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我替孟婆卖汤 > 第一章

我姓孟,但和那位熬汤的孟婆没有血缘。她是我债主,也是我唯一的主顾。
她说:一碗汤八文钱,一文抵一命,剩下的七文,你得替我把人间的悔写成故事,烧给忘川里不肯投生的魂。
我答应了——因为我欠她一条命,也欠自己一个来世。
于是,我在阳间摆了一间没有招牌的汤铺,只在夜里十一点半开张,天亮前关门。
汤卖八文,故事写七文,剩下一文,我替我自己攒。
攒够八文,我就能赎回我弄丢的那条命。
第一章十一点半开门
我叫孟栖,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可我心里知道,那名字少了一笔。真正该叫孟七——栖字右半边那一点,是我十七岁那年掉进护城河的、周引替我带走的一笔。
白天,我是平桥菜场口一家普通豆浆铺的老板娘,卖四块钱一杯的甜豆浆,顺带给高中生多添一勺白糖。夜里十一点半,豆浆机关火,卷帘门拉下一半,我就成了孟七汤铺的主人。铺面还是这一间,只是地址在地图上被删掉,导航搜不到,出租车打表也打不进。
门楣上嵌着一面老镜子,原本属于隔壁倒闭的留光照相馆。镜子被拆下来那天,老板用红纸封住镜面,说这镜子照过太多人,容易闹鬼。我偏不信邪,把红纸撕了,镜子裂了缝,缝里常年渗潮,一到子时,潮气凝成雾,雾里有光,光里有人。
十一点半,雾最浓。门轴吱呀一声,第一个客人跨进来,门槛上的铜铃只响半下——铃舌被我用红线拴住,只让铃壳碰一下,提醒我自己不是做梦。
来人穿着市三中校服,左胸校徽别得端端正正,却用黑色签字笔把名字涂得看不清。我曾在白日里见过这张脸:菜场后门垃圾桶旁,他弓着背抽烟,校服裤脚被火星烫出焦黄的洞。
姐姐,我听说……在这里可以悔一件事。
我指了指价目牌——只一行字:
一碗汤八文,一文抵一命,余七文请留故事。
少年把硬币排开,正好八枚,光绪通宝,铜绿斑驳,像刚从土里挖出来。
我只有这些。
我收下钱,舀汤。汤锅是生铁,锅底沉着七颗红豆,像七粒朱砂痣。汤勺提起,一颗红豆滚进碗里,其余仍在锅底,像不肯走的魂。
喝一口,把悔说出来。
少年抿汤,喉结滚动。他的悔只有一句:周引跳下去时,我手里还捏着半支烟。
第二章半支烟
少年叫贺澄。
三年前的六月十九,护城河边的废弃摩天轮下,晚自习的钟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和周引并肩坐在唯一还能晃动的座舱里,分抽一支双喜。烟抽到一半,周引说:我不想活了。
贺澄回:别闹,我还没想好怎么活。
周引就笑,掐灭烟头,掐得极狠,火星在掌心熄成黑印。随后,他像一条擅自离场的影子,从座舱缝隙滑出去,落进黑水。
河水吞人,没有巨响,只有咕咚一声闷,像深夜热水壶里最后一颗气泡。
贺澄把剩下的烟抽完,烟屁股烫手,他把它按在座舱铁皮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圆。
我本该喊人,可喉咙被烟糊住;我本该报警,可手机在书包里,书包在周引肩上。
然后呢
然后我回了学校,像什么都没发生。三天后,警察在校门口问话,我摇头说不知道。第四天,周引的书包被捞起,拉链没拉,里面只有一张作业纸:‘把我没活完的那半支烟,替我抽完。’我把纸藏了三年,直到高考结束才烧掉。
贺澄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汤面,仿佛那里会浮出另一支烟。
我把汤碗推远:故事我听见了,七文我收下,你欠下的那半支烟,我替你写给他。
写给他他在下面……
在下面也得看故事。我抽一张黄表纸,折成小船,把贺澄的悔写进船底:
周引:
那晚摩天轮上的风把烟灰吹进我眼睛,我眨眼,你就跳了。
我欠你半支烟,如今折成纸船,顺汤而下。
如果忘川也有夜市,请你在岸边等它。
——贺澄。
写完,我把纸船放进汤锅。铁锅里滚水翻涌,纸船却不沉,像有人在水下托着。
