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野鸽与铜号 > 第一章

我十七岁,父亲把我的吉他关进了衣柜,顺便把我关进了沉默。衣柜是樟木的,门缝里飘出陈年的樟脑味,闻久了像喝了一口风油精,辣得眼泪自己跑出来。
父亲锁门时用了吃奶的劲,铁锁咔哒一声,干脆利落。我站在旁边,听见吉他在里面轻轻叹了口气——木头也会叹气我怀疑是幻觉,但衣柜门确实动了动,好像里面的人想伸懒腰。
第二天,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狗不见了。
狗叫铁蛋,黑色土狗,胖得像颗手雷。它平时最爱上沙发刨坑,刨完还要回头冲我们咧嘴,像在炫耀自己的装修成果。可今天客厅安安静静,只剩沙发上的洞张着嘴,狗影全无。
母亲举着扫把,像举着一把尚方宝剑,在屋里转圈:铁蛋铁蛋!
父亲坐在餐桌旁,眉头拧成麻花:狗丢了,这日子还过不过
我没吭声,心里却想:铁蛋肯定听见吉他被关禁闭,去劫狱了。
衣柜门依旧紧闭。我蹲下来,把耳朵贴上去,听见里面传出咚咚两声,像有人在敲木头。我吓一跳,连忙后退,屁股撞到茶几,疼得直咧嘴。再听,又没动静了,只剩樟脑味继续辣眼睛。
爷爷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晒太阳。太阳把他脸上的皱纹晒得发亮,像一张揉皱后又小心抚平的牛皮纸。他冲我招手,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块东西——小号嘴,铜的,边缘磨得发亮,像被舔过。
你爸锁了吉他,没锁住声音。爷爷说,声音会自己长脚。
我捏着小号嘴,心想:声音长脚,那铁蛋会不会跟着声音一起私奔了
晚上,父亲把铁蛋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到小区公告栏:寻狗,黑色土狗,胖,叫铁蛋,见到请速联系,酬谢一包中华。
我站在旁边,看他用胶水把照片拍得啪啪响,忍不住提醒:铁蛋不认字。
父亲瞪我:那就让它认认照片。
回到家,衣柜里又传来咚咚两声,这次更清楚了,像有人在里面打鼓。我心里发毛,顺手拿起扫把当武器,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门缝里突然伸出一只爪子——黑的,肥的,指甲缝里还夹着木屑。
我嗷一嗓子,差点把扫把扔出去。爪子收了回去,接着是铁蛋闷闷的叫声:汪!
原来铁蛋没丢,它只是把自己关进了衣柜,和吉他一起。
我连忙喊父亲:快来!狗在衣柜里!
父亲冲进来,脸比锅底还黑:狗怎么进去的
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吉他在里面,狗也在里面,一个会叹气,一个会刨坑,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父亲开锁,门一开,铁蛋嗖地蹿出来,嘴里叼着一根吉他弦,弦尾还缠着一块樟脑丸。它把弦放在我脚边,摇尾巴邀功,仿佛在说:看,我帮你越狱成功。
我抱起吉他,发现弦断了一根,但琴颈完好,像铁蛋特意绕开了要害。父亲看着狗,狗看着父亲,父亲叹了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算了,明天带你去买新弦。
晚上,铁蛋霸占了沙发,四仰八叉,肚皮朝天。我躺在地板上,把断弦打了个结,继续弹。声音从破洞里钻出来,有点跑调,但跑得很快乐。
爷爷在门口抽烟,烟头像一颗小红星。他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狗比人懂事,知道声音不能关太久,会发霉。
