一
他从没想过会在这里撞见她。命运这东西,像块丢进池塘的石头,总在你不经意的地方,荡开让你措手不及的波纹。那个周日下午三点多,阳光晒得柏油路发软。他像上了发条的钟,准时把女儿思语送到儿童中心上古琴课。肩上那个沉甸甸的琴包,装着女儿一点小小的雅兴,也压着他日复一日的担子。牵着思语走向那扇光可鉴人的旋转玻璃门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腰也微微塌下去一点,好像扛着的远不止一个琴包的分量。门里光影晃动,一张脸毫无征兆地,猛地闯进他视线里。
赵瑜祺。
时间好像哗啦一下倒退了二十年,记忆里那块从未被磨平的石头,一下子露出了水面。她就站在那儿,被另外两个有说有笑的女人围着,正从门里往外走。二十年的沙漏,在她身上似乎漏得格外慢。除了眉宇间添了份沉静,时光简直对她手下留情——皮肤还是那么白净,脸型轮廓清晰得像昨儿刚见过,那双曾经盛着星星的眼睛,此刻依旧清亮,甚至因为年岁的沉淀,反而多了点说不清的光彩。她穿了条简单的白裙子,夏天的风撩着裙角,轻轻摆动,像片轻飘飘不肯落地的云。人比记忆里圆润了些,但正正好,是岁月给的从容。这感觉怪得很,又笃定得很:有些人,就算扔在人堆里,你抬个眼的功夫就能把她揪出来,像磁铁吸住铁屑。他确信,那就是她的地盘,一种能穿透时间、近乎本能的熟悉感。也许,真像哪个大师说的,人是有磁场的。而现在,他正被这阔别已久的磁场狠狠撞了一下。
就在他愣神,脑子一片空白的档口,她的目光也扫了过来。那一瞬间,她眼睛里像擦亮了一根火柴,那清澈的目光,像兜头浇下的月光,正好打在他脸上。不是触电,更像一股无形的、带着微刺的暖流,从头顶心猛地灌下来,激得他浑身一哆嗦,手指尖都麻了。他脚下一顿,心在胸膛里咚咚咚擂鼓,嗓子眼发干,舌头像打了结,犹豫着是该挤出个久别重逢的笑,还是喊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爸!快点啊!要迟到啦!身后,思语不耐烦地扯了扯他汗湿的衣角,脆生生的催促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凝固的空气。他的目光慌乱地从她依旧精致的脸上扫过,那惊鸿一瞥却像被强光灯闪过的照片,死死印在了脑子里。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转过身,拉着女儿踏上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把思语塞进教室,他立刻掉头,几乎是跑着冲下楼,急切的目光在人流里焦灼地扫来扫去。可是,那抹白色已经不见了,像一滴水溶进了大海,连点水花都没留下。
失落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他信步在儿童中心空旷的院子里踱着。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梧桐叶,在水泥地上洒下细碎摇晃的光斑。眼前是嬉闹的孩子和等待的家长,脑子里却翻江倒海,全是她刚才的样子——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睛,那轻轻摆动的裙角,那股穿透时光的清冽气息。
二十年。算不上翻天覆地,却也足够让黑发里掺上银丝,让少年的棱角磨成尘泥。她,大概也是送孩子来上课的吧这些年,每个周六周日,他就在这座城的各种儿童中心、培训班之间疲于奔命,像只被看不见的鞭子抽着转的陀螺。或许她早就是这里的熟面孔,只是命运的轨道挨着走,却从没碰上过。也许,这偶然的相遇,是命运迟来的敲门声这些年,她过得怎样还好吗那些曾经的梦想和锋芒,是不是也被这琐碎的日子磨平了棱角疑问像水底的暗流,无声地翻腾。他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大楼出口,放学的人流正涌出来,喧闹声浪扑面而来。他猛地一个激灵,心往下一沉——坏了!接思语的时间,竟在恍惚中错过了!他拔腿就朝教室方向冲,现实的焦灼瞬间吞没了刚才那片刻的迷惘。
二
老婆子这称呼,不知啥时成了他对妻子孙璐璐的日常叫法。有了孩子后,生活的砂纸就一天天打磨着两人的脸和性子。他心里对这称呼有点警惕,总觉得唠叨是往某个深渊滑的第一步——那意味着对自己能耐和处境认了命,只能靠没完没了的碎嘴子发泄挫败。小时候,爹妈的唠叨就是家里永不消停的背景音,说着说着总会变成刻薄的数落,刀刀见血。大一时,村里那个公认最窝囊的男人岭仔,就是用这种没完没了的数落,把独苗华生逼上了绝路。华生跟着镇上的表哥去福建挖山,年底两手空空回来,被当地的光棍骗得精光。这个从小被全村夸最懂事的孩子,在小年夜,灌下了一整瓶敌敌畏。那年春节,他为了省路费没回去。第二年寒假回去,他一个人爬上麻石岭,在埋横死鬼的那片孤零零的乱坟岗里找到了华生的坟。粗粝矮小的墓碑上,已经悄悄冒出几丛细弱的狗尾巴草,在寒风里抖。他望着那块冰冷的石头,一股混杂着悲凉和宿命的冷气,从脚底板漫上来。华生大他两岁。小时候上山打柴,华生总是麻利地捆好自己的柴担子,再折回来帮他砍几把,帮他把柴捆扎得又结实又利索。
猴子精,你这手脚瘦筋筋的,不是种田的料,要发狠念书哦。每次回老家,耳朵边好像总能听见这句带着土腥味、半是嘲弄半是温和的话。那声音穿过时间的灰,提醒着他打哪儿来,也量着他和过去的距离。
中午的剩菜又端上了桌:半盘蒜苗炒肉凝着白花花的油,半盘炒苦瓜边儿蜷缩着发了黑,半盘炒豆角颜色蔫蔫的。璐璐用微波炉叮了一声,热气裹着隔夜菜那股特有的味儿散开来。两个孩子,思语和墩墩,扒拉着碗里的白饭,筷子在几个菜盘子上空犹豫地打转,一副下不去嘴的样子。十岁的思语眉眼间已经有点小机灵,自己不想吃,就撺掇五岁的弟弟墩墩去闹。墩墩果然腻在妈妈身边哼哼唧唧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喊出我想吃必胜客!,立刻撞上了一堵墙。
天天不正经吃饭,就想着这些垃圾玩意儿!一两百送过来,吃不到一半就扔,剩下的全塞我这个‘泔水桶’!菜市场都跑遍了,也找不着你们爱吃的菜问问你爸,他小时候有的挑吗兄弟姊妹一大窝,能填饱肚子就烧高香了!不吃拉倒,一顿饭我还得伺候你们祖宗几遍……
