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空山待 > 第一章

那是1987年六月的最后一个夕阳落山,火烧云染透了半边天,也把许灵山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领导把那份烫手的文件拍在我桌上,搪瓷杯里的茶水震出涟漪。小章,就剩许冬临了。他指节敲着文件上红头标题,你和她是同性别的,或许更好说话些。窗外的知了声突然尖锐起来,像在嘲笑什么。我摸到文件边缘的毛刺,新印刷的油墨味混着领导桌上的中华烟味,熏得人眼睛发涩。
任务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我心上,但我的内心却不乏喜悦,我去年刚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正是在事业上更进一步的好是时候,这种任务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福利。
说实话,我起初何止不理解许冬临,对我来说她简直是匪夷所思。我们开出的价码,足够她在省城最好的地段买套敞亮的房子,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这难道不比守着这深山老林强百倍换作是我,怕不是要连夜卷铺盖走人,生怕对方反悔。可惜,我不是她,我并不理解她,也猜不透她那颗被山风浸透的心。
初次交涉,就在她那座被岁月熏黑、被藤蔓缠绕的老木屋前。我口干舌燥地描绘着山下世界的繁华便利,钞票堆砌的美好蓝图。她却只是倚着门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板上深深的纹路,她门框上挂着的风干野菊在夕阳里摇晃,投下的影子像一串小小的绞刑架。当我提到现代化公寓的抽水马桶时,一只蜥蜴正从她脚边斑驳的树影里窜过,她裸露的脚踝上有一道月牙形的旧疤,随着肌肉的紧绷若隐若现。眼神像看穿林间的薄雾,落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那些足以让常人疯狂的财富,在她眼里,仿佛只是飘过山涧的一缕风。
我不信邪。一个深山里独居的女人,怎么会真懂那叠纸钞的分量我花了几天功夫,掰开了揉碎了给她算:这笔钱能买多少套房子,多少辆时髦的嘉陵摩托,甚至够她未来结婚生子,一家人衣食无忧几辈子……我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
她终于有了反应。红唇微微一弯,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其清晰的轻蔑弧度。那双总是映着山影树色的眼睛,此刻漫不经心地扫过我涨红的脸,像拂去一片无意落在肩头的枯叶。毫不在意。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脏最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震颤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脏不受控制的怦怦直跳。我几乎是狼狈地、语无伦次地告了辞,跌跌撞撞地冲下了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山路,背后仿佛还粘着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直到逃回山脚临时租住的土屋,灌下整整一壶热茶,我那擂鼓般的心跳却还未平息。
仅仅隔了一天,我便红着脸,以深入了解诉求,攻坚克难为由,硬是让领导在许冬临老屋旁,给我安排了一间废弃的护林小屋。从此,我成了她顽固堡垒旁最执着的邻居。
住进护林小屋的第一晚,山风把木窗吹得咯吱响。我数着房梁上陈年的虫蛀眼,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咔嗒一声——是她往灶膛添柴的动静。松脂香透过木板缝渗进来,混着某种草药苦涩的气息。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每晚必喝的黄芩茶,治山里人常犯的关节疼。
日子像山涧的水,不紧不慢地淌过。说服工作毫无寸进,但我总能找到由头接近她,而这时的我总是欺骗自己我只是因为工作才靠近她。今天打着关心生活的幌子送去半扇腊肉,明天借口尝手艺蹭一顿饭。
她做的饭食,是山野的精华,简单的食材经她的手,便有了勾魂摄魄的魔力。灶膛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浓黑的眉像远山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带着山民的倔强,常年劳作赋予她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皮肤,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地附着在胳膊上,蕴藏着山野赋予的力量。看着她利落地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我常常能一口气扒下三大碗米饭,胃里心里都填得满满当当。
