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祖传秘术:点香问阴人。
三根香断,代表阴人拒答;香燃尽无灰,则阴人同意开口。
二十年前我娘怀我时被鬼差盯上,靠这秘术才保住我性命。
今年鬼差突然找上门,说我阳寿是借来的,该还债了。
我颤抖着点燃祖传的线香,香火却瞬间变成渗人的幽绿色。
烟雾中浮现一行血字:救你的根本不是亲娘。
当我终于见到当年救命恩人时,她坟头的香炉里——
赫然插着第四根香。
……
夜已经深了,浓得化不开,像一盆冰冷的墨汁泼在陈家祠堂的屋顶和院子里。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呜呜咽咽,绕着青砖墙根打转,刮在脸上,是那种针扎骨头缝的阴冷。我,陈阿贵,缩在祠堂青石方砖铺就的冰凉地面上,背脊紧紧抵着冰得透骨的供案桌腿。供案上,祖宗牌位在阴影里沉默地排列着,黑漆漆的,模糊一片,像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
我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那个被体温捂得微温的油纸包,指尖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三根细细的线香。香身是陈年的暗褐色,带着木头特有的纹理,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近乎腐朽的陈旧气味。这是我们老陈家不知传了多少代的问鬼香。据说,活人点上它,就能向死人问话。香断,是阴人闭口不言;香尽无灰,便是阴人应允开口。
二十年前,我娘怀着我,挺着大肚子,据说就是在这间阴森森的祠堂里,用这三根香,从阴间鬼差手里,硬生生把我这条小命给抢回来的。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提起来,眼神里都带着敬畏和后怕。他们说,那晚祠堂的动静,鬼哭狼嚎的,连村口的老黄狗都吓得夹着尾巴尿了一地。
可现在,轮到我了。
三天前,收完最后一茬玉米,我累得浑身散了架,倒在自家土炕上睡得昏天黑地。半夜里,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屋子里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就在炕沿边上,站着两个人影!
模模糊糊,像隔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一个异常高大,肩膀宽阔得几乎顶到低矮的房梁;另一个则矮小佝偻,像块风干的树根。他们身上穿着样式极其古怪的袍子,那料子黑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袍子边缘却隐隐流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暗红纹路,如同凝固干涸的血迹蜿蜒爬行。
空气骤然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地窖,我呼出的气瞬间凝成惨白的霜雾。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的腐朽气味猛地钻进我的鼻孔,像是陈年的棺木在潮湿的泥土里泡烂了芯子,又混杂着某种铁锈般的腥甜。
陈阿贵……一个声音响起来,干涩、嘶哑,像钝刀在生锈的铁皮上反复刮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直接往我骨头缝里钻,二十载阳寿,时辰已到。阴司有债,今日该偿。
另一个更尖细、更飘忽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耳膜上爬动:借来的命,终究要还的……跟我们走吧……
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像无数冰冷的钢针在脑髓里搅动。我吓得魂飞魄散,喉咙像是被堵死的棉絮塞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整个人僵在冰冷的炕上,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疯狂打颤,咯咯作响。不知过了多久,那冰窖般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腐臭才潮水般退去。我像一滩烂泥瘫在炕上,里衣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整整三天,那冰寒刺骨的感觉、那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还有那句借来的命,终究要还的,像跗骨之蛆,死死缠住我,啃噬着我的每一根神经。白天在田埂上走着,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后背却一阵阵发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贴着脊梁骨在吹气。夜里更是煎熬,一闭上眼,那两个模糊不清、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影子就在黑暗中晃动。恐惧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勒得我快要窒息。
我爹走得早,家里就我一个顶梁柱。我不能死,我死了,这个家就塌了。万般绝望之下,我想起了祠堂,想起了那三根据说能通阴阳的问鬼香。这是我娘当年走过的路,也许,也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祠堂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梁柱间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空洞。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我哆嗦着从怀里摸出那盒老旧的洋火,火柴盒粗糙的砂皮摩擦着我的指腹。
嚓——
第一下,火柴头只在砂皮上蹭出一道微弱的火星,瞬间就熄灭了。
嚓——
第二下,依旧如此。我的心沉得更深,像是坠入了祠堂冰冷的青砖地底。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砖地上。我死死盯着那盒洋火,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划!
嗤啦——
一团幽绿色的火苗猛地蹿了起来!这火苗跳跃着,没有一丝暖意,反而散发出一种冰寒彻骨的阴气,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瞬间将火柴棍包裹住。绿色的光映在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也照亮了供案前一小片青砖地面,那上面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我惊恐地看着这团诡异的绿火,手指抖得几乎夹不住火柴棍。绿色的火焰跳跃着,映在供案上那几块漆黑的祖宗牌位上,牌位边缘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幽光,影影绰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牌位后面无声地扭动、窥视。
我用尽全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捏着那根燃烧着绿色火焰的火柴,凑向香头。
就在那幽绿色的火苗即将触碰到暗褐色香头的瞬间——
啪啪啪!
