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冷气混合着关东煮暖烘烘的香气,劈头盖脸地砸了我一身。外头夏末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蝉鸣声嘶力竭,像是要把最后一点生命力都嚎出来。我像个刚从沙漠里爬出来的难民,一头扎进这片人造的清凉绿洲,目标明确,直奔冰柜,那里躺着今天最后的希望,一块点缀着饱满鲜红草莓的奶油蛋糕。
玻璃柜门被我拉开,寒气扑面。指尖触到那冰凉硬实的蛋糕盒边缘时,心里那块悬了一下午的石头咚地落了地。还好,还在。给客户试吃的新品翻车了三次,被老板黑着脸训了足足半小时,此刻这块草莓蛋糕就是我黯淡打工生涯里唯一的光。我几乎是虔诚地把它捧了出来,盒子边缘凝着细小的水珠,凉意透过掌心,奇异地熨帖了心头的烦躁。
付钱,找零,硬币叮当作响。我抱着蛋糕盒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转身就朝门外那片蒸腾的热浪冲去。心里盘算着得赶紧回店里,趁新鲜把最后几个裱花调整好,成败在此一举了……
脑子里塞满了奶油配方和裱花嘴型号,脚步快得带风。就在我即将撞开那扇通往自由的玻璃门时,视野边缘,一道极其醒目的白色身影,正从门外侧身进来。
白色。非常干净、挺括、带着某种不容亵渎专业感的白色。
糟了!
脑子里警铃炸响的瞬间,身体却根本来不及刹车。巨大的惯性推着我,像一颗失控的、怀抱炸弹的保龄球,直直地朝着那片闯入的、带着冷冽消毒水气息的白色撞了过去!
砰!
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我的额头撞上了一个温热的、带着点骨骼硬度的东西,大概是胸口冲击力让我眼冒金星,脚下踉跄着往后倒。而手里那个承载了所有希望的蛋糕盒子,在撞击的瞬间,以一种慢镜头般的、极其惨烈的方式,脱手飞了出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紧接着,是啪叽一声,黏腻又沉闷的,令人心碎的声响。
世界安静了。
我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眩晕感还没完全散去,视线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脚下地砖上,一滩迅速蔓延开的、粉白色奶油混合着鲜红草莓果肉和黄色海绵蛋糕胚的狼藉。我那可怜的最后希望,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体面的姿态,摊开在便利店光洁的地板上,散发着甜腻的、宣告死亡的气息。
完了。全完了。
绝望像冰水,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板。
然后,我才迟钝地、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勇气,慢慢抬起头。
视线一寸寸上移。
纯白色的、质地精良的……医生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只是此刻,这件象征着洁净与专业的白袍,从胸口往下,一直到下摆,被一大片粘稠的、粉白相间的奶油,以及几颗被撞得稀烂的草莓,彻底玷污了。奶油正顺着挺括的面料往下缓慢地流淌,拉出几道狼狈不堪的痕迹。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蛋糕香,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诡异又令人窒息的组合。
我的目光继续往上,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的颜色很深,像被水浸透的墨玉,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它们正垂着,平静地注视着胸前那片惨不忍睹的战场,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很薄,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直线。整张脸是一种近乎冷漠的英俊,此刻笼罩在便利店过于明亮的白炽灯下,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他很高。我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这个认知让我本就缩成一团的心脏,更是沉到了谷底。
社死。教科书级别的社死现场。
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热度一路蔓延到耳根。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那摊该死的奶油糊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像样的音节。大脑彻底宕机,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怎么办怎么办!
便利店里原本细碎的交谈声、扫码声,似乎都消失了。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好笑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空气凝固得让人喘不过气。
对…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我自己都嫌弃的颤抖和尖锐,突兀地炸开在寂静的空气里。我猛地弯下腰,对着那片奶油狼藉和他被污染的白色衣袍,来了个九十度的深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您干洗费!多少钱我都赔!