璐璐的声音像拧得太紧的发条,在某个点上啪地断了。这大概是她每天必经的发泄口,有时冲着孩子,有时流向他。同一件事,她能在一天里絮叨好几遍。也不怪她。老大两岁后,她就辞职回家了;岳母帮着带了两年,亲孙子一出生,重心自然就转走了。后来放开二胎,璐璐心思活了,试探着问他:要不,咱也再要一个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头:行吧。
打那以后,她就一头扎进了两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上学、五花八门的兴趣班,还有为他们将来殚精竭虑。辛苦这俩字太轻飘了。
在家时,他习惯了温和和沉默。听着女人的埋怨,他起身拉开冰箱。冷藏室里空得有点凄凉,就剩一袋蔫头耷脑的白菜和一板孤零零的鸡蛋。明天一早去菜市场是铁板钉钉了。他拿出两个鸡蛋,对孩子们说:
爸给你们煎荷包蛋,一人一个。
愿望落空,孩子们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不高兴。思语用筷子在肉碗里挑挑拣拣,无可奈何地拖着长腔:好——吧。
璐璐猛地从桌前站起来,放下筷子,朝他伸手:我去吧,回头又给你煎糊了。他顺从地把鸡蛋递过去。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碎花背心,被腰间那一圈松软的赘肉撑开,腋下灰扑扑的副乳沉甸甸地垂着。头发随便一挽,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汗津津的鬓角。他瞥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情绪复杂,最后化成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挨着墩墩坐下,压低声音:呆会儿下楼遛弯,爸带你们去味多美!
孩子们的眼睛唰地亮了,欢呼差点冲口而出:我要牛角包!我要甜甜圈!他赶紧把手指竖在唇边,严厉地嘘了一声:再嚷让你妈听见就泡汤了!来,赶紧吃!他拿起璐璐的碗筷,扒拉着碗里冰凉的饭粒。
厨房里响起滋啦的滚油声和抽油烟机沉闷的轰鸣。两个孩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粒,眼睛却一个劲儿往门口瞟。不一会儿,璐璐端着煎蛋出来,金黄的蛋液边缘带着诱人的焦边。她习惯性地用手捏起一块,送到墩墩碗里。墩墩看看妈妈沾着油渍的手指,又看看碗里的煎蛋,小嘴一撇:我不吃了!谁让你用手拿!说着就去抢姐姐面前那块。思语眼疾手快,赶紧夹起来塞进嘴里。墩墩扑了个空,大怒,啪地一推饭碗:给我重新煎!
璐璐气得直跺脚,油汪汪的脸涨得通红:没良心的小崽子!还嫌妈手脏饭店里那些厨子,上完厕所出来手都不洗,你不也吃得喷香
墩墩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不吃就不吃!
他把脸一沉,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地:不吃明天也别吃,饿着!把筷子给我捡起来!目光变得严厉,锥子似的扎向儿子,你不吃我吃!说罢,夹过那块煎蛋,三两口囫囵吞下。墩墩见他动了真格,气焰顿时蔫了,眼泪委屈地滚下来,抽抽搭搭地,到底没敢再闹,只把筷子默默收拢在碗边。
璐璐心疼儿子,转身又要去开冰箱拿鸡蛋。
他把眼一瞪,声音斩钉截铁:别煎了!
璐璐的手停在半空,讪讪地坐回桌边,对着墩墩数落:我怎么说你都不听,这回把你爸惹毛了吧他一瞪眼你就怂了!不像我,好说歹说都当耳旁风!这就叫活该!她转向他,忧心忡忡的脸上,灰白的发丝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人还不到四十,衰老的印子却已经这么深了。没完没了的操劳叠着没完没了的焦虑,像两把刻刀,日夜不停地在这副身板上刻着。
城市里,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两口子,普通人家,底色大概都差不多吧他望着妻子疲惫的侧影,无声地想。
璐璐是他生命里第一个女人,不出意外,大概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个了。工作后换到第二家公司,璐璐是那儿的会计。长得敦实,有点女生男相的味道,相貌平平,也不活泛,属于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他自己也是个闷葫芦,不显山不露水,每天钉在电脑前敲代码,同事聚会很少露面,人前侃侃而谈更是绝缘体,常被人忽略。做了三年同事,年底开年会,闹哄哄的角落里,璐璐端着酒杯径直走到他面前:文险峰,从你进公司我就注意你了,跟我一样闷声不响。没女朋友吧正好我也没有男朋友,咱俩挺合适,我做你女朋友,怎么样
他愣了几秒,点了点头。
那年春节,他带她回村过年。在堂嫂家喝酒,堂嫂把他拉到灶间,半开玩笑地说:峰仔,你也该找个差不多的。你看人家打工带回来的女仔,哪个不是洋里洋气的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反倒找个普普通通的
普普通通我们家境不也是普普通通我长相不也是普普通通工作不也是普普通通普通对普通,门当户对,没什么不好。他很坦然地迎着村里那些不解或惋惜的目光,像棵树,根扎在自己认准的土里。
他还记得姑丈,每年家宴,几杯酒下肚就开始长吁短叹,说他踮着脚尖、砸锅卖铁供出来的儿子是白养了!跟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没两样!老了还能指望他媳妇不让他回来他就不敢回来,半点家都当不了!表哥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京,娶了当地人,女方父母都是国税系统的干部。这桩婚事,在姑丈嘴里,是家族荣耀的招牌,也是照出他无能的镜子。