我摸了摸铁蛋的脑袋,它舔了我一口,舌头粗糙,带着狗粮和樟脑丸的混合味道。
我忽然觉得,吉他回来了,狗回来了,我的十七岁也回来了——虽然缺了根弦,但跑调也是调,对吧
铁蛋把吉他弦叼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去校门口的小琴行配了根新弦。老板是个秃顶大叔,头发掉光了,却把仅剩的三根留得老长,像毛笔头。他一边上弦一边咂嘴:小子,这弦断得离谱,狗咬的吧我说不是,是衣柜太闷,弦自己想透口气。老板哈哈大笑,笑声把屋顶的灰都震下来。
我抱着修好的吉他进学校,铁蛋跟在我脚边,被门卫大爷拦住:狗不能进。铁蛋歪头看大爷,尾巴摇成电风扇。大爷心软了,挥挥手:进去吧,别让它在操场拉屎。我点头如捣蒜,心想铁蛋要是真拉了,我就说是校长新种的有机肥料。
器材室在教学楼最角落,平时锁着,钥匙归体育老师管。体育老师姓周,是个一米九的东北大汉,最怕狗。我蹲下来对铁蛋耳语:一会儿进去别叫,不然周老师能把咱俩一起扔出去。铁蛋汪了一声,像是答应,也像是在嘲笑我胆子小。
午休铃响,我抱着吉他,铁蛋跟在我后面,一路小跑。器材室门口,顾星燃已经蹲着了,手里拿着一根铁丝,正往锁眼里捅。见我来了,他咧嘴一笑,虎牙在走廊灯下反白光:技术开锁,免费。铁丝咔哒一声,锁开了,门缝里飘出一股霉味,像是放了十年的抹布。
器材室不大,堆满了跳箱、篮球和断了腿的课桌。阳光从破窗透进来,光束里全是飞舞的灰尘,像微型暴风雪。我把吉他放在跳箱上,铁蛋一进屋就嗅来嗅去,最后找了个破垫子,四脚朝天躺下,肚皮对着天花板,像在说:朕的江山。
顾星燃把贝斯插上电,音箱是老式熊猫牌,屁股后面还贴着1987年优秀产品的标签。他一拨弦,音箱发出嗡——的一声,震得铁蛋耳朵一抖,翻身坐起,狗眼警惕。我笑了:别怕,这是低音,不是打雷。铁蛋似乎听懂了,又趴回去,尾巴拍地,打节拍。
赵鹿鸣抱着鼓架进来,鼓架缺了根螺丝,他用鞋带绑住,打了个死结。鞋带是荧光绿的,在黑漆漆的器材室里像一条发光的蛇。他喘着气:累死我了,鼓棒在我书包里,被班主任搜走了,说我上课敲桌子影响秩序。我说没事,咱们先清唱,等放学去小卖部买两根筷子凑合。
温夏最后到,手里抱着电子琴,键盘上贴着Hello
Kitty的贴纸,和她年级第一的严肃脸形成强烈反差。她推了推眼镜:社会实践表需要指导老师签字,周老师算吗顾星燃咧嘴:算,只要他不被狗吓晕。
人到齐了,设备齐了,铁蛋也齐了。我们开始第一次正式排练。顾星燃起了个前奏,贝斯嗡嗡响,像老猫打呼噜;我跟着扫弦,吉他声音有点飘,像喝醉了;温夏的电子琴叮咚脆响,填补了空隙;赵鹿鸣用两根筷子敲篮球,咚咚咚,节奏居然没跑偏。
铁蛋听嗨了,站起来围着器材室转圈,尾巴扫过跳箱,扬起一片灰。灰尘在阳光里跳舞,跳到我的吉他上,跳到顾星燃的头发上,跳到温夏的镜片上。她皱眉:脏死了。却没躲开,手指继续在键盘上跳跃。
我们唱的是《衣柜里的星光》,歌词我昨晚改的:

我妈把星星锁进衣柜,
钥匙挂在她的梦里,
我在梦里挖了条地道,
把星星偷回给狗当骨头。
唱到狗字,铁蛋汪了一声,像在合唱。我们笑成一团,声音撞在器材室的墙上,又弹回来,变成双倍的笑。那一刻,我觉得器材室不是堆废品的仓库,是宇宙中心,我们四个和一条狗,围着一把跑调的吉他,开演唱会。
排练到一半,门突然被推开,周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篮球,脸比篮球还圆。他刚想说话,铁蛋一个箭步冲过去,尾巴摇成螺旋桨。周老师僵在原地,篮球啪嗒掉地上,滚到铁蛋脚边。铁蛋以为是玩具,一口叼住,屁颠屁颠跑回我身边。
周老师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憋出一句:狗……狗不能进器材室!
