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锦绣苑”工地上,微弱的光线在泥泞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却驱不散弥漫的粘腻湿气。空气沉甸甸的,混杂着水泥粉尘的呛人味道、廉价劣质油漆的刺鼻酸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砖石和泥土被雨水浸泡后特有的土腥与霉味,仿佛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区域。巨大的塔吊如通钢铁怪兽僵硬的臂膀,悬停在半空,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在灰蒙蒙的天穹下显得格外阴郁。几台混凝土搅拌机有气无力地轰鸣着,声音闷在潮湿的空气里,像被捂住的叹息,显得格外憋屈。远处,几个工人懒散地倚着脚手架,烟头在唇边明灭,交谈声断断续续,为这死寂的工地添上几分颓败的生机。
李维踩着脚下粘稠的烂泥,靴子每一次拔出都带起“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泥浆溅上裤腿,留下深褐色的污渍。他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几乎能夹死苍蝇,目光锐利地扫过散乱的建材堆和歪斜的模板。安全帽的塑料带子勒得额角生疼,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渗进脖颈,带来一阵黏腻的不适,后背的衬衫早已湿透,紧贴在皮肤上。他手里紧攥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滚轮余温的《隐蔽工程验收记录》,薄薄的纸张边缘被他的指甲掐得深深凹陷下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中的怒火,远处的搅拌机轰鸣声却像针尖般刺入耳膜,让他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眼神中闪过一丝疲惫与决绝。
眼前,是2号楼西侧山墙的钢筋绑扎现场。本该是横平竖直、间距均匀的钢筋网片,此刻却歪歪扭扭,像被顽童胡乱拉扯过的蜘蛛网。几根主筋的搭接长度短得可怜,勉强用生锈的扎丝胡乱拧了几圈固定,接头处松松垮垮,活像风中颤抖的枯草。更刺眼的是角落里几根明显短了一截的构造柱钢筋,被随意塞进了柱箍筋里,敷衍了事。
“张胖子!”李维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刺穿了搅拌机的轰鸣和远处零星的敲打声,直直钉向不远处一个腆着大肚子、正唾沫横飞指挥工人搬砖的矮胖身影,“你给我过来!”
被唤作张胖子的包工头张全富,闻声浑身肥肉一颤,脸上那点市侩的假笑瞬间僵住,随即又像变戏法似的堆出更夸张的谄媚,小跑着凑了过来,每一步都让脚下的烂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哎哟,李工!李工辛苦!”张全富搓着手,油腻的汗珠顺着他肥厚的脖颈往下淌,在沾记泥点的廉价t恤领口晕开深色的污迹,“这点小活儿哪用得着您亲自盯着?天儿这么闷,您歇着,歇着、走去小卖部喝水抽烟……”
“歇?”李维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验收记录“啪”一声甩在张全富那件沾记泥点的廉价t恤上,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冻土,“张胖子,你他妈当我是瞎子?还是觉得甲方、监理都是傻逼,好糊弄?”
他用脚尖踢了踢那几根短得离谱的钢筋,金属碰撞发出几声空洞的闷响。“钢筋规格型号对得上图纸吗?搭接长度够吗?锚固长度呢?偷工减料偷到你姥姥家去了!还有这扎丝,生锈成这鬼样,强度够吗?受力点全在这儿,你是想等楼盖好了,让住户住进来听个响,直接塌了给他们全家送终?”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狠,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在湿闷的空气里炸开。周围的工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远远地、沉默地望过来,眼神麻木而复杂。张全富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谄媚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青红交替,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李工,李工您消消气!”张全富的声音带着点破音的尖利,试图辩解,“这…这不都是小事嘛!钢筋…钢筋是加工厂那边临时发错了,短了点,我马上让他们换!马上换!扎丝…扎丝就是看着锈了点,结实着呢!再说,这么点钢筋,能受多大力啊?不影响主l安全的!工期催得紧,甲方那边天天骂娘,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他一边说,一边试图伸手去拉李维的胳膊,眼神闪烁不定。
“放你娘的屁!”李维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张全富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泥坑里。“小事?钢筋是抗震的关键!钢筋强度、连接节点,图纸上、规范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影响安全’?‘没办法’?你他妈当国家规范是废纸?当人命是儿戏?甲方催命那是甲方的事,规矩就是规矩!”他指着那片歪七扭八的钢筋网,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拆!马上给我拆干净!所有不符合图纸、不符合规范的地方,一根钢筋都不准留!重新绑扎!按图施工!少一根,短一寸,这验收单你休想让我签字!该返工返工,该罚款罚款!没得商量!”
他的声音如通炸雷,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怒火,在这片混乱嘈杂的工地上空回荡。张全富彻底蔫了,像只被戳破的气球,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成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挤不出一个字。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搅拌机那单调而沉闷的轰鸣,像是一曲绝望的挽歌。
李维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无名火还在胸腔里左冲右突。他厌恶地扫了一眼张全富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更厌恶这弥漫在空气里、渗透到每一个角落的偷工减料和敷衍塞责的气息。他狠狠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肺部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咳咳…咳…”一股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猛地冲上喉咙,他弯下腰,眼前阵阵发黑,脚下黏稠的泥浆仿佛突然有了生命,变成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死死缠住他的脚踝,将他往下拖拽。
就在他咳得撕心裂肺、天旋地转的瞬间,头顶上方,那片一直悬停着的巨大塔吊阴影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结构承受极限的呻吟!
“嘎吱——嘣!”
尖锐刺耳的断裂声如通死神的狞笑,撕裂了搅拌机的轰鸣,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李维猛地抬头!
瞳孔骤然收缩!
视野里,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正以泰山压顶之势,铺天盖地砸落下来!那是塔吊悬臂上固定的一整捆沉重的加气混凝土砌块!锈蚀断裂的钢丝绳如通垂死的毒蛇,在空中无力地甩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看到张全富那张死灰的脸上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恐惧,扭曲变形,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远处工人们惊骇欲绝的表情,如通拙劣的默剧画面。他看到那巨大的、灰色的死亡阴影,带着毁灭一切的呼啸风声,瞬间吞噬了他头顶最后一丝惨淡的天光!
“轰——!!!”
世界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和狂暴的冲击中彻底粉碎、湮灭!
剧痛只存在了亿万分之一秒,随即是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黑暗,温柔又残忍地将他彻底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