贺澄看呆了,伸手想摸,被蒸汽烫回。
船会开到哪
开到你自己也忘不掉的地方。
铜铃又响半下,少年推门离去。我抬头看镜子,镜中他的背影被拉长,像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
第三章鸡汤与存折
第二夜,风比昨夜大。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桂花和油香。来的是位老太太,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左手提保温桶,右手攥一张红色存折。
姑娘,我听说,你这里能用故事换汤。
我揭开她的桶盖——鸡汤澄黄,漂一层薄油,油里沉着一只完整的鸡头,鸡冠像一枚朱砂印章。
您想换什么
换我儿子回来。
我摇头:我这里只收悔,不收命。
老太太把存折摊在案板上,指尖发抖:这是我儿子的命价,七十万,保险公司刚打进来。他开车冲进太湖,连人带车,没留一句话。我悔啊,悔那天早晨没给他煮鸡蛋,悔他出门时我只顾看股票,没回他那句‘妈,我走了’。
我依旧摇头:命价买不回命,只能买回悔。
老太太怔了半晌,把鸡汤递过来:那就把悔盛进去。
我舀汤,盛满她的保温桶。汤面没浮红豆,只漂一根白葱,像一条徒劳的救生索。
老太太喝一口,突然哭出声。哭声像深夜油锅进水,噼啪四溅。
哭完,她把桶留给我:鸡汤你留着,我悔的事在里面。
我摸到桶底,一张被油浸透的遗书泡得发软。
妈:
对不起。
我把你给我的命,活成了你不认识的样子。
下辈子,我当鸡,你当黄鼠狼,你吃我,我不躲。
——儿
绝笔
我抬头,老太太已走出门。镜子映出她佝偻的背影,腰间一圈白绳,像替谁戴孝。
第四章门后的缸
第三夜,无人推门,铜铃却自己响了半下。
镜子裂缝渗出暗红的水,一滴,两滴,像锈又像血。我用糯米和蛋清调浆,把缝糊住。浆糊刚干,门被风顶开,一条黑影闪进来,快得看不见脸,只留下一把钥匙和一句话:
去开隔壁的门。
隔壁是悔一巷甲三号,荒废多年,门被青砖封死。钥匙插进去,砖墙竟像纸糊,轻轻一推,开了。
屋里漆黑,唯屋心摆一口缸,缸口蒙红布,布上压一块青砖,砖面刻悔。
我揭布,缸里黑水无波,却映得出人影——
十七岁的我,穿市三中校服,站在护城河边,背后是静止的摩天轮。
我伸手探水,指尖碰到硬物,一件件捞出:
一枚校徽,烫焦的裤脚布片;
一只保温桶,桶底粘着泡烂的遗书;
一叠黄表纸,写满陌生人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都跟着一句对不起。
最后捞出的是一张公交车票,日期停在三年前的六月十九,票价一块八,起点市三中,终点护城河。
票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
如果那天我晚一班公交,周引就不会死。
落款:孟七。
第五章纽扣与灯笼
第四夜,十一点二十九分。
镜子提前起雾,雾里站着穿白衬衫的男人,提一盏旧灯笼,灯面写着周引。
他推门,铃铛这次响了一整下——红线断了。
我来赎我的悔。
我打量他:眉眼与记忆里跳河的少年重合,只是眼角多了细纹,像两条极浅的河床。
悔值几文
他递来一枚铜钱,康熙通宝,方孔里穿红线,线尾坠一只极小的铃铛。
一文。
一文只够尝一口。
我舀汤,汤勺刚触锅底,竟带起一颗纽扣——塑料白扣,边缘磨花,是市三中旧校服上的第二颗。
他把纽扣捏在指尖:那天你伸手拉我,拉掉的。我欠你这枚扣,也欠你一条命。
我喉咙发紧:可我终究没拉住你。
但你拉住了我的悔。
他把纽扣按进我掌心,红线同时缠住我手腕,像一条活过来的脉搏。
钥匙你收到了,缸也看见了。剩下的五文,你得写给自己。
写完呢
写完,你就能赎回自己。
铜铃落地,叮当作响。
我抬头,镜子里终于出现我的脸——
却不是现在的孟栖,而是十七岁的孟七,校服领口缺一颗纽扣,眼白里浮着半支没抽完的烟。
她对我说:
把故事写完,把我也带出去。