语无伦次。慌不择路。我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着,帆布包被我扯得歪歪扭扭。手指哆嗦着伸进包里,胡乱地抓出里面所有的零碎——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几枚闪着寒光的硬币,甚至还有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已经卷了边的超市小票。
我把这堆可怜兮兮的财产一股脑捧在手里,伸到他面前,头依旧死死地低垂着,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掌心躺着的那点钱币,寒酸得简直是对他这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白袍的侮辱。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头顶上方,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指责,没有怒斥,甚至连一声不耐烦的叹气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沉默。沉默得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拂袖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捧着零钱鞠躬。
就在我快要被这沉默和羞愧压垮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微哑,像质地很好的天鹅绒,轻轻擦过耳膜。语气却是平直的,没什么温度。
不用了。
我一怔,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了点头,视线刚好能看到他胸前那片奶油污渍的下缘。
然后,我听见他接着说,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看起来,他微微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落在了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更需要清理。
我的脸轰一下,彻底烧透了!手忙脚乱地腾出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摸去。指尖果然触到一点冰凉滑腻的东西——是飞溅的奶油!位置大概在鼻尖或者脸颊!刚才只顾着看他的惨状和道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脸上也挂了彩!
这下好了,不仅毁了人家的衣服,自己还顶着一脸奶油像个移动的小丑!
巨大的羞耻感像海啸一样把我淹没。我再也顾不上什么干洗费,什么道歉,猛地直起身,把手里那堆零钱硬币胡乱地塞回包里,动作粗鲁得差点把包带扯断。然后,我像身后有鬼在追一样,看也不敢再看那个白色的身影一眼,更不敢看地上那滩蛋糕遗骸和周围可能存在的目光,埋着头,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朝着便利店门口冲了出去!
叮咚!
自动门再次滑开,灼热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我冲进那片白花花的阳光里,脸颊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快要炸开,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他那句没什么情绪却杀伤力十足的你看起来更需要清理。
完了。这地方,连同这家便利店,我怕是这辈子都没脸再来了!那个白袍帅哥……不,是白袍冰山!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英俊得极具压迫感的脸,还有胸前那片刺眼的奶油污渍,像用烙铁烫过一样,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三天。整整三天。那场便利店史诗级的社死灾难,像一部高清环绕立体声的噩梦,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了不下八百遍。每一次想起那声啪叽,想起那片蔓延的奶油污渍,想起那双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墨玉眼睛,还有那句该死的你看起来更需要清理,我都恨不得立刻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最好再在上面种棵树。
林晚晚!魂儿呢!老板中气十足的吼声像一记炸雷,把我从羞耻的回忆泥潭里猛地炸了出来。
我激灵一下,差点把手里的裱花袋捏爆。眼前是今天要送去的终极任务,一个六寸的覆盆子香草慕斯蛋糕。细腻的白色香草慕斯像柔软的云朵,顶端用新鲜覆盆子果茸精心淋面,呈现出漂亮的大理石纹路,边缘点缀着一圈娇艳欲滴的完整覆盆子和几片翠绿的薄荷叶。空气里弥漫着甜美的果香和香草的温柔气息。
发什么呆!这可是给德仁私立医院院长办公室的!老板叉着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蛋糕上,人家点名要尝尝咱们的新品!这可是打开高端市场的大门!搞砸了,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德仁私立。这四个字本身就代表着本市顶级的医疗资源、令人咋舌的价格和……难以企及的门槛。给这种地方的院长送蛋糕压力瞬间像座小山压了下来,便利店社死的阴影暂时被挤到了一边。
知…知道了老板!保证完成任务!我挺直背脊,声音洪亮,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专业又可靠。手心里却全是汗。
老板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大概是我眼底那点没褪干净的黑眼圈和强装镇定的样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他哼了一声:蛋糕给我放稳了!打车去!发票拿回来报销!记住,到了那里,你就是我们‘甜觅’的门面!给我拿出米其林三星的范儿来!