顾星燃赔笑:老师,它是乐队吉祥物,不叫不闹,还会打节拍。
赵鹿鸣举起筷子:我们给它发工资,一天一根火腿肠。
温夏推眼镜:要不让它签个保证书
周老师被气笑了,挥挥手:行吧行吧,别让它咬篮球。说完捡起篮球走了,背影有点踉跄,大概是被铁蛋的热情吓软了腿。
我们继续排练。铁蛋把篮球当鼓,用爪子拍,节奏居然稳得可怕。我调侃:铁蛋,你要是能上舞台,我们就给你弄个狗形立牌,门票多卖二十。铁蛋汪了一声,像在谈分成。
放学铃响,我们收拾设备。铁蛋叼起篮球不放,赵鹿鸣拽了半天,才抢回来。器材室门锁上时,铁蛋在门外嗷了一嗓子,像在告别。我摸摸它的头:明天还来。它尾巴摇成雨刮器。
走出校门,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抱着吉他,铁蛋跟在后面,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把会走路的乐器。我忽然想起爷爷昨晚说的话:声音长脚,会自己回家。现在,声音不仅回家了,还带回来一条胖狗,三个伙伴,和满屋子的灰尘节拍。
明天,我们还得去找周老师签字,还得买真正的鼓棒,还得说服班主任午休别查器材室。但此刻,我只想快点回家,把新弦再调紧一点,然后告诉衣柜——你的锁白换了,声音已经学会从狗洞里钻出去。
我们拿到文化馆排练厅的钥匙,是在一个刮大风的周五。钥匙是唐爷亲手给的,他退休前是市文工团的小号手,现在文化馆看门,顺便调教来蹭空调的摇滚少年。钥匙铜黄,齿口磨得发亮,像被无数人的手汗抛光过。
四点。唐爷竖起四根手指,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早一分钟,门不开;晚一分钟,合唱团的老太太就端着保温杯杀进来。
我们点头如捣蒜。铁蛋也想跟去,被我用一根火腿肠骗回家。它蹲在单元门口,尾巴拍地,眼神哀怨,像被抛弃的男朋友。
第一天凌晨,闹钟三点四十响,我差点把它当成炸弹扔出去。窗外黑得像锅底,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昨晚吃剩的烧烤味。我蹑手蹑脚起床,背包里装着吉他、拨片、爷爷的铜号嘴,还有一瓶用矿泉水瓶装的老妈炖的冰糖雪梨——润喉,也防我妈突袭查房。
下楼时,小区路灯全灭,只有保安亭的灯泡苟延残喘。我刚出大门,一辆电动车吱呀停面前,顾星燃戴着头盔,冲我龇牙:上车,骑士送公主去拯救音乐。电动车后座绑着贝斯,琴包鼓得像怀孕的河马。
我们到文化馆门口,赵鹿鸣已经到了,正用两根筷子敲垃圾桶盖,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垃圾桶发出空洞的回声,像劣质军鼓。温夏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头发乱成鸟窝,怀里抱着电子琴,键盘上贴着新的Hello
Kitty,夜里看不清颜色,像一块发光的豆腐。
唐爷披着军大衣,叼着牙签,给我们开门。大厅漆黑,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绿得瘆人,像鬼片里的眼睛。我们排成一列,脚步声在走廊里放大,回音追着脚后跟。铁蛋要是来了,估计会当场吓尿。
排练厅在地下一层,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像十年没打开的棺材。灯一开,灰尘在光束里跳舞,像微型雪花。舞台是木头的,踩上去吱呀吱呀,像老人咳嗽。墙上贴着褪色的海报:1998年摇滚之夜——唐朝乐队、黑豹乐队,字迹模糊,像被时间舔过。
我们把设备搬上台,顾星燃插上音箱,赵鹿鸣组装鼓架。鼓架是唐爷从仓库翻出来的,少了一个镲片,用不锈钢脸盆代替。脸盆边缘凹进去一块,敲起来哐当哐当,像食堂开饭。温夏的电子琴接上电源,指示灯亮起,Hello
Kitty笑得一脸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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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遍排练《衣柜里的星光》,我嗓子还没醒,唱得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顾星燃的贝斯走音,走到西伯利亚去了。赵鹿鸣的筷子鼓棒太滑,敲着敲着飞出去一根,正中温夏的Hello
Kitty,贴纸翘起一角,像翻白眼。我们笑成一团,回声在排练厅里滚来滚去,像一群喝醉的幽灵。
笑够了,重新开始。我清清嗓子,爷爷的铜号嘴挂在脖子上,冰凉贴皮肤,像一块提醒。琴声响起,贝斯跟进来,鼓点稳住,键盘铺底。我的声音渐渐有了形状,像一条从地下冒出的暗河,带着铁锈味和冰糖雪梨的甜。
唱到副歌,排练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一条黑影窜进来,直奔舞台。我吓得差点破音,定睛一看——铁蛋。它嘴里叼着火腿肠的塑料皮,尾巴摇成电风扇,身后跟着唐爷的骂声:这狗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子门都锁了!
