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第一天,我发现初中暗恋的学长成了前后桌。
他总爱向后靠,把我的课桌挤得吱呀作响。
借下涂改带。他每次都不好好回头,偏要转半张侧脸。
我默默收集他用完的笔芯,直到期中考试他主动帮我补习。
你总偷看我干什么他忽然停下解题。
运动会上他跑三千米,冲线后穿过人群接过了我手中的水。
补习结束的傍晚,他背起我的书包:以后放学都一起走吧。
毕业那天整理旧书,抖落出一盒空笔芯。
他笑着捡起:攒这么多,是打算给我陪葬
翻开盒底,露出一行小字——
我好像找到每天第一个到教室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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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学第一天,空气里还浮动着暑假尾巴上那种无所事事的燥热,混着新书本特有的油墨气味,还有一点点……陌生环境带来的紧绷感。我抱着沉甸甸的一摞新教材,肩膀被粗糙的牛皮纸书角硌得生疼,脚步有些迟疑地挪进高一(三)班的后门。教室里闹哄哄的,崭新的面孔互相试探着,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地刮着耳膜。
我低着头,只想快点找个靠后的、不起眼的座位把自己塞进去,像一粒尘埃落进角落。目光匆匆扫过一排排课桌,锁定在倒数第二排靠窗那个空位——阳光正好被窗外的老榕树晒得细碎,落在那儿,成了教室里唯一一片安静的荫蔽。就是它了。
我侧着身子,想从两排课桌之间那条窄缝里挤过去。就在这时,后背毫无防备地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撞了一下,手里的书哗啦一声滑下去几本,狼狈地摊开在脚边。
哎,对不住!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运动后特有的那种微喘,让让堵门口了。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然后骤然松开,血液轰地冲上脸颊和耳根。
是他。陈阳。
初中部那个总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笑起来能把人眼睛晃花的学长。初三整整一年,我像个卑微的跟踪狂,目光穿过操场的人群,隔着教室的玻璃窗,在喧闹的食堂里小心翼翼地搜寻,只为多看他一眼。那些隐秘的、带着酸涩甜味的悸动,曾是我日记本里唯一的主角。
他显然没认出我,只是弯腰帮我捡起地上的书。动作利落,手指骨节分明,蹭过我的手背,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比我印象里更高了,肩膀也宽了些,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碎发有点乱糟糟地贴在皮肤上,大概是刚打完球。那身崭新的蓝白校服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深红色的篮球背心一角。
喏,拿好。他把书塞回我手里,脸上是那种对陌生人惯有的、疏离又礼貌的浅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掠过我,投向了我刚刚看中的那个座位旁边——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同桌位置。
谢…谢谢。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几乎淹没在教室的嘈杂里。他大概根本没听见,径直走向那个座位,随手把书包扔在桌肚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他坐下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混合着汗水蒸腾出的、阳光暴晒后的青草味,还有一点点干净的皂角气息,扑面而来。
2.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他前面的座位,僵硬地坐下。后背的皮肤清晰地感知到,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和空气,就是他存在的热源。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调低了音量,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撞得胸腔隐隐作痛。他……成了我的后桌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高中生活的齿轮开始咔哒咔哒转动。陈阳的存在感,很快就以一种物理方式,不容置疑地烙印在我的日常里。
他个子高,腿也长,坐在我后面似乎总是憋屈。于是,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把身体向后靠。不是那种慵懒的倚靠,而是带着点百无聊赖的、甚至有点故意的力度,将整个背脊的重量,结结实实地压在他自己的课桌沿上。
吱呀——嘎吱——
我的课桌立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桌面上的橡皮、铅笔、摊开的练习册,全都跟着跳舞,连带着我的手臂都跟着微微发颤。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后靠,都像是一次小小的地震,毫无预兆地袭击我的小天地。
起初我还会被这动静惊得肩膀一缩。后来,竟也生出一种诡异的期待。这声音成了某种信号,预示着某种即将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关联。
喂,前面的。
果然,声音来了。还是那种带点理所当然的调子,不高不低,刚好越过我的头顶。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流畅,然后才转过身。可每一次,迎接我的都不是预想中的正面。他总是只转过来半张脸。下颌的线条利落干净,鼻梁很高,侧脸的弧度在窗边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长长的睫毛垂着,目光落点不在我脸上,而是精准地投向我的桌面,或者我手里正握着的东西。
借下涂改带。他言简意赅。
哦,好。我把那个小小的、白色塑料壳的涂改带递过去。
他的手指再次碰到我的指尖,干燥而温热,短暂得像羽毛拂过。他接过去,利落地在他摊开的卷子上嚓嚓刮几下,然后手腕一抬,涂改带又精准地抛回我桌角,或者直接塞进我伸出的手心。全程,他那半张侧脸对着我,眼神依旧不聚焦,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又仿佛笃定了我会无条件执行他的指令。
