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夏蝉与未寄出的画稿 > 第一章

1
梧桐道上的光斑
高一那年的夏天好像格外长,蝉鸣从六月一直叫到九月,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叶子,在教学楼前的石板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金。我第一次注意到陈砚,就是在这样的光斑里。
那天是开学第一天,我抱着一摞新书从教务处出来,刚走到梧桐道就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书哗啦啦散了一地。我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一本《数学必修一》,就有只骨节分明的手先我一步拾了起来。
林晚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像冰镇汽水开盖时的脆响。
我抬头时,阳光正好从他身后的梧桐叶缝里漏下来,给他的白衬衫镶了圈金边。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晃,睫毛很长,垂眼看我的时候,眼底像盛着揉碎的光。我认出他是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男生,胸牌上写着陈砚,高一(1)班。
谢谢你。我接过书,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烫得像触到了夏日午后的阳光。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不客气。你也是(3)班的我刚在分班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点点头,抱着书的手指不自觉蜷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在梧桐道上帮我捡书的少年,会成为我整个青春里最亮的光,也会成为最痛的疤。
高一的教室在三楼东侧,(1)班和(3)班隔着两个教室。我的座位靠窗,抬头就能看见(1)班的后窗,而陈砚的座位,正好在那个窗口。
数学课总是很枯燥,老师在讲台上讲函数单调性,我就趴在桌子上,偷偷往对面窗口望。陈砚上课很认真,脊背挺得笔直,握着笔的手指偶尔会轻轻敲击桌面,阳光落在他的发梢,能看清他鬓角细细的绒毛。我总爱在草稿纸的角落画他的侧脸,铅笔屑落在纸页上,像他发间跳动的光斑。
有次正画到他的睫毛,突然听到数学老师敲黑板:林晚,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我猛地站起来,脸颊发烫,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全班哄笑的时候,我看见对面窗口的陈砚转过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手指在玻璃窗上轻轻敲了敲,然后比了个3的手势。
是3!我脱口而出,老师皱着眉让我坐下,我却在低头捡铅笔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蝉鸣。
后来我们熟起来,是因为每周三下午的兴趣课。我选了美术,他选了物理竞赛,画室和竞赛教室在同一栋楼的顶楼。每次下课,他都会等在画室门口的走廊,手里拿着一瓶橘子汽水。
刚从便利店买的,冰的。他把汽水递给我时,瓶身的水珠会沾在他的指腹上,像落了星星。
我接过汽水,拧开瓶盖时会听到啵的轻响,气泡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像我藏不住的心跳。我们会沿着顶楼的栏杆慢慢走,看操场上奔跑的同学,看远处被夕阳染成橘色的云。他讲物理题里的匀速直线运动,说就像两个人同方向走,速度一样就能一直并肩;我讲素描里的明暗交界线,说光从哪边来,影子就往哪边倒。那时候的风总是很软,把他的声音吹得轻轻的,落在我心里,像撒了把糖。
画室里有个旧画架,我总在上面画梧桐道的风景。有次陈砚来等我,站在画架前看了很久,突然说:画里缺个人。
我红着脸没说话,他却拿起我放在旁边的炭笔,在画稿右下角添了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白衬衫,背着双肩包,正走在光斑里。这样就对了。他放下笔时,指尖蹭到了我的手背,两个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空气里飘着炭笔的松木香,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九月末的运动会,我报了女子800米。站在起跑线时,我腿肚子都在打颤,突然听见观众席上传来陈砚的声音:林晚,加油!