铁蛋跳上台,用鼻子顶我的脸,像在说:想甩掉我没门!它一爪子拍在脸盆镲片上,哐——一声,节奏居然卡得死死的。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笑起来。铁蛋成了我们的御用镲片手,一拍一个准,比赵鹿鸣的筷子靠谱多了。
天快亮时,我们练到第六遍,嗓子哑了,手指起了茧,但声音第一次完整了。唐爷靠在门口打瞌睡,军大衣滑到地上,露出里面的破洞毛衣。温夏按下最后一个和弦,回声在排练厅里转了三圈才消散。
我抬头看天花板,一盏老旧的射灯嗡嗡作响,灯泡里钨丝发红,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不是在排练,是在偷时间。偷凌晨四点的安静,偷地下一层的霉味,偷唐爷的瞌睡,偷铁蛋的火腿肠。
六点整,合唱团的奶奶们来了,拎着保温杯,穿着统一的红外套,像一团团移动的火焰。我们收拾设备,奶奶们围过来,七嘴八舌:
小伙子,唱得不错,就是鼓少了点镲片。
狗挺有节奏感,要不要加入我们
小姑娘,你的电子琴贴贴纸太花了,影响专业形象。
我们笑着应和,像一群被长辈围观的小孩。唐爷挥挥手:散了散了,下次迟到一分钟,老太太们就把你们炖了。
走出文化馆,天已经亮了,东边泛起鱼肚白。风停了,空气里有豆浆和油条的味道。我背着吉他,顾星燃扛着贝斯,赵鹿鸣拎着脸盆镲片,温夏抱着电子琴,铁蛋跟在最后,嘴里叼着不知谁掉的火腿肠。
我们站在路边,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支刚打完仗的小乐队。顾星燃突然说:以后要是火了,咱们就把这段写进自传,标题就叫《凌晨四点的和声》。
我摸着小号嘴,金属被体温焐热,像一颗会发光的心脏。我点点头,心里想着:火不火再说,先把今天的作业写完,不然老徐又要用月考威胁我们。
铁蛋打了个喷嚏,火腿肠掉在地上,它低头去追,尾巴摇得像胜利的旗帜。
爷爷是在周三夜里被送进医院的,那天文化馆排练到凌晨五点,我回到家刚躺下,电话铃就炸开了。母亲的声音像被水泡过,软得发颤:子漾,快来市医院,爷爷突然喘不上气。
我脑子嗡一下,连袜子都没穿好就往外冲,凌晨的街道空得像被掀掉鼓面的鼓。赶到急诊门口,父亲正攥着一沓缴费单,手背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像失控的节拍器。母亲蹲在墙角,手里攥着爷爷的毛线帽,眼泪把帽檐打得湿透。
医生走出来,口罩挂在下巴上,声音低却清晰:急性心衰,暂时脱离危险,但随时可能恶化。老人点名要见你。
ICU的门一开,药水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呛得我喉咙发紧。爷爷躺在那里,身上插的管子比文化馆旧音箱的线还乱。心电仪上的绿线一跳一跳,像被拽着的风筝线,随时会断。他听见脚步声,眼皮动了动,努力把目光聚到我脸上,嘴角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小子……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洞里传出来,带着回声,我的高音C……还在你那儿吧
我点头,把脖子上的铜号嘴摘下来,塞进他掌心。爷爷的手指干瘦,却死死攥住它,像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喘了两口气,氧气面罩上糊满雾气。
我怕……这次真吹不动了。他眨眨眼,睫毛上挂着汗珠,你得替我吹,吹给他们听。
我喉咙发紧,一句话也吐不出,只能拼命点头。爷爷抬手,指了指床头的抽屉。我拉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乐谱,最上面那张写着《我的祖国》,简谱旁边用红笔圈着高音C,旁边还有一行铅笔字:用力,别怂。
当年……爷爷咳了两声,声音像破风箱,文工团嫌我破音,我爹嫌我丢人,我就再也没碰过小号。这口气,我憋了六十年。
他停了停,目光穿过天花板,像是看见很远的地方:现在,我把这口气交给你。别学我……别认输。
监护仪突然报警,护士冲进来把我们往外推。爷爷的手还扬在半空,像指挥最后一拍没收住。我踉跄着被赶出门,铜号嘴和乐谱一起被我攥得发烫。
走廊尽头,父亲靠墙站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一半的骨头。我走过去,把乐谱递给他。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在高音C上摩挲,眼泪啪嗒落在纸面上,晕开一片淡红。
大夫说,如果能熬过今晚,就还有转机。父亲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爷爷刚才让你进去,是怕你以后没机会听他说话了。
我抬头看ICU的门,红灯亮得像舞台的聚光灯,只是这次台下空无一人。母亲擦干眼泪,突然伸手撸了撸我杂乱的头发:去练吧,练到他能听见为止。
凌晨三点,我又回到文化馆。铁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火腿肠,尾巴摇得像节拍器。排练厅里,顾星燃、赵鹿鸣、温夏已经到齐,一个个的黑眼圈比鼓皮还黑。我没说爷爷病危的事,只是把那张《我的祖国》铺在地上,红笔圈的高音C在灯光下像一粒火炭。
