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崇文苑里,各色绸缎衣衫在廊下晃得人眼晕。林清阮抱着怀里磨得发亮的旧书册,刚走到梧桐树下,就被几个锦衣少年拦住了去路。
领头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小公子,他用折扇挑了挑林清阮洗得发白的袖口,嗤笑一声:哟,这不是林家大小姐吗怎么穿得比我院里的三等仆役还寒酸莫不是你那做首富的外祖父,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给你置了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我听说她父亲是入赘的,怕是在林家连话都不敢说吧指不定这衣裳,还是她自己缝补的呢!
一阵哄笑里,林清阮攥紧了书册的边角,指节泛白。她身上这件浅碧色的襦裙,原是母亲留下的旧物,被浆洗得薄如蝉翼,袖口处还打着个极细的补丁——那是她夜里就着残灯,自己一针一线缝的。父亲苏承宇说,林家现在忙着边疆的生意,银钱周转不开,让她暂且委屈些,可这些话,她没法对人说。
让开。她低声道,声音细得像根绷紧的弦。
不让又如何那侍郎公子往前一步,故意撞了她一下。怀里的书册哗啦散了一地,最上面那本《女诫》的封皮,早就被磨得看不清字迹。
一个穿杏红罗裙的少女蹲下身,用绣着金线的帕子捏起那本书,嫌恶地丢开:啧啧,这书怕是从旧货摊上捡来的吧穿成这样,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改了这入赘的根儿
周围的笑声更响了,像无数根细针,扎得林清阮耳尖发烫。她弯腰去捡书,手指刚碰到书页,就被人一脚踩住了手背。
疼!她闷哼一声,抬头时,正撞见那些锦衣华服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在他们鲜亮的衣料上跳跃,却照不进她被踩住的那片阴影里。
她用力抽回手,手背已经红了一片。那些人见她不说话,只当她好欺负,又要上前,却被廊下传来的一声咳嗽打断。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回头,见是教经学的周先生,顿时作鸟兽散。林清阮默默捡起散落的书,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转身想走,却听见周先生叹了口气:清阮,你的束脩……
她脚步一顿,指尖在旧书册上掐出一道印子。父亲说这个月的束脩银还没到,让她再向先生宽限几日。可她知道,林家的商队上周刚从南边回来,断不会缺这点银子。
廊下的风卷着海棠花瓣飘过,落在她破旧的裙摆上。林清阮低下头,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轻声道:是,学生知道了。
转身离开时,她听见身后有低低的议论声传来:听说她母亲和外祖父在边疆赚了大钱,怎么就不管她了呢
谁知道呢……许是早就不想要这个女儿了吧。
那些话像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进心里。林清阮把书册抱得更紧了些,快步穿过花廊,背影在一众锦衣少年少女中,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暮色漫进苏家时,林清阮正坐在窗边补袜子——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双缎面袜,脚趾处磨出了个小洞,她用攒了半月的碎银买了点同色丝线,想悄悄补好。
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承宇带着一身酒气走进来,贴身丫鬟刚送了醒酒汤来,碗沿还沾着点燕窝渍。
林清阮捏着袜子起身,指尖的丝线缠成了团:父亲,周先生今日问束脩了。
苏承宇斜睨了她一眼,往太师椅上一坐,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慢悠悠道:知道了。你外祖父那边刚传信来,边疆商路遇了劫,银子都压在货上了,这个月只寄来一两碎银。
他顿了顿,瞥向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襦裙,语气添了几分不耐:你且先忍忍,束脩我去跟先生再欠欠,至于月钱……家里如今紧巴,你一个姑娘家,吃穿够用就好,不必学那些娇小姐的排场。
一两林清阮攥紧了手里的丝线,线尖刺进掌心。上周她去林家铺子给外祖父送家书时,分明听见账房先生说,边疆的第一批药材赚了三倍利,光是给京中各房的月例就足足发了五十两。
可她没敢说。父亲每次提到外祖父,眼神里总带着种她读不懂的阴翳,像怕被什么戳穿似的。
那……母亲呢她小声问,声音发颤,母亲也……
