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太子案:血谏醉月楼 > 第一章

太子在汴梁最奢华的醉月楼遇刺,尸身上插着金国纹饰匕首。
我是沈夜,专为朝廷解决见不得光的麻烦,皇帝丢给我一柱更香:寅时三刻前破不了案,你便是凶手。
验尸发现真凶是花魁唇间毒针,而非金人匕首。
循着花魁指甲里的金漆血渍,查到御赐青瓷的皇家官窑。
潜入窑场竟撞见正烧制金国兵符的大太监。
龙榻屏风后,垂帘听政的贵妃悠然拂袖:太子挡了我皇儿的路。
更香燃尽的刹那,我亮出从火场抢出的烧窑账簿。
新太子登基大典鼓乐中,皇帝递来毒酒:沈卿,你知道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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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的深秋,霜气本该杀透汴梁城喧嚣的暖意。可醉月楼里,依旧是泼天富贵熬煮出的沸反盈天。雕栏玉砌裹着暖玉生烟的奢靡,丝竹管弦、觥筹交错,金粉沉浮,脂膏流淌。这里是天下第一等的销金窟,白日喧嚣的汴河水,夜间也未必流得有它酣畅。
然而二更鼓刚敲过不久,一声不似人腔的短促惨呼,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干净利落地划开了这层裹满绸缎锦帛的脓疮。
声音是从那间位于顶楼最深幽僻静处的碧云阁里传出的。太响了,即便淹没在满楼的笙歌醉梦里,也像一滴血落在沸油里,激起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焦灼感。
厚重的织锦软帘被撞开,龟公孙老四那张惯会迎奉的脸瞬间没了人色,腿软得几乎是跌爬进去的。
一室死寂,甜腻的温香被一股浓重腥冷的铁锈气驱赶得无影无踪。
大宋太子赵桓,歪在一张嵌满螺钿的紫檀圈椅里。华丽的杏黄蟒袍大敞着衣襟,左胸位置洇开一大片刺目乌黑的血迹。他双目圆瞪,眼珠子几欲凸出眼眶,凝固着惊愕、愤怒与一种冰到骨髓的茫然,右臂僵硬地前伸,五指箕张,徒劳地指着虚空。最致命的伤口在他背上,一柄匕首直没至柄!刀柄乌沉沉,非金非木,光泽内敛又诡异,吞口处一个线条狞厉的牛首图腾赫然在目——金国皇族近卫的象征!
太子脚下,醉月楼倾尽心血捧出的头牌花魁苏念,如同被摔碎的白玉美人,蜷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价值千金的湘云罗衣凌乱不堪,青丝覆面,口鼻处暗红蜿蜒,气息早已断绝。一支羊脂白玉簪斜斜插在散乱的鬓发间,脆弱得像她此刻的生命。
金国图腾,大宋储君的血。死寂瞬间膨胀,带着冰冷的实体感,塞满了每一个人的喉咙口,压得心脏无法跳动。
封楼!
尖利、冰冷、毫无生气的声音刺破了凝滞,瞬间冻结了门外所有探头窥视的目光和压抑的抽气声。皇城司提点刑狱公事陈墨白一步踏入。一身暗紫团花蟒袍衬得他面色更白,如同经年不见天日的墙纸,皱纹都似刀刻,深深的沟壑里填满了久居宫闱磨出的麻木与漠然。目光如浸过寒水淬炼过的针尖,所及之处,连烛火都畏惧般地摇曳避让。他身后紧随着两名黑衣亲事卒,眼神冷硬如顽铁,佩刀在鞘中发出轻微的低鸣。
陈墨白踩过地上的狼藉酒水和碎片,视花魁苏念如无物,径直走到太子遗骸旁。他只看了一眼那枚金国牛首刀柄,脸皮纹丝未动,随即转身,那冰锥似的眼神扫过门外簌簌发抖如秋叶的人群:
醉月楼封禁,龟公杂役、歌姬伶人、包括所有在楼宾客,冰冷的声线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原地拘押。无令,妄动一步者——他刻意拖长了腔调,那杀无赦三个字从微微掀开的唇缝里迸出,带着森冷的血腥气。
门廊另一侧,两位身着朱紫、气度沉凝的大员也疾步而来。当朝右丞相柳清源,须发已见花白,面色沉稳,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沉重痛惜,在尸体数步外站定,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得似要将御街的青砖都压陷下去一分。紧跟其后的左丞相韩章甫,身形较柳清源更为精瘦,此刻那张清癯的脸上却笼罩着山雨欲来的风暴,一双鹰隼般的锐眼死死咬住太子背上那狰狞的牛首刀柄,指节捏得咯吱作响,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嘶哑含混,字字喷血:金狗!金狗!