是!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装着蛋糕的精致保温手提箱,感觉捧着的不是甜品,而是自己未来职业生涯的骨灰盒。
出租车停在德仁私立医院门口。阳光洒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穿着考究的病人和家属步履从容地进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香氛混合的独特味道,安静得能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回响。我深吸一口气,抱着保温箱,像即将踏入战场的士兵,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前台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套裙,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听我说明来意,又核对了预约信息后,她脸上职业化的微笑加深了些许:好的,林小姐。院长办公室在顶楼A区。您可以从这边专属电梯上去。她指了一个方向,电梯门是低调的哑光金色。
谢谢。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电梯平稳而无声地上升,光滑的镜面映出我此刻的样子: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为了显得专业点,还特意把头发扎成了利落的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脸颊因为紧张微微泛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黑色的保温箱。镜子里的人努力想挤出一个自信的微笑,结果看起来僵硬又古怪。
叮。顶楼到了。
电梯门无声滑开。不同于楼下的繁忙,这一层异常安静。深色的厚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嘶嘶声。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明亮却柔和。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深色实木门紧闭着,门上简洁地嵌着一个银色金属牌:院长办公室。
就是这里了。
我走到门前,再次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抱保温箱的姿势,确保自己看起来最专业。然后,抬起手,屈起食指,在那光滑冰凉的门板上,轻轻地、尽量显得从容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过于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点响。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平稳的男声:请进。
这个声音……似乎有一点点耳熟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感,像水底的气泡,刚冒了个头,就被我强行按了下去。不可能。一定是太紧张产生的错觉。
我拧动冰凉沉重的黄铜门把手,推开了门。
办公室很大,视野极其开阔。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将城市的天际线尽收眼底。室内是简约而昂贵的现代风格,线条冷硬,色调以灰、白、黑为主。巨大的办公桌后,一个穿着挺括白衬衫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正站在落地窗前讲电话。
他身量很高,肩背的线条流畅而挺拔。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连一丝不苟梳理过的黑发边缘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仅仅是一个背影,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和……莫名的熟悉感
我抱着保温箱,脚步下意识地放得更轻,几乎是屏住呼吸,像个误入禁地的闯入者,局促地站在门口那片昂贵的地毯边缘,等着。
他结束通话的速度很快。低沉简洁地说了句就这样,便干脆利落地按断了电话。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
时间,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按下了暂停键。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落地窗外繁华的城市背景板瞬间虚化成了模糊的光斑。我怀里那个沉甸甸的保温箱,似乎也失去了所有的重量。
我的血液仿佛在倒流,从四肢百骸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成冰,直直地坠回脚底。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像被塞进了一千只尖叫的蝉。
是他!
那张脸!那张在便利店惨白灯光下、在无数个社死噩梦里反复出现的、英俊得极具压迫感又冷漠疏离的脸!
高挺的鼻梁,薄而线条清晰的唇,还有那双……那双此刻正平静地看向我的、深得像寒潭的墨玉眼睛!
他胸前没有那件被奶油玷污的白袍,换成了熨帖得一尘不染的挺括白衬衫,系着一条质感极佳的深灰色领带。但那张脸,那周身散发出的、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沉静气场,我死都不会认错!
他就是那个白袍冰山!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的视线,几乎是僵硬地、一寸寸地移向他白衬衫的左胸口。
那里,别着一个小巧而醒目的银色名牌。金属的冷光在阳光下,锐利得刺眼。
名牌上,清晰地镌刻着两行简洁有力的黑体字:
院长
江屿
江屿,德仁私立医院的院长。
我三天前在便利店一头撞上、并用草莓蛋糕糊了满身的那位倒霉蛋!
而我现在,正抱着一个更贵的蛋糕,站在他的院长办公室里,以甜觅甜点师的身份!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感瞬间将我吞没。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手脚冰凉,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怀里的保温箱突然变得重若千斤,几乎要抱不住。
完了。彻底完了。职业生涯骨灰盒不,这简直就是直接给我判了死刑,还是立即执行的那种!