我伸手,指尖碰到镜面,镜面像水面,一圈圈荡开。
我知道,下一夜,我要写的,是我欠自己的那五文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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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缸底的人
红线缠腕,脉搏突突直跳,像有人在内里敲门。
我回到甲三号,缸口红布已被夜风掀起,黑水自己下降了半尺,露出缸壁一道铁梯。梯锈得发红,一级级向下,没进彻底的暗。
我提着周引的灯笼下去。灯罩是纸糊的,却烧着青白的火,火舌不摇,像被冻住。
第七级台阶开始,水淹脚踝,第九级,水及胸口,第十级,脚下一空——整个人被水抱住。
水不冷,像谁刚煮好就忘了端走的汤,温吞吞的悔味。
我在水里睁眼,看见五块磨得发亮的铜板竖立,像五面碑。
每块铜板上浮一行字:
第一文:迟到
第二文:胆怯
第三文:自私
第四文:谎言
第五文:忘记
碑后浮着一个人,脸与我一样,只是缺了右眼——空洞里不断滴出墨色,在水中绽成一朵朵小烟。
她向我伸手:把我写出去,我就完整。
我握住她手,指尖却穿过,像握住一把凉水。
写之前,你得先替我疼。
话音落,五块铜板同时倒下,砸在我脚背,疼得我张嘴,水趁机灌进来,却不是水,是烟——
烟里有高考前夜的台灯、护城河底的青苔、我妈在殡仪馆门口递给我的冰凉豆浆。
所有味道混作一句:你为什么没救我
我呛得咳嗽,咳出一枚纽扣——第二颗,白塑料,边缘磨花,和方才周引给我的那枚一模一样。
纽扣在水里漂,漂到那缺眼的我面前,补上了她的瞳仁。
她眨一下眼,水立刻退潮,我重重跌坐在缸底,只剩胸口剧烈起伏。
青白灯笼悬在头顶,投下一圈圆光,像摩天轮最小的座舱。
第七章七封未寄的遗书
缸底干成了地窖,四壁挂满信封,黄、白、粉、蓝,颜色越暗,日期越新。
我抽出最旧的一封——写于三年前的六月十九,落款周引。
里面只有一行字:
如果我跳下去,你会不会终于看见我
第二封,写于同年七月,落款是我:
我替你把烟抽完了,呛得眼泪一直流,原来烟这么苦。
第三封,写于贺澄,去年冬天:
我梦见你站在河对岸,朝我借火,我把打火机扔过去,却砸碎了冰面。
第四封,老太太的笔迹:
鸡汤我煲了十八年,你一口没喝,如今我煲给空气,空气也不喝。
第五封,空白的,没有字,只有半片湿烟灰。
第六封,是我妈五年前留下的,信封背面写着给小七,里面却是一张空白照片,照片中央被烟头烫出一个洞。
第七封,最厚,拆开是七页纸,每一页写着一个名字:
周引、贺澄、老太太的儿子、我妈、我自己——
最后一页,用红笔写:
你们把悔留给我,我把命赔给你们。
我把七封信叠成一只纸飞机,朝灯笼火里投去。
火舌不卷纸,纸却在火中自己展开,像一朵被迫绽放的菊。
灰烬没落地,化为七粒红豆,落在掌心,滚烫。
缺眼的我在灰烬后微笑,右眼已完整,瞳仁里映着一只正在旋转的摩天轮。
第八章摩天轮修理工
青白灯笼忽地升空,我抓住灯笼柄,被一股力量提出缸口。
再落地,已站在护城河堤,锈蚀的摩天轮灯火通明,座舱漆成淡蓝,像刚出厂。
周引穿着工装背带裤,拿扳手,一颗一颗拧紧螺丝。
他回头,汗水沿鬓角流进领口:你来了,正好缺个帮手。
我递给他那七粒红豆。
他挑一颗嵌进轮毂,座舱咯吱一声,像骨头复位。
第二颗塞进控制室电闸,啪一声,全灯亮起。
第三颗、第四颗……每嵌一颗,摩天轮就升高一度,直到第七粒嵌进主轴,整个轮子开始缓缓自转。
修好了,可以载人。
载谁
载所有把悔留给你的人。
他抬手,指向河面。
水雾散开,一艘纸船顺水而来,船头站着贺澄,手里举半支熄掉的烟;
船尾是老太太,抱着保温桶;
船中央是我妈,举着那张被烫洞的照片;
船侧还有许多人,面孔模糊,像水波里的光斑。
纸船靠岸,贺澄第一个踏上摩天轮。
座舱门合拢,轮子转动,他升到最高处,点燃那半支烟。
烟在夜空里亮一下,像极小的星。