3.他很少说谢谢,偶尔随口带一句,也轻飘飘的,像羽毛落地。而我,则像一个无声的供给站,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修正液、橡皮、透明胶带……甚至是草稿纸。递过去,再收回来。每一次微小的接触,都在心里留下一个滚烫的烙印。
更隐秘的是,我开始收集他用完的笔芯。那些透明的塑料细管,里面的墨水被彻底耗尽,只留下一点凝固的深色残渣。蓝色水笔的居多,偶尔也有黑色的。它们散落在教室的地面,或者他桌角的缝隙里,像被遗忘的残骸。课间,趁他离开座位,或者周围没人注意,我会装作弯腰捡东西,飞快地将那些空笔芯拾起,藏进文具盒最深处那个小小的、带锁的夹层里。塑料管冰冷,握在掌心却仿佛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
这行为有点傻气,甚至有点病态,像某种隐秘的仪式。每一根空笔芯,都像他存在过的证据,被我偷偷珍藏。盒底那点小小的空间,渐渐被这些透明的小棍子填满,沉甸甸的,承载着无人知晓的重量和心跳。
日子在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课桌被撞得吱呀作响的抱怨声,以及他偶尔借文具时那半张侧脸的剪影里滑过。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像一片沉重的阴云,沉沉地压在我的头顶。数学那栏鲜红的、刺眼的数字,毫不留情地宣告着我的溃败。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嗡嗡作响,分析着试卷难点,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那些红色的叉号在眼前扭曲跳动,带着嘲讽的意味。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充斥着对答案的争论、考砸的哀嚎和考好的欢呼。我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盯着试卷上惨不忍睹的分数发呆,只想把自己埋进地缝里。周围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就在这时,后背的课桌又猛地被顶了一下,嘎吱一声巨响。我下意识地皱眉回头,带着点月考失利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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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陈阳没有只给半张侧脸。
他整个人都转了过来,手肘随意地搭在我的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校服领口内侧洗得发白的标签,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着一丝阳光晒过的暖意。
喂,他开口,目光直接落在我摊开的、布满红叉的数学卷子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考砸了
4.我像被当场抓包的贼,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慌乱地想把卷子盖住,却被他伸出的手轻轻按住了手腕。他的手指温热有力,我的动作僵在半空。
别藏了,都看见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无奈,但似乎并没有多少嘲笑的意思,反而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函数这章这么惨烈大题基本全军覆没啊。
我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脸贴在桌面上。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感觉耳朵烫得要烧起来。
他盯着我的卷子沉默了几秒。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了,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他手指残留在我手腕皮肤上的触感。然后,他忽然松开手,身体向后靠回自己的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啧,他咂了下嘴,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这样吧,放学晚点走我帮你看看这堆烂摊子。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平静的眼神里。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也没有虚假的热情,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啊我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
啊什么啊,他挑了下眉,语气带着点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就你后面这堆破题,再不看,下次还得挂。他随手拿起自己那张接近满分的数学卷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脸上没什么炫耀的表情,仿佛只是拿出一个理所当然的工具,我这儿有现成的‘参考答案’,要不要
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操场上,塑胶跑道蒸腾起微微的橡胶气味。运动会的气氛像煮沸的水,喧嚣震天。广播里声嘶力竭地播报着成绩和加油稿,各班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5.我攥着那瓶刚从学校小卖部冰柜里取出的矿泉水,瓶身凝结的水珠迅速濡湿了手心,冰凉的感觉顺着手腕蔓延开。心脏却像被丢进了另一个熔炉,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目光死死锁在跑道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上——陈阳正在跑三千米的最后冲刺圈。
他处在第二的位置,紧咬着前面那个高个子体育生。汗水早已浸透了他深蓝色的运动背心,紧紧贴在贲张的背肌上,勾勒出少年人充满爆发力的线条。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双腿迈开的步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持。看台上我们班的位置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陈阳!加油!陈阳!超过去!
