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菜进门。
钥匙刚插进锁孔。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陈锋站在门口。
他脸上有没藏住的慌张。
今天这么早他声音有点干。
嗯,菜场人少。我低头换鞋,手里装着排骨的塑料袋窸窣响。
他堵在玄关。
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接我手里的东西。
站这儿干嘛我抬头看他。
他眼神躲闪了一下。
没…没什么。他侧身让开,刚在…找东西。
我哦了一声,拎着菜往厨房走。
眼角扫过客厅沙发。
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反扣在抱枕上。
我脚步没停。
心往下沉了沉。
厨房水龙头哗哗响。
我洗排骨。
水冰凉。
脑子里闪过刚才他反常的样子。
还有那个反扣的手机。
结婚七年。
有些东西,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排骨焯水。
下锅。
倒油。
爆香姜蒜。
电话响了。
是陈锋的手机。
在客厅。
他没接。
铃声固执地响着。
一遍又一遍。
我把火调小。
走出去。
你电话。我对坐在沙发上的他说。
他像被烫到一样抓起手机。
飞快地看了一眼屏幕。
直接按掉。
推销的。他语气生硬。
哦。我站着没动。
空气有点黏。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边缘摩挲。
指节发白。
那个…他舔了下嘴唇,晚上…想吃什么
糖醋排骨。我说。
好…好。他扯出一个笑,很勉强。
我转身回厨房。
糖色炒好了。
焦糖的香气飘出来。
有点甜。
有点苦。
陈锋走了进来。
靠在门框上。
月月,他声音低低的,我们…是不是好久没出去吃饭了
锅里的糖浆咕嘟冒泡。
上周末不是刚在外面吃的我把焯好水的排骨倒进去。
滋啦一声。
热气腾起。
哦…对。他挠挠头,那…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
排骨裹上酱红的糖色。
我翻炒着。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要不…我们去旅游你不是一直想去云南他试探着问。
再说吧。我把热水倒进锅里,漫过排骨,最近工作忙。
锅盖盖上。
小火慢炖。
厨房里只剩下锅里轻微的咕嘟声。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那…我去书房处理点邮件。
脚步声远了。
我靠在冰冷的料理台边沿。
看着那锅咕嘟作响的排骨。
热气模糊了眼前的不锈钢锅盖。
晚饭很安静。
只有筷子碰到碗碟的轻响。
糖醋排骨烧得有点过。
肉老了。
陈锋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吃得心不在焉。
妈下午打电话了。他突然说。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说什么
问…问我们什么时候要二胎。他声音含糊。
空气凝固了几秒。
你怎么回的我放下筷子。
他抬头看我。
眼神复杂。
我说…顺其自然。
我扯了扯嘴角。
顺其自然
嗯。他避开我的视线,你知道的,妈年纪大了,就盼着…
盼着孙子。我接上他的话。
他把头埋得更低。
也不是那个意思…
陈锋。我叫他名字。
他抬起头。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孩子。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平静地说。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没说话。
我吃饱了。我推开碗。
碗里还剩小半碗饭。
排骨几乎没动。
夜里。
我躺在床上。
身边是陈锋平躺的轮廓。
他呼吸均匀。
像是睡着了。
黑暗中。
我睁着眼。
盯着天花板模糊的纹路。
手机屏幕的光,在凌晨一点亮过一次。
他以为我睡了。
动作很轻地掀开被子。
去了阳台。
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隔着玻璃门,听不清。
但那种刻意放软的语调。
像一根细针。
扎进耳朵里。
他回来时带着一身夜风的凉气。
重新躺下。
小心翼翼地没碰到我。
我闭上眼。
第二天是周六。
陈锋破天荒地起得比我早。
厨房里有动静。
我走出去。
他系着那条我买的蓝色围裙。
有点滑稽。
锅里煎着鸡蛋。
起来了他回头,笑得有点刻意,快好了,你坐。
餐桌上摆着牛奶。
还有烤好的面包片。
焦了。
我坐下。
看着他把煎蛋端上来。
边缘有点糊。
尝尝。他有点期待地看着我。
我拿起筷子。
夹了一小块。
还行。我说。
他松了口气似的。
坐下来。
今天…你有什么安排他问,低头喝牛奶。
下午约了苏晴逛街。我说。
苏晴是我大学室友。
也是唯一知道我最近在考虑离婚的人。
哦…他顿了一下,那…晚上呢
逛完街可能一起吃个饭。
要不…我去接你他试探着问。
不用。我拒绝得很快。
他眼神黯了一下。
没再说什么。
气氛有点僵。
他手机响了。
就放在桌上。
屏幕亮起。
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
归属地是我们隔壁市。
他像被火燎了似的。
一把抓起手机。
我…我去接个电话。他站起身,快步走向阳台。
阳台门拉上了。
我慢慢嚼着嘴里的煎蛋。
有点苦。
下午。
咖啡厅。
苏晴搅着杯子里的奶泡。
所以,昨晚他又去阳台打电话了
嗯。
那个号码查了没
没。我看着窗外的人流,懒得查。
苏晴叹了口气。
邹月,你真决定了
嗯。我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很简单的铂金圈。
戴了七年。
指根有一圈浅浅的印子。
房子呢怎么分
他想要就给他。我说,钱,我只拿我该得的那部分。
孩子呢真不要了
朵朵跟着我。我语气没得商量。
朵朵五岁了。
在幼儿园。
陈锋能同意
他管过多少我扯了下嘴角,接送是我,家长会是我,生病陪床也是我。他除了贡献了颗精子,还干了什么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
离了也好。这种丧偶式育儿,加上一个搅屎棍婆婆,还有个疑似出轨的丈夫…早离早解脱。
我端起咖啡。
没加糖。
很苦。
什么时候摊牌
下周三。我说。
朵朵的生日。
在他妈来之前
嗯。我点头。
婆婆下周四过来。
美其名曰照顾我备孕二胎。
实际上就是监工。
苏晴握了握我的手。
需要我做什么,随时说。
帮我找个靠谱的离婚律师。我说,越快越好。
手机震动了一下。
陈锋发来的微信。
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盯着屏幕。
没回。
他苏晴扬扬下巴。
嗯。
现在知道献殷勤了苏晴嗤笑。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
晚了。
朵朵的生日宴定在周三晚上。
一个她喜欢的卡通主题餐厅。
包厢里布置满了气球。
朵朵穿着新买的公主裙。
开心地围着桌子转。
妈妈!爸爸!快看我的艾莎!