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蹭饭的第七个傍晚,灶膛里燃烧的松枝噼啪作响。她切腊肉的动作让我想起父亲解剖标本时的精准——刀刃总是沿着肌肉纹理游走。当她把第一片透光的肉片搁在我碗里时,油星在粗瓷碗沿溅出星座般的图案。我数过,她腌的萝卜条永远切成一指宽,晒干的香椿芽必定捆成小把挂在西窗,这些规律像山溪里的鹅卵石,被岁月打磨得圆润而固执。
渐渐地,生疏被山风吹散。她会带我巡山,教我辨认那些沉默的百年古木,看松鼠在林间跳跃,听不知名的鸟在幽谷深处啼鸣。跟在她身后走夜路时,我能闻到她头发里松针的味道混着薄汗的咸。她拨开灌木的瞬间,惊起的萤火虫会扑进我的领口,在锁骨处留下冰凉的灼痕。有次我踩空滑倒,她拉住我时,掌心的茧子刮过我手腕内侧的血管,像树皮擦过新生的嫩芽。
她熟悉这座山的每一道褶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她也会带我去山腰那个隐秘的小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她舒展的笑容。在那里,水波温柔,时光也仿佛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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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那些林间小径上,湖畔微风里,我一点点拼凑出她的过往。父母在她十二岁那年进城采购,一场无情的车祸带走了他们,也彻底斩断了她与山外的联系。许家在这许灵山上,已经默默守护了上百年,她是这一代最后的守山人。冬临,是冬天将临的节气,也是她生命降临的时刻,仿佛注定了她与这片寒来暑往山林的羁绊。我知道了她的孤独,她的坚韧,她与这座山血脉相连的深情。
我知道她越多,心底那份难以名状的情愫就越发清晰、茁壮。那不再仅仅是对一个钉子户的职责,不再是简单的同情或好奇。看着她站在山崖边眺望远方的背影,那身影单薄却仿佛能扛起整座山的重量,我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渴望攫住——我想带她下山,想让她看看山外的世界,更想把她带到我父母面前,告诉他们,就是这个人了。我想给她一个安稳的、不再需要独自对抗风雨的港湾。
然而,每一次试探,每一次小心翼翼的提议,换来的都是她无声却坚定的摇头。那双曾带给我震颤的眼睛里,是磐石般的固执,是对脚下这片土地不容置疑的守护。她指着脚下坚实的泥土,指着远处莽莽苍苍的林海,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根在这儿,离了,就死了。
于是我便不再寻问了,只是默默地陪伴她,关注她的日常生活。可以说许冬临的日常,便是山的日常。天蒙蒙亮,她已背着竹篓巡山,检查布下的陷阱有无收获,查看古木的枝叶是否健康。我常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晨雾弥漫的林间。她认得每一道山梁的脾气,熟悉每一种鸟鸣的含义。晌午,就在背风的山坡上,啃着她烤的、带着松木清香的馍,就着山泉。
夕阳熔金时,又回到那炊烟袅袅的老屋,灶膛的火光将她小麦色的脸庞映得温暖而生动。她教我腌酸笋时,总要把坛子往阴凉处再挪三寸。这个位置,她沾着盐粒的手指在坛身比划,能照到卯时的日头,又躲得过申时的燥气。清晨的露水会凝结在她卷起的袖口棉线上,变成一串摇摇欲坠的钻石。
在共同度过的日子里,我近乎贪婪地去了解她,我知道她的每一处小习惯,还有她的每一处小表情后面隐藏的小情绪,我知道她在生气的时候会双手握紧,我也知道她不太喜欢面对人,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要装作很精通于与人打交道的人,可她的手却无法抑制地当别人不注意时在她的后腰那里挠着。我知道她喜爱小动物特别是毛茸茸的那一种,我知道……我了解她胜于了解我自己
我贪恋这烟火气,更贪恋她讲述时眼中闪烁的光——关于哪棵老松挨过雷劈依然挺立,哪片林子是野猪最爱的澡堂子,还有她父母在时,如何在冬天用雪水窖藏山果。日子久了,我那份任务像被山风吹散的薄雾,越来越淡。领导催问的电话,被我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然而,平静的山林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那段时间,山下的风声明显紧了。测量队的标杆插得离老屋越来越近,林间偶尔能听到远处沉闷的、不属于自然的爆破声。许冬临的眉头锁得更深,巡山的脚步更勤,眼神像警觉的母鹿。她加固了老屋的门窗,甚至把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放在了顺手的位置。
他们等不及了。一天傍晚,她望着山下隐约闪烁的工程灯光,声音低沉得像压着石头。
真正的危机,爆发得猝不及防。
那是个暴雨将临的闷热午后。我和许冬临刚巡完靠近山脊的一片林子,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不安。突然,一阵凄厉的猪嚎和惊恐的人声从山下村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混乱的哭喊和金属敲击的刺耳噪音。
糟了!是野猪群!许冬临脸色骤变,这个季节,它们被山下的动静惊了窝,肯定下山祸害庄稼伤人了!