最后一圈了!进入直道!我身边的同学都站了起来,尖叫着,挥舞着手臂。我被人群挤得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矿泉水瓶差点脱手。视线里,陈阳咬紧牙关,脖颈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猎豹,骤然发力!他的步幅猛地加大,频率飙升,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硬生生在最后几十米超越了那个体育生,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啊——!我们班看台彻底疯了,欢呼声几乎要掀翻顶棚。
终点处瞬间被涌上去的人潮淹没。有拿着毛巾的,有递水的,有想搀扶他的。陈阳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剧烈地喘息,汗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
我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挪了几步,离终点越来越近。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喧嚣的声浪,我清楚地看到,他猛地抬起了头。汗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滑过颧骨,在下巴汇聚滴落。他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扫视着,然后,无比精准地,定格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带着刚经历极限冲刺后的灼热和穿透力,不容错辩。
6.他拨开围上来递水的几个同学,动作有些粗暴却目标明确,径直朝我站的方向大步走了过来。人群在他面前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缝隙。周围的声音——欢呼、口哨、广播喇叭的喧闹——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喘息声,和他一步步踏在塑胶跑道上,离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投下一片带着热气的阴影。他身上蒸腾出的汗味和阳光暴晒后的气息扑面而来,强烈得几乎令人眩晕。他甚至没有看别人递过来的水,目光牢牢锁在我脸上,然后,非常自然地,向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因为刚才撑着膝盖而沾上了红色的塑胶颗粒,还带着剧烈运动后微微的颤抖。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僵硬地、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紧握着矿泉水瓶的手。
他没有去拿瓶子。
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汗湿的温度,毫不犹豫地覆上了我的手背,连同我手里的矿泉水瓶一起,稳稳地包裹住。
皮肤接触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沿着手臂直冲头顶,激得我浑身一颤。他掌心的热度高得惊人,汗水黏腻的触感无比清晰。我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和他收拢手指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轻而易举地、完全地握住了我的手和那瓶水,然后才顺势将瓶子抽了过去。
谢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带着剧烈的喘息,却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他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着,清凉的水流汩汩灌入他口中,顺着嘴角溢出几缕,滑过汗湿的脖颈,消失在运动背心的领口里。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而我,还僵在原地,维持着那只被他握过的手的姿势。手背上残留的滚烫触感如同烙印,盖过了矿泉水瓶的冰凉。周围的喧嚣猛地灌回耳朵,震耳欲聋,却再也无法撼动心底那片被他目光和手掌点燃的、无声沸腾的海。
期中考试后的补习成了心照不宣的固定节目。放学铃一响,教室里的人潮迅速退去,留下空旷和安静。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投射进来,给桌椅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空气中浮动着尘埃的光柱。我和陈阳挪到了靠窗的位置,并排坐着。
他讲题时很专注,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与平时打球时的张扬截然不同的沉静。笔尖划过草稿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温柔的催眠曲。他解题的思路异常清晰,再复杂的步骤被他拆解开来,也变得条理分明。
……所以这里,辅助线是关键,连接AC和BD,你看,这样两个全等三角形就出来了。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图形,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努力集中精神,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离了那些几何线条,飘向他低垂的侧脸。夕阳的光线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鼻梁挺直,专注时嘴唇会无意识地微微抿起,透着一股认真的执拗。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随着他偶尔的呼吸轻轻拂动。他解题时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人挪不开眼。
然后利用全等的性质,对应边相等,所以……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草稿纸上沙沙的笔尖摩擦声也戛然而止。
我正盯着他微微翕动的睫毛出神,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骤然抬起的、带着探究和了然的眼睛。
喂,他侧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眉头微微挑起,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弧度,你总偷看我干什么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夕阳的光线似乎也停滞在窗棂上。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全涌到了脸上,耳根热得发烫,连带着脖颈都烧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舌头像打了结,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我……我没有……我在看题……
他看着我瞬间涨红的脸和慌乱躲闪的眼神,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却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小秘密,心情颇好地重新低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点了点,拉回了正题:看题那刚才讲到哪一步了证明AD等于多少
我的脸更烫了,像被架在火上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草稿纸上那些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几何图形,视线却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那些线条代表什么。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我所有笨拙的伪装。
补习结束,窗外的天空已经铺满了深深浅浅的蓝紫色调,几颗早醒的星星疏落地缀在天幕上。校园里变得空旷而安静,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广播声。
7.我们收拾好书包,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廊里亮起了昏黄的声控灯,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带着轻微的回响。走下楼梯,穿过空旷的篮球场,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吹散了一点心头的燥热。
走到校门口,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两个长长的影子。我习惯性地左转,准备走向回家的公交站。
喂。陈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他几步就追了上来,肩上的书包带子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他走到我身侧,很自然地伸出手,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把将我肩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拎了过去,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无数遍。
我完全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他顺手把我的书包甩到自己另一侧肩上,和他自己的书包并排挂着,然后侧过头,看了我一眼。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平时略显锋利的轮廓,眼神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反正顺路,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随意,以后放学都一起走吧。