老太太第二个上去,她把保温桶挂在座舱门把,桶身贴着儿子的遗书。
轮子转到顶点,桶盖被风掀开,鸡汤味飘下来,像一场温暖的雨。
我妈不上轮,她把空白照片递给我:我悔的是没在你十七岁那年抱住你。
我接过照片,洞里漏出的光照在她脸上。
现在抱,来得及吗
她笑,身影却越来越淡,最终化成一缕烟,飘进我的灯笼。
灯笼火由青转红,像被注入一管滚烫的血。
周引握住我的手:还剩最后一舱,给你。
我踏进去,座舱门自动合拢。
摩天轮缓缓升到最高,护城河缩成一条黑带,城市灯火如碎钻。
风很大,吹得我眼泪直流。
周引的声音却贴在我耳边:哭吧,眼泪也是悔的钥匙。
我哭到喉咙发苦,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胸口被拔掉,像拔掉一颗坏了三年的牙。
哭声止时,摩天轮恰好回到原点。
门开,外面是清晨五点,天蒙蒙亮。
第九章赎回
冬至后第三天的凌晨,护城河刮起带冰碴的北风。我把汤铺的卷帘门拉下一半,灶膛里只留一点暗火,让豆浆保温。案台上,八枚铜钱排成一圈,外圆内方,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孟婆坐在锅沿,两只赤足荡啊荡,脚底沾着灰白的豆渣。她今天没戴旧毡帽,头发披散下来,竟是一头极亮的银白,像落满霜的枯草。
铜钱齐了,可还差最后一味药引。她说。
什么药引
你亲手写下的‘悔’字,得用血,得用泪,还得用一句自己都不敢听的真话。
我咬破食指,让血珠落在最后一枚铜钱的方孔里。血滴凝而不散,像一颗极小的红豆。泪跟着落下,砸在血上,溅起轻微的嗒。
真话却卡在喉咙,像一根倒刺。
孟婆把一张黄表纸推到我面前:写吧,写你最怕承认的那一句。
我提笔,手腕抖得厉害。墨迹晕开,像三年前护城河里被水冲淡的烟灰。
最终,我写:
周引跳河那天,我其实来得及伸手,但我犹豫了半秒,我怕被他一起拖下去。
字成,纸无火自燃,火光里浮出一只极小的手,指尖与我相触,冰凉。
铜钱串忽然收紧,勒在我腕上,变成一条铜链。链尾坠着八枚小铃,叮当作响。
孟婆抬手,指尖在我额头一点,像按灭一盏灯。
交易成立,门在后面。
我回头,整面墙像被水浸透的宣纸,慢慢洇出裂缝。裂缝扩大,露出一条极长的巷子,青石板湿漉漉,尽头是正在缓缓转动的摩天轮。
记住,孟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赎回来的命,不再属于你一个人。你得替那些把故事留给你的人,继续活下去。
我跨过门槛,铜链在腕上发烫,像烙着八个名字:
周引、贺澄、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我妈、我自己……以及一个我还未遇见的人。
巷口的风卷着碎冰,打在脸上生疼。我却第一次觉得,疼是活的证明。
第十章营业至今
立春那天,护城河解了冻,水声重新涌进苏州老城。我把孟七汤铺的招牌摘下,换成一块新的杉木板,上刻七文豆浆,漆成豆青色。
营业时间也改回人间作息:早上五点半开门,傍晚七点收炉。豆浆仍卖八文,但不再收铜钱,只收一句今天的悔。
贺澄长高了两公分,肩膀撑开旧校服,胸口的校徽被他拆下来,别在围裙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离心脏最近。他磨豆子磨得比以前用力,机器声隆隆,像在胸腔里打鼓。
周引在店门口摆了个小修理摊,专修坏掉的玩具摩天轮、打火机、闹钟——所有带齿轮的东西。他的摊位没有招牌,只挂那只重新糊过的青白灯笼,灯泡换成暖黄色,夜里像一颗巨大的红豆。
老太太搬去乡下前,托人带来最后一只保温桶。桶里不是鸡汤,是满满一桶晒干的银杏叶,叶脉上用针尖刻满极细的字:
谢谢你替我儿子收尸,也谢谢你替我自己收尸。
我把银杏叶一片片压进吧台的玻璃台面,像封存一场迟到的秋天。
偶尔,深夜收档后,我会在店后的小院里坐一会儿。院墙根,那颗红豆长出的苗已攀满半壁,藤蔓上挂满极小的铃铛,风一吹,叮叮当当,像铜钱在互相问候。
