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北头,住着个老光棍,叫李拐子。人如其名,一条腿小时候摔瘸了,走路一高一低,像踩在棉花上。李拐子命苦,爹娘走得早,年轻时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娶了个媳妇,结果生孩子时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自那以后,他就彻底蔫了,人也变得古里古怪,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住在村北头最破败的老屋里,靠着编筐篓、扎扫帚勉强糊口,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李拐子有个老娘,快八十了,瘫在炕上十几年,全靠他一口米汤一口水地吊着命。老太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整天昏昏沉沉,偶尔清醒时,就拉着李拐子枯柴般的手,混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嘴里反复念叨着:儿啊……娘拖累你了……娘走了……你咋办啊……得给你寻个伴儿……不能断了香火……
老太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走后,这孤苦伶仃、腿脚不便的儿子,真要成了绝户头,连个摔盆打幡的人都没有。在乡下,断子绝孙,那是比死还难受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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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冲喜寿衣**
这年开春,老太太的病眼见着不行了,出气多进气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李拐子看着老娘油尽灯枯的模样,心里像被钝刀子割。他翻箱倒柜,把压在箱底、攒了不知多少年、裹了一层又一层油纸的几个铜板都抖搂出来,又红着脸,挨家挨户去借,东家三文,西家五文,受尽了白眼和冷嘲热讽。
哟,拐子,借钱给你娘打棺材啊
啧啧,这钱借出去,怕是肉包子打狗咯!
就你这样的,还想续弦冲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拐子低着头,那条瘸腿似乎更沉了,只是死死攥着手里那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一声不吭,任凭那些刻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股绝望中挣扎的狠劲儿:他得给娘办个体面!他得给自己冲喜!
最后,他揣着那点散碎铜钱和借来的几块大洋,一瘸一拐地走了几十里山路,进了镇子。他没去买棺材板,也没去抓药——那些钱远远不够。他径直走进了镇西头那家最有名的福寿老衣铺。
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布料和劣质染料混合的怪味。柜台后面坐着个干瘪的老裁缝,戴着老花镜,正就着油灯缝一件深紫色的寿衣,针脚细密得如同鬼画符。见李拐子进来,老裁缝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他瘸腿和寒酸的穿着上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淡淡地问:要啥
给……给我自己做身衣裳。李拐子声音干涩,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怯懦。
活人穿的老裁缝头也不抬。
……嗯。李拐子含糊地应了一声,手心全是汗。
啥料子啥颜色
就……就您手上缝的这种……深……深色的……结实点的……李拐子指了指老裁缝手里的寿衣料子,声音越来越低。
老裁缝手上的针线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隔着老花镜片,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把锥子,死死钉在李拐子脸上。铺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过了好半晌,老裁缝才用一种极其古怪、仿佛来自地缝里的声音问:你……要给自己做寿衣活人穿
李拐子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头皮阵阵发麻。他不敢看老裁缝的眼睛,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蚊子般的声音:给……给我娘冲喜……也……也给我自己……冲一冲……
老裁缝没再说话,只是那眼神变得愈发复杂,有怜悯,有惊异,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悚然。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后面库房。过了好一阵,他抱着一匹颜色极深、近乎墨黑的缎子布走了出来。那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冰冷、油腻的光泽,像凝固的夜。
就这匹吧,结实,耐放。老裁缝的声音平板无波,尺寸
李拐子报了尺寸。老裁缝没再问什么,拿起剪刀和皮尺,开始裁布。剪刀划过布料的嚓嚓声,在死寂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李拐子站在一旁,看着那墨黑的布料在老裁缝枯瘦的手指下渐渐有了衣服的雏形,心里像是压了块千斤巨石,又冷又沉。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赌命,用最不吉利的方式,去搏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几天后,李拐子背着一个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袱,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村里。包袱里,是那套崭新的、墨黑色的、属于他自己的……寿衣。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村。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议论和嘲笑。
李拐子疯了!真给自己做了寿衣!
冲喜拿寿衣冲喜冲他娘的棺材板吧!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以后离他家远点!
等着吧,阎王爷的帖子都送到家门口了!