三声短促、清脆得如同枯枝折断的爆响,几乎不分先后地炸开!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祠堂里却如同惊雷!我手里的火柴吓得脱手掉落,那团幽绿色的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轨迹,随即在冰冷的空气中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祠堂里唯一的光源消失了,重新陷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回荡。
断了!
三根祖传的问鬼香,就在我眼前,齐刷刷地从中间断裂开来!断口整齐得像是被无形的利刃瞬间斩过!断裂的半截香身掉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几声轻微的脆响,滚动了几下,不动了。另外半截还残留在我指间,断茬处传来一种诡异的、不属于木头的冰冷触感,像握着几块刚从冰河里捞起的石头。
三香齐断!
这比最凶险的预兆还要凶险百倍!阴人不仅拒绝开口,更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怒意!
祠堂里那股子阴寒之气骤然加剧,仿佛数九寒冬的冰窟窿突然在脚下裂开。寒气不再是贴着皮肤,而是直接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冻得我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打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撞击,发出密集而细碎的咯咯声。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再次汹涌袭来,比三天前炕头上的那次还要浓烈十倍,像是无数具陈年的棺木在瞬间同时崩裂,释放出积攒了千百年的死气。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铁砂,肺叶被挤压得生疼。
完了……全完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挤压得它几乎停止跳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祠堂里那些沉默的牌位、模糊的梁柱阴影,此刻都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蠕动着,随时要扑下来将我撕碎。
不!我不能死!我娘当年能救我,这香……这香一定有别的用法!我娘……她一定留下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我即将被绝望吞噬的瞬间,猛地从混乱的思绪中刺了出来。我娘!她当年用过这香!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她或许留下了话,留下了法子!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几乎将我吞噬的恐惧。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烈腐朽味的空气,那气味刺激得我鼻腔剧痛,眼泪几乎要流出来。我强忍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手脚并用地在冰冷滑腻的青砖地上慌乱爬行,指甲刮过砖缝里的陈年积灰。供案底下!对,供案底下!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调皮钻进去,好像摸到过一块松动的砖!
我像条被逼到绝境的野狗,不顾一切地扑到巨大的供案下,黑暗立刻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了我。我凭着记忆,用冻得麻木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地砖上急切地摸索。灰尘呛进鼻孔,蜘蛛网粘在脸上,我都顾不上了。终于,在靠近最里侧墙角的位置,我的指尖触到了一块与其他砖块略有不同的青砖!它微微凸起,边缘的缝隙似乎更大一些!
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碎胸膛。我用指甲死命抠进那狭窄的缝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剧痛。青砖松动了一下!我憋住一口气,使出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掀!
咔哒。
一声轻响,那块沉重的青砖被我掀开,翻倒在一边。下面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方方正正的小空间,散发出一股更陈旧的尘土和霉变混合的气味。我颤抖着手伸进去摸索,指尖立刻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铁盒!
我像抓住救命符一样把它紧紧攥在手里,连滚带爬地从供案底下退了出来。祠堂里依旧阴冷死寂,但此刻我心中却燃起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借着从破烂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急切地研究着这个布满锈迹的铁盒。盒盖锈蚀得很厉害,边缘几乎和盒身锈死在一起。我用指甲抠,用牙齿咬,双手因为激动和寒冷抖得不成样子。
啪嗒!
一声轻响,盒盖终于被我死命撬开!一股更浓的陈腐霉味扑面而来。我眯着眼,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到盒底静静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泛黄发脆的纸条。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来,展开。纸上的字迹是褪色的墨汁写成,娟秀中透着一股子韧劲,正是我娘的笔迹!虽然纸张发黄发脆,墨迹也有些晕染模糊,但那些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眼睛上:
阿贵吾儿:若香断问路不通,燃尽此香,可见分晓。然……此香燃尽,母魂必受阴火煎熬,永无宁日。慎之!慎之!
信纸的末尾,安静地躺着另外三根线香。这三根香的颜色更加深沉,近乎于一种凝固的、发黑的暗红,像是浸透了干涸的血液。香身比之前断裂的那三根更细,也更短,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陈腐的木味,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淡淡血腥和焦糊的气息,冰冷刺鼻。香头似乎被某种东西仔细地处理过,带着一种诡异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暗色光泽。
娘……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问鬼香
巨大的悲恸和更深沉的恐惧如同两股冰冷的铁流,瞬间冲垮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希望堤坝。原来二十年前,我娘为了救我,不仅仅是点了香问话那么简单!她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根以燃烧自身魂魄为代价的凶香!这纸条上阴火煎熬,永无宁日八个字,像八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娘!我的亲娘啊!为了我,你竟然……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祠堂里那股阴寒腐朽的气息似乎也因为这浓烈的悲恸而稍稍凝滞了一下。我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母亲无边苦痛和牺牲的纸条,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它嵌入皮肉。
祠堂里死寂得可怕。冰冷的青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裤料,寒气直往骨头里钻。我攥着那三根暗红如血的凶香,指尖感受着它们坚硬冰冷的质地,仿佛握着三块来自地狱的炭火。纸条上那八个字——阴火煎熬,永无宁日——像八条烧红的毒蛇,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扭动噬咬。
娘……我的亲娘……为了我这个不孝子,在阴间还要受那永无止境的烈火煎熬……而我,现在却要为了自己的命,再点一次这凶香再去惊扰她,让她在那无边苦海里再添一层折磨
一个声音在我心里疯狂地呐喊:不能点!不能点!那是你娘!生你养你、为你付出一切的亲娘!你怎么能让她在死后还不得安宁畜生!简直是畜生!
