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城忽然下起了大雨,整座城布满乌云,下班高峰期的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着急回家。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打湿了行人的裤脚。街边栽种的紫荆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那些心形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而枝头未落的紫红色花朵,则像被揉碎了的丝绒,零落地粘在湿漉漉的人行道和疾驰而过的车轮上。
我缩在公交站台狭窄的檐下,看着眼前仓皇奔走的伞流。雨水顺着站台顶棚的边缘连成水线,在面前织成一道晃动的帘幕。视线有些模糊,鼻尖却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植物汁液被雨水浸泡后的清苦味道。这味道如此熟悉,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轻易就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也是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暴雨天。
放学铃声刚响,铅灰色的天幕就像裂开了一道口子。豆大的雨珠砸下来,带着专属南方春天的凉意。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和同样没带伞的同学挤在教学楼的楼梯口,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发愁。就在大家叽叽喳喳商量着要不要冒雨冲回家时,一个略显佝偻微胖的身影,撑着一把笨重的老式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蹬着校园积水的小路,急急地朝这边挪过来。
是外婆,也是最爱我的奶奶。
我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扑进了那把旧伞下。伞下的空间因我加入,瞬间被挤满,弥漫着奶奶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淡淡的灶火烟气和一种类似紫荆花叶被揉碎后的青涩味道。她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担心地问:淋着没冷不冷不等我回答,她像是会变魔法一样,从她的布袋里,拿出了一件我的衣服,给我套上,生怕我着凉了。回家的路积水很多,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小小的手掌粗糙却异常有力,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伞骨在风雨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顺着伞沿汇成小流,滴落在她单薄的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可伞下的我,只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温暖,和一种风雨再大也无所畏惧的踏实。
滴——!
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猛地将我拽回现实。眼前的雨帘依旧,行人依旧匆忙。站台檐下冰冷的水汽贴着皮肤。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指尖冰凉,仿佛刚才外婆那双无比温暖的手,只是一场短暂而奢侈的幻觉。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与记忆中外婆掌心的温暖形成刺骨的对比。公交车碾过积水的声音由远及近,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我机械地随着人流挤上车厢,湿冷的空气混杂着各种体味和雨水的腥气,令人窒息。窗外的绛城在雨刷器单调的刮擦声中扭曲变形,霓虹灯的光晕融化流淌,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那个神秘人递来的东西,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我外套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是一个触感温润、非金非木的小盒子,只有掌心大小,棱角被岁月磨得圆滑。他说的话犹在耳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力量:拿着它,睡一觉。你会见到你想见的人,但记住,你只是一个过客。
过客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当个过客又何妨
回到爷爷那间熟悉的老屋时,雨势已稍歇。爷爷在看电视,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他见我浑身湿透,立刻起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关切:哎呀,淋成这样!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他步履依旧稳健,很快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爷爷的存在,像一座沉默而坚实的山,是奶奶走后这个家最后的锚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想到即将可能见到的、年轻时的外婆,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期待交织的情绪。
嗯,阿爷,我没事。
我接过姜茶,暖意从指尖蔓延,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因回忆而翻涌的潮湿。匆匆洗漱后,我回到自己从小睡到大的房间。窗外,雨滴还在断断续续敲打着屋檐下的遮雨棚,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木头和旧书混合的气息。
我躺在床上,紧紧攥着那个神秘的小盒子。它似乎没有缝隙,也找不到开启的方法,只是安静地躺在手心,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暖意,像一颗沉睡的小小火种。窗外的雨声渐渐模糊,化作一片白噪音的海洋。我回想起,封控时期冰冷的手机屏幕。屏幕上,那个记忆中永远健康微胖、仿佛有使不完力气的小老太,被无情的病痛啃噬得只剩一把枯骨,隔着无法逾越的像素,虚弱地对我微笑。那最后一面,终究没能赶上。无法触碰的悔恨和锥心刺骨的痛,瞬间淹没了雨声...