绝望如同冰冷的水银,灌满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宾客勋贵们面无人色,龟公仆役抖若筛糠。看到两位宰辅驾临,那死寂中掠过一丝微弱的风,带着希望的颤抖,似乎想吹散这绝望的囚笼。
丞相!丞相大人救我……几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如同溺水者的呼救。
就在这微弱涟漪尚未真正漾开的刹那,陈墨白那毫无起伏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不容置疑地钉在了门廊左侧一根粗大朱红廊柱投下的阴影里。那里似有人影,但更像廊柱纹理延伸出的错觉。
陈墨白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尖冷的语音低得只有几步内可闻:沈夜。随咱家入宫。
死寂重临。众人目光唰地聚焦到那片阴影。
阴影如水波般晃动了一下,一个人影缓步踏出烛火摇曳的微光。深青色直裰,剪裁合度却简朴得如同洗褪色的墨迹。身形颀长,肩线流畅如剑脊。长发以一根寻常的乌木簪挽起,一丝不乱。面容是冷的,玉也似的冷峭,眉骨鼻梁的转折清晰锐利,唇薄,抿成一条沉默的直线。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黑,极致的黑,沉如古井深潭,将所有投射进去的光线都吞噬殆尽,只余下深不见底的一片静。
沈夜抬眼,目光穿过骚动的人群,平静无波地与陈墨白对视。没有询问,没有抵触,那平静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诘问。
陈墨白那张冰封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只有彼此才能察觉的波动。他干裂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枯骨间游走的嘶嘶声,清晰地送进沈夜耳中:陛下口谕:东宫之事,着沈夜。寅时三刻前,查明实情。若无果……他灰白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瞳孔深处反射着烛火一丝冰棱的微光,汝即为凶。
沈夜眉峰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线,如同平静水面被一粒沉重的石子瞬间拉直。寅时三刻。更鼓声隐隐穿透醉月楼厚重的喧嚣,此刻,正敲着子夜的尾韵。宫门落钥的时辰已过,留给他的时间,已不足一夜。
他从门廊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深青色的袍服摆动,无声地挤开了人群。陈墨白侧身,两名黑衣亲事卒一前一后,将沈夜夹在中间,仿佛押解,又像是某种秘而不宣的护送,快速消失在通往这人间天堂后门秘道的幽深暗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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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引路的亲事卒只挤出半句称谓,后半截便被地底阴寒浊重的气息噎了回去。
幽长的石阶向下延伸,仿佛要一直捅到幽冥的深处。湿冷粘稠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异样味道压下来:铁锈、腐烂木头、浓得发齁的草药味,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血肉脏器缓慢分解的、带有甜腥尾调的沉闷气息。每吸一口,都像被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扼住了喉咙。
这里是皇城司衙门外设、深藏地底的一处所在。一处专门处置不适宜在阳光下解决的杂务之地。
尽头的石室豁然开阔,惨白色的光线来自石室中央一座高出地面的巨大青石平台——验尸台。石料冰冷坚硬,边缘已摩挲得圆润发亮,台面却被长年累月的死亡侵蚀,渗入石髓深处,呈现出一种阴沉的暗赭色。
台上,并排躺着两具覆着惨白麻布的躯体。一大一小,一魁梧一玲珑。烛光惨白,勾勒出底下僵硬的轮廓。
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洗得发白、遍布可疑污迹的葛布袍子里,头上严严实实罩着一个肮脏的布兜帽,背对着入口,正趴在一具尸体旁,用一柄细长的银钩小心拨弄着什么,浑然未觉身后有人。
沈夜的目光越过引路的亲事卒,越过那个佝偻的背影,落在覆盖尸体的惨白麻布上。引路的亲事卒在门槛处驻足,如同溶入了阴影的壁雕。
沈夜径直踏入石室。靴底踏在阴湿冰凉的地面,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那佝偻的身影动作猛地一僵,像是被蝎子蛰了后背。他极其缓慢地、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兜帽下是一张干瘪枯槁的脸,颧骨高耸如嶙峋石突,浑浊的眼珠黄绿交杂,此刻却死死瞪着沈夜,里面混杂着烦躁、惊愕,还有一种常年与死物为伴的、早已干涸的麻木。你……枯裂的嘴唇刚挤出半个字。
沈夜恍若未闻,甚至没看一眼这位仵作,直接走到石台前。手起,毫无迟疑地掀开了覆盖太子赵桓左胸部位的尸布。
衣襟敞开处,那本应被金国匕首刺穿的位置,皮肤完好!唯有一大片浸透衣料凝结成暗褐色的血痂,覆盖住一片区域。血痂中心,一个极其微小、几被污血掩住的小孔显现出来!洞口边缘的皮肉不像寻常创口那样外翻,而是极其诡异地微微向内萎缩塌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吮吸掏挖过一般,留下几道扭曲如活虫的褶皱,在惨白灯光下闪着幽光。
这不是匕首捅刺的伤口!沈夜眼神锐利如解剖刀。匕首在前胸没有任何出口,那穿透力何在
他猛地一步转至石台另一侧,双手如电,同时掀开太子后背以及花魁苏念上半身覆盖的尸布!
太子背脊处,那柄带着异域邪气的牛首匕首仍旧稳稳插在骨节缝隙中。伤口皮肉狰狞外翻,但流出的血量、伤口深度与匕首刺入的角度……仔细看去,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那凶器是后来硬生生塞进去的!那冰冷的牛首吞口,在幽暗光线下愈显狞恶。
目光瞬间锁定苏念!掀开的尸布下,她纤细的腰背暴露在惨淡光线下,没有利器伤痕,却赫然横亘着一条宽逾两指的深青色勒痕!那勒痕深陷进她已然失却生机的惨白皮肤里,边缘布满了细密狰狞的皮下出血点,密集得如同筛子孔!这绝非意外能成,分明是被人从后方以巨力勒扼窒息留下的死亡印记!
同一刹那,沈夜锐利的目光刺进苏念脸部口鼻间那一大块深褐干涸的污血淤积处——一根细若发丝、几乎完全溶解在浓稠污血里的银芒被精准捕捉!那银针极其短小,尖端寒光幽微,尾部却残留着一星半点极淡的、混合着胭脂色泽的粘稠物!
这才是真正的夺命毒针!来自那销魂蚀骨香唇之间的吻杀!
沈夜脑海轰然。花魁临死的景象似乎在他眼前闪过:太子沉迷于软玉温香,苏念低眉浅笑,柔情蜜意的唇瓣贴附上去,舌尖轻巧一送,藏于其间的毒针便如毒蛇之吻,精准刺入舌下的死穴!这才是真正的死亡方式!那背心的金国匕首,不过是事后被狠狠钉入的死证,一个拙劣又毒辣的嫁祸物!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冷电,刺向角落里那个佝偻的老仵作!
老仵作被这凌厉的气势震住,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布满血丝,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沈夜,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嘶声:你!你凭什么敢动……话音被强行掐断。
沈夜骤然抬起的右手,五指张开,虚虚向前一按!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但这无声的动作却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压。老仵作剩下的话语被硬生生憋死在了胸腔里,只留下短促刺耳的抽气声,脸上的惊骇瞬间冻结,眼珠凸出如同风干的鱼眼,死死瞪着那只并未触碰到他的手掌,仿佛在虚空中看到了某种无形的巨力!
沈夜根本不理会他那濒死般的惊怖,视线急转,扫向苏念那只垂落在冰冷石台边缘、无力瘫软的手。他俯下身,凑近那只已经失去所有艳色光泽、变得冰冷僵硬的纤手。小指处,修剪得圆润如贝珠的指甲内侧,沾染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深色污迹。沈夜瞳孔骤然收缩!
指尖极轻极稳地探出,拈起那点凝在小指末端的残留物。
灯下细观。那是半凝固的、粘腻的残渍。极其暗沉的红色,带着血液干涸后的质地,却混合着一些极其细微的、在惨白光线下闪烁着异样金粉的碎末!干涸的血与……一种金漆某种被大力抓挠刮擦下来、甚至嵌入皮肉、在挣扎与死亡中残存的异物!