陈锋坐在我对面。
有点心不在焉。
手机放在手边。
屏幕时不时亮一下。
他每次都飞快地按掉。
朵朵,我招手,过来许愿吹蜡烛。
服务员推着小车进来。
点上五根蜡烛。
灯光暗下。
烛光跳跃。
映着朵朵兴奋的小脸。
朵朵,许个愿吧。陈锋终于把手机收进口袋。
朵朵闭上眼。
双手合十。
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
我许好啦!她睁开眼,鼓起腮帮子。
一口气吹灭蜡烛。
灯光亮起。
朵朵许了什么愿望呀陈锋笑着问。
朵朵歪着头。
希望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永远开心!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气球在头顶轻轻飘动。
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陈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向我。
我避开他的视线。
拿起塑料刀。
来,切蛋糕了,朵朵想先吃艾莎的裙子还是头发
头发!蓝色的!
蛋糕切开。
分到小盘子里。
朵朵吃得满嘴奶油。
陈锋的手机又震了。
在口袋里嗡嗡作响。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
脸色变了变。
直接关机。
塞回口袋。
动作很大。
朵朵抬起头。
爸爸,你怎么了
没事。他勉强笑笑,朵朵快吃。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
回去的路上。
朵朵在后座安全座椅里睡着了。
手里还抱着新得的艾莎玩偶。
车里很安静。
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红灯。
车停下。
陈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打。
月月,他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朵朵今天许的愿…
童言无忌。我看着前方跳动的红色数字。
我们…他停顿了很久。
绿灯亮了。
他踩下油门。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他终于问出来。
声音很轻。
带着点不确定的颤抖。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
路是自己选的。
他没再说话。
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
指节捏得发白。
到家。
把睡熟的朵朵抱回小床。
盖好被子。
轻轻关上门。
客厅里。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沉甸甸的。
他站在沙发边。
看着我。
月月,我们谈谈。
好。我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我…他舔了下嘴唇,喉结滚动,我知道,我最近…做得不好。
我没说话。
我妈那边…给我很大压力。他艰难地说,她总说…没个儿子,在老家抬不起头…
所以呢我看着他。
所以…我…他语塞。
所以你就默许她一次次地催我生二胎催到我子宫肌瘤手术做完才半年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脸色白了白。
我…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跟她吵…
你只是不想当那个坏人。我替他说完。
他颓然地坐下。
双手插进头发里。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那段时间,你刚做完手术,还要接送朵朵,还要上班…我…
你忙着出差。我补充,忙着应酬,忙着在电话里哄你妈高兴。
他猛地抬起头。
眼圈有点红。
不是那样的!我…我也很累!工作压力大,两头受气…
所以呢我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陈锋,你告诉我,谁不累我在医院躺了三天,你来看过我几次朵朵高烧四十度,我一个人抱着她在急诊等到天亮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张了张嘴。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你妈又一次打电话来,指责我生不出儿子,是个没用的女人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
肩膀垮了下去。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是我没用…是我没护着你…
不是没用。我站起身,是选择。你选择了对你来说更轻松的路。
我走到卧室门口。
手放在门把手上。
早点休息吧。明天,你妈要来了。
我关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客厅里。
传来压抑的、沉闷的捶打沙发的声音。
还有模糊的哽咽。
第二天是周四。
婆婆来了。
大包小包。
一进门。
视线就扫过我的肚子。
哎哟,朵朵都长这么高啦!她放下东西,先去亲了亲刚睡醒还有点懵的朵朵。
朵朵有点怕她。
缩到我腿边。
妈,路上辛苦了吧。陈锋接过行李。
辛苦啥!婆婆嗓门大,一想到可能要抱大孙子了,浑身都是劲!