李拐子顶着全村人看疯子一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沉默地把包袱背回了家。他不敢把寿衣拿给老娘看,怕吓着她。他偷偷把包袱塞进了自己那口破旧的、掉光了漆的木箱最底层,上面压了几件破旧的冬衣。做完这一切,他坐在炕沿上,看着昏睡的老娘,心里空落落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沉入水底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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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夜半叩门**
寿衣拿回来的头几天,风平浪静。除了村里人看李拐子的眼神更加怪异和躲闪之外,似乎没什么不同。老太太依旧昏昏沉沉,偶尔醒来喝点米汤。
李拐子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些,也许……也许真的只是图个心安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件压在箱底的墨黑寿衣。
然而,平静只维持了不到七天。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初春的寒气还未散尽,冷风从门缝窗棂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李拐子伺候老娘喝了点水,自己胡乱啃了个冷窝头,吹熄了油灯,拖着疲惫的身子,蜷缩在炕尾那张咯吱作响的破木床上。老娘睡在炕头,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呼吸声。
劳累和心焦让他很快沉入了不安稳的睡眠。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死去的媳妇抱着血淋淋的婴儿朝他哭,一会儿是村里人围着他指指点点地狂笑,一会儿又是那件墨黑的寿衣像活物一样飘在空中,袖口和裤腿空荡荡地晃着……
不知睡了多久,李拐子被一阵声音惊醒了。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的窸窣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感。像是有人在用指关节,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敲着他那扇破旧的、糊着发黄报纸的木门板!
李拐子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笃……笃笃……
声音又响了起来!清晰无比!就在门外!离他不过一板之隔!
是谁这大半夜的村里人躲他都来不及,谁会来敲他的门而且这敲门声……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李拐子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起了箱底那件寿衣,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想起了老裁缝那古怪的眼神……一个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难道是……
他不敢想下去,喉咙发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谁……谁啊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那笃……笃笃……的敲门声,依旧固执地、不紧不慢地响着。在死寂的深夜里,这声音如同冰冷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李拐子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谁说话!李拐子壮着胆子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
依旧没有回应。敲门声还在继续。
李拐子吓得魂飞魄散,他猛地缩进冰冷的被窝里,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身体抖得像筛糠。那敲门声隔着被子和门板,依旧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如同跗骨之蛆。他蜷缩着,牙齿咯咯作响,祈求着这声音快点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拐子觉得自己快要被恐惧折磨得窒息时,那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小屋。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地贴在身上。
他竖着耳朵,一动不敢动地听了很久很久。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直到天色蒙蒙亮,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啼,李拐子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湿冷的被褥里。他浑身虚脱,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黑黢黢的椽子,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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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寿衣移位**
第二天,李拐子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失魂落魄。昨晚那诡异的敲门声,如同噩梦般萦绕不去。他几次想打开门看看,但手碰到冰冷的门闩时,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他怕,怕门外真的有什么东西留下痕迹,或者……那东西根本没走。
伺候老娘喝了点米汤,李拐子心神不宁地坐在炕沿上。阳光透过糊着破洞的窗户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墙角那口破旧的木箱。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他挣扎着站起来,拖着那条瘸腿,一步步挪到木箱前。箱子没上锁,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推开千斤巨石般,颤抖着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一股陈年衣物和木头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他拨开上面压着的几件破旧冬衣,手伸向箱底那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包袱……
包袱还在!
李拐子心里稍稍一松,但随即又提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拿了出来,放在炕上。粗布包袱皮上落了一层薄灰。他犹豫了一下,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包袱皮上的结。
墨黑色的、泛着冰冷光泽的缎子露了出来。是那套寿衣。
李拐子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吓自己了。他刚想把包袱重新裹好,放回箱底,目光却猛地凝固在寿衣的袖口上!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老裁缝把寿衣叠得整整齐齐,袖口是平整地收在里面的!可现在……那两只空荡荡的、宽大的袖口,竟然……竟然平平整整地伸展开来!像两条僵直的手臂,直挺挺地朝着门口的方向!
不仅如此!寿衣的领口,原本是微微内扣的,此刻也像是被人用力地……向外翻折着!露出里面同样墨黑的里衬!
李拐子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头皮炸开,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不是幻觉!昨晚那敲门声不是幻觉!是这件寿衣!是它在敲门!它自己动过!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他死死盯着炕上那件摊开的、袖口指向门口、领口外翻的墨黑寿衣,仿佛那不是衣物,而是一个刚刚从箱子里爬出来、无声地伸展着肢体的……活尸!