他的目光顺着手臂的蜷缩姿态急移,最终钉在苏念右手腕内侧的娇嫩皮肤上!
三道清晰的指甲划痕!
三道刻划!力道并非拼命挣扎那般狠厉,更像垂死前的最后一次搏命书写,痕迹不深,表皮未破,只留下三浅显却无比清晰的印记——两短,一长!痕迹的末端尖锐,带着一种绝望的仓促和刻骨的恨意!那绝不可能是自己慌乱抓挠所致!
沈夜的目光如冰冷的刻刀,将那三道划痕瞬间分解组合——是字!
三个用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血字!
清——平——乐!
汴梁最顶尖欢场里的头牌花魁,在生命被绞杀殆尽的瞬间,在大宋储君冰冷的尸身旁,在皇城司这埋葬秘密的地穴深处,以血为墨,以甲为笔,刻下了指向最高深宫之巅的控诉——太子妃!那个以温良娴雅、精通词赋名动汴梁的太子妃!
这三个血字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夜深渊般沉静的眼底!一股寒意混合着庞大的漩涡暗礁在他心底无声地轰然碎裂、碰撞!整个石室的空气骤然沉凝如亿万钧的铅汞!浓重的铁锈、腐臭、草药与死亡的气息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赶开,只剩下手腕上那三道无声尖叫的血痕!
时间在这瞬间仿佛被彻底冻结。
那粗砺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陈墨白。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洞的阴影里,像个没有存在感的幽灵。他手中托着一个极其精巧的铜制香盘,盘中盛着温润细腻的白石英砂,砂中赫然竖立着一根乌沉油亮的线香,顶端一点鲜红的火星,在昏惨光线下灼灼刺目。
沈先生,陈墨白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摩擦,此乃宫内秘制,名曰‘更香’。陛下钦赐,寅时三刻为限。他眼皮微抬,那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眼珠瞥了沈夜一眼,又滑向那根燃着小半的香。香尽……命绝。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掉落在地上。
石室的烛火猛地跃动了一下。
沈夜的目光从那三道血字上抬起,投到香盘上那根安静燃烧、仿佛催动着时间流逝的乌沉线香上。他肩上的伤口仿佛在冰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那是之前处理金国密谍时留下的旧伤。寅时三刻……那盏沙漏的上半部分,几乎快漏空了。
他没有去看陈墨白,只沉声道:两个时辰。我需要太子遇刺前七日东宫采买的全部底档,尤其是器物绸缎一项。特别是……青瓷贡品来源。
陈墨白脸上纹路微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他没有出声询问这诡异的要求,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阴影袍角旋动,无声无息地再次溶入通道的浓稠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
沈夜的目光从香上收回,重新落回苏念腕上那三道血痕。手指无意识地捻过袖中的小刀刀柄,冰凉的触感勉强压下心底翻腾的思绪。线索如一团乱麻,却隐隐都指向了宫中最高处。太子妃……青瓷……金漆……清平乐!这三个字如同一串冰冷的珠链,串联起所有零碎的疑点。但还不够,还要更多。他抬眼望向窗外,天色依旧深浓如墨,但寅时的更鼓还未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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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逼仄的石室内摇曳,光线昏黄而吝啬,仅在沈夜身周涂抹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他面前的书案上,平摊着一卷由皇城司秘档房抄录出的清单——太子遇刺前七日东宫器物采买的底档。墨迹尚新,笔画工整,散发着油墨与旧纸的混合气味。
手指缓缓滑过纸面,点向其中一行:
宣和七年
九月廿九
申时三刻
内东头司
签押:李德福
供物:龙泉窑青瓷刻缠枝莲纹梅瓶
二对
支用银钱:三百两
备注:大内官窑专供御库清点,封存。
沈夜的目光如冰冷的针,紧紧钉在那个毫不起眼的签押名字上:李德福。
他清楚地记得,在太子被秘密移灵回东宫不久,宫内的风声里,就有这个李德福的名字——失足坠井。时间是十月初一子时前后。距他签押完这对梅瓶入库东宫器物库,不足两日。死得太快了。
内东头司的小太监……御库封存的器物……东宫库房里的青瓷瓶……
沈夜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那枚沾血的漆屑碎末上轻捻了一下。苏念指甲里残留的金屑血泥触感仿佛还在指端。清平乐……太子妃的居所叫清平苑。
他的目光倏地抬起,穿透石壁的阻隔,望向东宫的方向。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寅时的更鼓沉重地敲响。那根乌沉的催命更香,在铜盘中已烧去近半,顶部的一点红芒在幽暗中诡异地灼烧着时间。
两个时辰已过。该行动了。
寅时过半,残月如同被蚀去半边,寒光微弱,无力刺透汴梁皇城上空凝滞的阴云。
一道深青色的影子,如同流动的夜色,悄无声息地贴着高耸宫墙下的阴影疾行。壁虎游墙,飞檐走壁,避开夜巡甲士那灯火通明却带着倦怠的路经,动作迅疾如魅。东六宫深处层层叠叠的重重殿宇,在夜色里蛰伏着,沉默得有些压抑。
清平苑。
虽挂苑名,实则是一座精巧的殿阁群。平日里太子妃顾氏在此起居,以风雅娴静、喜爱花草著称,故得此名。苑门紧锁,灯火昏暗死寂。皇帝丧子的诏书虽未明发,但这片区域早已被无形的阴影笼罩。
沈夜轻烟般掠入苑内最深处庭院一角。院中植有大丛墨菊,此刻夜色正浓,只剩下浓郁的墨绿影子微微摇曳。花影深处,掩着一道极不起眼的圆月形角门。角门没有上锁,只虚虚掩着。
沈夜侧身滑入门后。眼前是一条不长的回廊,廊檐低矮。廊尽头,是一间独立的小屋,门窗紧闭,一丝灯火也无。没有牌匾,看规制,像个小佛堂或是藏珍室。
空气里,一股极淡却独特的气息钻入鼻腔。冰冷、细腻,混合着一种仿佛泥土被极高热度炙烤后发出的极淡焦香。这是瓷土烧制时特有的气味,即使隔了数日,在这近乎封闭的室内空间里,仍顽固地残留着。这气味与青瓷有关!