她拉着陈锋坐下。
怎么样有动静没她压低声音,但足够我听见。
陈锋尴尬地看了我一眼。
妈,这事不急…
还不急婆婆声音拔高,你看看隔壁老王家!孙子都两个了!朵朵都五岁了!你们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朵朵被她的声音吓到。
紧紧抓住我的手。
妈,我开口,我们暂时不考虑二胎。
婆婆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
不考虑为啥不考虑
我身体需要休养。
休养婆婆上下打量我,我看你气色挺好嘛!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娇贵
妈!陈锋想阻止她。
你闭嘴!婆婆瞪了他一眼,都是你惯的!一点做媳妇的样子都没有!
她转向我。
邹月,不是我说你。你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是高龄产妇!风险多大!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我们老陈家想想!为陈锋想想!他可是三代单传!
朵朵哇一声哭出来。
妈妈…我害怕…
我把朵朵抱起来。
不怕,妈妈在。
你看你!婆婆更来劲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黏妈!一点独立性都没有!就是被你惯坏了!这样下去,以后有了弟弟妹妹,怎么得了!
没有弟弟妹妹。我看着婆婆,清晰地说。
空气瞬间凝固。
婆婆的脸涨红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抱着抽泣的朵朵,一字一句,没有弟弟妹妹。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反了你了!婆婆猛地站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我脸上,陈锋!你听听!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这是要断我们老陈家的香火啊!
陈锋脸色铁青。
他拉开婆婆。
妈!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我少说两句婆婆声音尖利,陈锋!你还有点男人的样子吗你就看着你老婆这么欺负你妈这么作践我们老陈家
够了!陈锋猛地吼了一声。
把婆婆和我都吓了一跳。
朵朵哭得更凶了。
都别吵了!陈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妈,你先去休息!月月,你哄哄朵朵!
他把婆婆半推半劝地拉进了客房。
门关上。
还能听到婆婆在里面不依不饶的骂声。
我抱着朵朵回到儿童房。
轻轻拍着她的背。
朵朵不怕,没事了…
朵朵哭累了。
趴在我肩上抽噎。
妈妈…奶奶好凶…我不喜欢奶奶…
嗯,妈妈知道。
奶奶为什么…老说要弟弟…她抬起哭花的小脸,朵朵不好吗
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朵朵很好。我亲了亲她湿漉漉的脸蛋,是妈妈最好的宝贝。没有弟弟,只有朵朵。
她抽噎着。
慢慢在我怀里睡着了。
把她轻轻放回小床。
盖好被子。
我走出儿童房。
客厅里。
陈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双手捂着脸。
听到脚步声。
他抬起头。
眼睛里有红血丝。
月月…他声音嘶哑,对不起…
我在他对面坐下。
陈锋,我看着他,我们离婚吧。
时间好像停滞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嘴唇哆嗦着。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
就因为我妈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就因为她今天说了那些话我替她道歉!我让她明天就走!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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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她。我摇摇头,她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因为什么他冲到我面前,蹲下来,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
带着汗。
是因为…因为我最近对你不够关心因为我工作太忙忽略了你我改!我都可以改!他急切地说着,语无伦次,我知道我错了!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
里面是真切的恐慌和痛苦。
心里某个地方,钝钝地痛了一下。
但很快被更大的疲惫淹没。
陈锋,我抽回自己的手,你手机里那个号码,是谁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
僵在原地。
脸上的血色彻底没了。
我…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个每天半夜给你打电话的人。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那个让你躲到阳台去接电话的人。那个归属地是隔壁市的号码。
他颓然地松开手。
瘫坐在地上。
肩膀垮了下去。
是…是林薇。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薇。
他大学时的初恋。
那个曾经让他念念不忘很多年的白月光。
她离婚了。陈锋低着头,不敢看我,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就是隔壁市…过得很不好…有时候…就是诉诉苦…
诉诉苦我轻轻重复。
真的!我们没什么!他猛地抬头,急切地辩解,就是…就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找我聊聊天…我发誓!我连她面都没见过!
聊天需要半夜聊我问。
他哑口无言。
聊什么聊她过得不好聊她后悔当初没选你聊如果当初你们在一起,现在会怎样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狼狈地别开脸。
陈锋,我站起身,你心里一直有个地方,是留给她的。以前是,现在也是。只是以前她嫁人了,你没机会。现在她回来了,过得不好,你的机会也来了。
我没有!他激动地反驳,我爱的是你!是朵朵!是现在这个家!
爱我笑了,有点凄凉,你的爱,就是在你妈一次次贬低我的时候保持沉默。你的爱,就是在朵朵需要爸爸的时候永远缺席。你的爱,就是在深更半夜,安慰另一个婚姻不幸的女人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瘫在那里。
不是那样的…他喃喃着,声音空洞,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那你觉得我可怜吗我问。
他怔怔地看着我。
陈锋,我累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多年的沉重都吐出来,我不想再猜你半夜的电话是打给谁的,不想再应付你妈无休止的生儿子警告,不想再一个人扛着这个所谓的家。
我走到卧室门口。
打开门。
拿出床头柜里那份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
走回客厅。
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签了吧。
白纸黑字。
像一道冰冷的界碑。
隔开了过去和未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协议。
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
财产分割和朵朵的抚养权,上面写得很清楚。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房子归你,存款我拿三分之一。朵朵跟我。你随时可以探视。
朵朵…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朵朵不能没有爸爸!