有一天凌晨,最后一位客人推门。是个戴鸭舌帽的青年,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说:老板娘,我听说这里可以用一句话换一杯豆浆。
我点头,递给他纸笔。
他写:
我把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声咳嗽,关在了门外。
我接过纸,折成一只小船,放进他的豆浆杯。纸船不沉,反而在豆乳里打转,像在给谁递暗号。
青年喝完,把纸船攥进掌心,推门走进黎明。
我望着他的背影,腕上的铜链忽然轻了一分。
我知道,赎回的命,在一点点偿还。
天快亮时,风铃响得格外清脆。我打开店门,护城河面漂来一只纸鸢,断线,却完好无损。
纸鸢肚子上画着一座缓缓转动的摩天轮,座舱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穿校服,一个拎保温桶,还有一个空白的位置,留给下一位来客。
我把纸鸢挂在店堂正中,抬头就能看见。
灯一开,纸鸢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条会游动的河。
豆浆香漫出来,混着初春湿冷的空气,像一句迟到的安慰。
故事至此,铜铃仍在响,提醒我——
营业至今,赎期未满;
余生很长,悔也很甜。
第十一章纸鸢市
霜降那天,护城河一夜封冰,冰层厚得能跑马。凌晨一点,河心却咔啦一声裂出圆洞,洞里升起一盏纸灯,灯后拖出整条夜市——这就是纸鸢市,专做悔的生意。
摊档沿着冰脊一字排开,风把帆布吹得猎猎作响。卖的不是年货,而是未寄出的信没抽完的烟没来得及说的对不起。灯火把冰映成琥珀,人走在上面,像被封在松脂里的虫。
我提周引的灯笼去赶集,灯罩外凝了一层霜花,火光透出来像冻住的夕阳。贺澄跟在后面,怀里抱一只空白风筝——三尺素绢绷在竹篾上,像一面等待宣判的旗。
夜市入口有个老人,戴圆框墨镜,面前摆一架旧天平。左盘放羽毛,右盘空着。他喊:谁把悔放在右盘,比羽毛轻,就换一根线;比羽毛重,就换一声叹。
贺澄把半支熄灭的烟放在右盘。天平晃了晃,竟与羽毛持平。老人给他一根红线,说:系在风筝尾,风会替你抽完它。
我走到冰面中央,那里竖着一只巨大的转经筒,筒身糊满报纸,每一格都是三年前的旧闻:护城河少年落水、保险公司赔款七十万、市三中旧仓库失火……
我伸手拨动,筒转一圈,报纸碎成雪片,雪片里掉出一只旧校徽,铜面被磨得发亮。校徽背面刻着周引二字,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凹进去一小块,像缺了一角心脏。
我把校徽揣进怀里,继续往深处走。冰尽头的摊位上,老太太守着一口铁锅,锅里煮着干银杏,每一片叶子鼓满热气,像复活的小船。
她用长筷夹起一片递给我:尝尝,今年的悔味淡了点。
我咬下去,苦里透甜,舌尖却尝到一点鸡汤的油香——原来她把七十万存折的灰烬拌进了糖霜。
老太太笑眯眯:卖完这一锅,我就收摊回家。儿子昨晚托梦,说风筝线断了,他在天上冷。
我帮她把最后一把银杏包进纸袋,纸袋上印着纸鸢市·霜降专供。
收市锣响,所有灯火同时熄灭,只剩一盏灯飘在天上——那是贺澄的素绢风筝,尾线系着半支烟,烟在风里重新点燃,火星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飞过河面,飞进云层,最终熄灭于天边。
冰层合拢,纸鸢市沉入水下,像一场被水浇灭的梦。
第十二章旧校徽
立夏,护城河解冰,水声重新拍岸。市三中旧仓库开始拆迁,铁锤砸在水泥墙,震得回忆乱飞。
教务处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熬豆浆。蒸汽把窗子糊成毛玻璃,电话那头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雾:遗物箱里有一件外套,校徽还在,上面写着‘周引’。