你母亲跟着你外祖父忙生意,哪顾得上这些苏承宇猛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些在桌面,再说了,你当你母亲容易为了赚那点银子,抛家舍业的,你还不知体谅
他这话像根针,精准扎在林清阮最软的地方。这三年来,父亲总在她耳边说,母亲眼里只有钱,连女儿都能丢下;外祖父更是重利轻情,若不是只有母亲一个女儿,根本不会认她这个外孙女。
先前她还半信半疑,可此刻看着自己磨破的袜子,想着书院里那些嘲笑的眼神,想着周先生为难的脸色,心里那点疑虑,渐渐被委屈和怨恨啃噬着涨起来。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却被苏承宇打断:没什么可是!他从袖袋里摸出几枚铜板丢在桌上,拿去买些糙米,这个月就先吃这些。安分些,别总想着跟人攀比,你母亲和外祖父不容易。
林清阮看着那几枚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的铜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城南的别院正灯火通明。柳如眉的女儿苏念柳正试穿新做的珍珠裙,那裙摆上缀的东珠,一颗就抵得过林清阮半年的月钱;儿子苏砚之把玩着一把象牙折扇,扇骨上的雕花是请宫里的工匠刻的——这些,都是苏承宇用林家的银子置办的。
更不知道,苏念柳和苏砚之也在崇文院的聚英堂就读,每天坐着马车上学,食盒里装着鱼翅燕窝,课本是用锦缎包着的新册,连先生见了都要多几分客气。
夜渐深时,林清阮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望着窗棂外的月亮。那月光冷冷地洒进来,照在她补了一半的袜子上。她咬着唇,把脸埋进枕头里——原来母亲和外祖父真的不在乎她,不然,怎么会让她过得这样难,却让旁人……
委屈混着父亲灌输给她的那些话,在心里酿成了苦酒。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第一次,对远方的母亲和外祖父,生出了真切的怨。
凌晨的崇文苑还浸在薄雾里,晨露打湿了阶前的青苔。林清阮抱着书册刚走出宿舍楼,就看见廊下立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月白绫罗裙,腰间系着赤金镶玉的带钩,鬓边斜插一支东珠步摇,正是三年未见的母亲,林婉淑。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仆妇家丁,马车停在院门外,车帘绣着林家独有的缠枝莲纹样,连赶车的马夫都穿着体面的绸缎短打。这阵仗,在素来清雅的崇文苑里显得格外扎眼。
林清阮的脚步像被钉住了,手里的旧书册啪地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把洗得发白的袖口藏到身后——那袖口的补丁昨夜没缝好,线头还翘着。
林婉淑早已红了眼眶,快步上前想抱她,可看清女儿身上的衣裳时,动作猛地顿住了。那浅碧色的襦裙分明是三年前她留下的旧物,领口磨得发毛,裙摆甚至短了一截,露出的脚踝上,一双布鞋的鞋帮都开了线。
阮阮……林婉淑的声音发颤,伸手抚上女儿的肩,指尖触到的布料薄得像层纸,这衣裳……怎么回事
林清阮咬着唇不说话,眼神躲闪着。这三年来父亲说的那些话此刻全涌到嘴边,像根刺堵得她发疼。
林婉淑却越看心越沉,目光扫过她怀里掉在地上的书册——封皮残破,边角卷得像波浪,再看女儿的脸,虽眉眼依稀有当年的灵动,却瘦得下巴尖尖,脸色也透着股营养不良的蜡黄。
我每个月让账房给你父亲寄五百两零花钱,林婉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足够你买十箱八箱新衣裳,顿顿吃山珍海味!你怎么穿成这样吃的用的……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临行前特意给崇文苑捐的一万两修缮银,当时特意嘱咐院长,要格外照拂林清阮。可眼下这情景,哪里像是被照拂的样子
还有学院,林婉淑的目光扫过周围,语气里已带了怒意,我给学院捐了上万两银子,就是让他们这么对你的让你穿得破破烂烂,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
薄雾渐渐散了,有早起的学生路过,看见这一幕都停下了脚步。有人认出林婉淑的装扮,窃窃私语着这不是林家大小姐吗,目光落在林清阮身上时,多了几分探究。
林清阮被那些目光看得浑身发烫,又被母亲一连串的质问堵得说不出话。父亲说母亲只认钱,可母亲此刻眼里的震惊与心疼不像假的;可若母亲真的在乎她,这三年为何只寄银子不来看她为何让她在书院里受尽嘲笑
委屈、困惑、还有那点被父亲种下的怨恨,在心里搅成一团。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林婉淑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你不是在边疆赚大钱吗回来做什么