他来到紧闭的门前。门上挂着一把精巧的铜锁。
沈夜眸色深凝。苏念指甲里的血痕,缠绕在金屑中的绝望,指向这里……他袖中滑出一截冰冷的金属细丝。就在指尖触及锁孔那冰冷的金属边缘的刹那——
一种近乎本能的、被死亡锁定的寒意骤然从头顶炸开!汗毛倒竖!
轰——!
头顶那方铺设厚砖的廊檐猛地爆裂开来!碎砖尘土挟着惊天动地的威力轰然压下!一道魁梧如铁塔的黑影,全身包裹在同样乌沉的黑布中,只露出两点如同野兽般冷酷嗜杀的寒芒!伴随碎石而下的是两柄弯如新月的奇形短刀!刀光在黑夜里拉出两道毒辣的惨白弧线,一上一下,一斩沈夜脖颈,一搅沈夜腰腹!速度与时机毒辣到了极致,卷起的劲风里带着浓重的鱼腥和皮革硝制的刺鼻气息!
是金国秘卫惯用的鞣皮腥味!
沈夜身影在碎砖临头的瞬间猛地塌缩!如同瞬间消融的冰雪!他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向后斜滑而出,深青色衣袂贴着地面卷起,带起一蓬枯尘碎石!
嗤啦!刀锋贴着头皮和胸腹掠过,几缕断发飘落,左臂衣衫被撕开一道裂口,冰冷的刀气激得皮肤一阵栗然!
沈夜动作毫不停滞,滑退之势未尽,左手在腰间一扯一抖!一条原本是束腰的金带已化作一道金鳞闪烁的长鞭!手腕一抖,鞭梢如毒蛇吐信,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抽向刚落地的魁梧杀手面门!金鳞摩擦,在死寂的夜里炸开一片刺耳厉啸!
那杀手落地沉重,显然没料到目标如此诡魅,但反应亦是极快!偏头躲开鞭梢的同时,双刀十字交错上撩,绞向鞭身!
沈夜手腕一颤,金鳞鞭如同活物般倏然卷回,鞭身毒蛇般圈住杀手持刀的右臂!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拍向身后廊柱,借力翻身腾跃而起,身体在半空拧转,鞭子一紧一扯!
魁梧杀手右臂被锁,巨大力量拉扯下身体瞬间失衡前扑!这瞬间的破绽极其致命!
沈夜身体跃至最高点时,双脚在廊柱上狠狠一蹬!整个人化作一道暗青色的闪电,头下脚上,右手袖中一点寒光暴涨,匕首带出的尖啸撕裂空气,直刺杀手后颈与脊柱连接的生死大穴!
杀手双臂被自己的刀和鞭索牵制,巨大的惯性让他无法及时回防,只能猛地侧开脖子要害!
噗嗤!匕首尖端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钉入他肩胛骨与肩窝的连接缝隙!骨头碎裂的清晰声音令人牙酸!
杀手发出一声野兽般低沉的闷哼,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腥气扑鼻!
剧痛彻底激发出此人的凶性!他竟不回头,借着沈夜下扑钉刺的巨大冲力,暴吼一声,身体借着匕首刺入的贯力猛地向前扑倒!同时,右臂肌肉坟起,硬生生一挣!那条金鳞鞭崩的一声被他巨力扯断!碎落的金丝在月光下反射着点点星芒!断鞭另一头的沈夜借势倒翻落地,气息微促。
杀手猛地翻身,左臂顺势一挥!一把新月弯刀如同毒雷脱手,高速旋转着,撕裂了夜色,直取沈夜咽喉!
刀来如电!距离太近!
沈夜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身体猛地向右侧一滑!那旋转的弯刀几乎是擦着颈侧飞过,冰冷的锋刃在颈侧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
刀锋越过他身体,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廊壁的木柱之上,刀柄犹在嗡嗡剧颤!
杀手肩头伤口鲜血狂涌,剧痛使得他动作有了刹那的迟滞。沈夜落地瞬间,脚步一错,身如鬼魅般再度欺近,左拳无声无息却凝聚着恐怖的力道,裹挟着尖锐的劲风,直捣杀手胸腹!拳锋所向,正是方才匕首刺入、气机溃散之处!
噗——!
沉闷的击中实体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骨骼碎裂的细响。杀手魁梧的身体如同被攻城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弓起,一口混合着脏腑碎块的暗黑浓血狂喷而出!他眼中的凶残光芒瞬间熄灭,化为扩散的死寂。身体软塌塌地跪倒在地,接着向前扑倒,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麻袋,再无动静。
庭院里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和自己粗重的喘息。沈夜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更香……寅时三刻!他没有丝毫停留,几个大步抢到小屋门前。方才那杀手暴起砸落的碎砖土块就散在门边,那把铜锁也被冲击震得变形扭曲。
他抬脚,灌注力道猛地一踹!
轰!厚重的木门应声碎裂,向内洞开!
一股混合着瓷土焦灰、冷灰烬和某种陈旧墨迹的味道扑面而来。小小的斗室空荡得惊人。
没有佛像,没有珍玩。四壁空空如也,唯有正对门的地面上,极其突兀地镶嵌着一只巨大厚重的陶瓷匣钵!那种特制耐火的匣钵,是宫廷御窑烧制大型器物或秘密物件时才用的特制护具!
此时,匣钵已经空了。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匣钵内壁和残留的垫渣上,沾满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细腻余烬。仿佛某种精密的瓷胎曾经在这里被精心守护烧制,又在不久之前被彻底打碎移除,烧尽焚毁!
沈夜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空匣钵内壁的每一个角落。突然,他在靠近底部匣缝的边缘,看到了一点点几乎被余烬完全掩盖的深色碎屑!像是没有烧透的纸片边缘,又像是某种……账簿的硬纸封套残留物
他毫不犹豫,指尖粘起一点那黑褐残片,凑近鼻端。
一股极淡、却被高温灼烧过所特有的焦糊气味。但透过这股焦味,沈夜嗅到了一丝更为熟悉的味道——是朱砂混着胶矾的印泥味,里面还掺杂着极微弱的、大内才可能出现的昂贵沉檀香气。
账簿残片!