璐璐重新盛了碗饭回来。桌上只剩残羹冷炙。她很自然地把肉碗里的剩菜和汤汁倒进自己碗里,拌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对他说:墩墩一块玩的同学,暑假都报四五个班了。就他,一个幼小衔接还磨磨蹭蹭不想去!等上了一年级,拿什么跟人家拼孩子的学习你也不问一句,全靠我一个操心!思语也是,去年区里三好没评上,今年我看又是王佳怡的!人家成绩比思语差好几名呢,好处全让她占了!她父母在赵老师那儿不知下了多少工夫!早就跟你说去请赵老师吃几顿饭,塞点烟酒茶叶什么的,你就是不去!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那时候靠自己拼,现在孩子全靠拼爹!……当年真该咬碎牙,砸锅卖铁也得买西城的学区房!将来墩墩要是有他姐一半省心,我就阿弥陀佛了……她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饭,又咕哝道:我老盘算着找个兼职会计干干,哪怕一月开个四五千的也行……唉,现在这经济形势,你那儿小公司也安生不了……年纪又大了,技术能吃几年唉,孩子还小,花钱还在后头呢……
他沉默地听着,像块吸音的海绵。这些话他太熟了,熟到能听出里面微小的起伏。他拉起儿子坐到沙发上。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喧闹的鼓点和电子音乐,大概是小区外面新开的超市在搞活动,门口搭了台子,傍晚时分锣鼓喧天,唱唱跳跳地招揽顾客。
他起身踱到窗边。窗外暮色四合,灰蓝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树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模糊成团。他望了一会儿,转身对孩子们说:走,遛弯去。
三
他很少主动翻腾记忆的仓库,也很少对别人讲自己的过去,包括两个孩子。在这座高速运转的城市森林里,没人在意你昨天踩过什么泥泞,除非你本身就是个传奇。而传奇,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他见过一些人,几杯酒下肚,就陷在往事的泥潭里,喋喋不休地翻腾那些发黄的碎片,好像只有靠回忆才能证明自己活着。在他看来,过分的留恋和怀念,往往是脆弱和衰老悄悄露头的信号。他抗拒变成那样的人。可是,小区的傍晚,有种奇特的魔力。地上混合着路灯柔和的黄光和稀薄月色的清辉,树上断断续续的蝉鸣,织成一张巨大的寂静的网。他领着两个孩子走在砖铺的小路上,脚步声橐橐地响。走着走着,一种恍惚感悄悄爬上来——好像脚下踩的不是硬邦邦的水泥砖,而是村里老巷子里那些被岁月磨得溜光水滑的鹅卵石。记忆的闸门,在这特定的光线和声响里,被无声地撬开了一道缝,往事像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坎。
儿子,他声音低沉,带着点回想的悠远,老爸在你这个岁数,大清早和下午都得去放牛,上午还得上山打柴呢。
放牛墩墩眼睛一亮,回老家的经历让他对牛充满了好奇,放牛多好玩啊!是不是可以骑在牛背上到处跑村里早没人养牛了,他对牛的印象停留在模糊的图画书里。
他来了点兴致,给孩子们讲:你爷爷当年养的那头黄牛,浑身黑得发亮,像刷了层桐油,屁股足有一尺多宽,头上那对角,又尖又长,跟两把弯刀似的。脾气爆得很,村里的黄牛,没一个打得过它。
它浑身是黑的,为什么叫黄牛不叫黑牛呢思语眨着眼睛,精准地抓住了逻辑的漏洞。
他一时语塞,只得搬出书本:耕地的大牲口,就分两种:水牛和黄牛。不管它皮毛啥颜色,都这么叫。这答案显然糊弄不了孩子。他脑子里却清晰地浮出画面:日头爬到半空,他必须牵着那头鼻孔喷着粗气、倔脾气的黄牛回家吃早饭。它疯跑了半个早上,这会儿只顾埋头啃田埂两边鲜嫩的青草。他拽了两次缰绳,惹得它生了气,猛地一甩头,坚硬的犄角就把他狠狠顶翻,骨碌碌滚下田埂,摔进下面的水沟里。泥水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冰冷地贴着皮肉。他挣扎着爬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松开手里的缰绳——怕牛偷吃田里金贵的稻子,被田主抓住要赔钱,回家免不了父亲一顿狠揍。可又不敢再强拽它了,只能由着它走走停停,边挪边吃。抬头望向前方,伙伴们早已牵着自家的牛,身影消失在通往村口的土路上。村里,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早就不冒烟了。泪水终于糊住了视线,四周的世界在泪光里扭曲变形……
他又给孩子们讲起小时候抓泥鳅、黄鳝的趣事:在河沟里选一段,用泥巴和石头垒起简易的堤坝,用水瓢或破脸盆,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干。等到浑浊的泥水快见底了,就挽起裤腿,赤脚踩进冰凉滑腻的淤泥里,手指小心翼翼地探进去,一截一截地摸。泥鳅就藏在那些微凉的泥洞里,找到后,连泥带鳅一起捧进旁边的木桶里。或者等到夏夜,月光如水,泥鳅黄鳝会钻出泥层,在水田里游弋。大人小孩便两三人一组,举着用竹篾编成、里面塞满松明子的火笼照亮。火笼散发的光昏黄跳跃,带着松脂特有的香味。那引火的松明,得用松树最里面、油最多的木质,最好是早年大炼钢铁那会儿留下来的、在深山谷底躺了几十年的大松木。树皮早就烂掉了,剥开,里面蜡黄精瘦的木头,晒干后像一块块风干的瘦肉,裹着厚厚一层松脂,一点就着,火苗突突地跳,亮堂还不呛眼……他讲得兴起,孩子们的心思却早被远处超市门口喧闹的鼓点和电子音乐勾跑了。
爸小时候还抓过蛇,眼镜蛇……他试图拉回他们的注意力。
爸,思语打断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超市方向,我们去超市那边看看吧
好吧。他无奈地笑了笑,咽下了后面的话。童年的那条小河,终究流不进下一代喧嚣的海洋。
四
他朋友不多,很少主动去织那张人际的网。在这个由利益和效率编织的城市丛林里,他像棵孤零零的树,安静地守着自己的根。同届隔壁宿舍的宋朝晖,却不知怎么攀扯上的,这两年时不时就摸过来,聊聊项目,交换点行业里的浮沫,话题最后总不免滑向他并不感冒的人脉和资源。