娘……娘……李拐子牙齿咯咯作响,下意识地看向炕头昏睡的老娘,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炕边,想把寿衣重新塞回箱子,可手伸到一半,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般缩了回来。他不敢碰!他怕一碰,那东西就真的活了!
最后,他几乎是闭着眼,用一根捡来的烧火棍,哆哆嗦嗦地把那件姿态诡异的寿衣拨拉进包袱皮,胡乱裹了几下,再用棍子把它捅回了箱底,然后砰地一声死死盖上了箱盖!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这一整天,李拐子都如同惊弓之鸟。他不敢靠近那口箱子,甚至不敢看墙角的方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那件寿衣,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也压在这间破败小屋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更恐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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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亡衣夜行**
李拐子家夜半被东西敲门,以及寿衣在箱子里自己动了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像长了脚一样,在村里悄然传开了。起初只是几个人窃窃私语,带着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意味。但当第二件、第三件怪事接连发生后,整个村子都被一种无声的恐怖笼罩了。
就在李拐子发现寿衣移位的第二天夜里,住在李拐子家隔壁的王寡妇,出事了。
王寡妇是个泼辣性子,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孩子,嘴皮子厉害,不信鬼神。村里人议论李拐子家闹鬼,她还嗤之以鼻:呸!自己心里有鬼!一件死人的衣裳还能成精了老娘倒要看看它能咋样!
结果,就在这天深夜,王寡妇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不是敲门声,而是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沙……沙……沙……
缓慢,粘滞,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声音很近,仿佛就在她家堂屋里!
王寡妇胆子再大,这深更半夜听到这种动静,心里也直发毛。她壮着胆子,披上衣服,点起油灯,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
昏黄的油灯光线透过门缝,勉强照亮堂屋一小片地面。
王寡妇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看见……一件墨黑色的、宽宽大大的衣服,像个人一样……直挺挺地立在堂屋中央!没有头!没有脚!只有空荡荡的袖子和裤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衣服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死寂的光泽!
正是李拐子做的那件寿衣!
沙……沙……
那寿衣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沉重的布料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它……它好像在看向王寡妇所在的房门方向!
啊——!!!王寡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手里的油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瞬间熄灭!她连滚爬爬地退回里屋,死死抵住房门,整个人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鬼!寿衣鬼!李拐子的寿衣鬼跑出来了!
第二天天刚亮,王寡妇就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说什么也不肯再回来了。她家堂屋地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屋子中央的、如同拖拽重物留下的泥痕,还有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土腥混合着布料陈腐的气味。
王寡妇的遭遇,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恐慌涟漪。村民们彻底相信了:李拐子那件给自己做的寿衣,真的成了精!晚上会自己跑出来!
紧接着,住在村西头的张屠夫家也遭了殃。张屠夫膘肥体壮,一身煞气,平时杀猪宰羊,血见得多了,也不怎么信邪。可就在王寡妇跑回娘家的第三天夜里,张屠夫半夜被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呛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赫然看到——一个黑黢黢、没有头脸、只有人形轮廓的影子,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家的衣柜前!那影子身上穿着的……正是那件墨黑色的宽大寿衣!袖口和裤腿空荡荡地垂着!
张屠夫吓得魂飞魄散,抄起枕边的杀猪刀就扔了过去!哐啷一声,刀砸在衣柜上,火星四溅!那黑影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像一阵烟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衣柜门板上,一个清晰的、沾着湿泥的……手掌印!五指分明,像是用力按上去的!
张屠夫吓得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就请人用朱砂在门窗上画满了辟邪的符咒,还宰了只大公鸡,把鸡血洒在门槛上。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村里蔓延开来。那件墨黑的寿衣,成了村民们谈之色变的梦魇。它像个不散的阴魂,在深夜的村庄里无声地游荡。今天出现在东家窗户外,明天出现在西家灶台边。它不伤人,也不破坏东西,只是静静地出现,无声地凝视,留下一点湿泥的痕迹,或者一股冰冷的土腥气。但这种无形的、未知的恐怖,反而更能摧毁人的心智。
家家户户天一擦黑就紧闭门窗,在门后顶上顶门杠,窗棂上贴上黄符,灶王爷像前点上长明灯。夜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全家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村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氛围。连最凶的看家狗,到了深夜都夹着尾巴,缩在窝里,喉咙里发出恐惧的低呜。
而这一切的源头——李拐子,则彻底成了村里的瘟神。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怨恨。
都是李拐子这个扫把星!招来的邪祟!