意识开始模糊下沉,像一片叶子缓缓沉入温暖的水底。手中的盒子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那暖意骤然变得清晰、活跃起来,仿佛一颗小心脏在掌心跳动。它牵引着我的思绪,坠向记忆深处那个特定的锚点——那是一个夏季的午后。
嗡——
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温暖的薄膜,耳畔的雨声骤然清晰,却不再是窗外零落的敲打,而是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温暖的薄膜,耳畔的雨声骤然被置换。不再是零落的敲打,而是一种更宏大、更慵懒的背景音:是窗外卖馒头的小贩用喇叭一遍一遍喊着的三重奏,是带着灼热温度的风呼呼吹过专属于夏季的味道,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气息,还有老旧风扇在脚边吃力旋转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嗡鸣。
眼皮沉重地掀开。
刺眼的白光让我下意识眯起了眼。那不是雨后的天光,而是盛夏午后毫无遮拦的、近乎暴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木格窗棂,斜斜地铺满了整个房间,将空气里浮动的微尘都
照得纤毫毕现。几秒钟后,视野才渐渐清晰,适应了这满室的光明。眼前是无比熟悉的景象,熟悉得让人心尖发颤。没有医院惨白的墙壁,没有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我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躺在老屋房间的床上,身下只铺了一张薄薄的草席,试图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凉意驱散暑气。草席粗糙的纹理硌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的触感。
然后,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期待,向旁边望去。就在离我不到半米远的地方,记忆中那个微胖健康的小老太太整拿着她的老花镜看着每日必看的六合彩思考今晚该买什么码数会好点。
是她。
是那个健康、有力、仿佛永远不会被击倒的小老太。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不真实感裹挟着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将我淹没。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只是贪婪地、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个鲜活、饱满、充满生命力的背影。眼前这平凡到极致的夏日午后场景,与手机屏幕上那张枯槁面容形成的惨烈对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真的……回来了回到这个……她还在、她还健康的夏天
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如同潮水般漫过全身。
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
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响。我坐在熟悉的老床上,身体僵硬,目光却像磁石吸住,死死黏在藤椅上那个微胖的、正在专注看书的背影上。与手机屏幕上的那个枯槁影像的对比太过于惨烈,巨大的庆幸和一种失重般的恍惚感让我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奶奶好像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放下了手下的事情转身看来。
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
没有被病痛折磨的困扰,脸颊是圆润饱满的,像熟透的苹果。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蕴藏着我无比熟悉的、温柔又坚韧的光。
她看到了在床上坐起来的我。
没有任何惊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景象。她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无比温暖、充满包容的弧度,像夏日的微风拂过心田。
睡醒啦她的声音和回忆里的画面突然重合,我好像是真的回来了一样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紧绷的神经和复杂的情绪。
我喉咙发紧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利落的起身,带着健康人特有的活力。那双圆润却有力的手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汗衫,目光在我脸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饿不饿她接着问,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刷个牙,吃饭吧,别饿坏了。她一边说一边已经站起身,转身就走入了厨房。
奶奶.....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叫了出来,也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冲向厨房,生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冰凉的地板触感依旧清晰,但身体里却涌动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暖流。
哎厨房里立刻传来她清亮的回应,伴随着锅铲碰撞的轻响。怎么啦饿急眼了马上就好!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像阳光穿透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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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到厨房门口,塑料门帘被我撞得哗啦作响。她正背对着我,在灶台前忙碌,微胖的身影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无比真实。那熟悉的、混合着油烟和食物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是家的味道,是活着的她的味道。
积蓄已久的思念、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屏幕里那张枯槁面容带来的巨大冲击,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我几步冲进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微胖却温暖的腰身,把脸深深埋在她带着汗意和烟火气的后背。
奶奶……奶奶……
我泣不成声,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真实的、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存在。这不是冰冷的像素,不是虚幻的影像,这是活生生的、会呼吸、有心跳的奶奶!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汗衫传递过来,熨帖着我冰冷恐惧的灵魂,证明这绝非梦境。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痛哭吓了一跳,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锅铲停在了锅里。哎哟,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
她放下锅铲,试图转过身来,声音里满是惊讶和心疼,快松开点,奶奶身上都是汗,油烟气……
不松!