可另一个更冰冷、更绝望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不点不点你今晚就得死!那两个鬼差就在暗处盯着你!你死了,这个家怎么办你娘拼了魂飞魄散保下的这条命,就这么白白还给阴司你对得起她吗!
两种念头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厮杀、拉扯,如同两条毒蛇在争夺我的灵魂。祠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供案上,那些沉默的牌位在阴影里似乎微微晃动着,无声地注视着我这个即将做出忤逆决定的罪人。
最终,对死亡的恐惧,对活下去那一点卑微却无比强烈的渴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那点可怜的孝心和对母亲的愧疚。
娘……儿子不孝……我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儿子……儿子真的……没办法了……
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瞬间变得冰冷。
我颤抖着,将那三根暗红色的凶香,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插进了供案上那个积满厚厚香灰的旧铜香炉里。香灰冰冷刺骨,如同坟头的冻土。
我擦掉脸上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那浓烈腐朽的空气,再次摸出那盒洋火。这一次,我的手反而诡异地不再那么抖了,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取代了之前的混乱。
嚓——
火柴头划过砂皮。这一次,火焰是正常的橘红色,温暖而跳动。
我将那团小小的、温暖的橘红色火焰,凑向中间那根暗红色凶香的香头。
就在火焰接触到香头那带着诡异油脂光泽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那根暗红色的香头猛地腾起一股浓烈得如同实质的黑烟!这黑烟翻滚着,扭曲着,带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焦糊和浓烈血腥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几乎将整个供案区域笼罩。
紧接着,那根香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起来!不是缓慢地释放青烟,而是像被无形的力量疯狂吞噬!暗红色的香身迅速变短、变黑,燃烧的末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熔岩般的暗红色光芒,不断滴落下粘稠的、同样暗红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香泪,落入冰冷的香灰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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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燃烧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我点燃的不是一根香,而是一根导火索!仅仅几个呼吸间,那根暗红凶香就烧到了根部!香灰并没有像普通香那样散落,而是凝聚成一小段扭曲、焦黑、如同蜷缩婴儿骸骨般的形状,硬邦邦地矗立在香炉里。
就在香彻底燃尽、那点暗红光芒消失的刹那——
呜——哇——
一声凄厉得无法形容的惨叫,猛地在我耳边炸响!那声音尖利、痛苦、绝望到了极点,仿佛一个灵魂正在被投入滚烫的油锅,被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这声音穿透耳膜,直刺脑髓!我认得这声音!虽然扭曲变形,但那骨子里的熟悉感,撕心裂肺的痛苦,是我娘的!是我娘在惨叫!
娘——!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惨嚎却无孔不入,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进我的大脑。
伴随着这惨绝人寰的哀嚎,那弥漫在供案上的浓稠黑烟剧烈地翻滚、搅动起来!烟雾像是拥有了生命,疯狂地旋转、凝聚!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阴风凭空卷起,吹得供案上厚厚的陈年香灰四散飞扬,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翻滚的黑烟中心,那扭曲的烟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撕开!一张巨大而模糊的人脸轮廓猛地从中凸显出来!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张脸!没有皮肤,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扭曲蠕动的、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污血般的暗红色!无数细小的、仿佛由烟雾和血丝构成的痛苦人形在那片暗红中疯狂地挣扎、扭动、无声地尖叫!它们被无形的火焰包裹、焚烧,不断地碎裂、又不断地重组,构成了一张不断变幻、充斥着极致痛苦的巨大鬼面!
这张由无数痛苦灵魂碎片构成的鬼面,就那样悬停在浓稠的黑烟之上,空洞的眼窝位置,仿佛有亿万道充满怨毒和痛苦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和巨大的悲痛让我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瘫在冰冷的地上,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在烟雾中扭曲变幻的鬼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就在我即将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逼疯的瞬间——
那张巨大扭曲的鬼面猛地向内塌陷、收缩!所有的挣扎、痛苦、怨毒仿佛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挤压、凝聚!浓稠的黑烟剧烈地翻涌着,如同沸腾的墨汁!
唰!
一道刺目的血光猛地从翻滚的烟雾核心爆射而出!那血光并非散乱的光芒,而是凝聚成了一道笔直的、如同用滚烫鲜血写就的字迹!猩红欲滴,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燃烧、在滴血,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毒气息,清晰地烙印在半空中那尚未散尽的浓烟背景上:
救你的根本不是亲娘!