老宋学的是软件工程,最后却干上了销售。职业生涯像跳格子,总在几块不太牢靠的砖头间蹦跶,一张嘴就是几千万的大项目、某某司长局长的座上宾。宋朝晖和他同批进山鹰社,也被选为干事。当然,还有设计院的赵瑜琪。宋朝晖爱耍小聪明,急于表现,巴结人的本事刻在骨子里,和他这种沉默的、近乎笨拙的活法,像一阴一阳的两极。他有时会暗自琢磨:这家伙整天泡在酒局饭桌上,怎么还是那副干瘪单薄的身板个子不矮,脊梁却好像永远挺不直,带着点水蛇腰的弧度。一对三角眼眨巴得飞快,薄嘴唇开合间吐出的话,像密集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
我操,老文,宋朝晖懒洋洋地陷在他办公室的沙发里,二郎腿翘得老高,仿佛他才是这儿的主人,你这尊技术大佛,就甘心缩在这小庙里去大厂啊!或者干脆自己干!怎么着不比这儿赚得多七八十人的小水坑,一年赚的钱全喂了你才几个子儿唉,我认识一大老板,正张罗着进军大数据,缺个扛大梁的技术大拿。哪天攒个局,带你见见怎么着也得投他几个亿!哪怕分你百分之五的干股呢,算算
等老宋机关枪似的扫射完,他才抬起眼皮,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这儿挺好。老板倚重,业务也熟,加班不多。这山望着那山高,真爬上去,保不齐是片光秃秃的石头山。
宋朝晖撇撇嘴,三角眼里掠过一丝不屑:老文,我说你这人啊,就是胸无大志,小富即安!典型的小农意识,改不了!当年你要是稍微主动那么一点,没准就能把赵瑜琪追到手!想想看,抱得美人归,那可是多少男人梦里都惦记的荣耀!
他听得脸色倏地一沉,像被根无形的针扎进了旧伤疤。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翻涌的东西压回心底,缓缓摇头: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有些沟,不是靠想就能跨过去的。在她眼里稀松平常的东西,可能是我这辈子都够不着的。我选贴着地面走。
宋朝晖咧嘴一笑,带着点过来人的狡猾:两届会长,各部部长,加上底下干活的干事,前前后后十二个男的,轮番上阵追赵瑜琪,没一个能摸着她裙角的!就你一个,跟个闷葫芦似的,看不出半点那意思,她反倒对你青眼有加!哎,记不记得山鹰社三十周年,野三坡露营那次在河里撑竹筏子,赵瑜琪谁都没推,单单把你推水里去了!嘿,当时筏子上那些男的,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恨不得跳下去把你按水里别冒头!大伙儿都纳闷,赵瑜琪怎么就对你这个‘怪人’另眼相看宋朝晖的语气里,混杂着陈年的嫉妒和此刻想撬开秘密的急切。
他与她交往的点滴,是他心里最宝贝的琥珀,封存着纯粹的光。他不可能像宋朝晖那样,带着炫耀猎物的口吻给人看,那是对琥珀的糟蹋。那时的他,刚从乡土的壳里挣脱出来不久,身上还裹着洗不掉的土气和笨拙,眼神里总藏着一丝怯生生的自卑。每天中午端着搪瓷饭盆去食堂,必经之路两旁,各个协会正卖力招新。桌子拼成的简陋台子后面,三四个老会员向新生散发传单,背后的海报栏花花绿绿。他在人流里抬眼扫过,想起室友们兴奋地谈论新加入的社团,觉得自己也该锻炼锻炼,便随着人潮挤到台前,草草填了几张报名表,随后便抛之脑后。图书馆成了他的新大陆,那里有他高中时梦寐以求的书山书海,将他从一种无措的躁动中解救出来,在书页的沙沙声里,他找回了久违的平静和踏实。
十月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槐树蜜糖似的甜香。夕阳的金粉透过高大的杨树和槐树叶子,在水泥路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蝉鸣拖得又长又慢。他夹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的书,正准备去教室自习。楼管大爷洪亮的声音穿透走廊:324文险峰!楼下有人找!他有些诧异,谁会来找自己下楼,传达室门口空荡荡的。他探头往里看,穿着跨栏背心的大爷正蹲在地上,哗啦啦用瓷盆洗脸。他满脸狐疑地左右张望,台阶下,一个身影亭亭玉立。白色的连衣裙在暮色里像一株清新的栀子花,秀发披肩,一双明亮的眼眸正含着笑意,定定地落在他身上。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像被烫了一下,脸颊腾地涨红,慌忙将视线移开,落在那双沾了尘土的半旧旅游鞋尖上。
你是文险峰吧我找你!她落落大方,声音清脆得像玻璃珠子掉在盘子上。
他有点懵,被她坦荡的目光看得发窘,下意识地挠了挠头皮,点点头,挪下台阶。他能感觉到周围进进出出男生好奇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
我叫赵瑜琪,山鹰社干事。你被选上干事了,以后我们一起负责海报和通知。她开门见山,嘴角弯着一道向上的弧线,冲淡了高挺鼻梁带来的些许距离感。
他依旧手足无措,沉默了几秒,才结结巴巴地应道:那……那好吧。
你的字真漂亮,专门练过她问,目光里带着真诚的欣赏。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尖,点点头:练过几年。声音干涩变形,仿佛不是出自自己之口。
她敏锐地察觉他的窘迫,善解人意地笑道:那先这样吧,有事我来找你!再见!她冲他摆摆手,转身,裙裾轻扬,款款离去。
再见……声音低得如同叹息,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望着她消失在林荫道尽头的背影,他松了口气,心底却悄然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第二次见面,他稍显自在。交谈中得知她竟也是大一新生,只比他早两天加入山鹰社。
你没看出来以为我是学姐她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那以后叫我学姐好了!