今晚不练自己的歌了。我嗓子发干,练这个,只练高音C。
顾星燃没问为什么,只是把贝斯音量调小;赵鹿鸣用脸盆敲出四四拍;温夏把电子琴调到小号音色。我举起铜号嘴——没有小号,就用号嘴直接对麦。第一下吹破了,声音像一只被踩扁的鸭子。第二下,第三下,气流在号嘴里乱撞,震得我牙龈发麻。铁蛋歪头看我,汪了一声,像在数拍子。
练到第五遍,我的嘴唇肿成两条香肠,高音C还是飘,像断了线的风筝。我烦躁地踹了一脚地板,木屑飞起来,像嘲笑我的尘埃。温夏递给我一杯温水:别急,爷爷听得见。
我抬头看她,灯光下她的镜片反光,遮住眼睛,却遮不住语气里的笃定。我深吸一口气,把号嘴重新贴上嘴唇——这一次,我把所有的愧疚、恐惧、不甘全灌进去。气流像一把刀,划破凌晨四点的寂静,高音C终于直直地戳上天花板,震得灯泡晃了三晃。
铁蛋兴奋地原地转圈,尾巴拍在鼓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顾星燃冲我竖起大拇指,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放下号嘴,嘴唇火辣辣地疼,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我知道,这一声C,穿过医院厚厚的墙,一定能落在爷爷的病床上。
天快亮时,父亲发来一条短信:【血压稳住了,医生说,再观察。】
我回了一个字:【好。】然后把铜号嘴重新挂回脖子,像挂上一颗定心丸。
走出文化馆,风停了,天边泛起一线淡青。铁蛋跟在我脚边,红布湿透,却依旧摇尾巴。我摸摸它的头,低声说:今晚还来,一起把高音吹到他能出院。
爷爷还在ICU,但铜号的温度已经传到我掌心,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爷爷在ICU里熬过了第一夜,医生说像踩在薄冰上过河,可毕竟没沉下去。父亲把消息发给我时,我正蹲在文化馆门口啃冷掉的包子,嘴唇上因吹号嘴裂开的口子一碰就疼。我把最后一口肉馅塞进铁蛋嘴里,它摇尾巴,像在替我庆祝。可我没来得及高兴第二秒,老徐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林子漾,立刻回学校,出事了。
我赶到教务处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校长、政教处主任、老徐,还有几个穿白衬衫的家长代表。桌上摊着一张红头文件,旁边是一封打印的举报信,落款——一群关心孩子未来的高三家长。
举报信写得滴水不漏:野鸽乐队长期旷晚自习,私自占用文化馆场地,煽动学生不务正业,其中更点名我月考下滑五十名,要求教育局立即取消参赛资格,否则将向媒体曝光学校放任学生荒废学业。
校长把文件推到我面前,语气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市教育局已经批复,同意暂停你们参赛资格,等调查结果。
我脑子嗡一声,像音箱瞬间拔掉电源,所有声音都断了。老徐在旁边补刀:还有三天就是市预赛,如果申诉失败,你们连候场区都进不去。
我攥紧口袋里的铜号嘴,金属边缘硌进掌心,疼得像提醒我别慌。我抬头看向校长:文件里说‘调查结果’,调查谁调查什么
政教处主任咳嗽一声:调查你们是否违反校纪、是否影响学业。
那就调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倔强得像一根不肯弯的弦,但调查期间,任何人无权剥夺学生参加校外艺术活动的资格,这是教育部明文规定。
这句话是我在文化馆熬夜时查到的,一字不差背下来。主任的脸色变了变,校长推了推眼镜,目光第一次从我头顶移到我的眼睛。
规矩是规矩。校长慢条斯理,可你们要是拿不出‘不影响学业’的证据,规矩也救不了你们。
证据我脑子里迅速滚过最近的作业本、模拟卷、文化馆凌晨四点的打卡记录。可这些都不够,他们要看的是成绩。我咬牙:给我们一周,月考成绩出来,如果我们全部回到前三十,文件能不能撤回
校长和老徐对视一眼。老徐咳了一声:一周太长,三天。
三天,七十二小时,要让四个人从年级中游飞回前三十,听上去像让铁蛋在一夜之间学会后空翻。可我没有退路,爷爷还在ICU,他的高音C还挂在呼吸机的嗡鸣里。
我点头:成交。
走出教务处,阳光刺眼得像嘲笑。顾星燃、赵鹿鸣、温夏躲在楼梯口等我,他们脸上挂着同款黑眼圈,眼里却燃着火。我把情况说了一遍,赵鹿鸣当场把鼓棒掰成两截:三天他们怎么不直接让我们去死
温夏推了推眼镜:不是去死,是去补天。她打开书包,掏出四份复习计划表,A3纸大,密密麻麻全是公式和英语单词,我昨晚根据每个人上次月考的错题做的,按这个节奏,三天不睡觉可以勉强回到安全线。
顾星燃苦笑:那乐队怎么办不练了
我掏出手机,点开计时器:练。文化课在教室,乐队在梦里。
当天晚上,我们四个分头行动:白天上课刷题,晚自习后去空教室继续刷题,凌晨两点再溜到文化馆,练到四点,回宿舍睡两个小时,继续新一轮循环。铁蛋成了我们的巡夜保安,叼着火腿肠蹲在教室门口,谁打瞌睡就舔谁的脸。