话一出口,林婉淑的脸色瞬间白了。她看着女儿眼里的疏离与怨怼,心头像被重锤砸了一下——这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婉淑牵着林清阮走进书院后院那间平日供先生休憩的静室,雕花窗棂外爬满青藤,将晨喧嚣隔在墙外。她亲自给女儿倒了杯温热的杏仁茶,看着她捏着茶杯的手指——指腹上有细密的针脚印,那是缝补衣物磨出来的。
阮阮,跟娘说说,这三年……你父亲是怎么待你的林婉淑的声音放得极柔,可指尖攥着帕子,指节已泛白。
林清阮沉默了许久,直到茶气氤氲了眼眶,才断断续续开口。她说父亲总说边疆生意亏了本,每月只给一两银子;说自己的书本是抄了同学的旧册,衣裳破了只能自己缝补;说书院里的人笑她是入赘生的穷丫头,说父亲告诉她,母亲和外祖父眼里只有银钱,早把她忘了……
每说一句,林婉淑的脸色就沉一分。听到每月一两时,她猛地拍了下桌案,茶盏震得作响:荒唐!我每月让账房专给苏承宇寄五百两,注明了是你的月钱和用度,他竟敢……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意。女儿身上的破衣、手里磨旧的书、眼里藏不住的怯懦与怨怼,全都是证据。苏承宇,这个她当初力排众议要嫁的男人,这个在外祖父面前唯唯诺诺的入赘女婿,竟在她离京的三年里,这样苛待他们的女儿!
娘信你,林婉淑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林清阮瑟缩了一下,是娘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
正说着,随侍的管家匆匆进来,附在林婉淑耳边低语了几句。林婉淑脸色微变——边境传来急报,她与父亲开拓的那条商路被蛮族截断,皇帝亲自下了旨意,让她即刻返程处理,事关大景朝的边贸安稳,耽误不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凝起寒霜。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又解下腰间一块刻着林字的墨玉牌,塞进林清阮手里:这是两万两银子,你先拿着。这块玉牌,凭它能调动林家在京的所有铺子和人手。
又唤来一个身着玄衣的护卫,那护卫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这是夜影,是外祖父训练的暗卫,从今日起,他跟着你。她看向夜影,语气斩钉截铁,查清楚,苏承宇把银子弄去了哪里,这三年他还做了些什么。有任何动静,立刻报给我,也报给京里的外祖父。
夜影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林清阮捏着那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银票,看着母亲眼中的决绝,心里那点被父亲种下的怨恨,忽然像被戳破的纸灯笼,漏出了些动摇的光。
林婉淑最后抱了抱她,力道很紧:阮阮,等娘处理完边境的事,立刻回来。这一次,娘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母女交握的手上。林清阮望着母亲转身离去的背影,手里的墨玉牌被体温焐得发烫——原来,父亲说的那些话,或许真的有假。
暮色四合时,林清阮坐在窗边,指尖摩挲着那块墨玉牌。案上放着夜影刚送来的一小包药渣——正是她昨夜没喝的那碗安神汤的残渣。
回小姐,夜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融入阴影里的风,属下请药铺的老掌柜验过,这里面掺了‘醉仙散’,剂量不大,却能让人一夜昏睡不醒,第二天只觉倦怠,查不出痕迹。
林清阮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父亲每晚端药时那看似关切的眼神,想起自己偶尔打翻汤药后,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原来那些关怀,全是算计。
继续说。她稳住声音,指尖却在案几上掐出浅浅的印子。
夜影垂眸道:属下按小姐的意思,这三日都盯着苏大人的行踪。他每晚亥时左右离府,寅时才回,每次都从后门走,换乘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往城南去。
城南林清阮蹙眉,她去过林家在城南的绸缎庄,却从未听说父亲在那有落脚点。
是,夜影递上一张画得极细的舆图,指着一处巷子,马车最终停在这条巷子里的一座别院。属下翻墙看过,院里有个穿水红衫子的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年纪和小姐相仿,男孩穿的锦袍是苏州织造新出的云纹缎,女孩头上的金步摇,成色比林府三夫人的还好。