朵朵需要的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不是一个在电话里给别人当情绪垃圾桶的爸爸。我平静地说。
我不同意!他一把抓起那份协议,就要撕。
你撕了也没用。我看着他的动作,律师那里还有。你撕一份,我明天就让律师再送十份过来。
他的手僵在半空。
纸张在他手里被捏得变了形。
月月…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求你了…
他跪着挪到我脚边。
抓住我的裤脚。
像个无助的孩子。
为了朵朵…她还那么小…她今天才许了愿…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生疼。
朵朵天真无邪的小脸。
她闭着眼许愿的样子。
希望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永远开心!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我用力眨回去。
不能心软。
邹月。
不能心软。
就是因为她还小,我逼自己狠下心,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我才不能让她在一个充满欺骗、争吵和冷暴力的家庭里长大。
我一根一根。
掰开他抓住我裤脚的手指。
陈锋,放手吧。
他的手指冰凉。
像没有生命的铁钳。
最终。
被我掰开。
他瘫坐在地上。
失魂落魄。
像被抽走了脊梁骨。
客房门开了。
婆婆冲了出来。
离婚谁要离婚她刚才显然一直在偷听。
她看到茶几上的协议。
又看看瘫在地上的儿子。
瞬间明白了。
好啊!邹月!原来是你!她像头发怒的母狮,朝我扑过来,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生不出儿子还想离婚你想得美!
陈锋猛地起身。
拦住了她。
妈!你够了!他吼着,声音嘶哑破碎。
我够什么够!婆婆用力捶打着他,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婆都管不住!她要离就让她离!带着那个赔钱货丫头片子滚蛋!我看她离了婚谁要!
你闭嘴!陈锋猛地推开她,眼睛赤红,不准你这么说朵朵!
婆婆被推得踉跄一下。
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为了她们…推你妈
出去!陈锋指着大门,浑身发抖,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陈锋!你敢赶我走我是你妈!婆婆尖叫。
出去!陈锋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不然我现在就从这个窗户跳下去!你信不信!
婆婆被他眼里的疯狂吓住了。
嘴唇哆嗦着。
看看我。
又看看状若癫狂的儿子。
最终。
一跺脚。
好!好!我走!我不管了!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
她气冲冲地抓起自己的包。
摔门而去。
巨大的声响。
震得墙壁都在颤。
客厅里。
死一样的寂静。
陈锋背对着我。
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过了很久。
他慢慢转过身。
脸上全是泪。
他走到茶几前。
拿起那份皱巴巴的离婚协议书。
又拿起笔。
他的手抖得厉害。
笔尖悬在签名处。
迟迟落不下去。
月月…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
嫁了七年。
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的男人。
他的痛苦是真的。
后悔是真的。
眼泪也是真的。
可是。
太晚了。
那些日积月累的失望。
那些被忽视的日日夜夜。
那些躲在阳台的低声细语。
早已像白蚁。
蛀空了婚姻的根基。
签吧。我说。
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闭上眼。
滚烫的泪砸在协议书上。
晕开一小片墨迹。
然后。
他颤抖着手。
在签名处。
一笔一划。
写下了他的名字。
陈锋。
写完最后一笔。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笔掉在地毯上。
无声无息。
朵朵…他哑着嗓子,让我…再陪她几天…行吗
嗯。我点头,下周一,我们去办手续。
他捂着脸。
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沉闷。
绝望。
我转身走进卧室。
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
慢慢滑坐到地上。
外面是他的哭声。
里面是我的眼泪。
终于。
落了下来。
无声。
汹涌。
接下来的几天。
家里像一个巨大的冰窖。
陈锋请了假。
没去上班。
他变得异常沉默。
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朵朵。
陪她搭积木。
给她读故事书。
笨手笨脚地给她扎辫子。
扎得歪歪扭扭。
朵朵却很开心。
爸爸扎的辫子最好看!
陈锋就笑。
笑得比哭还难看。
朵朵睡着后。
他就坐在她床边。
一看就是很久。
眼神空洞。
我尽量避开他。
收拾自己的东西。
联系搬家公司。
找新的幼儿园。
苏晴介绍的律师效率很高。
财产分割清晰明了。
只等下周一去民政局。
周日下午。
朵朵被苏晴接去她家玩半天。
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我在卧室整理最后一点零碎物品。
他站在门口。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他声音干涩,最后一次…就当…散伙饭
我动作顿了一下。
好。
地点是他定的。
一家我们恋爱时常去的私房菜馆。
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
以前觉得很有情调。
现在只觉得路太窄。
车开不进去。
只能停在巷口。
走进去。
晚风带着点凉意。
吹在脸上。
那家店居然还在。
老板也没换。
看到我们。
有点惊讶。
哟!好久不见你们两口子了!