第一天晚上,我抱着英语完形填空做到凌晨一点,眼皮打架,铁蛋用脑袋顶我胳膊,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在提醒:别忘了高音C。我甩甩头,把爷爷的乐谱压在练习册下面,每做完一页题就对着铜号嘴吹一口气,无声的C在胸腔里回荡,像有人给我打拍子。
第二天,温夏的复习计划表已经升级成Excel,红绿黄三色标注错题率。赵鹿鸣把脸盆镲片搬进自习室,做题做到崩溃时就敲两下,声音闷在厚厚的参考书里,像心跳。顾星燃更狠,把贝斯背带剪成两段,绑在椅背上,每背完一个历史时间轴就拨一下空弦,利用肌肉记忆提醒自己别忘了节奏。
第三天清晨,月考开考。我走进考场前,父亲发来短信:【爷爷醒了,问你们今天唱不唱】我回:【唱。】然后把手机关机,塞进讲台前的袋子里。
三天后,成绩公布,我们四个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我回到年级29,顾星燃28,温夏稳在15,赵鹿鸣踩着线30。老徐在公告栏贴出红榜,转身冲我竖起大拇指。校长在走廊拦住我,递过一张盖了红章的撤销通知:规矩是规矩,成绩是成绩。周六,去把高音C吹给他们听。
我攥着通知一路跑到医院。ICU门口,父亲正推着轮椅出来,爷爷坐在上面,氧气管绕在耳后,脸色苍白得像宣纸,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看见我手里的红头文件,嘴角慢慢翘起,像当年第一次摸到小号的样子。
三天他声音微弱,却带着笑意。
我点头:三天。
爷爷伸出颤抖的手,比了个C的手势。我把铜号嘴递给他,他贴到嘴边,轻轻吹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有气流。但我知道,那道无形的C已经穿过了医院走廊,穿过了琴房和教室,稳稳地落在即将到来的舞台上。
周六,天没亮透,操场上的灯却全亮了。舞台是昨晚连夜搭的,木板缝里还冒着新鲜刨花的味道。爷爷坐在第一排,轮椅背后插着一根临时改装的输液架,葡萄糖瓶挂在半空,像一面透明的旗。铁蛋戴着红布项圈,趴在他脚边,尾巴一下一下拍地面,声音轻,却稳——咚、咚、咚,像给心脏打拍子。
校长原本不同意把爷爷推来,怕出意外。爷爷只说了一句话:不让我听,我今天就断气给你们看。父亲没办法,只好签了免责书,顺便把ICU的护士也请到现场,背着氧气袋站在旁边,像随时待命的鼓手。
我们四个在后台排队抽签,号码牌是温夏用回形针临时别在衣领上的,别针有点松,一直往下坠。我手里攥着铜号嘴,金属被体温焐得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顾星燃的贝斯背带断了,他用鞋带绑了一个死结,鞋带是荧光绿的,在黑幕布里像一条不肯熄灭的灯芯。赵鹿鸣的鼓棒终于换了真货——两根胡桃木七A,上面刻着Borrowed
from
Music
Lab,偷的,他笑嘻嘻地说借。温夏的电子琴键盘被贴满了Hello
Kitty,她嫌幼稚,昨晚又贴了一层黑色电工胶布,远看像键盘长了疤。
主持人报幕:下面有请——野鸽乐队!
名字一出口,观众席炸出一阵口哨,是高三那几个平时最混的学长。爷爷也抬起手,颤颤巍巍比了个C,铁蛋跟着汪了一声,像打板。
灯光打下,第一下鼓点落地,赵鹿鸣敲得比平时重半拍,脸盆镲片发出嘶哑的哐,像老人咳嗽。贝斯跟进,顾星燃把鞋带背带绷得笔直,低音嗡嗡,像深夜的火车从远处驶来。我扫下第一个和弦,木吉他声音有点飘——琴弦是新换的,还没来得及出汗。温夏的键盘铺底,音色调成旧唱片那种沙沙质感,像爷爷当年那台上海牌留声机。
唱到副歌,我举起铜号嘴,没有小号,就对准麦克风直接吹。气流穿过号嘴,发出尖锐的啸叫,像一把刀划破塑料布,刺耳,却亮。爷爷在台下笑了,氧气面罩里全是雾。父亲站在轮椅后,背过身抹了一把脸,肩膀抖得像漏拍。
间奏时,铁蛋突然冲上台,保安没拦住,也不敢拦——它脖子上挂着官方吉祥物的牌,牌上还盖了校团委的章。狗爪子一抬,拍在赵鹿鸣的低音鼓上,咚!全场哄笑,笑完又鼓掌,鼓点瞬间稳了半度。我趁机把爷爷的乐谱举过头顶,朝着观众席晃了晃,纸上的高音C被红笔圈得像一颗滚烫的痣。
最后一遍副歌,我们全体走到台前,赵鹿鸣把鼓棒倒过来,用棒尾敲地板,咚、咚、咚,和铁蛋尾巴的节拍严丝合缝。顾星燃把贝斯递给我,我抱着它,像抱着一面盾牌。温夏按下最后一个和弦,电子琴发出老式留声机的咔哒收针声。我深吸一口气,把铜号嘴贴到麦克风前,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
高音C冲了出去,像一支穿云箭,直戳体育馆的穹顶。灯管被震得嗡嗡作响,回音一圈一圈荡回来,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三秒寂静。
然后,全场炸了。口哨、尖叫、掌声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水。爷爷在轮椅上抬起手,慢慢做了一个收拍的动作,手腕颤抖,却精准。父亲终于哭出声,声音不大,被掌声盖过去,但我听见了,像听见鼓手在耳机里给的小声提示。
评委席亮灯,打分牌齐刷刷举起:9.8、9.9、9.9、10。主持人激动得破音:野鸽乐队,直接晋级省赛!