说完,他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也没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抬脚就往前走去。方向,正是我回家的那条路。
晚风吹来,带着初秋夜晚特有的清爽气息。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背着两个书包、迈着长腿往前走的背影,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路灯的光线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我脚下。
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以后放学都一起走吧。
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波纹无声地扩散到四肢百骸。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混着晚风的微凉,温柔地将我包裹。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
我迈开脚步,小跑着追了上去,和他并排走在被路灯染成暖黄色的街道上。两个影子被拉长,在安静的人行道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谁也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夜色里轻轻叩响。书包的重量消失了,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像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填满了。
时间像握不住的沙,转眼就到了毕业季。教室里弥漫着离别的喧嚣和初夏特有的闷热。堆成小山的旧书和试卷散发着油墨和灰尘混杂的气息。阳光透过窗玻璃,热辣辣地照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我蹲在教室角落,清理着自己桌肚里最后一批杂物。大部分东西已经打包好,准备卖给楼下收废品的大爷,或者直接扔掉。指尖拂过那些写满笔记的旧课本、卷了边的练习册,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告别一个时代。
一个被课本压在最底下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硬纸盒被我扒拉了出来。它毫不起眼,沾着灰尘,是我很久以前用来装零碎文具的旧盒子。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随手晃了晃,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塑料管碰撞的沙沙声。
好奇心驱使下,我掀开了盒盖。
满满一盒透明塑料的空笔芯,杂乱地堆叠着。蓝色墨水的占了大半,还有一些黑色和红色的。每一根都干干净净,墨水被彻底用尽,只留下管壁上凝固的深色残渣。它们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陈旧的虹彩。
8.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小心翼翼弯腰拾捡的课间,文具盒深处那个带锁的小夹层,积攒时隐秘的、带着点罪恶感的甜蜜……所有被时光尘封的记忆,随着这盒空笔芯的现身,汹涌地倒灌回来,撞击着心口。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塑料管,触感陌生又熟悉。
哟,这什么宝贝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熟悉的语调,带着点调侃的慵懒。
我吓了一跳,手一抖,盒子差点脱手。抬起头,正对上陈阳探过来的脸。他大概也是来清理东西的,额角还沾着一点灰,校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他显然看到了盒子里内容,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揶揄。
攒这么多空笔芯他蹲了下来,肩膀挨着我的肩膀,带来一股熟悉的、阳光晒过的暖意。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盒子,嘴角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怎么,打算集齐七种颜色召唤神龙还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促狭,给我陪葬用啊
那戏谑的语气像羽毛搔过心尖,痒痒的,又带着点被窥破秘密的羞窘。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下意识地想合上盖子,把这堆罪证藏起来。
胡说什么……我小声嘟囔着,伸手去盖盒子。
等等!陈阳却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我的手背。他的手掌温热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阻止了我的动作。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紧紧地盯着盒子的底部——在那些杂乱堆叠的空笔芯下面,似乎露出了硬纸板盒底的一角。
底下有东西他挑眉,语气里多了一丝探究。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完全不记得盒底写过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是某次心血来潮的涂鸦,还是……某种更隐秘的心事
没等我反应过来,陈阳已经松开了我的手,带着一种考古学家发现新大陆般的兴致,动作利落地拨开上层那些空笔芯。塑料管互相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盒子底部粗糙的硬纸板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灰尘被拂开,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小字,清晰无比地显现出来——
**我好像找到每天第一个到教室的理由了。
字迹是熟悉的,带着一点稚气的工整,正是我自己的笔迹。写下的时间显然很久了,墨迹有些晕开,颜色也变得黯淡。那句话,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漂流瓶,此刻猝不及防地被打捞上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疯狂地涌上脸颊,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完了……被看到了……还是被他看到了!羞耻感像海啸一样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闭上眼,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让时光倒流回去销毁这该死的盒子。
时间凝固了几秒,空气安静得可怕。我能感觉到陈阳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然后,缓缓地移到了我烧得通红的脸上。
预想中的嘲笑并没有到来。
耳边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低笑。那笑声很短促,像是从胸腔深处直接逸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又仿佛混杂着某种恍然大悟的叹息。
接着,我感到手上一暖。他温热的手掌再次覆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阻止,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坚定的力量,将我想要抽回去的手,连同那个泄露了天大秘密的盒子,一起轻轻握住。
他的手指收拢,指尖带着薄茧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干燥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温度透过皮肤,似乎一直熨帖到了慌乱的心底。
我依旧死死闭着眼,睫毛因为羞窘和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不敢睁开,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脸颊滚烫得像要烧起来。
喂,他的声音终于响起,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柔软,像羽毛轻轻扫过耳膜,每一个字都敲在心跳的鼓点上,闭着眼,怎么知道……我现在是不是也在看你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地窜过四肢百骸。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更疯狂的节奏撞击着胸腔。巨大的羞耻感依旧盘踞着,但其中,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微弱却滚烫的期待,挣扎着冒了出来。
攥着盒子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我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僵在原地,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上,聚焦在耳边他低沉的、带着奇异魔力的尾音上。
周围喧嚣的离别世界仿佛被彻底抽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眼前这片被夕阳笼罩的、堆满旧书的角落,只剩下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热度,和他那句在耳边盘旋不去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