我赶到学校,废墟前围满学生,他们举着手机拍网红废墟。我低头穿过警戒线,灰尘扬起像一场小雪。
箱子搁在操场中央,木盖裂成两半,像被撬开的棺材。里面只有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领口发黄,袖口磨出毛边。
我抖开外套,阳光穿过破窗照在校徽上——铜质徽章被磨得发亮,边缘缺了一角,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很小的字:如果我死了,把校徽留给贺澄,让他帮我活下去。
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着,线头还留着,像拔掉的牙根。我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点硬——是那颗我十七年前没抓住的纽扣,原来一直被他缝在里衬。
我把外套抱在怀里,走出废墟,学生们还在拍照,镜头对准倒塌的楼层和破碎的黑板,没人注意我怀里那件旧衣。
回铺子的路上,我在河堤坐下,把校徽别在自己围裙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铜质贴住胸口,冰凉,渐渐被体温焐热,像一颗迟来的心跳。
傍晚,贺澄收工,我把外套递给他。他愣在原地,手指摩挲那行小字,眼泪砸在校徽上,发出极轻的嗒。
他一直嫌我胆子小。贺澄哑着嗓子,现在我把胆子接过来。
当夜,我们给外套剪了个洞,把那颗藏了十七年的纽扣重新钉回第二颗位置。线穿过布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像把一段旧时光重新缝进现在。
贺澄把外套挂在铺子最显眼的地方,灯打下来,校徽反出温柔的光。
我添了一盏小灯,灯罩上画一只旋转的摩天轮,座舱里坐着两个人影,一个穿校服,一个拎保温桶。
灯亮时,墙面上投出巨大的影子,像把过去的我们放大到触手可及。
学生们下晚自习路过,会抬头看,问:老板娘,这是什么灯
我笑:叫‘回收灯’,专门回收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对不起。
灯一直亮到天明,校徽在光里微微发烫,像一颗终于归位的心。
第十三章漏水的电话亭
冬至前夜,护城河堤一夜之间长出一座红色电话亭。亭身锈迹斑斑,像从河底直接浮上来的旧时代遗物。玻璃门用红漆写了八个字:八文一次,只通下面。
我深夜巡堤时,第一眼就认出那是十年前被拆掉的旧火车站电话亭——当年我站在它面前,给周引打了最后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如今它回来了,话筒滴滴答答往下落水,水色浑浊,带着河底青苔的气味。
天刚擦黑,排队的人已绕河堤半圈。有人抱着遗像,有人攥着存折,也有人只带了一张车票。每个人都想听见一句我原谅你,或者我很好。
老太太是第三个。她穿一件新做的藏青棉袄,怀里抱的不是保温桶,而是一只小小的搪瓷缸,缸里是她熬了整晚的鸡汤。鸡汤表面结了一层油皮,像封住所有味道的盖子。
姑娘,帮我端着。她递给我,双手抖得厉害。
我替她端稳。她掏出那把存折碎片——七十万赔偿金被她剪成了指甲大的方块,每一片都用蓝墨水写满同一句话:儿子,妈给你煲了汤,回来喝一口。
电话亭的门吱呀一声合上。投币口咔哒吞下一把碎片,像吞下一阵雪。
老太太拿起听筒,水立刻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淌。
喂……她声音颤得几乎碎掉。
对面传来极轻的童声,像隔着一层雾:妈,我在喝汤。
老太太的眼泪砸在脚背,与话筒里漏出的鸡汤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滴来自人间,哪一滴来自下面。