我们冲下台,围在爷爷轮椅旁。父亲把奖杯递给他,爷爷没接,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奖杯的金属边,咚、咚,像确认音色。然后,他抬头看我,声音轻得像羽毛:
C……上去了。
ICU护士冲过来,把氧气袋接上,推轮椅往救护车走。爷爷摆摆手,示意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软的《我的祖国》乐谱,塞进我手里:
省赛……再吹一次,吹给更大的地方听。
救护车关门,鸣笛声划破校园上空。铁蛋追着车跑了两步,停下,回头看我,尾巴摇得很慢,像节拍器最后几格电池。
我低头看乐谱,高音C的红圈被爷爷的汗晕开,像一朵小小的、盛开的花。
我知道,真正的逆袭才刚刚开始。
救护车把爷爷推走后,操场上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舞台木板缝里残存的刨花味,混着夜里未散的雨气。奖杯被父亲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我拎着吉他,脖子上的铜号嘴被体温熨得发烫,却怎么也暖不起指尖。铁蛋跟在我脚边,尾巴不再摇,低低地垂着,像一条被雨淋湿的旗。
回到教学楼,整栋楼黑得像一口井。值班室的大爷已经锁了门,我们四个只好翻窗进器材室——铁蛋最灵活,先跳进去,用鼻子顶开插销。屋里一片漆黑,我把手机电筒打开,光柱扫过跳箱、断了腿的课桌、蒙尘的篮球,最后落在那把被爷爷修好的旧木吉他上。琴弦在光里微微颤动,像是还残留着刚才舞台上的余震。
顾星燃把门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像给今晚画了个句号。没人说话,只有铁蛋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喷在我的手背上。赵鹿鸣把脸盆镲片放到鼓架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声音闷在黑暗里,像心跳慢了半拍。温夏打开电子琴,电源键亮起的瞬间,Hello
Kitty贴纸反射出一点幽蓝,像夜里唯一的星。
我坐到跳箱上,把爷爷的乐谱摊在膝盖。高音C的红圈已经被汗水晕成一朵玫瑰,边缘微微卷起。我伸手去碰,指腹沾到一点墨迹,像摸到爷爷最后那口呼吸。音箱还插在角落,我打开开关,电流滋啦一声窜过喇叭,像幽灵打了个喷嚏。
再唱一遍我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没人反对。顾星燃把贝斯背带重新系好,鞋带结在黑暗中发出细小的摩擦;赵鹿鸣用两根筷子敲地板,找到刚才的节奏;温夏把电子琴调到最轻的音量,像怕惊醒谁。铁蛋趴在我脚边,下巴搁在我的鞋面上,温热透过帆布传进来。
我扫下第一个和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整个屋子都跟着颤了一下。没有麦克风,没有灯光,没有观众,只有我们五个人和一条狗,以及尘埃里漂浮的回声。歌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从地底渗出的暗河,带着铁锈味、雨味、还有爷爷指甲缝里残留的机油味。
唱到副歌,我举起铜号嘴,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吹。气流穿过狭窄的铜管,发出尖锐却孤独的啸叫,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层层叠叠,像无数个爷爷在远处应和。铁蛋突然抬起头,耳朵竖得笔直,尾巴轻轻拍了一下地面——咚,正好卡在鼓点上。
一曲终了,余音在天花板盘旋,久久不散。我们谁也没动,像被自己的声音钉在原地。黑暗中,顾星燃先开口,声音低却坚定:省赛,咱们得去。
怎么去赵鹿鸣苦笑,组委会要求提交新曲目,还要现场原创改编,时间只剩两周。
温夏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电子琴的微光:那就写一首新的,写给爷爷,也写给今晚的器材室。
我低头看乐谱,红圈已经模糊,但高音C的轮廓还在。我把它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铜号嘴的背面,像把一颗种子埋进铜的深处。
写歌之前,我站起身,先把器材室修好。
大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赵鹿鸣把脸盆镲片举过头顶:明天我带工具,把鼓架焊牢。顾星燃拍拍贝斯:音箱的保险丝老跳闸,我换新的。温夏从书包里掏出电工胶布:Hello
Kitty太显眼,全贴黑。