林清阮的指尖点在舆图上,那处离崇文苑并不远。她忽然想起,前几日休沐时,曾在街角见过一个穿云纹缎的男孩,被仆从簇拥着进了点心铺,当时只觉得那衣料眼熟,此刻想来,竟和母亲去年给外祖父做寿衣的料子一模一样——那料子一匹就要五十两银子。
那妇人……是什么模样她哑声问。
眉眼很柔,左鬓角有颗小痣,夜影顿了顿,补充道,属下听见苏大人唤她‘如眉’。
如眉……林清阮默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支从不示人的玉簪,簪头刻着个极小的眉字。以前她问起,父亲只说是过世的表妹留下的念想。
那两个孩子,她深吸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嵌进舆图,在何处读书
崇文苑,聚英堂。夜影的声音没有起伏,男孩叫苏砚之,女孩叫苏念柳,用的是苏大人的姓,束脩是按最高规格缴的,先生对他们格外客气。
聚英堂!那是富家子弟才能进的分院,束脩一年就要上千两!林清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冻得她指尖发麻。
她每月一两银子,连笔墨都要省着用;而那两个孩子,却用着本该属于她的月钱,穿着她从未见过的华服,在同一个书院里,过着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小姐,夜影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今晚苏大人应该还会送药来。若是小姐不喝,或许能亲自去看看——那别院的后门,亥时三刻会有个小厮出来倒垃圾,防备最松。
林清阮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案上的药渣在烛火下泛着灰败的光。她忽然抓起那包药渣,走到炭盆边,看着它被火苗舔舐着蜷起、化为灰烬。
不必等今晚了,她转身时,眼底的迷茫已被一种清亮的冷意取代,现在就去。
夜影微怔,随即躬身:是。
青布马车在巷口停下时,林清阮正躲在街角的槐树后。她看着父亲熟稔地叩响别院的门,看着那穿水红衫子的妇人笑着迎他进去,看着院墙上透出的灯火里,映出两个孩子扑向父亲的身影。
那笑声隔着巷子飘过来,甜腻得像淬了毒的蜜。林清阮摸了摸袖袋里的墨玉牌,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让她忽然清醒——父亲口中的边疆亏空是假的,母亲和外祖父的不关心是假的,连那碗安神汤,都是为了让她沉睡,好掩盖这一切的谎言。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夜风吹起她破旧的裙摆,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光。
该查的,不止是银子。
林清阮攥着拳站在槐树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渗出血珠都未察觉。夜影在她身后低声问:小姐,要不要现在……他做了个拿下的手势,只要她点头,院里那番龌龊就能立刻被掀在日光下。
林清阮却缓缓摇了头。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眼底翻涌的怒意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清明。不行。
夜影微怔。
就凭一个外室和两个孩子,扳不倒他。林清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大景朝虽重礼法,但入赘女婿私下养外室,最多被族亲斥责几句,了不起罚些银子——林家老爷子念在我母亲的面子上,未必会真的动怒。她太清楚父亲在林家的处境了,正因为是入赘,旁人对他的放纵总多几分默许,仿佛那是他压抑生活的一点补偿。
可她要的不是斥责,不是罚银。她要的是让苏承宇、柳如眉,还有那两个侵占了她一切的孩子,付出真正的代价。
他敢挪用我每月五百两的月钱,敢用林家的银子养外室、送他们进聚英堂,绝不止这点手脚。林清阮转身,目光扫过远处林府的方向,外祖父常说,贪财的人眼里没有底线。他既然敢动我的月钱,就敢动林家的其他产业。
夜影立刻明白了:小姐是想查他是否中饱私囊,挪用林氏商队的款项
不止。林清阮指尖划过袖中那枚墨玉牌,母亲说,边疆的生意是皇帝亲自嘱托的,账目往来都要经官府备案。苏承宇这三年负责京中与边疆的银钱周转,若他敢在这上面动手脚……那可就不是私德有亏,而是触犯国法的大罪了。
一个赘婿养外室,或许能被容忍;但若是挪用皇商款项、甚至勾结外人损害边贸,谁也保不住他。
夜影,她抬头看向暗卫,眼神亮得惊人,你继续盯着别院,查清楚柳如眉的来历,还有那两个孩子的生辰——我要知道他们是何时被接进京城的,是否在母亲离京后不久。
是。
另外,林清阮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去查京中与边疆的往来账目,尤其是苏承宇经手的那部分。我记得林家有个老账房,是外祖父的心腹,你持墨玉牌去找他,让他悄悄核对,看看有没有假账、漏账。