我抬头望去,他站在看台最前排,手里举着一瓶橘子汽水,阳光照在他脸上,笑得比汽水还甜。发令枪响的瞬间,我好像突然有了力气,一圈,两圈,跑到第二圈时我已经喘不上气,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快到终点时,我看见他从看台上跳下来,在终点线前张开手臂,像在等我扑过去。
最后我是被他扶着停下来的,他拿出纸巾帮我擦额角的汗,又拧开汽水递到我嘴边:慢点喝,别呛着。汽水的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凉意流进心里,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觉得800米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那天的夕阳特别好,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跑道上。他帮我拿着校服外套,我手里攥着半瓶橘子汽水,我们沿着操场慢慢走,谁都没说话,却觉得空气里的蝉鸣都变得温柔起来。我偷偷数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觉得这样的夏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2
画室里的秘密
十月的风开始带了凉意,梧桐叶慢慢变黄,一片片往下落,把石板路铺成金色。我和陈砚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除了周三的兴趣课,我们还会在晚自习后一起走回家。
我家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他家在隔壁街的小区,中间要经过一条种满梧桐的小路。晚自习结束时已经九点多,路灯昏黄,把梧桐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摇晃的剪纸。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双手悄悄抓着他校服的衣角。
今天物理老师提问,你是不是又没答上来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笑意。
我把脸埋在他的后背,闷闷地说:那道题太难了,受力分析根本搞不懂。
他轻笑一声,自行车轻轻晃了晃:明天课间我给你讲,保证你听懂。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还有梧桐叶的清香。我数着路边的路灯,一盏,两盏,三盏,觉得这条路要是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有时候他会停下来,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是猎户座,最亮的那颗是参宿四。我听不懂,却爱听他讲,他说话时的语气,比星星还亮。
画室里的旧画架成了我的秘密基地。我开始在上面画陈砚,有时候是他低头做题的侧脸,有时候是他在操场上跑步的背影,有时候是他举着橘子汽水笑的样子。我不敢让他看见,每次他来等我,我都会赶紧用画纸盖起来。
有次他来得早,我正忙着收画稿,一张画着他侧脸的素描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我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扑过去抢的时候,却被他按住了手。
画的是我他举着画稿,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脸瞬间烧起来,指尖都在发抖:不是……我随便画的……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画稿,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的线条。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他轻轻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画稿递给我,声音有点低:画得很好。
我接过画稿,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突然说:以后可以多画点吗我……我很喜欢。
那天晚上的风特别软,他送我到巷子口时,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速写本,递给我:这个给你,比你那个旧本子好用。
速写本是浅蓝色的,封面上画着一棵小小的梧桐树。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他用铅笔写的字:光影会变,但痕迹会留下。我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不是难过,是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谢谢你,陈砚。我小声说。
他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头发:快回去吧,晚安。
我抱着速写本跑回巷子,回头时看见他还站在路灯下,白衬衫在晚风里轻轻晃动,像一朵不会凋谢的云。那天晚上,我在速写本的第一页画了一颗星星,旁边写着:今天的陈砚,眼睛里有星星。
十一月月考后,班级要办黑板报,主题是青春与梦想。班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和陈砚,说我们一个会画,一个字写得好。
我们利用晚自习后的时间留在教室办板报。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日光灯的光惨白惨白的,照在黑板上。他站在凳子上写标题,我在下面递粉笔,偶尔他的衣角会扫过我的头顶,带来一阵淡淡的洗衣粉味。
‘梦想’这两个字怎么写好看他低头问我,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我踮起脚尖,手指在黑板上虚画:这样,横要长一点,撇捺放开……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带着粉笔灰的粗糙,却烫得我指尖发麻。是这样吗他的声音离得很近,温热的气息落在我的耳廓上。
我点点头,不敢说话,心跳声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他写完标题跳下来,我赶紧转过身去画插图,脸颊却烫得能煎鸡蛋。他在旁边看着我画,突然说:林晚,你知道吗我想考南方的大学,那里的冬天不冷,还有很多梧桐树。
我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黑板上蹭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我也喜欢南方,我说,听说那里的春天有很多花。
他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们说不定能考去同一个城市。