血字凌空悬浮,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又像一只来自幽冥的、充满恶毒嘲弄的猩红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轰隆!
脑子里像是被一道惨白的闪电狠狠劈中!所有感官瞬间离我而去,只剩下那七个血淋淋的字在眼前疯狂旋转、放大,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救你的根本不是亲娘……
不是亲娘……
娘……那个在炕头给我纳鞋底、在灶台边给我熬红薯粥、在祠堂里为我点香搏命的……不是我的亲娘!
二十年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泥沙,狠狠地拍打、冲刷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那些温暖的画面——粗糙却温柔的手抚摸我的额头、昏暗油灯下哼唱的走调儿歌、生病时整夜守在炕边熬红的眼睛——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异冰冷的滤镜。每一个细节都被那七个血淋淋的字强行扭曲、重新解读。
为什么她从不主动提起生我时的凶险为什么她对祠堂里那晚的事总是讳莫如深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因恐惧而麻痹的心脏,并狠狠地咬了下去!比之前被鬼差索命更甚的寒意,从骨髓深处爆炸开来!
啊——!!!
一声完全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混合着极致的惊骇、迷茫和被背叛的巨大痛苦的嘶吼,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炸开!这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和牌位上,显得异常凄厉和绝望。
祠堂里的浓烟开始缓缓消散,那股刺鼻的焦糊血腥味也淡了一些。那张由无数痛苦灵魂碎片构成的巨大鬼面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那七个猩红的血字,依旧顽固地悬浮在供案上方半尺高的空中,如同凝固的伤口,散发着幽幽的红光,冰冷地嘲笑着我的崩溃。
我的亲娘……是谁那个救我的人,又是谁她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娘她救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无数个问号像疯狂的毒蜂,在我混乱不堪的脑子里乱撞。巨大的信息冲击和情绪崩溃之后,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执拗的念头,如同从绝望废墟里顽强钻出的毒草,死死攫住了我——真相!我要知道真相!哪怕把阴曹地府翻过来,我也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冒充我娘二十年的女人,到底是谁!
祠堂里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寒之气似乎随着凶香的燃尽和烟雾的消散而减弱了一些,但另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窒息感却笼罩了下来。供案上那个旧铜香炉里,那截由第一根凶香燃烧后留下的、扭曲焦黑如骸骨的香灰,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我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脑子里那团混乱的风暴却渐渐平息,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点第二根香!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撑起身体,重新跪在香炉前。目光落在旁边那两根同样暗红如血的凶香上。刚才点燃第一根时,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我娘(或者说那个女人的)凄厉惨嚎,还有那张由无数痛苦灵魂碎片构成的鬼面,依旧像冰冷的毒刺扎在记忆里。
我深吸一口气,那腐朽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颤抖的手指伸向第二根香。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香身时,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和冰冷感,猛地攫住了我!
就像身体里某种支撑生命的东西,被硬生生抽走了一部分。四肢百骸瞬间变得沉重、酸软,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五脏六腑弥漫开来,冻得我牙齿又开始打颤。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供案、牌位、香炉……所有东西都在视野里疯狂地旋转、扭曲。
代价……这就是点香要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那个女人的魂魄在受煎熬,连我的生气……也在被这凶香汲取
恐惧再次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但比起刚才得知娘不是亲娘的震撼和那对真相的疯狂渴求,这点恐惧和虚弱,似乎又算不了什么了。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股要将我拖入黑暗的眩晕感,手指死死捏住那第二根暗红凶香,猛地将它从油纸里抽了出来!
香身冰冷刺骨,那股混合着血腥和焦糊的诡异气息更加浓郁。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香身里,似乎有某种微弱却贪婪的吸力,正透过我的指尖,丝丝缕缕地抽取着我身上的热乎气。
没有犹豫,也不能犹豫。我颤抖着,将这第二根凶香,用力插进香炉冰冷的灰烬里,紧挨着那截第一根留下的焦黑骸骨般的香灰。
再次划着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着我惨白如纸的脸。这一次,当火苗凑近那暗红香头时,没有立刻腾起浓烈的黑烟,那香头只是微微亮起一点暗红,仿佛极不情愿地被点燃,燃烧的速度也比第一根慢了许多。
一股淡淡的、带着奇异腥甜味的青烟袅袅升起,不再是之前那种浓烈如墨的黑烟。这青烟很细,很淡,在祠堂死寂的空气中缓缓飘散,似乎并无异常。
然而,我身体里的那种冰冷和虚弱感却在急剧加重!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管插进了我的血管,贪婪地抽吸着我的血液和热气。眼前发黑发花的频率越来越高,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大片模糊的、蠕动的暗影。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窝愤怒的马蜂,又夹杂着一种极其遥远、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人在痛苦呻吟的嘈杂背景音。
香,在以一种缓慢却异常坚定的速度燃烧着。暗红色的香身一点点变短,末端熔岩般的暗红光芒持续滴落着粘稠的血泪,落入冰冷的香灰,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
时间在冰冷的死寂和身体被不断抽取的痛苦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死死盯着那根缓慢燃烧的凶香,抵抗着越来越强烈的眩晕和几乎要将我冻僵的寒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终于,那根暗红的凶香烧到了尽头。最后一点暗红光芒熄灭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在死寂的祠堂里响起。这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苍凉,瞬间压过了我耳朵里的嗡嗡声。
香炉里,那第二根香燃烧后留下的香灰,并没有像第一根那样凝聚成扭曲的骸骨形状。它散开了,在冰冷的铜炉底铺开一层薄薄的、带着奇异暗红色泽的灰烬。
紧接着,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那层薄薄的暗红香灰,竟然开始自己蠕动起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极其灵巧的手,正在以香灰为墨,在铜炉底部作画。灰烬流动、聚拢、勾勒……渐渐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
那像是一个……符文又像是一个扭曲变形的……锁链
图案的核心部分,由香灰勾勒出的线条格外清晰、深暗,隐约组成了一个……数字
我强忍着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眩晕和寒冷,挣扎着凑近香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灰烬形成的图案。
那核心的、由最深暗香灰构成的,赫然是一个生辰八字!
