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的质问像一枚钉子,楔入车间死一样的寂静里。
他不再看那件完美的焊件,那件他穷尽半生技艺也无法企及的作品。他只死死地锁着杜宇泽,像一头护食的老狼,在自己的地盘上嗅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陌生气息。
“小子,我再问你一遍,这东西,哪儿来的?”他的嗓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庞清泉被这股气势压得喘不过气,他想开口劝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看师傅铁青的脸,又看看杜宇泽那张过分平静的脸,只觉得车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杜宇泽没有躲闪。他把那支奇特的焊枪从李国栋手里拿回来,放回工具箱,然后“啪”的一声合上盖子。
“李师傅,你信不过这把枪,总该信得过自己的手艺。”杜宇泽说,“焊得好不好,你比我清楚。”
“放屁!”李国栋的怒火终于炸开,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我在问你这东西的来历!你少给我打马虎眼!厂里几百号人,上千件工具,我闭着眼都能摸出来!这玩意儿,它就不是厂里的东西!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他最后一句话喊得声嘶力竭,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荒谬感。
一个干了一辈子活、信了一辈子经验的老匠人,他的世界观正在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用一个来路不明的工具,砸得粉碎。
“是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不重要。”杜宇泽把工具箱往墙角一踢,发出沉闷的响声,“重要的是,它能让我们在天亮前,把活干完。”
“干完?”李国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工作台上那一堆半成品,“就凭这把‘绣花枪’?你当这是什么?缝衣服吗?后面的热处理、精加工,哪一道工序是能投机取巧的?”
“那就一道一道来。”杜宇泽的回答简单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句话彻底堵死了李国栋所有的质问。
是啊,争论有什么用?怀疑有什么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厂长的最后通牒还悬在头顶。要么,现在就把杜宇泽打死,然后承认失败。要么,就闭上嘴,用这个见鬼的“奇迹”,去创造另一个奇迹。
李国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车间里回荡。
许久,他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开工!”
他转身回到工作台前,不再多问一句。但他整个后背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被压抑的暴躁。
庞清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跑过去打下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车间里上演了堪称神迹的一幕。
那支哑光黑色的焊枪在杜宇泽手里,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一道道细密的红色光束精准地划过金属接缝,留下的焊缝平滑如镜。
李国栋则负责后续的打磨和调校。他的速度也提到了极限,手里的工具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不再咆哮,不再质疑,只是沉默地工作。
但他越是沉默,庞清泉就越是心惊。
他能感觉到,师傅的沉默之下,是积蓄着风暴的海洋。他每一次接过杜宇泽完成的零件,都会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惊叹与戒备的态度,反复检查。
那已经不是在检查一道焊缝,而是在审视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
凌晨三点,最后一个叶片组件焊接完成。
“还剩最后一道工序。”李国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指着车间角落里一台半人高的立式设备,“淬火炉。所有叶片必须整体进行热处理,消除焊接应力,提高整体强度。温度、时间,一秒都不能错。错了,前面干的所有活,全都白费。”
庞清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太好了!总算赶上了!师傅,这绝对是我们厂建厂以来最快的一次!”
杜宇泽没有说话,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
李国栋把所有组件小心翼翼地放进淬火炉的挂架上,关上厚重的炉门。他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布满油污的按钮上依次按下。
“嗡——”
淬火炉发出了低沉的轰鸣,控制面板上的红色数字开始缓缓跳动,代表着炉内的温度正在攀升。
“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李国栋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扁的烟,递给杜宇泽一根。
杜宇泽摆了摆手。“我不抽。”
李国栋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疲惫的脸。“小子,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秘密。等这批活干完,拿着你的东西,从我眼前消失。”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国栋说,“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干点活,退休,养老。不想每天提心吊胆,琢磨着我身边的人是不是外星来的。”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自嘲和无法排解的烦躁。
杜宇泽看着淬火炉上不断攀升的数字,内心毫无波澜。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要开始。
田伟军,你该动手了吧。
果然,当面板上的温度数字跳到“850”,这个最关键的保温阶段时——
“啪嗒!”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悸的断电声响起。
整个车间,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淬火炉的轰鸣戛然而止,控制面板上所有的灯光和数字全部熄灭,只有炉体内部暗红色的高温,透过观察窗,在黑暗中投射出一片不祥的光晕。
死寂。
长达五秒钟的死寂。
“不——!”庞清泉的尖叫划破了黑暗,带着哭腔,“跳闸了!怎么会跳闸!快!快去看看总闸!”