陈锋勉强笑了笑。
老样子
嗯。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木质的桌椅。
昏黄的灯光。
一切都和记忆里重叠。
却又无比陌生。
菜陆续上来。
都是以前我们爱吃的。
糖醋小排。
清炒河虾仁。
蟹粉豆腐。
还有一道…他曾经特意为我学的、失败了很多次的腌笃鲜。
汤炖得奶白。
笋尖嫩黄。
热气袅袅。
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他给我舀了一小碗。
我接过。
喝了一口。
咸淡适中。
鲜香醇厚。
比当年他做的好太多。
挺好。
他扯了扯嘴角。
练了好多年…总算…能入口了。
我们沉默地吃着。
筷子偶尔碰到一起。
又飞快地分开。
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朵朵的新幼儿园…找好了他问。
嗯。离苏晴家不远。她可以帮忙接。
那就好。他点点头,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我…我每个月抚养费会按时打过去。要是…要是不够,或者朵朵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那个…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林薇…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她后来…知道了我们的事…也把我拉黑了…
都过去了。我说。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他自嘲地笑笑,眼圈又有点红,我只是…不想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看着碗里漂浮的一点油花,只是…不爱了。
他猛地低下头。
肩膀微微耸动。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抬起头。
眼睛红得厉害。
却努力挤出一个笑。
那…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你也是。
吃完饭。
走出巷子。
夜风更凉了。
他把外套脱下来。
想给我披上。
我侧身避开了。
不用。
他的手僵在半空。
然后慢慢收回去。
我…送你回去他问。
我打车。我拿出手机。
还是我送吧。他坚持,最后一次了。
我看着他执拗的眼神。
最终点了点头。
车开在熟悉的路上。
路灯的光晕一个接一个滑过车窗。
像流逝的时光。
谁也没说话。
电台里放着老歌。
缠绵悱恻。
不合时宜。
快到家时。
天空飘起了小雨。
细密的雨丝打在挡风玻璃上。
又被雨刮器扫开。
车停在小区门口。
就停这儿吧。我说。
他熄了火。
没动。
也没解锁车门。
狭小的空间里。
只有雨刮器单调的、规律的声响。
啪嗒。
啪嗒。
月月…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我转过头。
昏暗的光线下。
他脸上全是水痕。
分不清是雨。
还是泪。
如果…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扛那么多…一定不会…接那些电话…一定…
他泣不成声。
没有如果了。我轻声说。
他捂住脸。
压抑的哭声在车厢里弥漫开。
沉重。
绝望。
我静静地坐着。
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霓虹。
心里一片荒芜的平静。
过了很久。
他的哭声渐渐低下去。
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抬起头。
胡乱抹了把脸。
眼睛肿得厉害。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我…我失态了…
他深吸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解锁了车门。
咔哒一声轻响。
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像某种宣判。
下周一…九点…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他说。
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
好。我拉开车门。
冰凉的雨丝瞬间打在脸上。
带着初秋的寒意。
月月!他突然喊住我。
我停住。
没回头。
朵朵的愿望…他声音破碎地传来,真的…不可能了吗
我站在细密的雨幕里。
背对着他。
愿望之所以是愿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就是因为…它很难实现。
说完。
我关上车门。
头也不回地走进小区。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
和温热的眼泪混在一起。
流进嘴角。
又咸。
又涩。
身后。
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然后。
是轮胎急速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车灯的光柱猛地扫过。
我下意识地回头。
看到陈锋的车。
像一头失控的困兽。
猛地调转车头。
朝着我离开的方向。
冲了过来!
速度极快!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
溅起大片水花!
刺眼的远光灯直直打在我身上!
我僵在原地。
大脑一片空白。
他要干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眼看那车就要撞上来!
尖锐的刹车声撕裂雨夜!
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濒死的哀鸣!
车子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
险险刹住!
车头几乎要贴上我的腿!
引擎盖还在剧烈地颤抖。
蒸腾着白汽。
我惊魂未定。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车门猛地被推开。
陈锋跌跌撞撞地冲下来。
脸色惨白得像鬼。
他冲到我面前。
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力道大得惊人!
月月!月月!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别走!求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能没有你!没有朵朵!我受不了!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往下淌。
他眼睛赤红。
像个疯子。
你疯了!我用力想挣开他,你刚才差点撞死我!
我不是故意的!他死死抓着我,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我只是…我只是想追上你!我脑子乱了!刹车踩慢了!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吧!骂我吧!只要你别走!
他抓着我的手往他自己脸上扇。
你放开我!我尖叫着挣扎,陈锋!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他吼着,眼泪混着雨水疯狂往下流,一想到明天过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抱不到朵朵了…这个家就没了…我就…我就想死!
他松开我。
踉跄着后退几步。
绝望地看着我。
邹月…没有你和朵朵…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猛地转身。
朝着旁边冰冷的石砌花坛!
一头撞了过去!
不要——!
我的尖叫和沉闷的撞击声同时响起!
他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
软软地倒了下去。
额角。
鲜红的血混着雨水。
汩汩涌出。
瞬间染红了他半张脸。
和他身下湿漉漉的地面。
刺目惊心。
陈锋!