沈夜的心猛地一沉。线索断了不!这东西必然有来处!销毁如此彻底,背后之人对这作坊定有绝对掌控!汴梁御窑……大宋官窑……他猛然抬头!眼中寒光暴涨!清平苑里的私密小窑……用的是御窑的材料!但此等匣钵、此等高温控制,绝非普通太监宫女所能!能指挥御窑物料,在东宫深处设窑的人……
沈夜缓缓站直身体,目光穿透小屋门洞,望向皇城西北方向那片沉默庞大的阴影。那是皇家御器所的方位。袖中那枚更香燃尽带来的灼热感似乎又加重了几分。时间,快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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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死寂地压着汴梁城东,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墨汁的脏污抹布。皇城西北角,皇家御器所庞大的窑场区域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沉默地盘踞。白日里工匠如蚁、热火朝天的喧嚣早已褪尽,只剩下巨大的窑炉群在夜色里投下狰狞的、沉默的剪影。夜风穿过高耸窑炉的孔洞,拉出低沉呜咽的哨音。
一道深青色的影子,如同夜色本身流淌出的水墨,毫无声息地切入了这片巨大而诡异的沉默。正是沈夜。他宛如游走于阴影中的鬼魅,每一步落下都精确踩在泥泞地里的石子或碎瓦上,不发出半点声响。鼻腔里灌满冰冷干燥的烟灰气味和尚未散尽的窑火余温。
他的目标是御器所最深幽处的一座龙窑。
御器所依山而建,这座龙窑贴着山壁,地势最为隐秘,也是历年专供皇帝、东宫以及重要祭祀烧制特殊御器的场所,戒备远比其他窑口森严。沈夜伏在高墙下阴影处,呼吸放得极缓。前方窑棚外,隐约可见两列持戟甲士巡弋的火把光,明灭不定。更深处,似乎还有潜藏的暗哨气息。
时间。寅时更鼓早已敲过,手中看不见的更香想必已燃至尽头。不能再等了。他抬眼,看向龙窑棚顶投下的庞大阴影。那是进入窑心区域的唯一可能不被发现的通道——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攀上窑顶透气烟道入口。
沈夜深深吸气,气沉丹田,力量贯通四肢。他如狸猫般窜出,身体几乎贴地掠过墙根湿滑的泥地,在几处堆放的大型废弃匣钵堆叠处借力。足尖几点,轻若无物。双手在那粗粝不平的窑炉外壁上疾速攀援。窑壁余温尚存,隔着薄薄的衣料烫着掌心。几息之间,他已无声无息伏在了巨大龙窑拱顶后部靠近山壁的通风烟道口附近。这位置高,光线更暗,下面巡弋的甲士不易察觉。
烟道口黑洞洞的,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内里是烧制过后积聚的浓厚煤灰烟炱气息。
沈夜正要伏低身形钻入那幽深的烟道入口,一道微弱的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穿过烟道深处复杂的回音壁障,隐约飘了上来!
……大人……实在压不住了!那批东西烧得实在太透……火气太大……拆出来还是碎了三成……不过……不过胚模绝对是按您的吩咐做的……一毫……都不差……
声音嘶哑,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谄媚,显然是窑场负责具体烧造的工头。
沈夜身体骤然紧绷!凝神细听。
紧接着,一个极其独特、尖细却透着阴冷威势的嗓音响了起来。每个字都像用锉刀在瓷器上慢慢刮过,带着令人牙酸的寒意,慢条斯理,不容置疑:
……一群废物!这点火候都控不住……也罢……碎了的……都送去碾磨成砂……一丝痕迹都不许留……东西呢
在!都在!那工头的声音更加惶恐,小人亲自看着装匣……用……用的是前日刚从清平苑那边运来的隔灰石……绝对不漏半点风……就、就在后窑最里面那个带锁的小暗仓里……钥匙……钥匙在您老……
闭嘴!!尖细声音陡然厉喝起来,带着一种被触碰禁忌的暴怒和一丝极深的惊惶。钥匙自然在杂家身上!没眼色的蠢货!都出去!立刻滚出去!没杂家的令,谁敢靠近后窑十丈,杀!
脚步声杂沓混乱,几个沉重而慌张的步子由远及近,朝着窑棚前方迅速离去。烟道口重新陷入死寂。
但沈夜的心跳却骤然失序!那个尖细独特的嗓音……他绝不会认错!李德福的上头,内东头司掌印太监,同时也是负责采买宫内御瓷的总管——王成安!这阉货不在内宫当值,深更半夜出现在御窑他销毁烧制的,绝不是什么普通器物!
清平苑小窑的灰烬指向这里!李德福的死!王成安的出现!带锁的小暗仓……沈夜不再迟疑,他顺着烟道口无声滑入漆黑一片的通道。通道四壁积满厚厚的灰烬粉尘,滑腻湿冷。他手脚并用,不顾脏污和刺鼻的气味,沿着曲折复杂的烟道快速向下、向窑心深处潜行。
接近尽头时,一股热浪混合着更浓烈的、夹杂着某种奇特金属锈蚀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伏在烟道最后一个折弯处,小心翼翼地向下窥视。
下面是一个不大但极其幽深的独立后窑室。巨大的窑炉本体如同蛰伏的怪兽,散发着惊人的闷热。室内光线昏暗,只在角落点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映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中等,背对着烟道口方向。身着内官常见的青黑色蟒袍(但制式似乎高过普通太监),背影在昏暗灯下显得有些佝偻。此刻,他正微微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炉膛里一个刚撬开的、还在散发着滚滚热气的窑门夹层中取东西。
灯光勾勒出的侧影无比清晰——苍老无须的脸上,眼袋浮肿,鼻梁微塌,嘴唇削薄,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正是东宫内侍总管,大太监王成安!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紧张和专注,仿佛手中捧着的是自己的脑袋,而非滚烫的器物。他正用一块浸湿的、厚实的深色绒布,颤抖着擦拭刚从炽热窑炉中取出的两样东西——
那是两枚铸造之物!样式奇特!一枚呈半圆状,另一枚也是半圆凹陷,彼此应能严丝合缝嵌合。
通体闪耀着一种幽深诡异的、并非纯粹黄金的暗金色泽!表面上遍布着极其繁复、充满异族风情的、如同盘卷虬龙般的纹路!纹路深陷处尚未磨尽烟灰,透着新铸不久的火气和一种沉重的煞气!
沈夜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即使从未见过实物,他也曾在皇城司最机密的档案图影中见过这种特殊的纹样!金国完颜皇族调动上京铁骑虎贲卫的至高凭信——金狼合符!