那寿衣是跟着他来的!他活着一天,那东西就赖在村里一天!
把他赶出村去!连他那瘫子老娘一起赶走!
愤怒的村民几次围到李拐子那破败的院门前,叫嚷着让他滚蛋。石头和烂菜叶子砸在破旧的木门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李拐子缩在屋里,抱着昏睡的老娘,听着门外愤怒的咒骂和砸门声,眼神空洞而绝望。他不敢开门,也不敢辩解。那件寿衣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也缠住了整个村庄。他觉得自己快被这无边的恐惧和怨恨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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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猫尸裹衣**
村里闹寿衣鬼的第七天夜里。月黑风高,狂风呼啸,吹得破旧的窗棂哐哐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李拐子蜷缩在冰冷的炕尾,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是他白天偷偷从后山土地庙香炉里刮来的香灰——这是他最后的、徒劳的指望。老娘依旧昏睡在炕头,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屋外,狂风卷着沙石砸在门窗上,如同厉鬼的哭嚎。整个村子死一般寂静,连狗都不叫了。
李拐子竖着耳朵,神经紧绷到了极限。他知道,那东西……今晚一定会来。它像是有灵性,知道村里人都在恐惧它,而它偏偏要在这最恐惧的夜晚,降临到恐惧的源头——他自己的头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屋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一些,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反而更加恐怖。
突然!
笃……笃笃……
那熟悉的、如同索命符咒般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沉重!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李拐子浑身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它来了!它果然来了!而且……这一次,它似乎更加……理直气壮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陡然变得急促而响亮!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命令般的粗暴!仿佛在说: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李拐子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香灰罐子,身体抖得几乎散架。他想逃,可这小小的破屋,无处可逃!他想喊,可喉咙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就在这时,炕头的老娘,竟然被这粗暴的敲门声惊动了!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眼珠,看向门口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声音:谁……谁呀……是……是铁蛋回来了吗……(铁蛋是她早夭的儿子)
老娘的呓语,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了李拐子的心脏!一股混杂着绝望、愧疚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的愤怒,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他不能!他不能让那东西吓到老娘!哪怕是死!
啊——!李拐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嚎!长久积压的恐惧、屈辱、绝望,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不顾一切的暴怒!他猛地从炕上跳下来,瘸腿带来的剧痛也感觉不到了!他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红着眼睛,抄起靠在墙边那把劈柴用的、锈迹斑斑的砍柴刀!刀锋在黑暗中闪过一抹微弱的寒光!
老子跟你拼了!李拐子嘶吼着,拖着瘸腿,几步冲到门边!他不再犹豫,也不再恐惧,心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狂暴!他猛地抽掉顶门的木杠,一把拉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冰冷的夜风,带着一股浓烈的土腥气,呼啸着灌了进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李拐子愣住了。满腔的怒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人呢不,那东西呢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门口的地面。
借着屋内透出的一点点昏暗光线,他清楚地看到——门槛外,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墨黑色寿衣!正是他那件!
寿衣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冰冷的、等待签收的裹尸布。在它旁边,还有一小撮……湿漉漉的、带着新鲜泥土的痕迹。
它没进来。它把寿衣……送回来了放在了他的门口
这个念头刚闪过,李拐子心中还没来得及升起一丝荒谬的庆幸,眼角的余光就猛地瞥见——在门框内侧,靠近地面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湿漉漉的、五指分明的手掌印!那手掌印不大,像是个女人的手,正正地按在门框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就蹲在门口,把这件寿衣……轻轻地放在了门槛外!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拐子!比直接看到那东西更让他毛骨悚然!它……它刚才就蹲在这里!离他咫尺之遥!
巨大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其中还夹杂着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
啊——!老子烧了你!李拐子彻底疯了!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挥舞着锈迹斑斑的砍柴刀,对着门槛外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寿衣,狠狠地劈了下去!
嗤啦!咔嚓!