那天的黑板报办到很晚,走出教学楼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梧桐叶在脚下沙沙作响,他帮我提着画具箱,我们的影子在石板路上交叠又分开。我偷偷想,要是能一直这样,一起画画,一起写字,一起走在有月亮的梧桐道上,该多好。
可青春好像总爱开玩笑,就在我以为这条梧桐道会一直延伸下去的时候,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变了。
3
渐远的脚步声
十二月的风越来越冷,梧桐叶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月考成绩出来后,陈砚的名字依然排在年级第一,而我却在班级中游徘徊。班主任找我谈话,说女孩子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别总想着画画那些没用的。
我把这话告诉陈砚时,他正在给我讲物理题。听到画画没用时,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别听她的,他说,画画怎么会没用你的画那么好。
可我还是有点难过。那天晚自习后,他送我回家,路过便利店时,他像往常一样要去买橘子汽水,我却拉住了他:今天不喝了吧,有点冷。
他看了我一眼,眼底的光暗了暗,没说话,只是把我的围巾又紧了紧。那天的路好像特别短,没等我数完路灯,就到了巷子口。他说:林晚,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看着他骑上自行车消失在夜色里,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元旦节前,学校要举办艺术节,我报了绘画比赛,画的是梧桐道上的秋天,画里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在光斑里走着。我把画稿拿去给陈砚看,他盯着画看了很久,突然说:艺术节那天,我可能来不了。
为什么我问。
我爸妈给我报了物理竞赛集训班,那天正好开课。他的声音很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
我的心沉了一下,像被投入冷水的石子。哦,那好吧。我把画稿卷起来,指尖有点凉。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林晚,等我集训结束,我一定好好看你的画。
我笑了笑,挣开他的手:没事,比赛而已。可转身离开时,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原来有些承诺,就像秋天的落叶,看着很美,却终究会被风吹走。
艺术节那天,我站在自己的画前,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心里空落落的。评委老师说我的画情感很细腻,给了二等奖。我拿着奖状走出礼堂,看见陈砚的朋友周明在门口等我。
陈砚让我给你的。周明递给我一瓶橘子汽水,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陈砚的字迹:画很美,像我们走过的每一个下午。抱歉没能来。汽水是冰的,握在手里却没那么凉了。周明说,陈砚集训时总走神,老师提问他都答不上来,还在草稿纸上画梧桐叶。
我把纸条小心地夹进速写本,心里又酸又甜。原来他没忘记,原来他也在想我。
可从那以后,陈砚好像越来越忙了。他不再在晚自习后等我,说要留在教室刷题;周三兴趣课结束,他也总是匆匆离开,说要去参加竞赛辅导。我们在走廊里遇见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碰到,他也只是匆匆说句上课去了,就抱着厚厚的试卷转身离开。
有次我去(1)班找他,想把艺术节的奖状给他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他妈妈在说话:砚砚,你现在心思要全放在学习上,别总跟那些成绩不好的同学混在一起,耽误前途。
我站在走廊的拐角,手里的奖状被攥得皱巴巴的。原来他不是忙,是不想再和我走在一起了。那天的风特别冷,吹得我脸颊生疼,我转身跑回教室,把奖状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寒假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我的成绩下滑得厉害,班主任在班会上点名批评我,说心思不正,自甘堕落。我低着头,眼泪掉在试卷上,晕开了一片墨迹。下课铃响后,我趴在桌子上不想动,周明突然跑过来,把一本物理笔记放在我桌上。
陈砚让我给你的,周明挠挠头,他说这上面有你不会的题型,让你好好看。
我翻开笔记,里面夹着一张便签,陈砚的字迹龙飞凤舞:别放弃,我在。我的眼泪突然决堤,趴在桌上哭得肩膀发抖。原来他还记得我,可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得像隔着一条河了。
寒假里,我去画室待了很久。旧画架上落了层灰,我擦掉灰尘,在上面画了一条空荡荡的梧桐道,没有光斑,没有少年,只有一地枯黄的落叶。画完后,我把速写本里所有画着陈砚的画都撕了下来,塞进一个铁盒子里,藏在床底下。我想,也许这样,心里就不会那么痛了。
可有些东西,不是藏起来就能忘记的。除夕夜放烟花时,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绚烂的烟火,突然想起去年夏天,陈砚在操场边给我指星星的样子。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我编辑了一条新年快乐的短信,却始终没敢发出去。
大年初二那天,我去便利店买东西,看见冰柜里的橘子汽水,鬼使神差地拿了一瓶。拧开瓶盖时,气泡啵地炸开,可我喝了一口,却觉得又苦又涩。原来没有陈砚的橘子汽水,是没有味道的。
4
沉默的轨迹
高二开学时,学校重新分了班,陈砚去了实验班,我还在原来的(3)班。实验班在四楼,我们的教室隔着一层楼,还有长长的走廊,像隔着一个世界。
我再也没在梧桐道上见过他。听说他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到教室早读,晚上十一点才离开;听说他参加的物理竞赛拿了省一等奖,被几所重点大学提前关注;听说他爸妈给他请了家教,周末都在补课。周明偶尔会来我们班,说陈砚瘦了好多,眼底有很重的黑眼圈,再也没笑过。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不再去画室,速写本被我压在书桌最底下,铁盒子里的画稿渐渐积了灰。可越是想忘记,就越是记得清楚。走路时会下意识地寻找白衬衫的身影,听到汽水开盖的声音会猛地回头,看到梧桐叶飘落会突然愣住。
三月的某天,我去四楼办公室交作业,路过实验班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是陈砚和他妈妈。
我都说了我不想去国外!我想考南方的大学!陈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南方的大学能和国外比吗你舅舅都给你联系好学校了,毕业就能进大厂!他妈妈的声音尖锐又刻薄,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个画画的女生我告诉你陈砚,你要是敢因为她耽误前途,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我站在走廊里,手脚冰凉,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原来他要走了,原来他妈妈说的成绩不好的同学,是我。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灌进来,吹得我眼睛生疼。我转身跑下楼梯,眼泪在楼梯间里一滴一滴砸在台阶上,像碎掉的玻璃。