她对山中生灵的了解如同指掌,瞬间判断出缘由。
没有丝毫犹豫,她抄起柴刀就向山下冲去,身影快得像一道掠过林间的风。我紧随其后,心脏狂跳。山下靠近林子的几块庄稼地已是一片狼藉,几头体型硕大、獠牙狰狞的野猪正狂暴地冲撞着惊慌失措的村民!混乱中,一个孩子被吓得呆立当场,眼看就要被一头红了眼的公猪撞上!
躲开!许冬临的厉喝划破混乱。她像一头矫健的豹子,猛地从侧翼冲出,柴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在野猪的侧颈!那畜生吃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嚎叫,调转目标,疯狂地朝她冲撞过来!许冬临灵巧地闪避,利用树木周旋,吸引着野猪的注意力。
混乱中,一块被野猪撞飞的尖锐碎石,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狠狠砸中了我的额头!剧痛和黑暗瞬间吞噬了我,只最后瞥见许冬临在尘土和狂暴的野猪间惊险腾挪的身影,以及她焦急投向我的一瞥……
再醒来时,刺鼻的消毒水味告诉我,我在镇上的医院。
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眩晕和疼痛像潮水般阵阵袭来。床边坐着满脸疲惫的村支书。
醒了谢天谢地!他松了口气,你昏迷了两天!幸亏冬临那丫头厉害,硬是引开了那几头畜生,还喊人把你抬了下来……野猪后来被赶跑了,伤了几个乡亲,还好没出人命……
许冬临呢我嘶哑着嗓子问,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把你送下来,包扎了一下她胳膊上被树枝刮破的口子,就急急忙忙回山上了!她说……村支书顿了顿,压低声音,她说怕山上出事,一刻也不敢耽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顾不上医嘱和眩晕,我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医院,雇了辆最快的拖拉机往许灵山赶。
越靠近山脚,那不祥的预感就越发浓重。太安静了!死寂!连鸟雀都噤了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尘土和机油味,还有……一种焦糊味。
当我终于跌跌撞撞爬上那个熟悉的山坡时,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裂、揉碎!
许冬临的老屋,连同那片她精心打理的菜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冒着缕缕青烟的废墟和散乱的瓦砾。而更令人灵魂颤栗的是——就在老屋倚靠的山体上,一个巨大、狰狞、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深洞,赫然张开!山,被挖空了!巨大的挖掘机如同钢铁怪兽,在洞内轰鸣着,挥舞着铁臂,每一次落下都带下大片山石泥土,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尘土遮天蔽日,将残存的绿色彻底吞噬。
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头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眩晕和尘土让我视线模糊,我徒劳地在一片狼藉中搜寻,嘶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被机器的咆哮无情碾碎。
许冬临,不见了。
就在我昏迷在病床上的这两天里,在我无法守护在她身边的时候,那片她誓死守护的山林,连同她自己,被彻底地、粗暴地碾碎了。
愤怒、悔恨、绝望……像冰冷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我终究没能守住她,也没能守住她视为生命的山。纱布下的伤口渗出血,混着滚烫的泪,砸在脚下这片被撕裂、被玷污的土地上。
后来领导告诉我,就在我离开后不久,上面下了死命令,工期不能再拖。他们趁着夜色……做了工作。至于许冬临去了哪里没人说得清。有人说她激烈反抗被强行带走了,有人说她看着被推倒的老屋和开始挖掘的山体,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了深山,再也没人见过。
