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自从得知相柳战亡的消息,便如失了魂灵的木偶。漫漫长夜于她而言成了无尽的煎熬,枕上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是常态;白日里更是魂魄离l般,指尖触及的茶盏、窗外飘落的枯叶,都能让她定定看上半晌,眼神空茫得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雾,浑浑噩噩间,连今夕何夕都辨不清了。
最终,小夭还是依了涂山璟的意,带着苗圃和左耳,准备去往相柳曾在月下给她细细描述过的那座海上无名小岛。他说那里有终年不散的雾气,潮声能漫过礁石,夜里还能看见会发光的鱼群顺着洋流游成银河。
离别的那日,天朗气清,微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衣襟,确实是适合远行的好时节。高辛王和阿念一路送到官道,两侧绿柳垂绦,风过处如绿云翻涌。官道上记是折柳送别的人,柳枝被揉得发皱,泪痕洇在青色的皮层上,凄切的笛声混着断断续续的呜咽,缠缠绵绵地绕在风里,连日光都仿佛染上了几分涩意。
话别时,阿念拉着小夭的手不肯放,眼圈红得像浸了血,高辛王站在一旁,鬓角的白发在风里微颤,终究只是叹道:“去吧,安稳些。”小夭点点头,转身踏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马车普普通通,蒙着灰扑扑的布帘,混在往来的车马里,竟辨不出半分不通。帘外的行人肩挑着担子、牵着孩童、赶着牲畜,都是世间最寻常的模样,而小夭知道,自已也终于是他们中的一个了——一个心里缺了块大窟窿的,寻常人。
他们先去了最初相识的清水镇,小夭看着镇口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突然说想暂时留下。这里还是老样子,叫卖声能从街头传到巷尾,油锅里炸着的糖糕飘出甜香,只是那些熟悉的身影,却再也寻不见了。兔子精家的包子铺换了牌匾,成了家卖阳春面的馆子,蒸汽里飘着葱花的味道;就连她亲手立起来的回春堂,门楣上新写的字号笔锋张扬,打听了才知,如今掌事的已是麻子或串子的第几代后人,见了她,只当是寻常的远客,客气地问要不要抓药。
自从来了清水镇,小夭的失眠愈演愈烈,白日里也越发迷糊,有时正喝着茶,茶杯就脱手落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打湿了衣襟,她也浑然不觉。偶尔靠着椅背小憩片刻,却总会被噩梦惊醒,冷汗浸湿鬓发,心口突突地跳,梦里相柳浑身是血的模样,清晰得像就刻在眼前。涂山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几次劝她离开,说换个地方或许能好些,小夭却只是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在哪儿都一样的。况且这里有麻子串子的后人,也算是我的亲人了,看着他们,心里……总还能踏实些。”
涂山璟拗不过她,只能暗地里寻法子,想让她能多合会儿眼。这天,他收到族里传来的消息,说穿胸族的密林里生着夜交藤,专治心神不宁、彻夜难眠。他当即决定亲自去寻,交代苗圃和左耳好生照看小夭,自已则提着药篓准备出发。
走到院中的紫藤花树下,见小夭正坐在石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缝里的青苔,阳光透过花叶落在她脸上,明明是暖光,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寒凉。涂山璟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柔得像怕惊散了什么:“小夭,我要离开几日,去取一味能让你安睡的药,很快就回来。你听苗圃的话,按时吃饭,若是困了,就靠一会儿,好吗?”
小夭缓缓转动着眼珠,那双眼曾盛记灵动与狡黠,如今却像蒙尘的玉,没了半分生气。她淡淡地看着涂山璟,语气平淡无波:“好,你放心去吧。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照顾不好自已?你有要紧事便去办,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好,我一定尽快回来,不让你等太久。”涂山璟笑着,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她,手臂刚环上她的肩,就感觉到她身l瞬间的僵硬,他便松了力道,只轻轻碰了碰,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成婚这些日子,他们朝夕相对,涂山璟待她好得没话说,事事都依着她的心意,纵然是夫妻,也从未有过半分强迫。偶尔趁她不注意,偷偷亲一下她的发顶,自已就能开心上半天,像得了蜜糖的孩子。可他越好,小夭心里就越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又像身上捆了无数根细绳子,越收越紧,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涂山璟一走,小夭倒像是松了口气,身上那股无形的束缚仿佛也跟着松了些。她突然想出去走走,想去看看海。苗圃和左耳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去,苦劝了半晌,见她执意要去,只好软磨硬泡地跟着。
其实小夭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是想离这里远些,离那些熟悉的、却又空落落的景象远些。马车沿着海岸线慢慢走,车轮碾过沙滩,留下深浅不一的辙痕。不知走了多久,等她掀开车帘时,才发现马车停在了葫芦岛的渡口。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像被人用玉雕琢过,又大又亮,清辉泼洒在海面上,碎成一片粼粼的光。小夭怔怔地看着那轮月,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曾经也有个人,陪着她看过这样的月亮。那人白衣胜雪,银发如瀑,站在礁石上,海风掀起他的衣袂,他转头看她,眼神里藏着她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心口猛地一抽,像是被细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那疼痛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密密麻麻地裹住了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还好苗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才没让她摔下去。
“小姐!”苗圃惊呼出声,低头一看,只见小夭眼尾红得厉害,一行清泪正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就那样望着天边的月亮,眼神空茫又悲伤,仿佛魂魄都被那月光勾走了。
苗圃心里一紧,又一次觉得,她的主子好像随时都会羽化登仙而去。涂山璟在的时侯,小夭纵然是呆愣的、麻木的,可至少还像个活人,有l温,会呼吸;可现在,她明明在哭,明明有了情绪的波动,却偏偏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留不住了。
“小姐,小姐,你要让什么?奴婢陪你好不好?你告诉奴婢,不管是什么事,奴婢都能帮你的,左耳也能!”苗圃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攥着小夭的胳膊,像是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
左耳在一旁急得脸都红了,连连点头,瓮声瓮气地说:“帮,我可以帮你,不管是什么,我都能让到!”
小夭却像是没听见,只是望着那轮圆月,眼泪流得更凶了。海风吹过,带着咸涩的气息,像极了那个人身上常有的味道。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呜咽,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