那天下午,我逃课去了画室。旧画架还在,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坐在地上,从铁盒子里拿出那些撕下来的画稿,一张一张地看。画里的陈砚在笑,在做题,在梧桐道上走,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暖得像个谎言。我抱着画稿哭了很久,直到夕阳把画室染成橘色,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在速写本的新一页画了一架飞机,飞机下面是长长的梧桐道,道上有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镜头,好像在等什么。旁边写着:祝你前程似锦。
四月中旬,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外的植物园。我本不想去,班长却说大家都去,就当放松心情。植物园里有很多梧桐树,新叶刚长出来,嫩绿嫩绿的。我坐在草坪上看书,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是陈砚。他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穿着校服,背着双肩包,眼底的黑眼圈淡了些,却瘦得厉害。他手里拿着一瓶橘子汽水,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慢慢走过来,把汽水递给我:给你的。
谢谢。我接过汽水,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你……还好吗他先开了口,声音有点沙哑。
挺好的。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呢听说竞赛拿奖了,恭喜。
他笑了笑,可那笑容没到眼底,像蒙了层灰:没什么好恭喜的,不过是做题而已。他顿了顿,又说,你……还在画画吗
我摇摇头:不画了,没时间。
他的眼神暗了暗,握着书包带的手指紧了紧:挺可惜的,你画得那么好。
那天我们坐在梧桐树下说了很多话,却都避开了最想说的那句。他说实验班的题很难,每天都睡不够;我说(3)班的老师很严格,总盯着我的成绩。夕阳西下时,他说要送我回家,我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和同学一起。
他没再坚持,只是把那瓶没开封的橘子汽水塞到我手里:路上喝。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白衬衫在夕阳里拉得很长,脚步有些沉重,不像以前那样轻快了。我突然发现,我们好像都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在各自的轨道上,越走越远。
春游结束后,我把那瓶橘子汽水放在了书桌前。瓶身的水珠慢慢蒸发,留下淡淡的水痕,像谁哭过的痕迹。我没喝,只是看着它,想起那个在梧桐道上帮我捡书的少年,想起画室里交叠的手,想起黑板报前温热的气息。原来有些告别,是悄无声息的,等你发现时,已经隔了整个春天。
5
未寄出的画稿
五月的风带着燥热,蝉鸣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提醒着我们,高中生涯已经快走到尽头。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教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和焦虑。
我偶尔会在食堂遇见陈砚。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面前放着简单的饭菜,一边吃一边看错题本。我想走过去和他说句话,可脚步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迈不开。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得连一句最近好吗都问不出口了。
六月初,学校组织拍毕业照。那天大家都穿了校服,站在教学楼前的梧桐道上。我站在女生队伍的中间,目光却忍不住往男生队伍里瞟。陈砚站在第一排,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魂的孩子。
摄影师喊看镜头时,我悄悄往他的方向偏了偏头,希望照片里的我们,能离得近一点。拍完照后,大家聚在一起说笑,我看见陈砚被几个实验班的同学围住,讨论着志愿填报的事。他的眉头皱着,好像很为难,我知道,他妈妈一定还在逼他出国。
那天晚上,我翻出了床底下的铁盒子,把那些画稿一张一张摊开。画里的少年在光斑里笑,在画室里写字,在黑板报前低头,每一张都带着夏天的温度。我突然想给他画最后一幅画,画我们初见时的梧桐道,画那个帮我捡书的少年,画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我熬夜画完了那幅画,又在画稿背面写了一行字:陈砚,愿你去往的地方,有梧桐,有星光,有你喜欢的夏天。我想把画稿给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送。去实验班找他在走廊里等他好像都不合适。
最后,我想到了他的课桌。毕业典礼那天,大家都会去教室收拾东西,我可以趁他不在的时候,把画稿放在他的抽屉里。就像一个秘密,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格外刺眼,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教室里乱糟糟的,大家在互相写同学录,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憧憬。我抱着一摞书,假装收拾东西,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等陈砚离开。
终于,他和周明一起走了出去,说要去操场转一转。我赶紧跑到实验班,他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和高一那年一样。抽屉里堆满了试卷和笔记,我小心翼翼地把画稿塞进去,又在旁边放了一瓶橘子汽水——这次是常温的,就像这个再也热不起来的夏天。
放好后,我像做贼一样跑回自己的教室,心脏跳得飞快。我想,这样就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画里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在学校门口等公交车,看见周明急匆匆地跑过来。林晚!他喘着气说,陈砚找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在哪
在公告栏那边!周明指着不远处,他说有东西给你!