我扑过去。
跪在冰冷的雨水里。
手颤抖着去捂他额头的伤口。
温热的血不断从指缝里涌出来。
怎么捂都捂不住。
救命!来人啊!救命!我朝着空无一人的小区门口嘶喊,声音变了调。
保安室的灯亮了。
有人影跑出来。
怎么了
快叫救护车!快啊!我哭喊着。
保安看清状况。
吓了一跳。
慌忙掏出手机打电话。
陈锋躺在我怀里。
眼睛半睁着。
眼神涣散。
血和雨水糊了他一脸。
他嘴唇翕动着。
发出微弱的气音。
…别…走…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红蓝的光在雨夜里闪烁。
刺眼。
冰冷。
急诊室的红灯亮着。
我浑身湿透。
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
手上。
衣服上。
全是干涸发暗的血迹。
像狰狞的烙印。
苏晴接到电话赶来了。
给我带了干衣服。
怎么回事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吓坏了。
我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
只是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苏晴抱住我。
轻轻拍着我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
冰冷的身体在她怀里一点点找回知觉。
巨大的后怕像潮水般涌上来。
如果他刚才没刹住车…
如果他撞花坛的力气再大一点…
我不敢想。
他…苏晴迟疑地问,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
声音嘶哑。
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急诊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走出来。
家属
我猛地站起来。
腿一软。
苏晴扶住我。
他…怎么样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万幸。医生摘下口罩,撞击位置在额角,颅骨轻微骨裂,中度脑震荡,失血有点多,但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伤到要害。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悬着的心。
轰然落地。
我腿一软。
差点瘫下去。
苏晴紧紧扶住我。
谢谢医生…
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
陈锋躺在上面。
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脸色苍白如纸。
闭着眼。
还在昏迷中。
他被推进了病房。
我跟着进去。
苏晴留在外面。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
额角厚厚的纱布下。
隐隐渗着一点暗红。
几个小时前。
他还跪在地上求我别走。
几个小时后。
他躺在这里。
生死一线。
我伸出手。
指尖悬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方。
最终。
没有落下。
就这样坐着。
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光。
雨停了。
新的一天。
毫无征兆地来了。
快天亮时。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
慢慢睁开了眼睛。
眼神茫然。
没有焦距。
过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转向我。
看到我。
他涣散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
嘴唇动了动。
月…声音微弱嘶哑。
别说话。我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湿,轻轻润着他干裂的嘴唇。
他顺从地张开嘴。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朵朵…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苏晴去接了,送她去幼儿园了。没事。我说。
他似乎松了口气。
闭上眼睛。
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医生来查房。
检查了他的情况。
醒了就好。脑震荡需要静养,情绪不能激动,不能再受刺激。
我默默点头。
白天。
陈锋的同事和几个朋友陆续来看他。
看到他这个样子。
都很震惊。
病房里堆满了果篮和花。
他精神不太好。
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醒了就看着我。
也不说话。
眼神复杂。
愧疚。
后怕。
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依赖。
下午。
苏晴带着朵朵来了。
朵朵看到陈锋头上缠着纱布。
吓得小脸发白。
爸爸…你怎么了她跑到床边,想碰又不敢碰。
陈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爸爸…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
疼不疼朵朵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看到朵朵…就不疼了。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朵朵的头发。
朵朵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把小脸贴在他没受伤的脸颊边。
爸爸要快点好起来…
陈锋的眼圈瞬间红了。
他闭上眼。
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嗯…爸爸答应你…
晚上。
朵朵被苏晴带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
护工打来了热水。
我拧了毛巾。
给他擦脸。
擦手。
他像个木偶一样任我摆布。
只是眼睛一直追随着我。
月月…在我收拾东西准备去倒水时,他忽然开口。
我停下。
医药费…我会转给你…他声音很轻。
不用。你先养好伤。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
下周一…他艰难地吐出那个日期,我…去不了…
我知道。我端起水盆,手续的事,等你出院再说。
他看着我。
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又迅速黯淡下去。
你…还会来吗他问,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卑微。
我没回答。
端着水盆走了出去。
后面几天。
我白天上班。
下班去医院。
给他送点清淡的粥和汤。
他恢复得不算快。
脑震荡的后遗症让他经常头晕。
恶心。
但情绪还算稳定。
只是每次看到我。
眼神里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
和极力压抑的期待。
他不再提离婚的事。
我也不提。
我们默契地维持着一种虚假的平静。
像踩在薄冰上。
一周后。
他出院了。
头上的纱布拆了。
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疤。
在额角。
像一条丑陋的虫子。
他坚持要回我们那个家。
还有些东西…要收拾。他这样解释。
我没反对。
打开门。
家里还维持着他出事前的样子。
冰冷。
空荡。
茶几上。
那份皱巴巴的离婚协议书。
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一个无声的讽刺。
他走过去。
拿起那份协议。
看了一会儿。
然后。
慢慢地。
一点一点地。
把它撕成了碎片。
雪白的纸屑。
纷纷扬扬地洒落。