庚申年
乙酉月
丁亥日
子时三刻
这个八字……这个八字……
我如同被一道更猛烈的闪电劈中!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这个八字……我认得!我死去的爹,陈大山,就是这个生辰!
爹!
怎么会是爹!那个沉默寡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的爹!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那个冒充我娘的女人,和爹……又是什么关系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疑云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身体里那种被强行抽走生气的虚弱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感,因为这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暂时被压制。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第三根香!还有最后一根!
我猛地转头,目光死死盯住油纸包里那最后一根暗红如血的凶香。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根等待饮血的毒刺。
点!必须点!
爹的生辰八字像一个巨大的钩子,勾起了所有尘封的、关于那个沉默男人的模糊记忆。他很少笑,总是佝偻着背在田里劳作,咳嗽得很厉害,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他死的时候我还太小,记忆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那个女人(那个冒充我娘的人)……她似乎总是在爹咳嗽的时候,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爹下葬那天,她死死抱着棺材,哭得晕了过去,指甲在粗糙的棺木上抠出了血……
这些碎片,以前从未深想,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拼凑在一起,透出诡异和不祥。
我的目光移向香炉。第二根香燃尽后,那层薄薄的暗红香灰形成的锁链和爹的生辰八字,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冰冷的铜底。旁边,是那截第一根香留下的、扭曲如骸骨的焦黑香灰。
最后一根。
身体里的寒意已经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吐冰碴子,带着血腥味。四肢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眼前的世界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浑浊的水,祠堂的轮廓扭曲变形,那些沉默的牌位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耳朵里的嗡鸣声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尖啸,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反复穿刺我的耳膜。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警兆在疯狂嘶吼:不能点!再点下去,你会死!你会被彻底吸干!
但那股想要知道真相的执念,已经如同疯长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我的理智。爹的生辰八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黑暗的门,门后隐藏的,或许就是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和所有谜团的答案!
我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那最后一根暗红凶香。香身冰冷得如同刚从冰窖里取出的铁条,那股贪婪的吸力似乎更强了,一接触到我的皮肤,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残存的热流正在加速流失。
插进香炉。
冰冷的香灰触碰到香脚。
划火柴。这一次,火焰是微弱的、摇曳不定的昏黄色,仿佛随时会熄灭。
当那点昏黄的火苗终于触碰到暗红香头时——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声响。香头亮了,暗红色的光点极其微弱,燃烧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一股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淡青色烟雾,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檀香混合着铁锈和泥土的味道。
这一次,身体被抽空的感觉不再是渐进,而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瞬间爆发!我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让我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彻底的黑暗和冰冷。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冰河深处的石头,在不断下沉。血液似乎凝固了,心跳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意识在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浮沉,耳朵里的尖啸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我仿佛看到自己皮肤的颜色在变得灰败,指甲盖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
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娘……爹……那个女人……真相……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最后一刻,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我胸口的位置涌了出来!这股暖流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和……熟悉
它顽强地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要将我彻底冻僵的寒意,护住了我心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跳动。是那块……从小贴身戴着的、据说是娘(那个女人)从庙里求来的、刻着模糊符文的旧银锁
这突如其来的微弱暖意,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硬生生将我从彻底昏迷的边缘拽回了一丝清明。我猛地睁开眼(或者说,我感觉自己睁开了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灰白,祠堂的轮廓扭曲晃动得厉害。我只能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死死地、死死地盯住那个香炉的方向!
最后一根凶香,终于……燃尽了!
香炉底部,那层暗红色的香灰,再次开始蠕动!
这一次,灰烬流动得极其缓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它们艰难地聚拢、勾勒……不再是什么符文或锁链,而是……一个轮廓!
一个女人的轮廓!