我抱得更紧了,声音闷在她背上,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就要抱着!我梦见……梦见我找不到你了……
这半真半假的哭诉,是我唯一能说出口的借口。真正的恐惧——那失去她的、永恒的黑暗——哽在喉头,无法言说。
她叹了口气,不再试图挣脱,只是用那双沾着油渍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我环抱着她的手上,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我的手背。傻囡囡,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哄婴儿,梦都是反的。奶奶在这儿呢,哪能让你找不到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她身上那永远洗不掉的灶火气混合着汗水的微咸气息,是此刻最真实、最强大的慰藉。我贪婪地汲取着,仿佛要将这温度刻进骨髓。
夜晚很快降临。
白天的激动和哭泣似乎耗尽了力气,但躺在床上,我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老风扇还在嗡嗡作响。我不敢睡,害怕一闭眼,这偷来的时光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又把我抛回那个没有她的、冰冷的现实。
怎么还不睡
身边传来奶奶带着困意的声音。她翻了个身,面朝着我,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夜色里依然温和的眼睛。
我……我怕。
我小声说,往她身边蹭了蹭。
怕什么奶奶在这儿呢。
她伸出手,像我还是个小小婴孩时那样,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我的后背。那拍抚带着一种古老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一下,又一下,稳定而温柔。睡吧,囡囡,奶奶拍着你睡。不怕,不怕……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浓浓的睡意,但拍抚的动作却持续着,如同最温柔的摇篮曲。在这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节奏中,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意识沉向温暖的黑暗……
嗡——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意识从沉睡中骤然抽离。耳畔不再是风扇的嗡鸣和虫唱,而是嘈杂的自行车铃声、放学的人潮喧哗,还有夏日黄昏特有的燥热空气。
眼皮掀开。
刺眼的是夕阳的金辉,不再是午后的烈阳。我站在熟悉的巷口,身上穿着红白相间的初中校服,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眼前,是那扇熟悉的、老旧的小区门口。
门开了。
奶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等待的、慈祥的笑容。她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鬓角似乎比上次见时多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但精神依旧矍铄。
饭桌上,果然如记忆中一般,摆满了她拿手的、充满外婆特色的菜肴。番茄是永恒的主角:
番茄炒蛋红黄相间,酸甜的汁水浸润着嫩滑的鸡蛋;番茄烧茄子,软糯的茄条吸饱了浓郁的茄汁;甚至清炒的豆角里,也点缀着几块鲜红的番茄提味。当然,必不可少的肉菜!一小碟油亮亮的红烧肉,肥瘦相间,散发着诱人的酱香。
我如很久没进食一般,拿起碗筷就是干,奶奶坐在边上捂嘴笑着:慢点吃,囡囡,是饿坏了吗
记忆中熟悉的味道一下涌上了心头,我摇了摇头,眼睛酸酸的,眨巴眨巴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回应着:是奶奶做饭太好吃了。
酒足饭饱后,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绞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右下腹!痛感如此真实,像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我疼得弯下腰,脸色发白。
囡囡!你怎么了
边上的奶奶凑过来,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惊慌取代。
肚子……好痛……
我咬着牙,疼得几乎说不出话,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这正是我第一次肾结石发作的时候!
天哪!这是怎么了
奶奶的声音都变了调,她半扶半抱着我往床的方向走,力气大得惊人。她把我安置在床上上,手忙脚乱地翻找家里的常备药箱,嘴里不停地念叨:是吃坏东西了还是着凉了别怕别怕,奶奶在……
剧烈的疼痛让我蜷缩起来,但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穿透痛楚:时机!就是现在!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会不会从这个时间点跳转。我必须抓住这短暂的机会,提醒奶奶!