像一场迟来的祭奠。
他转过身。
看着我。
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
邹月。
他叫我的全名。
我们谈谈。
我看着他额角那道疤。
点了点头。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
隔着一段距离。
像谈判的双方。
那天晚上…他开口,声音低沉,我是真的…想死。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不是威胁你。他看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我弄丢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废物…
他深吸一口气。
但躺在医院里…看着你忙前忙后…看着朵朵趴在我床边…我又觉得…我凭什么死我欠你们的…还没还清…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苦笑了一下。
很可笑吧撞了一下…反而撞清醒了。
我没说话。
我知道…我犯的错…说一万句对不起都没用。他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也知道…你对我…大概只剩下…责任和可怜了。
他抬起眼。
眼神里有痛楚。
但更多的是认命的清明。
那份协议…我撕了。他说,不是想赖账。是我想…重新拟一份。
我微微蹙眉。
房子归你。他清晰地说,朵朵的抚养权也归你。存款…你全部拿走。我只要…探视权。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这个分割。
等于他几乎净身出户。
为什么
这是我欠你们的。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钱没了可以再赚。你和朵朵…我不想再亏欠了。
他顿了顿。
还有…我妈那边。他声音沉了下去,我跟她彻底谈过了。以后…她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我保证。
你怎么保证
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他说,钱给她,让她住养老院。我跟她说了,如果她再找你或者朵朵的麻烦…这辈子,我不会再见她。
我看着他。
看着他额角那道醒目的疤。
看着他眼里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
邹月,他看着我,眼神坦然而疲惫,我不求你原谅。更不敢奢望你回头。
我只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不是以丈夫的身份。他补充道,只是…以朵朵父亲的身份。
让我…能看着她长大。能尽一份力。能…把亏欠她的,一点点补上。
至于你…他垂下眼,声音低下去,我知道…我彻底失去你了。
这是我活该。
他不再说话。
只是低着头。
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窗外。
暮色四合。
房间里没有开灯。
光线一点点暗下去。
他的轮廓在昏暗中模糊。
只有额角那道疤。
还带着一丝暗红的印记。
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
我站起身。
走到窗边。
看着楼下亮起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
都是一个故事。
或圆满。
或破碎。
或…像我们一样。
支离破碎后。
勉强拼凑。
朵朵…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下个月幼儿园有亲子运动会。
身后。
传来他猛地吸气的声音。
需要…两个家长参加。我转过身,看着他骤然亮起的眼睛,她报了…两人三足。
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动作太大。
牵动了伤口。
他痛得嘶了一声。
却全然不顾。
只是急切地看着我。
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
亮得惊人。
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卑微的狂喜。
我…我可以去他声音发颤。
嗯。我点了点头。
好!我去!我一定去!他用力点头,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语无伦次,我…我这就去买运动鞋!练跑步!我…
他激动得在原地转了个圈。
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看着他这副样子。
我心里那块坚硬的冰。
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涌出一点酸涩的暖流。
先把伤养好。我说。
嗯!养好!我明天就去跑步!他立刻保证。
我拿起包。
我走了。
我送你!他抓起外套。
不用。
我走到门口。
手放在门把手上。
停了一下。
没有回头。
陈锋。
嗯他立刻应声。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为了朵朵。
身后。
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
是他低沉而郑重的回答。
我记住了。
我拉开门。
走了出去。
没有再回头。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照亮了脚下的路。
也照亮了前方。
我知道。
我和陈锋之间。
那条名为婚姻的船。
已经彻底沉没了。
但也许。
在冰冷的废墟之上。
还能打捞起一点别的东西。
比如。
朵朵完整的父爱。
比如。
一个不再互相折磨的未来。
电梯门缓缓合上。
镜面映出我疲惫却平静的脸。
额角似乎还残留着他鲜血的触感。
滚烫。
粘稠。
提醒着我那一夜的疯狂与绝望。
也提醒着我。
有些错误。
代价惨重。
无法回头。
但生活。
总要继续。
为了朵朵。
也为了我自己。
电梯下行。
数字跳动。
像一个倒计时。
通往未知。
却也通往新生。
周一。
我没有去民政局。
他也没有再提。
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又像被强行拨回了某个节点。
只是。
有什么东西。
已经永远不一样了。
他搬去了书房住。
严格遵守着界限。
每天准时下班。
接送朵朵。
给她辅导作业。
笨拙地学着扎各种辫子。
周末。
他带朵朵去公园。
去科技馆。
拍很多照片和视频。
发给我看。
朵朵的笑脸。
在屏幕里绽放。
无忧无虑。
他额角的疤。
渐渐淡了。
成了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像一道沉默的烙印。
提醒着那个雨夜。
我们很少交谈。
除了关于朵朵的必要沟通。
客气。
疏离。
像合租的室友。
家里的气氛。
不再剑拔弩张。
但也失去了温度。
像一潭不再流动的水。
平静。
也死寂。
一个月后。
朵朵的亲子运动会。
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
幼儿园操场上人声鼎沸。
彩旗飘扬。
朵朵穿着蓝色的运动服。
像只欢快的小鸟。
一手拉着我。
一手拉着陈锋。
爸爸妈妈!我们班在那里!
她的小手汗津津的。
却充满了力量。
两人三足的比赛在下午。
陈锋很紧张。
一上午都在练习。
用布条把我们俩的脚踝绑在一起。
这样行吗会不会太紧他蹲在地上,仔细调整着绳结。
可以。我说。
我喊一,就迈绑着的这条腿,喊二,就迈另一条,行吗他抬头问我,额角有细密的汗。
嗯。
爸爸加油!妈妈加油!朵朵在旁边蹦跳着,小脸兴奋得通红。
哨声响起。
预备——跑!
我们同时迈出绑在一起的脚。
第一步。
就差点摔倒!
他太高。
我步伐小。
完全不合拍!
一!二!一!二!他大声喊着口号。
手臂用力地环住我的腰。
稳住我的身体。
掌心滚烫。
隔着薄薄的运动服传来温度。
跟着我!别怕!他在我耳边喊。
风声呼啸。
周围是孩子们的尖叫和家长的加油声。
阳光刺眼。
我被他半搂半抱着。
跌跌撞撞地向前冲。
脚步凌乱。
呼吸急促。
绑在一起的脚踝摩擦着。
有点疼。
但奇迹般的。
我们竟然没有摔倒!