灰烬形成的线条异常模糊、断续,像是随时会散开。但那个轮廓的某些特征,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我模糊的视野里!
那微微佝偻的背……那挽在脑后、一丝不苟的圆髻……还有那身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村里守寡多年的老妇人才会穿的斜襟布衫……
这个身影……这个身影……
即使化成灰,我也认得!
赵姨!
村西头,那个沉默寡言、独居在破败小院里的赵寡妇!
怎么会是她!
巨大的震惊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意识上。眼前彻底一黑,所有的景象、声音、感觉……瞬间离我远去。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终于彻底吞噬了我。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阵刺骨的寒风卷着枯叶和沙尘,狠狠地抽打在我脸上,带来一种刀割般的疼痛。我猛地一哆嗦,从无意识的深渊里挣扎出来,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光。不是祠堂里那种封闭的昏暗,而是空旷的、带着冬日萧索味道的天光。冷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碎屑。
我发现自己躺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身下是粗糙的砂石和干枯的草根。我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无比,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感虽然减弱了些,但依旧盘踞在四肢百骸,让我忍不住剧烈地颤抖。
环顾四周。这里……是村西的乱葬岗!
一片低矮荒凉的山坡,稀稀拉拉地立着些歪歪扭扭、被风霜侵蚀得字迹模糊的墓碑和低矮的坟包。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狰狞地伸向灰白的天空。
我怎么会在这里祠堂……香炉……赵姨……
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地涌入脑海。我扶着旁边一块冰冷粗糙的墓碑,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软得如同面条。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股执拗的念头却支撑着我——赵姨!找到赵姨!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我踉踉跄跄地在乱葬岗的坟包间穿行。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歪斜的墓碑。赵姨……赵寡妇……她男人姓赵,叫什么来着好像……叫赵有田对!赵有田!
我喘着粗气,忍着眩晕和虚弱,一排排墓碑仔细辨认过去。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座低矮得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坟包前,我看到了那块几乎要断裂的青石碑。
上面模糊地刻着:先考赵公讳有田之墓。旁边一行小字:妻赵王氏立。
就是这里!赵有田的坟!赵姨,那个沉默的寡妇,那个在烟雾灰烬里显现出来的女人,就埋在这里!
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我脚边掠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站在赵有田那座低矮荒凉的坟前,心脏在虚弱不堪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神经。
赵姨……那个总是穿着浆洗发白的斜襟布衫,挽着纹丝不乱的圆髻,眼神里常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愁苦和疲惫的女人。她住在村西头最破败的那个小院里,院墙塌了半截,院里只有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我记忆里的赵姨,总是沉默的,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她很少和村里人搭话,偶尔在井边打水时遇见,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而过。小时候,有一次我贪玩掉进村后冰冷的河沟里,是她第一个发现,嘶哑着嗓子喊人,又跌跌撞撞跑回家,拿来她唯一的、打满补丁的破棉袄裹住冻僵的我……后来,她男人赵有田病死了,唯一的儿子……好像叫小石头对,小石头!就在我出生后不久,大概也就一两岁的时候,听说也是得急病没了。村里人都说赵寡妇命硬,克夫克子。从那以后,她更沉默了,几乎足不出户,只有那棵老槐树和她作伴。
为什么……为什么香灰会显出她的身影她和二十年前的事,和我这条借来的命,有什么关系那个冒充我娘的女人,难道就是她可……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纷乱的疑问和巨大的荒谬感撕扯着我。我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想更靠近那座孤坟。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低头看去——
坟前那个小小的、用粗糙石头垒成的简易香炉里,除了几根早已燃尽、只剩下焦黑竹签的普通香脚外……
赫然插着一根线香!
一根完整的、尚未点燃的线香!
这根香的颜色……既不是祖传问鬼香的暗褐色,也不是后来那三根凶戾的暗红色,而是一种……近乎于泥土的灰黄色!香身比之前的都要粗一些,质地看起来也更粗糙,像是用某种掺杂了草梗的劣质材料随意搓成的。
它就那么突兀地、直挺挺地插在冰冷的香灰里,在这荒凉的乱葬岗,在这座孤零零的寡妇坟前。
第四根香!
谁点的什么时候点的为什么是这种从未见过的灰黄色
一股比乱葬岗寒风更刺骨的凉意,猛地从我脚底板窜起,瞬间冲上天灵盖!祠堂里那三根凶香带来的虚弱和冰冷尚未散去,此刻又叠加了一种全新的、未知的恐惧。这根灰黄色的香,像一个冰冷的问号,又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带着不祥的预兆。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那根突兀的灰黄线香上,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缠住了目光。那粗糙的香身,那泥土般的灰黄色,在这荒坟野冢的背景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它插在冰冷的香灰里,像一根指向幽冥的诡异路标。
就在这时——
呜——呜——
一阵冰冷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这风比乱葬岗原本的寒风更加诡异,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阴森,吹得坟头稀疏的枯草疯狂摇摆,发出凄厉的呜咽。砂石和尘土被卷起,劈头盖脸地打来。
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一种声音!不是风声的呜咽,而是……一种极其细微、极其飘忽、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锁链拖行的声音!