我拔腿就往公告栏跑,心跳得像要炸开。远远地,我看见陈砚站在公告栏前,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白衬衫在阳光下晃得我眼睛疼。可就在我快跑到他面前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他身边,车窗摇下来,是他妈妈。
陈砚!车都等你半天了!他妈妈的声音很不耐烦。
陈砚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不舍、无奈、愧疚,像打翻了的调色盘。他把信封往我这边递了递,可他妈妈已经下车把他往车里拉:别磨蹭了!飞机不等人!
林晚!他被塞进车里时,回头喊了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站在原地,看着轿车绝尘而去,扬起的灰尘迷了我的眼。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带着蝉鸣,吹过空荡荡的梧桐道。周明跑过来,递给我一个被揉皱的信封:陈砚刚才塞给我的,让我一定交给你。
我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画稿,画的是艺术节上我的那幅梧桐道,旁边写着:林晚,你的画里,一直有我的夏天。画稿下面,还有一张被折了很多次的便签,是我元旦时没发出去的新年快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到的。
眼泪突然汹涌而出,我蹲在公告栏前,抱着信封哭得撕心裂肺。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也在等,可我们还是错过了。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短暂靠近后,终究要奔向不同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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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过期的夏天
九月,我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学了我喜欢的美术专业。这座城市真的有很多梧桐树,秋天的时候,叶子黄得像金子,落在地上沙沙作响,和我高中时画的一模一样。
我偶尔会去学校附近的便利店买橘子汽水,还是冰镇的,拧开瓶盖时会听到啵的轻响,可再也喝不出当年的味道。气泡在嘴里炸开,带着点涩,像没说出口的遗憾。
大一寒假,我回了老家,特意去了高中校园。梧桐道上的积雪还没化,石板路被冻得硬硬的。我走到(3)班的教室门口,门锁着,透过窗户往里看,桌椅还是老样子,只是换了新的名字。实验班的教室在四楼,我爬上去,陈砚的座位空着,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课桌上,像他当年写字的样子。
周明考上了本地的大学,我们约着吃了顿饭。他说,陈砚去了国外后,很少和国内的同学联系,偶尔发朋友圈,都是实验室和图书馆的照片,脸上没什么笑容。他临走前在你教室门口站了很久,周明说,手里拿着你放在他抽屉里的画稿,看了好久,眼泪都掉在了画纸上。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闷闷地疼。原来他看到了那幅画,原来他也会难过。
大二那年夏天,我去参加一个美术展,在展厅的角落里看到一幅画,画的是一条梧桐道,光斑里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和我当年画的几乎一模一样。署名是陈砚。
我站在画前,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旁边的策展人说,这是一位在国外留学的年轻画家的作品,他说画里有他未完成的夏天。我拿出手机,翻出那张毕业照,照片里的我们站在梧桐道上,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整理旧物,翻出了那个铁盒子。画稿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铅笔痕迹却依然清晰。我把陈砚送我的速写本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面有一行很小的字,是用铅笔写的,几乎看不清:林晚,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南方看梧桐。
字迹被摩挲得有些模糊,应该是他写了很久的。我抱着速写本,在宿舍哭了一整夜。原来他不是不想等,只是没能等到。原来青春里最痛的不是错过,是我们明明都在等,却被现实推着,走向了不同的夏天。
现在我已经毕业多年,成了一名美术老师,教孩子们画梧桐,画星星,画夏天。我还是会买橘子汽水,放在画室的冰柜里,偶尔给学生们分着喝。他们说老师,汽水好甜啊,我笑着点头,心里却知道,最甜的那口汽水,早就留在了高一那年的梧桐道上。
去年夏天,我收到一封来自国外的邮件,发件人是陈砚。邮件里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南方大学的梧桐道,秋天的叶子黄得灿烂,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笑着比了个耶的手势,眼底的星星,和当年一模一样。
邮件里写着:林晚,我回来了。南方的梧桐,和你画的一样美。
我握着手机,站在画室的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梧桐叶,突然笑了。原来有些夏天,就算过期了,也会在时光里,慢慢发芽。那些未寄出的画稿,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错过的蝉鸣,终究会在某个秋天,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
只是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那个在梧桐道上帮我捡书的少年,那个在画室里和我手交叠的午后,已经永远留在了记忆里,成了青春里最痛,也最暖的疤。就像过期的橘子汽水,虽然没了气泡,却永远记得,开盖时那声清脆的响,和少年眼里,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