他憨憨地笑了,心里却笃定自己肯定比她大。自小风吹日晒的劳作,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同龄人更深的沟壑,面相显老。
现在还写吗宋朝晖的声音将他从记忆的深潭里拽出。老宋依旧歪在沙发里,二郎腿晃悠着,仿佛在自家客厅。
他收回飘远的思绪,漫应道:基本不写了。笔墨纸砚就锁在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那是他构筑的秘密堡垒。每日工作的间隙,他会关上门,凝神静气,临上一个小时的古帖。或摊开一卷书,沉入字里行间。或提笔,在素笺上捕捉稍纵即逝的思绪。这些与赚钱无关,与他人无涉,却如暗泉般悄然滋养着他日渐板结的心田,让他在喧嚣与奔忙的缝隙里,寻得几许珍贵的平静与慰藉。这堡垒的存在,维系着他内在的平衡与耐心。
黄骏上周攒了个大局,拉了一帮老山鹰,让老吴叫我。啧,可惜我人在上海!听说光茅台就干掉了四瓶!宋朝晖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艳羡,黄骏手里攥着几千个亿的基金!找他的人海了去了!他当会长那会儿,咱还是小屁兵,估计对咱没啥印象。要不……咱也攒个壳,弄点产品装进去,随便让他指缝里漏点,够咱吃几辈子了!是不是你干技术的,捣鼓点东西还不容易酸溜溜的味道,像隔夜的醋。
宋朝晖总爱在他面前提黄骏,那位爬到司局级、执掌国有金融巨舰的传奇会长。他对这位会长、这位校友,印象实在模糊。社团的活动他很少参加,也提不起热情。他与山鹰社唯一的纽带,就是赵瑜琪。有活干,都是她来找他。见她沉默不语,宋朝晖换上了语重心长的调子:老文,醒醒吧!现在是什么世道你还抱着你那套自顾自埋头苦干、醉心一亩三分地的老黄历!同志哥,抬头看看天!那些资源不会自己长腿跑来找你!我要是有你这身技术,早他妈的飞黄腾达了!
宋朝晖第一次找上门谈项目合作,他请了公司老板老秦出面。事后,老秦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文,你这校友,满嘴跑火车,脚下没根儿,看着悬乎。你得留个心眼儿,别让他绕进去,借钱啊投资啊,一概免谈!这年头,专坑熟人的可不少,特别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突然冒出来的老熟人。老秦混迹商海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隔了段日子,老秦在他办公室又撞见宋朝晖,少不得又提醒几句。他点头应承,无奈道:在学校我就知道他什么路数。琢磨着这些年他在外头没少撞南墙,跑我这儿来,大概也清楚我这儿榨不出油水。无非是图个自在,能口无遮拦地说说话,找个地方排遣排遣罢了。
老秦听了,一挑大拇指,由衷叹道:老文,真仁义!谁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福分。
他听了,没作声。只是默默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停在几个名字上,将屏幕转向宋朝晖——那是几个行业里如雷贯耳的大佬头像。你提的那些大人物,我在某个场合也见过,加了微信。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我从不主动联系。我很清楚,没用。人家凭什么把你要的东西给你
宋朝晖瞪着小眼珠,像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此后,他再没登门。
五
暑假开始一周后,璐璐带着两个孩子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潮水退却,露出金色沙滩,来了一段难得的、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时光。每年总有那么几天,或长或短,在寒假暑假的夹缝里冒出来。这感觉,像小时候上山打柴,挑着沉甸甸的柴担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累得骨头快散架时,终于找到半道儿那块熟悉的歇脚大石头。卸下担子,扑到山涧清冽的泉水边,捧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瘫在树荫下的石头上,让山风把汗吹干,整个人沉进一种空落落的松快里。人到中年,家和孩子成了生活的秤砣,下班后的时间被剁得稀碎,要是再赶上老人身体不爽利,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心力交瘁。那点属于自己的地方,像块被挤得越来越小的湿地,眼瞅着就要干巴了。日子,把他推进了一种近乎没自己的境地。
老秦在密云水库边儿上盘下了一座院子。三座灰白墙皮的二层简易小楼,围着一个百十来平的院子。院子中间被老秦一时兴起,拿锄头刨出几道垄沟,栽了些西红柿、黄瓜、大白菜。围墙根底下,戳着几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正屋门口搭了个葡萄架,藤倒是爬得挺疯,叶子厚厚实实。大夏天,草木疯长,野是野了点,倒也有几分野趣。
老秦是从某个单位手里转租过来的,一租就是三十年。本来想好好拾掇一下,弄成公司的私家会所,带点要紧客户来这儿躲清静、谈事。可水库管得严,不让大动干戈,老秦只能屋里头修修补补小打小闹。开头还雇了个厨子,从老家叫来俩人打理。折腾了两年一算账,用得少,开销倒像个无底洞,索性把人都撤了。每年顶多拉上几个管事的,在主楼平台上支个烧烤架子,对着烟波浩渺的水库,就着带着水腥气的凉风,喝酒撸串,顺带扯扯公司那些永远理不利索的线头。这院子,慢慢成了鸡肋,荒着吧,老秦还得隔三差五从附近村里花钱雇人除草、打扫,倒成了甩不掉的累赘。他一直想找个向往田园生活的下家转租出去,可总也找不着,只能干瞪眼攥手里。
璐璐和孩子们前脚刚走,后脚第一个周末,险峰就对老秦说,想去水库那院子住两天。
跟谁哪个小姑娘没听你提过呀。老秦斜眼瞅着他,脸上挂着促狭的笑。
对这种玩笑,他向来报以沉默的微笑,不接茬。
老秦拉开抽屉,摸出那把有点锈迹的院门钥匙扔给他。酒柜里还有两瓶茅台,你看着喝。开车带点菜过去,自己得开伙了。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点难得的认真,叹道:老文啊,你要不是当初那个家境……真不该干这行。你这人,是程序员壳子里头,装了个文化人的魂儿。在我这儿,委屈了。
他赶紧摆摆手,像是要拂开这顶高帽子:又来现在这样,挺好。他知道老秦这话不是客套。
老秦是少数见过他另一面的人。