一步一步。
摇摇晃晃地。
朝着终点冲去!
爸爸!妈妈!加油!加油!朵朵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带着哭腔。
又充满力量。
终点线就在眼前!
陈锋猛地发力!
几乎是抱着我!
一起冲过了那条红色的绸带!
巨大的惯性让我们往前扑倒!
他下意识地转身!
把我护在怀里!
砰!
我们重重地摔在塑胶跑道上!
他垫在下面。
发出一声闷哼。
没事吧他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低头问我。
我们的脸离得很近。
呼吸交缠。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
滴在我的额头上。
温热的。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关切。
还有一丝…久违的、纯粹的亮光。
像很多年前。
那个笨拙地给我剥虾壳的少年。
没事。我移开视线,挣扎着想站起来。
脚踝还被绑在一起。
一动。
又跌回他怀里。
周围的家长和老师都围了上来。
怎么样摔着没
快解开!解开!
朵朵哭着扑过来。
爸爸!妈妈!
陈锋手忙脚乱地解开我们脚踝上的布条。
扶着我站起来。
真没事他不放心地上下看我。
真没事。我活动了一下脚踝。
有点酸。
没伤着。
他这才松了口气。
低头检查自己的胳膊肘。
擦破了一大块皮。
渗着血丝。
爸爸!你流血了!朵朵带着哭腔喊。
小伤。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擦,弯腰抱起朵朵,把她举高,看!爸爸妈妈拿到第几名
朵朵破涕为笑。
搂着他的脖子。
第三名!
第三名也很棒!对不对他用额头蹭蹭朵朵的小脸。
嗯!超级棒!朵朵用力点头。
阳光落在他带笑的侧脸上。
额角那道浅粉色的疤。
在阳光下。
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抱着朵朵。
走到领奖台边。
领了一个小小的铜牌。
和两盒彩色铅笔。
他把铜牌郑重地挂在了朵朵脖子上。
朵朵的奖牌!
铅笔给妈妈!朵朵拿起一盒铅笔塞给我,妈妈画画好看!
我接过那盒廉价的彩色铅笔。
塑料包装在阳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心里某个地方。
被轻轻撞了一下。
运动会结束。
回家的路上。
朵朵累得在陈锋怀里睡着了。
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铜牌。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抱着朵朵。
走在我身边。
沉默。
却不压抑。
今天…谢谢你。他忽然开口。
声音很轻。
为了朵朵。我说。
嗯。他点点头,侧头看着怀里女儿熟睡的小脸,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为了朵朵。
他顿了顿。
脚步放缓。
月月。
嗯
我…他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房子。下周末…就搬过去。
我脚步顿了一下。
朵朵那边…我会慢慢跟她说。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脚步声。
和远处传来的车流声。
探视权…他迟疑着问,按协议上写的…每周两天…可以吗
可以。
他似乎松了口气。
谢谢。
夕阳的金辉。
温柔地笼罩着我们三个人。
也笼罩着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
路的尽头。
不再是那个充满争吵和冰冷的家。
而是各自分开的。
未知的方向。
但至少。
朵朵在梦里。
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
她小小的手里。
紧紧攥着的。
是今天赢来的完整。
这就够了。
走到小区门口。
他把朵朵轻轻交给我。
就送到这儿吧。
我接过熟睡的朵朵。
小小的身体带着奶香和阳光的味道。
沉甸甸地压在臂弯。
是真实的重量。
你…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还有事我问。
他摇摇头。
又点点头。
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递过来。
是一把钥匙。
家里的钥匙。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新租的地方,离朵朵幼儿园不远…方便接送。以后…我不会再擅自回来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钥匙。
金属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你留着吧。我说,万一朵朵有什么东西忘拿。
他愣了一下。
随即。
眼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像灰烬里挣扎复燃的一点火星。
他紧紧握住那把钥匙。
用力点头。
好!我留着!
走了。我抱着朵朵,转身走进小区。
月月!他在身后喊住我。
我停下脚步。
没有回头。
晚风送来他清晰的声音。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我会…做个好爸爸。
夕阳把他的影子。
长长地拖在地上。
孤单。
却挺直。
我抱着朵朵。
继续往前走。
走进单元门。
感应灯亮起。
照亮了前路。
也照亮了怀里朵朵熟睡中恬静的小脸。
我知道。
从今往后。
我和陈锋。
将不再是同路人。
那条名为婚姻的崎岖山路。
我们已走到尽头。
前方。
是各自需要攀爬的陡坡。
或许布满荆棘。
或许风景不同。
但至少。
为了怀里的这个小天使。
我们愿意在两条平行的山道上。
努力向上。
不再彼此拉扯着坠入深渊。
而是成为她抬头仰望时。
两座虽然分离。
却同样坚实可靠的山峰。
这就够了。
电梯上行。
数字跳动。
像新生的心跳。
平稳。
有力。
门开了。
我抱着朵朵。
走出电梯。
掏出钥匙。
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迎接我的。
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或争吵。
而是洒满夕阳余晖的。
属于我和朵朵的。
崭新的。
安静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