铁蛋汪了一声,像领到了任务。我摸摸它的头:你负责把火腿肠藏起来,别让人偷吃。
我们分头回家,走到校门口时,东方的天空泛起一线鱼肚白。我回头望了一眼教学楼,器材室的窗户黑漆漆的,但我知道,那里面的尘埃、回声、还有爷爷没吹完的高音,都在等天亮。
我攥紧铜号嘴,金属的边缘割进掌心,却不再觉得疼。它现在不是遗物,是火种。风从操场吹过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写吧,唱吧,把空荡的屋子填满,把爷爷留在高音里。
我深吸一口气,把书包甩到肩上,朝家的方向跑起来。铁蛋跟在后面,尾巴终于重新摇成节拍器。省赛的舞台就在两周之后,而我们的新歌,要从这间空荡的器材室开始发芽。
两周后的清晨,高铁像一条银色长蛇,把我们吞进省城。车窗外的稻田飞速后退,像被谁按了快进键。我怀里抱着吉他,铜号嘴用红绳系在背带孔上,一路晃荡,像一颗不肯安睡的心脏。
爷爷没能来。他还在ICU,但昨晚医生破例让我隔着玻璃给他听了一段demo——我把新写的歌录在手机里,贴着扬声器,心电仪的绿线跟着鼓点起伏,护士笑着说:老爷子心率飙到一百,比药都管用。
省赛场馆比市体育馆大十倍,后台人声鼎沸,空气里全是发胶和冷焰火的味道。我们的新歌叫《鸽群与铜号》,歌词写在爷爷那张被汗水晕开的乐谱背面——
如果天空太高,就把骨头磨成翅膀;
如果高音太远,就让心跳当铜号响。
彩排时,导演皱眉:你们确定要加狗
铁蛋蹲在音箱旁,耳朵竖得笔直,像在听分贝曲线。
我点头:它是鼓手。
导演翻白眼:行,别让它抢拍。
灯光暗下来,舞台中央只剩一束追光。我抱着吉他,顾星燃的贝斯鞋带结在灯下泛着荧光绿,赵鹿鸣把爷爷的旧脸盆镲片挂在架子最显眼的位置,温夏的电子琴盖着一块黑布,上面用白粉笔写了两个字:ICU。
倒计时三秒,全场熄灯。
我深吸一口气,吹响了铜号嘴——没有小号,只有号嘴,气流穿过麦克风,像一把磨亮的刀划破黑暗。
鼓点跟进,赵鹿鸣用木棒敲在脸盆边缘,声音沙哑,却带着铁锈的温度。
贝斯低吼,顾星燃把鞋带背带绷到极限,每一个低音都像爷爷的咳嗽。
键盘铺陈,温夏揭开黑布,Hello
Kitty不见了,只剩一排冷白的琴键,像医院走廊的灯。
副歌响起,我开口唱:
他们把天空关进病房,
我们在病房里凿出一扇窗。
鸽群飞不过的地方,
我们用骨头继续远航。
唱到骨头两个字,铁蛋突然窜上台,爪子拍在低音鼓上,咚一声,全场哗然。
我蹲下来,把麦克风递到它嘴边,它汪了一声,节拍精准地落在空拍上。
观众席爆出第一声尖叫,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变成海啸般的掌声。
间奏时,我举起手机,屏幕里是ICU的实时画面——爷爷戴着氧气面罩,手指在床单上轻轻敲打。
我把手机对准音箱,心电仪的滴——滴——声被采样,混进鼓点,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舞台和病房缝在一起。
高音C来了。
我举起铜号嘴,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穹顶。
灯光瞬间全亮,照得我睁不开眼。
那一刻,我看见观众席最后一排,父亲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
高音C已送达,请签收!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全场安静三秒。
然后,掌声、尖叫、口哨,像决堤的洪水。
评委席集体起立,打分牌齐刷刷举起——
9.9、9.9、10、10。
我们赢了。
后台,父亲冲进来,把手机贴到我耳边。
听筒里传来爷爷虚弱却清晰的声音:
高音C……我收到了。
我握着手机,眼泪砸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领奖时,我没有接奖杯,而是接过主持人递来的麦克风。
我对着全场说:
这首歌献给我爷爷,也献给所有被规矩卡过喉咙的人。
音乐不是逃避,是反抗。
高音C不在舞台上,在每一次不肯投降的心跳里。
散场后,我们回到酒店天台。
城市灯火像倒过来的银河,铁蛋趴在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地面。
我掏出铜号嘴,对着夜空吹了一声无声的C。
风把气流撕碎,却撕不碎声音里的倔强。
深夜,我们坐高铁回家。
车厢里很安静,我打开手机,看到ICU群发的消息:
病人生命体征平稳,可转入普通病房继续观察。
我笑了,把铜号嘴贴在车窗上,金属映出我的脸,也映出远处渐渐亮起的晨曦。
鸽子掠过天空,排成歪歪扭扭的C形。
我知道,终章不是结束,是下一段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