哗啦……哗啦……
冰冷、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这声音……这声音……
三天前,在我家土炕边索命的两个鬼差出现前,我听到的正是这种锁链声!
它们来了!那两个穿着绣暗血纹黑袍的东西,追到这里来了!
极致的恐惧瞬间炸开!祠堂里点香带来的虚弱和乱葬岗的阴寒,在这锁链声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逃!必须逃!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疑问和虚弱。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就想往山下跑!腿脚酸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视线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恐惧而再次模糊扭曲。
刚跑出两步——
呼!
一道冰冷、凝实、如同铁幕般的巨大阴影,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凭空出现,拦住了去路!
我猛地刹住脚步,巨大的惯性让我几乎摔倒。心脏骤然停跳,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我惊恐地抬起头——
是那个矮小佝偻的黑影!
它就站在我前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那身绣着诡异暗红纹路的黑袍在阴风中纹丝不动,如同凝固。兜帽压得极低,下面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浓稠黑暗。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腥甜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它没有五官,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漠然、如同打量死物般的目光,穿透那浓重的黑暗,死死地锁定了我!
时辰……到了……那个干涩嘶哑、如同钝刀刮铁皮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死气,直接钻进我的脑海,阳寿……该还了……
哗啦……哗啦……
身后,那沉重冰冷的锁链拖行声也骤然逼近!另一个高大宽阔的黑影,如同从阴影里凝聚出来,堵住了我的退路!两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阴风,如同冰冷的铁钳,从前后两个方向,死死地夹住了我!
无处可逃!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了。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砂石的地面上。膝盖传来剧痛,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不……不……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哀鸣,像濒死的野兽。视线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变得一片血红模糊,只能看到眼前那矮小鬼差黑袍上流淌的暗红纹路,如同无数条扭动的血蛇。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在极度的混乱和血红模糊的视野中,无意间扫过旁边那座低矮的孤坟——赵有田的坟!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
坟前,那个小小的石头香炉里,那根突兀插着的、灰黄色的线香……它竟然……自己点燃了!
没有火柴,没有火源!就在那冰冷刺骨的阴风之中,那根灰黄色的香头,悄无声息地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暗淡的……幽绿色火星!
那火星微弱得如同坟地里的鬼火,在呼啸的阴风中顽强地闪烁着,散发出一缕若有若无、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烟雾。这烟雾极其稀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混合着陈旧草药和泥土腥气的味道,在充斥着腐朽死气的阴风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顽强。
这点微弱的绿火和烟雾,在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和鬼差带来的恐怖威压下,渺小得如同尘埃。
然而,就在那点幽绿火星亮起的瞬间——
嗯
前后夹击我的两个巨大黑影,动作似乎同时凝滞了那么一瞬!那个矮小佝偻的黑影,原本如同凝固般的黑袍下摆,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那个高大黑影拖曳的锁链声,也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它们那冰冷、漠然、如同锁定死物的目光,似乎被那点微弱的绿火和奇异的灰白烟雾吸引了过去,短暂地……偏离了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凝滞瞬间——
阿贵……跑啊!!!
一个凄厉、嘶哑、仿佛用尽灵魂全部力量呐喊出来的女人声音,猛地在我耳边炸响!这声音穿透了鬼差的锁链声、穿透了呼啸的阴风、也穿透了我意识里绝望的嗡鸣!
是赵姨的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熟悉的是那骨子里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腔调;陌生的是其中蕴含的那种撕心裂肺、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这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因恐惧而麻木的神经!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悲恸和最后一丝求生本能的力量,猛地从我早已枯竭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跑!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点燃了我残存的意志!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赵姨的声音从哪里来,那点灰黄香的绿火意味着什么。就在那两个鬼差被那奇异烟雾吸引、产生瞬间凝滞的刹那,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所有潜能的困兽,手脚并用,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那两个巨大黑影之间唯一露出的、通往山下村庄方向的缝隙,连滚带爬地猛扑过去!
冰冷的砂石摩擦着我的手掌和膝盖,尖锐的碎石刺破了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但我全然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冲出去!
阴风在我耳边发出更凄厉的尖啸!身后,那沉重冰冷的锁链声猛地变得狂暴起来!
哗啦啦——!!!
如同怒涛拍岸!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恐怖吸扯之力的阴风漩涡,瞬间在我身后成型!我感觉后背的衣服像是被无数只冰冷的鬼手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我拖回那死亡的深渊!
呃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凭着那股爆发出的蛮力和求生的疯狂,四肢死死扒住地面,指甲在砂石地上抠出血痕,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硬生生从那股恐怖的吸力边缘挣脱了出来!猛地冲下了那个小小的山坡!
身后,鬼差愤怒的咆哮和锁链狂暴的撞击声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乱葬岗都在颤抖!但那恐怖的吸力,终究是慢了一步!
