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清泉把杜宇泽送到巷子口,就死活不肯再往前一步。
“小杜,不是我不帮你,是真不敢。”他搓着手,脸上混杂着敬畏和恐惧,“那老家伙叫李国栋,外号‘李鬼手’,比‘阎王’这个外号传得还早。你可千万别叫错了,他最恨别人提厂里的事。”
庞清泉压低了声音,仿佛怕隔着几百米被墙里的那人听见:“跟你说句实话,他不是正常退休。当年新来的厂长想把他最得意的徒弟调去看仓库,他抄着一把大号管钳,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把新厂长办公室的实木门给砸了个对穿窟窿。这事闹得太大,厂里才让他提前退了,一分钱补偿都没多给。这些年,就靠那点微薄的退休金过活,清苦得很。”
杜宇泽提了提手里的网兜,里面是几样在这个年代堪称稀缺的水果,是他特意托人搞来的。
“他住哪一户?”
庞清泉指了指巷子最深处那个破败的院门:“就那家。门前有棵歪脖子槐树的。你……你自求多福吧。”说完,他像躲瘟神一样,一溜烟跑了。
杜宇泽独自走进狭窄的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煤灰和旧家具混合的潮湿气味。他站定在那个院门前,门板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纹理。
他抬手,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里面毫无动静。
他又敲了一遍,加重了力道。
“谁啊?奔丧呢?!”一个沙哑暴躁的男声从门后炸响。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一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扒着门框,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脸。那人头发花白,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一双浑浊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杜宇泽,充满了不耐烦和警惕。
“滚!厂里的人都死绝了?派你个毛头小子来。我这儿不收废品。”李国栋说着就要关门。
“李师傅。”杜宇泽用脚尖抵住了门缝,动作不大,却很坚决,“我不是厂里派来的。”
“不是厂里的?”李国栋的动作顿了一下,狐疑地重新审视他,“那你找我干什么?我可没钱借给你。”
杜宇泽将手里的网兜递过去:“听说您好久没尝过南边的新鲜水果了。”
李国栋瞥了一眼网兜里的东西,喉头动了动,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轻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拿走你的东西,我这里没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我为一样东西来。”杜宇泽不理会他的嘲讽,语调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什么?”
“您的手艺。”
李国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干瘦的胸膛起伏着,发出嗬嗬的笑声:“我的手艺?早就喂狗了!小子,别在这儿跟我扯淡,赶紧滚,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门被猛地一推,力道极大。
杜宇泽纹丝不动,脚尖死死卡住位置。他迎着李国栋的怒火,一字一顿地开口:“涡喷7甲,末级压气机叶片。”
李国栋推门的动作僵住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搅动。涡喷7甲,这个型号,这个部件,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他记忆最深处的锁孔。那是他职业生涯里啃过的最硬的骨头,也是最大的遗憾。
“公差要求千分之三毫米。叶片曲面复杂,材料是高温合金,切削性能极差。”杜宇泽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李国栋的心湖,“厂里现有的工艺,废品率超过九成。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就滚蛋!”李国栋的火气再次上涌,却没了刚才的底气,“跟我说有什么用?天王老子来了也做不出来!”
“常规的铣削和研磨,确实不行。”杜宇泽接过了他的话头,仿佛两人不是在对峙,而是在进行一场技术研讨,“加工过程中产生的应力,会导致材料内部出现微小形变。冷却后,精度就全跑了。尤其是最后的抛光,人手控制,根本无法保证每一片都达到一样的光洁度和曲率。”
李国栋沉默了。
这些话,句句都说到了症结上。这小子不是个传话的草包,他懂行,而且懂得很深。
杜宇泽看着他的反应,知道鱼上钩了。他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一个在他脑中推演了无数遍的构想。
“我有个想法。常规研磨是靠磨料和叶片接触进行切削,热量和应力都难以控制。”
“如果……”杜宇泽的语速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如果用高频的微震荡,直接作用于磨料,让磨料颗粒本身产生上万次的微小冲击,在几乎不接触叶片的情况下,完成最后的研磨和抛光呢?非接触式,冷加工,理论上可以把形变控制在最低限度。”
“微震研磨法?”
李国栋脱口而出,这个词他从未听过,却又仿佛瞬间理解了其中的奥妙。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他死死地盯着杜宇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这个年轻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他那颗早已冰封的技术心脏上。高频震荡、非接触、冷加工……这些词组合在一起,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你……你小子……在哪儿听来的这些胡话?”他的声音干涩,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我自己想的。”
李国栋胸口剧烈起伏,死寂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他一把夺过杜宇泽手里的网兜,扔进院里,然后拉开大门。
“图纸呢?”他粗声粗气地问。
“没带。”
“没带你来干什么!”李国栋又想发火。
“光有图纸和方法还不够。”杜宇泽平静地回答,“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
“材料。符合规格的钛合金。”
李国栋愣住了,随即嗤笑一声:“那你还来找我?厂里要是能有这种高级货,还轮得到你?早就被总厂那帮人当宝贝供起来了。”
“厂里有。”杜宇泽的回答,再次超出他的预料。
没再给李国栋追问的机会,杜宇泽转身就走。
“小子,你去哪儿?”
“去找材料。”杜宇泽头也不回,“等我找到了,再来请您出山。”
看着杜宇泽远去的背影,李国栋站在原地,半天没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几十年来第一次,他感觉这双手在微微发烫。
……
一个小时后,杜宇泽站在了三号废料仓的铁门前。
巨大的铁锁锈迹斑斑,门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这里比庞清泉描述的还要破败,空气中满是金属氧化的酸腐气味。
他没找人开锁,而是绕着仓库走了一圈,在南边围墙的角落,发现了一处被风雨侵蚀出的破洞。他毫不费力地钻了进去。
仓库内部昏暗无光,像一个巨大的钢铁坟场。废弃的机器零件、扭曲的钢梁、成堆的金属刨花……所有东西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踩上去噗噗作响。
杜宇泽在脑中下达指令。
【材料扫描。】
一瞬间,他的视野里浮现出淡蓝色的数据流。
【材料扫描已启动…范围50米…正在分析金属成分…】
【检测到:Q235钢,占比45%…】
【检测到:HT250铸铁,占比31%…】
【检测到:黄铜H62,占比8%…】
数据不断刷新,杜宇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垃圾山中穿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绕过一堆锈蚀的齿轮箱,跨过几根断裂的传动轴。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脚步。这里堆着一摞废弃的模具,最底下压着几块不起眼的金属板。
【发现目标!】
【成分:钛合金TC4(Ti6Al4V),纯度99.2%…符合涡喷7甲叶片材料标准。】
【坐标:正前方,深度0.8米。】
就是它了。
杜宇泽扔掉外套,挽起袖子。他没有工具,只能用手。他像一头在土里刨食的野兽,将上面沉重的模具一块块搬开。灰尘呛得他不断咳嗽,铁锈和油污很快就糊满了他的双手和脸。
终于,他触碰到了一块冰凉而坚硬的金属板。
他用力将它从垃圾堆深处拖拽出来,借着从破洞透进来的微光,用袖子擦去上面厚厚的尘埃。
金属板露出了它原本的暗银色光泽,质地细密,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这块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废料,即将成为那头猛兽最锋利的牙齿。
杜宇泽把它扛在肩上,转身走向来时的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