太子遇刺,嫁祸金国!这老阉竖在汴梁的御窑里,竟在秘密烧制金国最要害的兵符!
真相裹挟着刺骨的冰寒直冲脑海!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嫁祸!这是彻头彻尾、里应外合的叛国之证!
王成安似乎极为满意,那刻薄的嘴角竟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发出几声嘶哑难听、如同夜枭般的低笑。他用湿布将其中半枚兵符紧紧包裹好,塞入怀中贴身暗袋。又将余下半枚小心放回一个特制的黑檀小木盒内,盖上盒盖。
他转身,准备走向角落里那只带有铁锁的小柜——显然就是那工头所说的暗仓。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道身影如同幽灵般从后窑入口的厚帘后闪了进来!
来人身形高大,穿着朱紫色高阶内官的袍服!灯火昏暗,一时间看不清面容。沈夜伏在烟道深处,心瞬间悬到嗓子眼。又一位内宫权阉此地怎会有如此身份之人出现
那人脚步无声,径直走到王成安身后三步外,站定。
王成安闻声浑身剧震,猛地转过身!动作之大差点带翻手里的木盒!待看清来人面目时,他脸上所有的刻薄和得意瞬间冻结,如同被塞进冰窖!只剩下无边的惊骇和瞬间褪尽血色的死灰!
噗通!这御器所里阴鸷毒辣、掌管机密的掌印太监,竟如同被抽了筋一般,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怀中那半枚兵符硬木盒子掉在地上,闷响一声!他额头触地,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尖利刺耳又带着极深恐惧的声音几乎破音:
贵……贵主娘娘金安!奴……奴才不知娘娘凤驾……万死!万死!!砰砰砰的磕头声在幽静的后窑室里沉闷地响起。
朱紫袍服的高大身影缓缓走到王成安面前。一只保养得极好、白皙如玉的手伸出,随意地拂了一下紫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雍容华贵。
一个柔媚入骨、却又带着冰峰般森严的声音,在昏暗燥热的后窑里轻轻响起,如同玉磬敲在冰面上:
吵嚷什么……起来说话。东西……拿到了灯影晃动,那高大的身影侧身站定,昏黄的灯光终于清晰勾勒出来人的半张脸——眉飞入鬓,凤眼含威,鼻梁挺直如刀削,嘴唇红润饱满却透着冷酷的锋棱。那熟悉的面容……赫然是当朝圣眷最浓的周贵妃!
贵妃的贴身大太监垂目侍立一旁,面无表情。
沈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周贵妃!皇帝身边权势熏天的宠妃!皇六子赵桢的生母!太子遇刺案的终极主使,竟是她!
是!是!娘娘放心!王成安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滚爬爬站起来,捡起地上的木盒,双手捧过头顶,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调,奴才拼死……幸不辱命……东西……虽未全部铸成……但符样尽在……这一半合符……已……已堪大用!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想将铸好的半枚金符呈给贵妃。
就在盒盖掀开的瞬间!周贵妃眼角余光瞥见那幽暗的金色符身映着火光,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或惊讶,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她目光微转,似乎才看到王成安捧着的木盒,随即又轻飘飘地移开,重新落回王成安那张谄媚又惊惧的褶子脸上。
王总管辛苦了,贵妃的声音柔得似水,却带着毒蛇爬过皮肤的粘腻冰冷,只是……太子挡了我皇儿的路……这一步,总要有人踩下去……她的声音如同叹息,却比刀锋更寒彻骨髓。
王成安正低着头双手捧着木盒,听到这句话,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谄媚的笑容如同冰雕般凝固!一股灭顶的寒意从他脊椎骨最深处炸开!眼瞳里瞬间被纯粹的恐惧塞满!
就在王成安全身僵硬的刹那!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贵妃身侧的那个高大太监动了!毫无征兆!快如鬼魅!手臂一抬!
一道寒光如同黑暗中炸开的毒蛇闪电!
噗——!
一柄细长的匕首,从左侧下方刁钻地、极其精准地向上捅入了王成安右胸侧后方的位置!力道之猛,直没至柄!
王成安身体如遭电击!脸上的惊恐冻结,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堵塞住的、短促的呃……,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手中木盒和那半枚金符轰然坠地!他直接扑倒在贵妃脚下那冰冷泥泞的地面上!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濡湿了昂贵的青黑蟒袍,在地面上迅速晕开一大片狰狞的血泊!
高大的太监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在王成安死不瞑目的尸体上擦了擦血污,无声地退回到周贵妃身后。动作干净利落得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周贵妃垂眼瞥了一下脚边迅速蔓延的粘稠血泊,那柔媚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带着几分嫌恶地微微侧身避开。她伸出手,纤长莹白的指尖轻轻一拂锦帕掩住口鼻,仿佛这浓重的血腥味污浊了玉体。
脏了,她柔细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却又冰冷无比,把这碍眼的东西也一并处理干净。
话音刚落!那高大太监已弯腰,一把抓住王成安尸体的脚踝,如同拖拽一只死狗般,毫不费力地将其拖向后窑更幽暗的深处!
同时,周贵妃微抬下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幽暗后窑室的每一个角落。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只落满灰尘的废弃匣钵堆上时,似乎停顿了那么一瞬。那堆匣钵堆得很高,阴影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块。
沈夜伏在烟道深处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血液几乎冻结!贵妃身边那个高大太监如同跗骨之蛆,杀气凛然!后窑唯一的出口被堵死!更香……寅时三刻!死亡如影随形!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周贵妃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如同羽毛般扫过沈夜藏身的烟道口那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沈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握着小刀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仿佛下一瞬就要暴起搏命!
周贵妃的目光却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完全掌控的漠然,从烟道口那片黑暗中轻轻滑过,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她薄而红润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冰冷讥诮的弧度,随即优雅地转身,搭着身边另一名太监伸出的手臂。
该回宫了。她柔媚的声音在血腥气弥漫的后窑里响起,不带一丝烟火气,六皇子还等本宫给他读经呢。
华丽的朱紫色衣袍摆动,周贵妃在两名心腹太监的簇拥下,步伐雍容而沉稳,如同踩在锦绣之上,迈过那滩尚未冷却的血泊,拂开了厚重的门帘,消失在后窑的出口处。
沉重的门帘晃动着,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和声息。
只剩下死寂。王成安尸体被拖走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摩擦声和重物落地声。巨大的窑室里只剩下沈夜自己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及那盏在角落里兀自跳跃、将血泊照得如同地狱冥河的孤灯!