烫不烫
不烫,味道和以前一样。
通话只有十秒,听筒里随后只剩水声。老太太却像被重新充满电,背脊一下挺直。
她推门出来,把空搪瓷缸递给我:汤他喝完了,一滴不剩。
我低头,缸底躺着七片存折灰烬,拼成一张极小的船票,目的地写着回家。
电话亭开始结冰,冰从话筒口往外蔓延,像一条透明的藤蔓。老太太用手心焐化一块冰,里面冻着一滴油黄的泪。她把泪珠塞进我掌心:替我收着,这是找零。
当天夜里,电话亭整个冻成红色琥珀,晨光一照,发出脆裂的咔啦声,碎成无数小块,被潮水悄悄带走。河堤上只剩一滩水迹,像有人偷偷哭过,又偷偷擦干。
第十四章最后一粒红豆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我提前打了烊,把豆浆机拆下来洗得锃亮,像给一年所有的悔做一次大净身。
凌晨四点,最后一位客人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带进一阵雪。雪片落在门槛,化成极小的水珠,像谁提前落下的泪。
是个小女孩,约莫十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怀里抱一只空碗。碗底用釉料画了一颗红豆,豆身有一道裂痕,像被人用指甲掐过。
姐姐,我要一碗豆浆,不要糖,只要那颗豆。
锅里只剩最后一勺豆浆,我盛给她,又把灶膛里最后一点炭火拨旺,让豆香在空气里多留一会儿。
她双手捧碗,小口小口地喝,睫毛上结着霜,喝到最后,用舌尖把那颗画着的红豆舔得发亮。
我妈说,喝完就能见到她。
我蹲下来,替她擦掉唇角的豆沫:你妈妈是谁
她叫孟七。
我心里一颤,像被一根极细的冰针扎中。
小女孩把空碗倒扣在案板上,指尖一弹,碗底那颗釉红豆嗒一声脱落,滚进我掌心,竟变成一粒真正的红豆,温热,带着心跳的节律。
她让我告诉你——最后一文钱,我替你付过了。
红豆在掌心裂开,蹦出一粒极小的纸卷。展开,是我十七岁那天的笔迹:
如果有一天我把自己弄丢,请把我埋在最甜的豆浆里。
纸卷背面多了一行新墨,稚嫩却工整:
妈妈,我把你找回来了,别再走丢。
我抬头,小女孩已跑到门外。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一串小,一串更小,像一对并肩而行的逗号。脚印延伸进黎明,最终被晨光轻轻擦掉。
我把红豆埋进店后的小院。立春那天,它发芽,藤蔓一夜攀上墙头,开出七瓣红花。
花心里坐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小人影,朝我挥手,像在说:
营业继续,故事未完。
尾声立春
立春那天,护城河冰消,水纹像刚睡醒的眼。
我把店名改成七文豆浆,营业时间也改回正常。门口挂一只风铃,是用八枚旧铜钱串的,风一过,当啷作响。
贺澄长高了两公分,能单手举豆浆桶;周引把那只青白灯笼涂成暖黄,挂在摩天轮入口,灯泡换成常亮,夜里像一颗巨大的豆。老太太寄来一封信,说她学会了煲不加盐的鸡汤,味道也甜;信封里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里写着:
谢谢你替我儿子收尸。
我把叶子压进柜台玻璃下,旁边是那件旧校服第二颗纽扣。
偶尔,深夜收档时,我会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回头却只见空碗。碗底总留一颗红豆,像有人偷偷付账。我知道,那是曾经的我,也是未来的我。
我把红豆种在店后的小院里,春天刚到,就发了芽。
芽叶两片,一片写着悔,一片写着回。
它们在风里轻轻碰,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终于学会说:
你好。
故事到此,刚好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