夜影躬身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看着夜影隐入夜色,林清阮再次望向那座亮着暖光的别院。此刻院里传来孩童的嬉笑声,隐约能听见苏承宇温和的哄逗——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但她心里的怨恨,已不再是对着远方的母亲和外祖父,而是化作了一把淬了冰的刀。她要等,等一个足以将这些人彻底拖入深渊的证据。
这一次,她不会再忍。
夜影的密报像一卷沉甸甸的账册,在林清阮面前缓缓铺开。
苏承宇的弟弟苏承安,名义上娶了柳如眉,夜影的声音压在窗纸透进的月光里,但两人从未同房。苏承安自己在城西有处小院,养着个姓秦的妇人,生了一女一子,叫苏意禾、苏砚礼——这两个孩子也在崇文苑,用的是苏家的名义,束脩同样是苏承宇用林家的银子缴的。
林清阮捏着那枚墨玉牌,指腹被边缘硌得生疼。原来不止柳如眉的一双儿女,连苏承安的私生子女,都在吸着林家的血。
他们在学院……她顿了顿,喉间有些发紧。
苏砚之、苏念柳常带着苏意禾在聚英堂附近堵您,夜影的声音冷了几分,前几日您丢的那支狼毫笔,是苏念柳让人藏起来的;还有上周的策论作业,被苏砚礼偷偷换了卷子,害您被先生训斥。
林清阮闭了闭眼,那些她以为是偶然的倒霉事,原来全是处心积虑。苏承宇兄弟不仅侵吞她的月钱,竟还教着孩子一起欺负她,仿佛她是他们眼中多余的绊脚石。
他们为何敢如此她哑声问,就不怕被林家发现
苏承宇和苏承安私下勾结,已经瞒着林老爷子,把城南三家林家铺子的掌柜换成了自己人,夜影递上几张票据,这是他们偷偷变卖林家药材的凭证,账目上都做了假。他们大概觉得,等侵吞的银子够多,就能彻底架空林家,到时候您……
后面的话不必说,林清阮也懂了。他们要的,从来不止是她的月钱,而是整个林家的家产。
第二日休沐,林清阮去林家的旧书铺找资料,刚走到巷口,就被几个锦衣少年围住了。苏砚之掐着腰站在中间,苏念柳和苏意禾躲在他身后,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哟,这不是穿破烂的林家大小姐吗苏砚之伸手去扯她怀里的书,又来这种地方捡垃圾我娘说,你外祖父快破产了,以后你连这破书都买不起了!
林清阮侧身躲开,将书护在怀里:让开。
不让又怎样苏念柳上前一步,故意撞了她一下,我爹说了,你娘在边疆早就死了,你外祖父也不要你了,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清阮心里。她再也忍不住,抬手就要推开苏念柳,却被苏砚之抓住了手腕。
还敢动手苏砚之用力一拧,我爹是你父亲,我就是你弟弟,你敢对长辈不敬
手腕传来钻心的疼,林清阮咬着唇不肯示弱,正想喊人,却听见巷口传来一声沉喝: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明黄蟒纹常服的少年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个侍卫,眉宇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是大皇子赵珩——他偶尔会来这附近的书局查书,林清阮在学院的讲经会上见过几次。
苏砚之等人哪里见过皇子,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赵珩没看他们,径直走到林清阮面前,见她手腕红了一片,眉头皱了皱:他们欺负你
林清阮忍着疼,摇了摇头,却听见苏念柳哭哭啼啼道:殿下,不是的,她是我姐姐,我们闹着玩呢……
姐姐赵珩目光扫过苏念柳头上那支眼熟的金步摇——那是去年林婉淑给宫里贵妃贺寿的同款,市面上绝无第二支,林家的小姐,何时多了个姓苏的妹妹
苏念柳脸色瞬间惨白,再也说不出话。
赵珩看向林清阮,语气缓和了些:你是林万山的外孙女
林清阮点头,声音还有些发颤:是。
跟我来,赵珩转身,对侍卫道,把这几个孩子带回去,问问他们的父亲,是怎么教孩子‘闹着玩’的。
侍卫应声上前,苏砚之等人吓得哭喊起来,却被堵住嘴拖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林清阮和赵珩。赵珩看着她怀里的旧书,又看了看她磨破的袖口,忽然道:你母亲林婉淑,是父皇很赏识的女商。她在边疆拓商,是为了大景朝的边贸安稳,不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道,若有人再欺负你,可持我的令牌去东宫找我。
一块刻着珩字的玉牌被塞进她手里,温润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寒意。林清阮望着大皇子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牌,忽然握紧了拳。
有了这层助力,或许不用等太久了。