十年前,他在上家公司当项目小组长。一个项目撞上个极其难缠的甲方领导刘处长。这人挑剔、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好像以折磨乙方为乐。老板前前后后换了六七个能说会道的项目经理去沟通,个个碰一鼻子灰,灰溜溜回来。他那会儿在百十号人的公司里,像颗不起眼的螺丝钉,埋在技术文档和代码行里。老板对他没啥深刻印象。实在是没人了,才把他推上前线。结果谁都没想到,他一露面,那份沉静稳当的劲儿,那份把复杂技术拆解得清清楚楚、讲得明明白白的本事,竟让素来严厉的刘处长脸色和缓了!汇报结束,刘处长破天荒地留他们吃饭。席间,刘处长谈兴很浓,话题从技术架构一路跑偏,跳进了文史、艺术、中国书画的汪洋大海。公司老板他们几个听得云里雾里,像听天书,只能干坐着傻笑。他一向不爱出风头,更不会在场合上抢老板的话。但那会儿,他明白自己该开口了。他像个老练的琴师,一面专注地听着刘处长的独奏,一面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轻轻拨动一两下琴弦——一个精准的引用,一个含蓄的呼应,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向更深处。这恰到好处的伴奏,让刘处长的谈兴愈发高涨,眼里闪着久旱逢甘霖般的亮光。一顿饭吃了快两小时,还没尽兴。饭后,刘处长竟拉着他回到办公室继续聊。聊到书法,兴致来了,刘处长从办公桌底下翻出笔墨宣纸铺开,笔墨会友。两人铺纸挥毫,各写了几幅字。刘处长仔细端详他的字,连连点头称赞。项目最终顺利交差,两人也结下了私交。
老秦和刘处长是同乡,私下常有走动。老秦曾向刘处长诉苦,说缺个稳定可靠的技术后台。刘处长一拍大腿: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有个小兄弟,人品、学问、技术,样样拔尖!你要能把他请过去,算你有本事!不过丑话说前头,你可不能亏待人家!老秦深知刘处长眼界高,能让他如此推崇的人绝非等闲。于是三顾茅庐,诚意相邀。他加入老秦公司后,依然故我,隐在幕后,把技术后台打理得井井有条,让老秦省心不少。公司年会上,老秦曾借着酒劲,力邀他当众写幅字。他连连摆手,笑容温和但坚决:不了不了,写字是私事,拿到公司台面上,不合适。这些年,明里暗里挖他的人不少,邀他合伙的也络绎不绝。他总是淡淡一句:老秦给了我足够的尊重和空间,多给的钱,买不来这个。后来,刘处长因经济问题身陷囹圄,他和老秦每年必去探视,捎钱捎物,成了刘处长牢狱生活里的一点光。刘处长的家属,老秦也尽力照应着。老秦为人粗粝,身上带着点市侩和好色的毛病,但在那个重利轻义几乎成风的年头,他骨子里这份念旧情、重然诺的老派劲儿,显得格外扎眼。而他,也正是格外看重老秦这一点。
车子拐上盘山公路,城市的喧嚣就像被掐断了开关,迅速沉寂下去。山岭连绵起伏,覆盖着厚重浓郁的绿,鸟叫声反而衬得山谷更加幽静。从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冲出来,有种笼鸟出笼的松快。
院子果然荒了很久。草木没了管束,撒着欢儿疯长,几乎要吞掉小路。车轮碾过院里的野草,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像片灰云散开,落在孤零零的石榴树枝头。草丛里的蚂蚱和树上的知了隔着老远叫着板,院墙外山雀的叫声清脆响亮。夕阳西沉,暮色还没完全合拢,带着水汽的凉风一阵阵吹过来,那舒坦劲儿能钻进骨头缝里。关上院门,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平台,扶着栏杆往远处看。脚下不远,就是浩渺的水库。水波铺向天边,像一大片微微晃动的碎银子,镶在层层叠叠的苍翠山框里。在尘世里打滚久了,人总会冒出点对安静田园的念想。这会儿,他感觉长久以来被摁着的另一个自己,像解冻的泉水,哗啦啦涌出来,瞬间灌满了全身。他重重陷进那张旧藤椅,四肢百骸像没了分量,意识有点飘,几乎感觉不到身子在哪儿。他微微闭上眼,不看,只让耳朵和皮肤去捕捉山野里细微的声响和气息的流动。这状态,像极了小时候大夏天进山打柴。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烤着坑坑洼洼的山路,他挑着沉甸甸的柴担,汗水把粗布褂子溻透了,脚步踉跄,累得快要散架。咬牙撑到半路那块歇脚的大石头下,卸下担子,躲进石头投下的那点阴凉里。手指头抹过额头,刮下一层盐粒。同路的打柴人早走远了,空旷的山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静。他望着山谷里深不见底的绿,脑袋有时会一片空白。在那短暂的迷糊里,好像时间停了,自己也没了。
猛地醒过来那一瞬,像隔了辈子。他特别珍视那种短暂的忘了自己的时刻。
人清醒地知道我是谁,有时候挺难受的。像村里那些父辈,他们心里门儿清,自己这一辈子只能在村子周围的地里和林子里刨食,没完没了的苦累就是命。这是一种跟着一辈子的、磨人的钝疼。要不变得麻木点,人很难在苦水里熬下去。
就算走了出来,有些印子也像胎记一样刻进了骨头缝里,混进了潜意识的浆糊。他做梦常梦见一个画面:昏暗的土砖老屋里,大雨瓢泼。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瓦片,噼啪乱响,像放鞭炮。屋子当中的天井里,屋檐水跟瀑布似的往下砸,打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屋角有个地方漏雨,拿个搪瓷脸盆接着,水滴叮咚叮咚响,敲着沉闷的调子。墙边壁板前,一张竹椅上,老祖母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搂着个瘦小的孩子。孩子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这风雨飘摇的屋子。墙根底下,一对瘦得脱了形的中年夫妇,忧心忡忡的目光死死钉在土砖墙上那道被雨水泡透、正一点点咧开的缝上。每回梦见,那缝好像都变得更宽一点。
这些底色,赵瑜琪想都想不到,就像他没法真正明白她从小泡在蜜罐里的日子。她曾不经意跟他聊过小时候,聊过家里。好的家境让她对很多东西习以为常,哪怕爸妈刻意让她朴素点。带花园的四五层小洋楼,家里有开公司办厂的叔伯,当着局长、处长的长辈。家族聚会常在金碧辉煌的酒店。豪车、别墅、欧洲游、限量版这些词儿,就像逗号句号一样,自然地挂在亲戚家孩子们的嘴边。大学时,很多个傍晚,她让他陪着在操场遛弯。他们肩并肩,混在其他小情侣堆里。他能闻到她头发丝里飘出来的淡淡香味,有时候甚至错觉能听见她均匀的心跳。她偶尔会看他一眼,眼神里有欣赏。她离他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眼睫毛的颤动。可是,他心里头始终横着一道看不见的、宽阔的沟。他不过是她人生路上一个有点特别的路标,一个让她觉得安全、可靠,可能还带着点好奇的老大哥。仅此而已。