“没用的!”李国栋的怒吼在黑暗中炸响,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绝望,“这个时间点,整个厂区都停工了,只有我们这里用电!怎么可能过载跳闸!是有人拉了我们的电!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干成!”
他一脚踹在旁边的铁柜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王八蛋!田伟军!我操你祖宗!”他歇斯底里地咒骂着,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就差最后一步……就差这一步了……”
热处理一旦中断,炉内温度快速下降,会导致金属内部形成不均匀的应力结构,这些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叶片会全部报废,变成一堆昂贵的废铁。
庞清泉已经快急哭了,在黑暗中团团转,语无伦次:“怎么办……师傅……怎么办啊……”
“果然来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显得异常突兀。
是杜宇泽。
李国栋的咒骂声停了。他猛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你说什么?”
“我说,果然来了。”杜宇泽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慌乱,“我就知道他们会来这手。”
李国栋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起了杜宇泽之前那句“那就一道一道来”的回答。难道……他连这个都算到了?
【系统,兑换“应急高能电池组(12小时)”,30积分!】
杜宇泽的意念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理会另外两人的震惊,径直走向车间最深处的那个角落,那里堆放着一堆废弃的床板和破烂的帆布。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然后用力一拖。
“嘎吱——”
一个沉重的金属物体被拖了出来。
“你干什么?”李国栋厉声喝问。
杜宇泽没有回答。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束光照亮了他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个半米见方的金属箱子,通体漆黑,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却有着一种工业造物特有的厚重和精密感。箱子的一侧,是几个大小不一的插口和一排指示灯。
“这是什么?”庞清泉凑过来,结结巴巴地问。
“我在宿舍楼下的杂物堆里捡的。”杜宇泽的谎话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听说是以前的老设备上拆下来的备用电池,扔了怪可惜的,我就搬回来了。”
李国栋死死地盯着那个黑色的箱子,又看看杜宇泽。
同样的说辞。
同样的“捡来的”。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胡说八道!”李国栋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但这次,怒火中夹杂了更多的惊骇和不解,“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备用电池?我们厂里最老的备用电池,是给手电筒用的!这玩意儿……这玩意儿能带动淬火炉?”
“能不能,试试不就知道了?”杜宇泽反问,他的语气和之前拿出焊枪时一模一样,“时间不多了,李师傅。炉子里的温度,每分每秒都在下降。”
这句话,又一次精准地戳在了李国栋的死穴上。
他看着手机光束下,杜宇泽那张年轻却异常镇定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拿出的东西,一次比一次离谱。
他的镇定,不像是伪装,而像是……一切尽在掌握。
“接上。”李国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赌徒,已经输光了所有筹码,现在只能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身上。
杜宇泽不再废话。他熟练地从箱子里拖出两根粗壮的电缆,走到淬火炉的配电箱前,三下五除二就拆开了盖子。
他的动作快而精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李国栋和庞清泉在旁边举着手机照明,大气都不敢出。
电缆接好。
杜宇泽在那个黑色的箱子上按下一个红色的按钮。
“嘀——”
一声轻响,箱子上的指示灯瞬间亮起,发出柔和的绿光。
紧接着,“嗡”的一声。
淬火炉的控制面板,重新亮了起来!
上面的数字显示,炉内温度已经从850度,掉到了790度。
但它停止了下降,并且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回升。
“动了……动了!真的动了!”庞清泉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一把抓住杜宇泽的胳膊,“天哪!杜宇泽!你……你简直是神了!”
杜宇泽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
他看向李国栋。
老钳工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手机的光从下往上照着他的脸,明暗交错。他深深地看着杜宇泽,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审视,穿透了黑暗,穿透了谎言,仿佛要一直看到杜宇泽的骨头里去。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走到重新轰鸣的淬火炉前,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