夜影带来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在静室的烛火上,将林清阮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震得褪尽。
苏承宇与苏承安,暗中与三皇子赵琰有往来。夜影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彻骨的寒意,属下查到,他们利用林家商路的便利,多次向三皇子传递边境布防图——那些图,是从林夫人与林老爷子往来的密信里偷抄的。
林清阮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她却浑然不觉。边境布防图!那是关系到大景朝数十万将士性命的机密,父亲竟敢……
还有皇商的货队,夜影继续禀报,声音里带着愤怒,前两次被蛮族截获的丝绸与药材,根本不是意外。是苏承宇提前给三皇子递了消息,再由三皇子暗中勾结蛮族,劫走货物后,双方分赃。
林清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原以为父亲只是贪财、偏心,最多是侵占林家财产,却没想到他们的胆子竟大到通敌叛国!母亲和外祖父在边疆九死一生开拓的商路,竟成了他们给三皇子输送利益、背叛国家的工具!
更可怕的是,夜影的声音愈发凝重,他们用劫来的银子和林家的产业,在城外养了一支私兵,约有三百人,全是亡命之徒,由苏承安亲自训练,旗号上写着‘保境安民’,实则只听三皇子号令——据说,是为了……应付将来可能的‘变天’。
私兵!变天!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清阮的心脏。她终于明白,父亲和叔叔要的从来不是林家的财富,而是借着财富和三皇子的势力,颠覆现有的一切!他们眼里根本没有家族,没有亲情,甚至没有家国!
小姐……夜影抬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语气里带着担忧。
林清阮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底却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火焰。那火焰里有愤怒,有悲痛,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些证据,都能做实吗她哑声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属下已找到私兵营地的位置,画了图;截获了苏承宇给三皇子的密信,上面有他的私印;还有被策反的林家账房,愿意出面指证他们变卖皇商货物的账目……夜影呈上一卷卷证据,足够了。
足够了。林清阮看着那些沉甸甸的证据,忽然想起母亲临走时的嘱托,想起外祖父常说的林家世代经商,虽重利,却知家国为重。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
大皇子赵珩曾说,母亲是父皇赏识的女商。如今,母亲在边疆守护的商路,正被蛀虫从内部啃噬;她效忠的国家,正被自己的丈夫和小叔子背叛。
夜影,林清阮转身,眼神清亮如寒星,备车,去东宫。
她要去找大皇子。这一次,她要告的不是父亲苛待女儿,不是叔叔侵占家产,而是两个披着人皮的豺狼,如何勾结皇子,背叛家族,背叛国家。
她要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东宫的偏殿里,檀香袅袅。林清阮将一叠证据放在案上,从私兵营地的舆图到苏承宇与三皇子往来的密信,件件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大皇子赵珩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指尖捏着那封苏承宇与苏承安的私信,冷笑道:‘事成之后,承安之子砚礼入苏家宗祠,与念柳、砚之同享富贵’他倒真敢许这个诺。
林清阮垂眸道:苏承安一生最大的执念,就是让秦晚意所生的苏意禾与苏砚礼认祖归宗。苏承宇正是抓住这一点,才让他甘愿卖命。
赵珩抬眼看向她,目光锐利:你想让他们反目
是,林清阮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苏承宇野心勃勃,怎会容苏承安的子女分走他的‘富贵’我查到,他私下让心腹准备了毒药,打算事成后除掉苏承安一家,永绝后患。
赵珩指尖在案上轻叩,片刻后道:好。那就让苏承安‘恰好’发现这个‘秘密’。
三日后,苏承安在处理私兵粮草时,偶然发现了一个锦盒——里面是苏承宇的心腹与药铺的往来信件,字迹清晰地写着需无声无息之物,除苏氏旁支二人,落款日期就在三皇子约定起事的前一日。
更让他遍体生寒的是,盒底还压着一张苏承宇写给柳如眉的字条:承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