当她的脸在睡梦里无可抗拒地冒出来——光洁的额头,亮晶晶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嘴唇——欲望会像野草一样疯长,逼着他去幻想那些浪漫场景:送她一捧花,请她吃顿精致的晚饭,看场午夜电影,沉在虚幻的甜里。可是,理智的冷水总会及时泼下来,毫不留情地浇灭所有想象的藤蔓。在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和钝痛之后,他最终会平静下来,认命似的接受了自己的选择。
她曾半开玩笑地问过他:文险峰,认识你三年了,一顿饭都没见你请过我。太抠门了吧
他嘿嘿一笑,带着点土气的实在:食堂管够。下馆子,请不起。山鹰社的户外活动,他很少参加。帐篷、登山鞋、冲锋衣……这些玩意儿对他来说太贵了。有时需要在外头吃住,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很少跟赵瑜琪提家里的难处,那些苦日子。她对贫穷的具体和他对富裕的日常,像两个挨不着边的世界。就像他想象不出她过日子的细节。
通常,她会先把裁好的红纸或宣纸送到他宿舍楼下,在传达室窗口喊一嗓子。他下楼拿了,约好写的时间。她再来取走,然后两人一起去贴。常常是晚饭后,夕阳快落山了,天擦黑。第一次贴完海报,她叫住他:我们去操场走走吧。她便开始讲班上的趣事,校内的新闻,校外的见闻。他没那么多见识可分享,有点不好意思:我泡图书馆的时候多。
那你读什么书呢她挺有兴趣地问。
读了些魏晋的东西,希腊的几本老书。康德的、叔本华的啃得半生不熟。他给她讲书里的内容,讲自己的理解。这时候,他像变了个人,局促不安没了,眼里闪着专注又自信的光,说话顺溜,想法像小溪一样流淌。她能感觉到他骨头缝里迸出来的火花,这加深了她的好奇。这种聊天的模式,一直持续到毕业。
大四下半学期,他几乎全职泡在中关村一家软件公司搞开发,经常被关进宾馆搞一两周的封闭开发。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得赶紧还清为学费欠亲戚的钱,得赶紧赚点钱反哺那个在穷窝里挣扎多年的家,得赶紧让操劳了一辈子的老母亲松口气。答辩那周,他老老实实呆在学校。离别的愁绪像发酵的酒糟,在毕业生里弥漫。他脑子里闪过赵瑜琪带着浅笑的白净面孔,心里头猛地揪了一下,空落落的。她早跟他说过,爹妈给她铺好了路——出国。她不用操心前途,更不用为钱发愁。
他琢磨,她大学四年没谈恋爱,除了可能觉得那些追求者幼稚又装模作样,毕业就出国的规划,大概也是个重要原因。
他从没去过她宿舍楼,连她住哪栋哪间都不知道。他只是被动地等着,像守在季节河边的过客,从不敢奢望运气会砸他头上。
毕业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班里聚餐,酒气熏天;男生们夜里翻墙胡闹,砸酒瓶,借着酒劲跟保安找茬;男男女女抱头痛哭……他像个冷静的局外人,默然看着这一切,很少掺和。离校前最后一晚,传达室大爷那洪亮的嗓门又响了:文险峰!楼下有人找!他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猜到了是谁。
险峰……于总……宋朝晖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带着一种黏糊糊、刻意讨好的腔调。
别别,还是叫老文顺耳。电话把他从记忆的泥潭里猛地拽出来。一股熟悉的烦劲儿又爬上心头,但他习惯性地压了下去,像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
好吧,老文,宋朝晖的调子透着压不住的兴奋,赵瑜琪从国外回来了!要请咱们山鹰社的老伙计们吃饭!好家伙,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你!黄骏让王琦到处打听,问到我这了!齐活!你啥时候方便我这就给王琦回话!王琦现在可是跟着黄骏混,风生水起!宋朝晖的兴奋劲儿快从话筒里溢出来。他等攀黄骏这根高枝儿,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握着手机,沉默了几秒。山风吹过水面,凉飕飕地扫在他脸上。太不巧了,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起伏,我正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呢,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你们聚吧,替我给她带个好。
啊!老文!险峰!我的亲哥!宋朝晖急了,嗓门一下子拔高,你没听出来吗她张罗这么大场面,请动黄骏出面,费劲巴拉地找人,图什么主要就是想见你一面啊!给兄弟个面子行不行
可我真回不去。他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家里事多,还得带孩子。回头再聊吧。他果断地掐了电话。
那个黄昏,他听着传达室大爷那声拖长的吆喝,一步步挪下楼梯。心跳在腔子里咚咚撞着,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拼命扑腾。预感成了真——她果然在那儿,就站在宿舍楼前那片被暮色染灰的空地上。身姿依旧挺拔,像棵临风的竹子。目光温和地看向门口,嘴角带着那抹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浅笑,好像这四年时光压根儿没在她身上流过。
他心里猛地一揪,一股原始的、滚烫的冲动差点冲破理智的堤坝——想冲过去,把她紧紧搂进怀里,让这四年憋着没说的东西在离别的当口烧个痛快。可是,当脚踩上传达室台阶前最后一级硬邦邦的水泥地,那股奔腾的热流一下子凉了。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压住了那不合时宜的劲儿,只是快步走到她跟前。藏不住的激动和高兴,到底还是从眼睛里漏出来一点点。
文险峰,她带着惯常的调侃,声音清脆,这么久都逮不着你人影,是不是谈女朋友了见色忘友的家伙!她像往常一样,把玩笑扔给他。
他的脸腾地热了,结结巴巴地解释:没……没有的事。一直在公司忙,封闭开发,宾馆里出不来……话没说完,她自己先格格笑起来,笑声像串风铃在暮色里晃荡:瞧你急的!真交了也没关系呀,我可以扮作你表妹,替你参谋参谋呢!她轻盈地一转身,走吧,散散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牛仔裤,一件纯白的棉T恤,略宽大的衣服衬得人更瘦,脚上一双红色的耐克跑鞋踩在水泥地上,没什么声响。脑后扎了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细长的脖子。她对穿啥向来不讲究,舒服就行。他紧赶两步,跟了上去。