我不敢回头!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冰冷的刺痛。我拼命迈动灌了铅的双腿,沿着崎岖不平、长满枯草的小路,没命地朝着山下村子的方向狂奔!身后,那令人灵魂冻结的腐朽死气和锁链的狂响,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
村子低矮的土坯房轮廓,终于在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
快!再快点!
就在我即将冲进村口那片稀疏的杨树林,眼看就要暂时脱离乱葬岗范围的瞬间——
身后那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恐怖阴风、锁链的狂响和鬼差愤怒的咆哮……突然!
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掐灭!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乱葬岗上呼啸的寒风和我自己粗重如牛、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
我猛地刹住脚步,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
乱葬岗的山坡上,那两个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座低矮的孤坟,在惨淡的天光下,依旧沉默地矗立在荒草丛中。
坟前,那个小小的石头香炉里,那根灰黄色的线香,顶端的幽绿色火星,不知何时,已经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小截短短的黑灰色香脚,插在冰冷的灰烬里。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刚才那惊天动地的追杀,那撕心裂肺的呼喊,那点奇异的绿火……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但膝盖和手掌传来的火辣辣的刺痛,喉咙里浓烈的血腥味,还有身体深处那几乎被掏空的虚弱和冰冷,都在残酷地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赵姨……
我踉跄着,一步步挪回赵有田那座孤零零的坟前。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砂石地上。香炉里那截熄灭的灰黄香脚,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着我的眼睛。
我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碰那香脚,而是像小时候摔破了膝盖寻求安慰那样,徒劳地、死死地按在冰冷粗糙的坟土上。指尖传来泥土的坚硬和刺骨的寒意,一直冻到心里。
赵姨……
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哽咽,是您吗是您在叫我跑是您……在祠堂里点香……在炕头边守着我……在河沟里把我捞起来的……是您吗
寒风卷过乱葬岗,吹动坟头的枯草,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那座低矮的土坟沉默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我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坟土上。一股混杂着泥土腥味和陈旧草木腐烂的气息冲入鼻腔。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被坟土的冰冷吸走。
赵姨……您说话啊!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为什么要那么做小石头……小石头他……
我泣不成声,那个早夭孩子的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舌尖发苦,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因为……我这条命!
冰冷的坟土沉默地吸收着我的眼泪和质问。只有风,依旧在呜咽。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沉默和巨大的悲恸压垮时——
一阵极其微弱、极其飘渺的……哼唱声……
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拂过我的耳畔。
那调子……走了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沙哑而温柔……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是我小时候,每次生病发烧,昏昏沉沉躺在炕上时,总能听到的调子!是那个守在我炕边、用湿毛巾敷着我额头、一遍遍哼唱的女人!我一直以为是我娘……
是赵姨!
这微弱得如同幻觉的哼唱声,像一只温柔却冰冷的手,轻轻抚过我的灵魂。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孺慕之情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赵姨——!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人扑倒在冰冷的坟茔上,双手徒劳地抓着那冰冷的泥土,仿佛想抓住那早已消散的温暖和灵魂。身体深处祠堂点香带来的冰冷虚弱,和此刻汹涌澎湃的悲痛交织在一起,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体内疯狂撕扯。
意识在这剧烈的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终于支撑到了极限。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乱葬岗的寒风、孤坟的冰冷、那微弱的哼唱……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一个冰冷、漠然、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极其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在我意识深处响起:
阴债……未消……轮回……有期……
尾声
我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躺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被。灶膛里似乎有微弱的火光,映得土墙昏黄一片。头依旧昏沉得厉害,身体像被拆散了重新拼凑起来,每一寸骨头都透着酸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喉咙干得冒烟,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醒了一个熟悉而疲惫的声音响起。
我费力地转过头,看到我娘——那个在祠堂里点香救我、在炕头边守了我二十年、穿着浆洗发白斜襟布衫的女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正从灶间走过来。她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窝深陷,但看向我的眼神里,那份担忧和……某种我此刻才隐约读懂的、深藏的复杂情绪,却依旧清晰。
她的脚步停在炕边,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娘……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睡了多久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药碗放在炕沿上,伸出手,粗糙却带着体温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三天了。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你……在乱葬岗晕倒了,是村东头的王二狗把你背回来的。冻得像个冰坨子,怎么叫都叫不醒……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你……你跑去那地方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的目光,越过她担忧的脸,落在了旁边那个破旧衣柜上挂着的一面巴掌大的、边缘起了铜绿的小圆镜上。那是我小时候她赶集买给我的玩意儿。
镜子里,映出我苍白憔悴的脸。
而我的左眼瞳孔……
那颜色……不再是原本的深褐色。
那是一种极其浅淡的、近乎琥珀的……
浅褐色。
和记忆里,赵姨家那个早夭的小石头……他唯一一张褪色发黄的照片里,那个抱着破布老虎、咧着嘴笑的男孩……一模一样的浅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