沈夜不敢有丝毫耽搁!身影如同滑行的蛇,无声无息却迅疾无比地从烟道钻出,轻轻落在后窑的地面上。脚下泥泞湿滑,带着血腥。
他冲到那高大太监拖走王成安尸体的暗窖口附近——那似乎是个通向更深地下火道的废弃入口。入口旁的地上,一个黑檀小木盒敞开着盖子,半枚流淌着暗金光泽的金狼合符,躺在冰冷的泥污之中!符身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迹,更显狰狞。
沈夜毫不犹豫,俯身一把抄起那半枚沉甸甸、犹带体温的兵符!冰冷的金属触感和上面粘腻的血液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不行!这个不足以钉死贵妃!太隐秘,可操作空间太大!必须找到更确凿、更能关联其核心内廷势力的证据!
王成安在宫内多年,掌控内东头司和御器所采买,这种东西不可能没有书面记录!
沈夜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堆满废弃料坯、匣钵、工具的后窑角落。时间如刀,悬在颈上!终于!他的目光在一处似乎刚刚被动过手脚的巨大废弃匣钵堆上停住!几个明显新近搬动堆叠起来的匣钵缝隙间,似乎露出半个硬壳账簿的硬角!
他猛地冲过去!不顾脏污,发力掀开沉重厚实的匣钵!
一本深蓝色硬纸封皮的厚账簿赫然出现在一堆陈旧垫窑泥之中!封皮上用浓墨写着:辛酉年三司(御药院、尚衣库、内东头供奉司)杂项物料支用密档簿!封皮上还印着一个奇特的、如同盘绕锁链的火漆封印图案!
就是它!沈夜眼中寒芒爆闪!一把将账簿紧紧攥在手中!入手沉重,纸页坚韧冰冷,封皮上火漆的触感和那奇特的图案清晰可辨!这绝对是宫内极少数高级内侍才可能接触的核心机密!王成安的私人勾当必然就在其中!
就在此时!
轰隆隆——!
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轰鸣声骤然从脚下深处传来!整个后窑地面猛地剧烈摇晃!一股狂暴炙热的火焰混合着浓密如墨的黑烟,如同从地狱岩浆中挣脱的毒龙,猛地从前方不远处的窑炉废渣清除口以及沈夜身后那个刚被拖走尸体的地火道入口处喷射而出!火舌腾空而起,裹挟着吞噬一切的灼热气浪,瞬间就将那盏角落的气死风油灯和它映照的那片血泊吞没!
大火!灭迹的火!
周贵妃临走时那句一并处理干净绝非虚言!这火来得如此迅猛诡异,必然是早已预设的机关!要将这里的一切,连同可能的目击者,彻底焚毁!
灼热的气浪卷着火舌,带着硫磺与焦糊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巨大的热力蒸腾,瞬间让人呼吸一窒,皮肤如同针扎!沈夜感觉怀中的账簿和那半枚冰冷的金符都在瞬间变得滚烫!
他再无任何犹豫!将那半枚金符狠狠塞入怀中最贴身暗袋,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簿死死护在怀里!身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猎豹,向着窑炉侧后方一处他之前就留意到的、用于给大型出窑瓷器降温通风的半扇窄小铁栅窗急扑而去!
身后,炽烈火光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带着咆哮的热风和剧毒的浓烟,疯狂地舔舐席卷着他离开的那片地方!巨大的后窑迅速被烈焰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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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将至。黎明前那最后一丝黑暗,黏稠得如同冷却的血痂。太庙广场笼罩在一片肃杀而哀戚的白色汪洋之中。巨大的素缟如同凝固的瀑布,从巍峨殿堂垂落,惨白的奠字在晨曦将至的微弱光线里如同鬼画符。文武百官身着素服,如同石林般肃立。
台阶之上,紧闭的太庙巨大门扉沉重地开启一道缝隙。
沈夜的深青色身影从中缓步踏出。他面色沉静依旧,却在灯火下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苍白疲惫。左肩衣衫有几处焦黑撕裂的痕迹,仿佛刚从火海边缘挣脱。右手死死抓着一个深蓝色硬皮账簿,指节用力到近乎痉挛。
寅时三刻!
那根无形燃烧的更香终于燃尽!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广场。百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死死钉在沈夜身上,钉在他手中那本深蓝色的簿册上。
一直垂目肃立的皇城司提点陈墨白,此刻微微侧身抬眼。灰白色的眼珠如同两颗冰凉的鹅卵石,没有任何情绪地投注到沈夜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似乎在询问,似乎也只是等待。
右丞相柳清源站在百官最前,面容如同古井深潭,唯有眼角几不可见的细纹似乎绷得更紧一分。
沈夜在象征着帝国权力顶点的台阶边缘站定。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他抬眼,那深潭似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寒意。
太子遇刺,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凿穿了广场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凶器为伪。花魁苏念唇间毒针方为真杀。
顿了顿,他目光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文武大员:
毒针淬金国‘寒鸦醉’,然……此毒并非来自域外。太子妃贴身女官供认,药粉乃内东头司掌印王成安以‘宁神安息香’之名送入东宫。
他没有丝毫停留,视线转向柳清源身侧某处虚空,更于其居‘清平苑’小窑内,搜得焚后金漆残屑,与毒针尾部残留吻合。
百官中响起低微的骚动。太子妃……已死的王成安……清平苑!
沈夜的声音陡然转厉:
然!真凶非仅于此!王成安昨夜现身御器所最深龙窑,所为……并非日常御瓷!
他猛地举起右手紧攥的账簿!此簿!他的声音如同龙吟虎啸,瞬间压下所有嘈杂!那深蓝色的封面在火光下异常刺眼!辛酉年内三司物料支用密档!内藏王成安历年私匿挪用宫中宝材——金箔、精铜、秘制瓷土、御库特供耐火石的证据!他手腕一翻,账簿翻开至其中一页!
借着台阶高处灯火,站在前列的重臣眼神锐利者,已然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印迹中突兀空出一大片,但关键的物品名目、支用去向签字以及一个奇特的火漆图案却清晰印在纸上!