我不是许冬临,我曾经那么努力,却终究没能真正理解她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但在这一刻,站在这个吞噬了她家园和过往的巨大伤口前,听着山风呜咽着穿过那个空洞,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颤抖和绝望——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被连根拔起的愤怒、以及面对庞然之力碾压时的无力感,像冰冷的钢针,穿透了七年的时光阻隔,狠狠扎进了我的灵魂深处。我终于,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触摸到了她灵魂的一角。
此后的七年,我像着了魔。工作辞了,家也很少回。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去寻找许冬临的下落,像大海捞针,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启程。同时,我近乎偏执地开始补那个洞。
当然,个人的力量面对那样的创伤何等渺小。我买来树苗,一株一株,艰难地种在洞口边缘松散的土坡上;我背着沉重的箩筐,从远处一筐一筐运来相对肥沃的土壤,填在树苗根部;我挖渠引水,小心地浇灌它们。年复一年,风雨无阻。看着那些倔强的树苗在创伤的边缘挣扎着活下来,一点点抽出新绿,试图缝合那道丑陋的伤疤,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慰藉。
...七年时光,树苗已渐成小树,在洞口投下斑驳的绿荫。尘土似乎也落定了一些。
改变来得无声又巨大。山外喧嚣的机器轰鸣,在某天清晨彻底沉寂。不久,带着不同使命的机械和人群开了进来。政策变了。许灵山巨大的伤口被认定为需要紧急修复的伤疤。专业的队伍开始用更高效的方式覆盖、重塑这片创伤。效率远非我七年笨拙的坚持可比。
我站在自己种下的、已然成活的小树林旁,看着那些大型机械小心翼翼地铺设、栽种。官方的负责人找到我,语气带着程式化的敬意,提及我那些早期自发的生态恢复努力,并询问是否需要后续配合。我摇摇头,没说话。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我,像山间终年不散的薄雾,底下却压着冰冷的、未曾熄灭的炭火。
我终于明白了许冬临——
她或许在昨天走的,或许在今天走的,又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走。换句话说,她或许早应该走了,但在后来的某一天也会再度回来,但是回来的还会是她吗我并不清楚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当推土机碾过老屋地基,当第一铲撕裂山的胸膛,扬起的尘土里,就已经混进了她的一部分。那个倚着门框、眼神漫过林海的她,那个灶膛火光映着侧脸、带着我在湖边辨认水鸟的她,已经碎了。剩下的,无论是一具沉默离开的躯壳,还是一个消失在密林深处的背影,都只是碎片。山体可以覆盖,伤痕可以被新绿涂抹,但那道口子,永远在那里。遗憾,也永远在那里,填不平。
官方的工程浩大而有序。他们带来了更好的土壤,更科学的树种,更先进的固坡技术。我早年种下的树苗,被更年轻、更整齐的树苗包围、取代,显得格格不入,像不合时宜的旧物。它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这里曾有过一次笨拙的、个人的徒劳抵抗。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愤怒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不再翻腾,却坚硬地沉在心底。平静是水面,倒映着忙碌的景象,冰冷无波。
山上的洞,有人填了。
但我的许冬临不见了。
山的许冬临,也不见了。
别人,来了。
没有告别,也不需要告别。在官方的工程全面铺开、彻底接管这片土地的那天清晨,我最后一次拂过自己最早种下的那棵如今已显老态的树苗粗糙的树皮,然后转身,沿着那条曾经无数次走上来的小路,离开了许灵山。或许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了,这茫茫的天地间仿佛也没有了我的归处,可是我依旧会在看得见山的地方远远眺望着。
山上的花开了又谢,燕子不断离去又不断归来。在又一次燕子归来,冻结的泉水又开始缓缓流淌的时候,又一个春天到了。
山上的新绿是官方的绿,整齐,茂盛,生机勃勃。风吹过林梢,发出统一的、悦耳的沙沙声。我站在山脚,抬头望去。巨大的创口被绿毯覆盖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曾经的狰狞。
山风卷起新叶,翻飞着,像无数只陌生的手在挥舞。
许冬临——
你回来了吗
如果你飞远了,请你记得,我永远会在这空山等待你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