锋利的刀锋(虽然锈了,但劈砍布帛依旧足够)瞬间撕裂了墨黑的缎面!棉絮和断裂的线头飞溅!李拐子状若疯魔,一刀,又一刀!疯狂地砍劈着!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叫你敲门!叫你吓人!叫你害老子!烧!老子烧了你!他一边砍,一边抓起地上那被他砍得稀烂、沾满泥污的寿衣碎片,跌跌撞撞地冲到灶房,一股脑儿全塞进了冰冷的灶膛里!他颤抖着手,抓起火石火镰,拼命地敲打!
火星迸溅!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点燃了灶膛里的碎布和引火柴!
火苗迅速窜起,舔舐着那些墨黑色的寿衣碎片!布料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和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火光映照着李拐子扭曲、疯狂的脸。他看着那些碎片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一种病态的、复仇般的快感涌上心头。烧了!终于烧了!这邪门的东西没了!
他瘫坐在冰冷的灶台边,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焰,脸上露出一种劫后余生又大仇得报的、扭曲的笑容。
就在这时!
喵嗷——!!!
一声凄厉无比、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恐惧的猫的惨嚎,毫无征兆地、如同炸雷般从李拐子身后——也就是他老娘睡觉的里屋炕上——猛地爆发出来!
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惨烈,仿佛一只猫被活生生扔进了滚油锅里!
李拐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比刚才更甚百倍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猛地回头!
只见里屋炕上,他那昏睡的老娘,不知何时竟然坐了起来!她枯瘦的身体佝偻着,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而在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团……墨黑色的、湿漉漉的东西!
那东西……正是他刚刚砍碎、塞进灶膛里焚烧的那件寿衣!
此刻,那寿衣竟然完好无损!墨黑的缎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它被揉成一团,湿漉漉地裹着……裹着一只早已僵硬、浑身湿透、脖子被扭曲成一个诡异角度、死不瞑目的……黑猫尸体!
猫尸的皮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瞪大的猫眼里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惧。腥臭的泥水混合着猫尸的血迹,正顺着寿衣的褶皱和老太太枯瘦的手臂往下淌,染红了破旧的被褥。
老太太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睛死死盯着怀里那团裹着死猫的、冰冷湿滑的寿衣,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娘——!李拐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连滚爬爬地扑到炕边!
就在他扑到炕边的瞬间,老太太的身体猛地一挺,怀里的猫尸和寿衣啪嗒一声掉在血水和泥水混合的被褥上。她枯瘦的手指向空中,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屋顶某个方向,喉咙里挤出最后几个模糊不清、却充满了无尽怨毒和绝望的音节:
衣……寿衣……是……是给人穿的……活人死人……总……总得穿一个……
话音未落,老太太那指向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浑浊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依旧圆睁着,里面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了然。
娘——!!!李拐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扑倒在老娘尚有余温、却已彻底冰冷的身体上,嚎啕大哭。哭声在死寂的破屋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崩溃。
灶膛里,焚烧寿衣的火焰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小堆冰冷的灰烬,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疯狂与徒劳。
而炕上,那件墨黑色的寿衣,裹着冰冷的黑猫尸体,静静地躺在血水和泥污之中,完好无损。湿漉漉的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光泽。袖口和裤腿空荡荡地垂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最终的结局。
几天后,李拐子草草埋葬了老娘和那只诡异的黑猫。至于那件寿衣,连同包裹着的猫尸,被他用破席子一卷,埋在了村外最荒僻的野沟里,埋得很深很深。
自那以后,村里再也没人见过那件墨黑色的寿衣在夜间游荡。李拐子依旧住在村北头那间破败的老屋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也更加空洞麻木,看人时直勾勾的,像两口彻底枯竭的深井。
只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教训儿孙时,总会用李拐子家的事做例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深深的敬畏和恐惧:
记住喽!寿衣是给死人穿的!活人碰不得,更穿不得!那是阎王爷的帖子!谁要是活人给自己备寿衣,那就是自己把帖子递到了鬼门关!那衣裳……它自个儿认得路!晚上会来敲门……催命的!
还有啊,老人浑浊的目光望向村北头,声音带着一丝更深的寒意,那衣裳……它总得穿在‘人’身上才算完。活人穿了是催命,死人穿了才安生……要是活人烧了它嘿,那它就得找个‘替死鬼’……猫啊,狗啊,耗子啊……或者……家里最弱、最挡不了灾的那个……总得有一个穿上它,才算把这‘帖子’……给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