这些宝材!沈夜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账簿之上!经密查,尽数流入御器所后窑深处!于昨夜寅时……正为铸此物!他左手扬起——半枚造型古拙繁复、表面血迹未干、流淌着幽暗金光的金狼合符被他高高擎起!
金国的兵符!通敌铁证!
整个太庙广场瞬间炸开了锅!如同油锅里泼进了滚水!惊骇欲绝的抽气声!不敢相信的怒叱!混杂着无数惊疑交加的低声议论!如同被惊雷炸开的蚁巢!
此符为何会在此!
王成安通敌
铸符为何……
柳清源那一直沉稳如山的面容终于剧烈变幻!震骇与瞬间的狂怒扭曲了他的脸庞!他似乎要冲口怒斥!
就在这时!
沈夜那冰冷如北地寒铁的目光,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迷雾的尖锐,如同离弦利箭,骤然穿透了广场的骚乱!射向那张悬挂在太庙偏殿外廊下、被风吹得簌簌抖动的巨大白幡!素色的幡布巨大无比,其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奠字显得格外狰狞、讽刺!
他的声音再次拔高,压过所有喧嚣,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刚刚被真相震撼得头晕目眩的文武脸上!矛头直指太庙那巨大肃穆、象征着哀思的白色幕布:
此金国合符……昨夜所铸……形制完备!其背后……非仅区区阉竖贪欲!实乃……他声音微顿,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随即猛然指向那巨大、刺眼、为太子而设的白幡奠字!……为谋废东宫!另立新储!勾结域外,行……谋国弑君大逆!
轰——!
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头顶!另立新储!勾结域外!谋国弑君!
所有的声音都被彻底压灭!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种被雷霆劈中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望向了太庙那面巨大无比的白色布幔,望着那个奠字!似乎那下面掩盖的不是太子的亡魂,而是整个帝国裂开的黑洞!
混乱爆发!
血口喷人!!
竖子妖言惑众!
证据何在!!
数名勋贵武臣勃然变色,戟指怒喝!更有几人面色惨白,眼神闪烁,下意识想要后退!整个广场如同沸腾的泥沼!
就在这骚乱的顶点!
肃静——!一声尖利、如同冰棱碎裂的断喝骤然响起!
陈墨白那始终如同冰雕般的身影跨前一步!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珠里,终于不再是无尽的麻木,而是一层凝实的、冰冷到极致的……杀机!那目光扫过全场,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混乱瞬间为之一窒!
他缓缓躬身,以一种近乎谦卑的姿态,转向太庙那幽深殿堂的方向。
就在所有目光聚焦于陈墨白这一动之际!
毫无征兆!一道几乎与太庙阴影融为一体的乌沉箭影,裹挟着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如同从九幽地狱射出的索命毒牙,瞬间刺破太庙内殿那片浓稠如墨的阴影!
夺——!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楔入硬木的闷响!
那支通体乌黑、顶端雕着狰狞牛首、与太子背后凶器如出一辙的短小机弩箭矢!精准无比地、深深地嵌入了……沈夜身侧约半步之外、那坚硬光滑得如同黑冰镜面般的巨大殿柱正中央!黑色的箭杆狠狠扎入包铜的柱身深处,尾羽兀自带着一股毁灭的狂躁劲力,高频、剧烈地嗡鸣震颤!如同恶魔留下的喋喋嘲笑!
箭头所向,赫然就是方才沈夜站立的喉核位置!
整个广场瞬间凝滞!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断了呼吸!所有人的动作、表情、甚至翻涌的情绪,都在这一刹那间定格!
沈夜站在原地,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侧柱子上那兀自颤鸣的乌黑凶器。他的发丝因劲风掠过而轻微拂动。冷汗沿着鬓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时间到了。更香燃尽。死亡擦身而过。
陈墨白那冰凉的、毫无情绪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如同宣读着冰冷的讣告:
陛下口谕:储君新丧,奸谋迭出,社稷飘摇。他顿了一下,灰白色的眼珠转向下方被铁塔般禁军围在中央的几个人影——韩章甫及几名脸色死灰的心腹,最后落在沈夜脸上。
逆贼韩章甫……通敌卖主,谋刺储君……罪证确凿!并其二子一侄……即刻拖赴市曹,凌迟!诛……三族!最后三字,如同冰铸的铡刀落下!
左相府其余人等、涉案逆党一百三十七口……斩立决!余者……流配琼崖,遇赦不赦!
伴随着冰冷的宣告,那禁锢着韩章甫等人的玄甲铁桶轰然发动!如同铁流裹挟着绝望的哀嚎和毫无意义的嘶喊,在无数道惨白目光注视下,被暴力地拖向广场西侧——那里是通往行刑法场的铜钉大门!命运已宣判!
处理完这些,陈墨白那张如同风化岩石般的脸才真正转向沈夜,灰白色的眼珠如同两块冰冷的石头,毫无情感地映着沈夜略显苍白的脸。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宣读一条最寻常的命令:
沈夜。
两个字清晰地在死寂的广场上掷地有声。
查案有功。陈墨白的宣谕没有一丝起伏,赏金千两。他停顿了一息,那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停顿,却如同冻结了时间。再开口,声音陡然降了几分,带着一种更加刺骨的寒意:
然……窥窃内帷,涉大案隐秘过深……为大不祥。
陈墨白微微侧身,对身旁一名身着高阶内侍服饰、面无表情的白面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白面太监上前一步,从身后另一名小黄门手中捧着的朱漆托盘里,稳稳端过一个青玉酒盏。玉质剔透温润,在渐白的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盏中盛着大半盏清亮如泉的液体,袅袅散发着一股极其清雅、若有若无、近乎纯净的冷冽香气。
太监将玉盏递至沈夜面前。动作标准,无可挑剔。低垂的眼皮如同石刻。
新帝登基的鼓乐不知何时已从内廷深处隐隐传来,宏大而欢腾,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喧嚣,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这片肃杀的法场边缘。鼓乐之声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更敲打着新王朝轰然运转的齿轮。
陈墨白的声音在这喜庆的鼓乐声中显得格外冰冷,甚至不再刻意压制那份漠然:
陛下恩典……赐鸩酒一杯。他微抬眼皮,灰白色的眼珠终于定格在沈夜深不见底的黑瞳中,那深处似乎没有波澜,却又好似蕴含着整个崩塌的深潭。……沈卿,你知道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