奶奶……
我忍着痛,努力抬起头,抓住她慌乱翻找药的手,那只手因为担心而微微发抖。我……我没事……可能是……结石……去医院看看就好……
我喘着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痛苦,但是……奶奶……你……你也要去检查……身体……好不好让姑妈……带你去……好好……检查一下……全身……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急切地恳求着,一定要去……答应我……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一愣,看着我疼得发白的脸和眼中近乎哀求的神色,心都要碎了。好好好!奶奶答应你!奶奶一定去!囡囡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她连声应着,用手帕擦着我额头的冷汗,声音带着哭腔,你这孩子,自己疼成这样还惦记奶奶……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我爸焦急的声音传来:妈!囡囡怎么样了电话里……
我抬起头,看到我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刚想再强调一遍一定要带奶奶去检查,眼前却猛地一黑!像是有人瞬间掐断了电源,所有的景象、声音、奶奶焦急心疼的面容、我爸冲进来的身影,都如同碎裂的镜片般飞速退去、湮灭……
嗡——
这次的下坠感带着一种冰冷的沉重。消毒水那刺鼻的、毫无生机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取代了记忆中所有的烟火气。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视野模糊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单调惨白的天花板,和头顶那盏散发着冷光的日光灯管。病房的消毒水气味刺鼻而冰冷,无情地宣告着现实的回归。我躺在病床上,刚从剧烈的腹痛中缓过神,意识还有些模糊。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立刻定格在旁边的病床上。
奶奶坐在那里。
她还是穿着自己最爱的衣服,但身形比我记忆中那个微胖健康的小老太明显瘦削了一圈,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窝也深陷了些。她并没有躺着,只是安静地坐在床沿,一条手臂上扎着输液的针头,透明的液体缓慢地滴落。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没什么风景可看,她就那么望着窗外,眼神有些空茫,带着一种与这喧闹病房格格不入的沉寂。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尽管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忍着剧痛提醒了她,尽管我回来后也再三叮嘱姑妈带她去做全面检查……终究,还是没能阻止病魔的脚步。那个神秘人的话,像一句冰冷的谶语,在此刻得到了无情的印证。
奶奶……
我拿着水果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声音有些干涩。
她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那双略显黯淡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像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囡囡来啦
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比记忆中虚弱了不少,却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温柔,肚子还疼不疼医生说是结石,排出来就好了,别怕啊。
护士进来给奶奶拔针。奶奶就安静地看着,直到护士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隔壁床位的呻吟和走廊里模糊的脚步声。
囡囡,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目光没有看我,依旧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奶奶这病啊……怕是……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我又像记忆中的我一样不耐烦。
奶奶!
我几乎是立刻打断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别瞎想,好好治疗,会好的。
我说着,掀开被子,忍着身体的不适,趿拉着拖鞋走到她的床边坐下。
她这才缓缓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那双被病痛侵蚀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爽利和火气,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她伸出手,那只曾经那么有力、能稳稳牵着我走过风雨的手,此刻带着输液后留下的青紫和针眼,冰凉地覆盖在我的手背上。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描摹,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珍视。囡囡,你长大了。
她忽然说,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带着欣慰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恍惚的弧度,真的……长大了。比奶奶想的,还要懂事了。
我心头巨震。记忆中,每次她试图说些身后事,我都会不耐烦地打断她,觉得她胡思乱想,嫌她不吉利。可此刻,我没有丝毫的不耐,只有心如刀绞的平静。我反手握紧她冰凉的手,迎上她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嗯,奶奶,我在听。你说,我都记着。