傍晚的林荫道,是小情侣的地盘。图书馆和教学楼后头那几片布置过的小林子,碎石铺的小路弯弯绕绕。天一擦黑,一对对影子就像藤蔓似的缠在一块儿,低语呢喃,融进夜色里。他们从没踏进过那片私密的地儿。操场是他们老路线。那儿人多,跑步的、遛弯的、坐在看台上看书的、躺在草坪上望天的。他们肩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两步,不远也不近,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四年了,这短短的距离,谁也没迈过去。
工作定了她微微侧过头问,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光点。
定了,他答得平淡,像说别人的事,中关村一家小公司,做软件的。
听着……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她转过头,目光投向远处踢球的男生。一个瘦高个脚下丢了球,懊恼地骂骂咧咧,声音被风吹散。他的目光越过闹哄哄的球场,投向城市天际线外层层叠叠的楼群剪影,声音低沉而清晰:谈不上高兴不高兴。毕业了,总得干活,总得挣钱。该扛起来的担子,总得扛起来。这话,带着点超出年龄的沉重。
她轻轻点头,好像懂了这分量:你呢
还没想好。她微微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伦敦、纽约都有亲戚,爸妈也安排了那边的学校。不过……我可能会先去香港呆一阵子。我不太喜欢我爸给我选的专业和学校。回家……还得先做通我妈的工作。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倔。我爸呢,她顿了一下,声音有点复杂,早就替我瞅好了人。他生意伙伴的儿子,大我六岁,英国留学回来的。人……嗯,胖乎乎圆滚滚的,性子倒是挺随和。将来肯定得接他爸的班……她笑了笑,那笑没什么温度,这是生意上的搭伙。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像是在倒苦水,又像是自言自语。
他静静地听着。她描述的那个世界,像飘在云彩上,远得够不着。那里面的人、那套规矩、那些选择,是他生活圈子外的东西。他想说点什么,安慰鼓励或者只是表达理解可搜肠刮肚,找不着合适的话。脚下沙沙的脚步声,在沉默里显得特别响,每一步都踩在硬邦邦的现实中。他们默默走了大半圈,操场周围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在暮色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文险峰,她忽然停住脚,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直直地、毫不闪躲地打在他脸上,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你想过要追我吗
这问题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僵在那儿。时间好像凝固了几秒,周围嗡嗡的人声瞬间被抽走,只剩下她灼灼的目光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终于开口,嗓子有点干,但异常清楚:想过。有过几次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停顿了一下,像在确认什么,但我很清楚。我们中间,隔着宽宽一道沟。在你眼里平常的东西,可能是我拼一辈子也够不着的。他抬起眼,迎向她的目光,那里面没有自怨自艾,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明白,我选……贴着地面走。这儿,更实在。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似笑非笑,似懂非懂。最后,她慢慢点了点头,好像某种期待被无声地坐实了,又好像某种悬着的东西终于落了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晚风吹动她的头发丝,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文险峰,你知道吗大学四年,在所有的男生里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记住你的。她伸出手,不是握手,更像是一个短暂的、轻轻的触碰,落在他微微发僵的手臂上,我们再见吧。说完,她决然地转过身,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操场那头被灯光和夜色吞没的出口,再没回头。
他像截木头桩子,钉在原地,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白色彻底消失在模糊的光影和人流里。我们见过了,他对着空荡荡的前方,低低地、自言自语,够了。声音散进晚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苍凉。
此刻,密云水库边的夜色已经浓得像墨。晚风掠过树丛,枝叶相互摩擦着,发出细碎清脆的沙沙响,像无数人在低语。脚边水岸,蛙鸣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热闹的聒噪。半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如练,泼洒在无边的水面上,把粼粼的波光冻成了一块厚重、缓缓流淌的银绸子。他感觉自己渐渐和这无边的夜、起伏的山、荡漾的水波融在了一起。那个我的边界在模糊,意识在这片广阔里晕开、散掉。身体的沉重感没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在,像水里的一个气泡,风中的一粒灰。
许多年后,当生命走到最后那段下坡路,再回头看看这长长的一生,大概也就像眼前这景——像这夜风吹过树梢,过去了就过去了,只在叶子尖儿上留下点微微的抖;像这月光照过水波,光影变了又变,最后啥也不剩。那些爱恨纠缠,那些得到失去,那些刻骨铭心的相遇和无声无息的告别,都会在时光的河床里沉下去、风干,最后变成记忆的肥料。只有那藏在心底最深、最不为人知的角落,记忆才会像墙根背阴处的青苔,在岁月的阴影里,无声地爬、无声地长,一块一块,连成一片只属于自己的、沉默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