我的反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明显地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和……难以置信的恍惚。眼前这个沉稳应答、眼神里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坚韧的孙女,与她记忆中那个会撒娇、会不耐烦的小姑娘似乎重叠不上。那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让她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影子。但这恍惚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沉的慈爱和一种释然取代。
好……好……
她连着说了两个好字,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一些。柜子最底下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钥匙在……在你爷爷枕头芯里,靠右边……里面有个存折,密码是你生日……不多,是奶奶攒的一点心意,留给你以后……
她开始絮絮地交代着那些琐碎又无比重要的事情:哪件衣服是她喜欢的,想穿着走;我妈的事情要让我多费心;老屋的空调不制冷啊,记得找人看看;以及爷爷身体让我多注意叮嘱他不要老抽烟……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像是在念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我安静地听着,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微弱的脉搏,没有打断,只是在她停顿的间隙,用力的点头:嗯,我记住了奶奶。
放心,我会照顾好爷爷。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奶奶低缓的交代中无声流淌。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几分。不知过了多久,奶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交代也似乎到了尾声。她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只剩下纯粹的疲惫。
囡囡……
她最后唤了我一声,眼神有些涣散,带着浓重的倦意,奶奶有点……累了……
一股强烈的、难以抗拒的困倦感也在此刻猛地向我袭来,如同潮水般汹涌,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奶奶疲惫的面容在视野里迅速模糊、褪色……
嗡——
这一次的时空转换,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意识回笼,首先感知到的不是景象,而是声音——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哽咽,还有背景里一种规律而刺耳的嘀…嘀…声,那是生命监测仪器的冰冷鸣叫。
我发现自己正坐在宿舍的书桌前,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光,显示着哥哥的视频通话。屏幕那端,光线昏暗,镜头晃动得厉害,只能勉强看到病床上隆起的被单一角,以及……一张被巨大的氧气面罩覆盖了大半的脸。露出的额头和鬓角,枯槁得如同深秋的落叶,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肉。
是奶奶!在重症监护室!
囡囡……你……你看到了吗
哥哥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克制的颤抖,镜头努力地对准病床。屏幕里,奶奶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面罩内浓重的水汽和仪器那令人心慌的嘀嘀声。插满管子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视线。我死死捂住嘴,却抑制不住喉咙里溢出的悲鸣。隔着冰冷的屏幕,隔着无法逾越的千山万水,隔着该死的疫情封锁线,我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之火在她身上一点点微弱下去。
奶……奶……
我哽咽着,泣不成声,你等等我……我明天……明天就回去……一定能回去……
话语苍白无力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屏幕里,奶奶似乎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对着镜头,微微摇了摇头。氧气面罩下,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几乎无法捕捉的气音。
哥哥把耳朵凑近她嘴边,然后红着眼眶,哽咽着对着手机说:奶奶说……她……她知道……
哥哥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强忍巨大的悲痛,才把后面的话艰难地复述出来:她说……‘成年人的世界……很累吧……囡囡……’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她知道了!她感知到了!她看穿了那个穿越时空、提前体验了失去与成长之痛的灵魂的疲惫!她不是在安慰那个被困在学校的小孙女,她是在心疼那个经历了太多、被迫长大的灵魂!
哥哥的声音带着哭腔继续复述:奶奶说……她知道……‘囡囡’与‘囡囡’……之间的区别……
她说……
哥哥的哽咽几乎变成嚎啕,他几乎说不下去,她希望……她的囡囡……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依然要……好好生活……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屏幕里,奶奶的眼睛缓缓地、彻底地合上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熄灭了。只剩下氧气面罩下微弱的雾气,和仪器依旧冰冷、执着、却仿佛失去了意义的嘀…嘀…声。她的头微微歪向一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奶奶!奶奶!
哥哥在那边崩溃地呼唤。
我瘫坐在椅子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书桌上,屏幕朝上,依旧亮着,映照着哥哥绝望的脸和病床上那具了无生息的身躯。巨大的悲痛像海啸般将我吞没,我蜷缩起来,发出野兽般压抑的、绝望的呜咽。本来低头忙着自己事情的室友们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围到了我身边。
我抱着室友无助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哥哥嘶哑、疲惫到极致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从扬声器里传来:囡囡……你……休息一下……明天……还要赶路……
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
通话被挂断。宿舍陷入死寂的黑暗。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那一夜,是生命中最漫长、最冰冷、最绝望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满了无力和刻骨的悔恨。
嗡——
时间的尘埃再次扬起,落下。这一次,没有剧烈的转换感,只有一种缓慢的、迟滞的沉溺感。
视线……很奇怪。不再是第一人称的沉浸,而是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悬浮在……半空中
我看到的是自己。是两年后的自己,在奶奶离开后的第二个暑假,深夜独自躺在老屋自己的房间里。牙髓炎的疼痛像无数细小的电钻在神经末梢疯狂肆虐,脸颊肿得老高。白天补牙的惨烈经历和此刻持续的剧痛彻底击垮了防线。那个已经长大的我,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蜷缩在奶奶睡过的旧凉席上,用被子蒙着头,压抑的、崩溃的哭泣声闷闷地传出来,身体因为疼痛和悲伤控制不住地颤抖。
而在床边……
一个半透明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轮廓正焦急地、手足无措地绕着床边打转。那是……奶奶!是魂体状态的奶奶!她脸上的焦急和心疼比生前任何一刻都要清晰、都要浓烈!她想伸手去拍抚床上那个因为牙疼而崩溃哭泣的身影,想摸摸那肿起的脸颊,想像从前那样用温暖的手驱散痛苦……可她的手一次次徒劳地穿透了被子和身体。
她急得团团转,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眉头紧锁,那份无能为力的焦灼感几乎要冲破魂体的界限。她绕着床走了好几圈,忽然,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存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转过了身。
她的目光,越过了床上哭泣的我,越过了房间里的桌椅陈设,精准无比地、直直地看向了我——这个悬浮在半空、如同旁观者幽灵般的意识!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那双魂体的眼睛,依旧带着我熟悉的温柔底色,此刻却充满了震惊和一种穿透时空的了悟。她定定地看着我这个方向,仿佛穿透了灵魂的维度。
然后,一个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口型,在她透明的唇边缓缓绽开,带着跨越生死的、永恒不变的温柔:
囡囡……
轰!
世界在无声中碎裂!
眼前的景象——哭泣的我,焦急的奶奶魂体,老屋的房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镜面,瞬间崩解成亿万片闪耀着不同光晕的碎片!这些碎片没有坠落,而是悬浮着,旋转着,如同卷入了一个巨大而寂静的时空漩涡。
每一片碎片,都是一个凝固的瞬间,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碎片一:
瓢泼大雨中,瘦小的奶奶撑着一把巨大的旧伞,焦急地在初中校门口积水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浑浊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腿,她的目光在放学的孩子中急切地搜寻着。
碎片二:
深夜,橘黄的台灯下,奶奶侧身坐在我的小床边,一只手拿着湿毛巾敷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我的背。她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却强撑着不敢睡去,眼神里满是疲惫和全然的守护。
碎片三:
夏日的树荫下,我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五音不全却无比认真地唱着:世上只有奶奶好,有奶的孩子像块宝……
奶奶坐在旁边的小竹椅上,一边择着豆角,一边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跳跃……
无数的碎片,闪烁着,飞舞着,围绕着漩涡中心那个悬浮的、作为旁观者意识的我。它们不再仅仅是回忆的画面,而是承载着温度、气味、声音的生命印记。
最后,所有的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向着中心疯狂汇聚、拼贴、重组……
一面巨大得无边无际的屏幕在我意识面前缓缓成形。屏幕上定格的画面,正是碎片一——瓢泼大雨中,那个不顾一切、在积水的校门口奋力跋涉、只为寻找她囡囡的、瘦小而坚定的背影。
那背影,在由无数记忆碎片组成的宏大屏幕上,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清晰,如此永恒。
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记忆光芒流淌的奇异时空里,一个稚嫩、清脆、带着奶气的歌声,仿佛从屏幕深处,又仿佛从时空的尽头,无比清晰地、穿透一切地响起,萦绕在每一片记忆的碎片周围,也萦绕在那个悬浮的意识周围
世上只有奶奶好……没有奶奶的孩子像根草……
歌声悠扬,带着无尽的眷恋,在寂静的多元时空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嗬——!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冷汗浸透了睡衣,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房间,只有远处街灯透进来一点微弱昏黄的光。
老屋依旧安静。
我颤抖着抬起手,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掌心空空如也。
那个神秘的小盒子,消失了。
只有心口的位置,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暖意。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穿透时空的、最后的温柔叮嘱:
在没有奶奶的世界里……也要……好好活……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