江屿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目光很沉静,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像是在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我怀里那个黑色的保温箱上。
他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朝办公桌走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在真皮座椅上坐下,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光洁的桌面上,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上摊开的一份文件。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手指的动作吸引,随即看清了那份文件,那是我入职甜觅时填的简历!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打印纸,上面印着熟悉的配方表和步骤图,正是我这次送来的覆盆子香草慕斯的配方!
又见面了。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的、带着点微哑的质感,像质地很好的天鹅绒。语气平直,听不出喜怒。可就是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我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从简历和配方上移开,重新落回我惨白的脸上,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林晚晚小姐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目光扫过简历,你的简历,他停顿了一下,指尖又点了点旁边的配方打印稿,墨玉般的眸子直视着我,清晰地吐出后半句,和你的蛋糕配方,
他微微停顿,像是在品味,然后清晰地吐出结论:
都很甜。
甜字落下的瞬间,我脑子里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羞耻、慌乱、绝望和想要立刻原地消失的强烈冲动,像失控的洪水猛兽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脸颊瞬间烫得能煎鸡蛋,耳朵里嗡嗡作响。老板那句拿出米其林三星的范儿像个巨大的讽刺泡泡,在我脑海里噗地破灭。
不行!林晚晚!冷静!挽救!必须挽救!用蛋糕说话!用实力证明你不是只会制造奶油灾难的笨蛋!
这个念头成了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镇定、充满对甜点艺术的热爱。
江…江院长!您…您好!这是我们‘甜觅’今夏主打的新品,覆盆子香草慕斯!选用法国进口的香草荚和当季最新鲜的覆盆子,慕斯体轻盈顺滑如云朵,覆盆子果茸的酸甜完美平衡了香草的馥郁……我的语速快得像开了二倍速,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飘,手指却下意识地、想要配合这专业的介绍,去打开那个该死的保温箱扣锁!
动作太急,太慌。
保温箱在我怀里本就因为紧张抱得不够稳当。我的手指急切地摸索着侧面的金属扣锁,指尖因为出汗而有些打滑。就在我用力一掰的瞬间,咔哒一声轻响,扣锁是开了。
但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保温箱的盖子因为刚才的撞击本就有点松动,此刻失去了扣锁的束缚,再加上我因为慌乱而突然松开的力道……
那个沉重的、装着价值不菲蛋糕的保温箱,像一个失去控制的秤砣,直直地、朝着下方,江屿那双擦得光可鉴人、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皮鞋,自由落体而去!
啊!!!
一声短促的、充满惊恐的尖叫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时间被无限拉长。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的箱子,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令人窒息的缓慢,坠落。
砰!
一声沉闷又粘腻的巨响,在死寂的院长办公室里炸开!
保温箱的盖子被震开,里面那个承载了我所有翻盘希望的覆盆子香草慕斯蛋糕,以一种比便利店那次更加壮烈、更加无可挽回的姿态,完完整整地、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江屿院长那双锃亮的黑色皮鞋上!
白色的香草慕斯像被炸开的云朵,飞溅得到处都是。粘稠的、深红色的覆盆子果茸如同血液般蔓延开来,迅速染红了深色的地毯,也糊满了那双昂贵的皮鞋。几颗完整的覆盆子滚落出来,沾着奶油,滚到了江屿的脚边,像几颗嘲讽的眼珠。
空气彻底凝固了。
甜腻的果香和香草气息,此刻闻起来如同葬礼上的白花。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依旧灿烂,城市依旧喧嚣,而办公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那摊刺目到令人绝望的、不断扩大的蛋糕废墟。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手脚冰凉得没有一丝知觉。视线从一片狼藉的地毯,缓缓上移,掠过那被奶油和果酱彻底毁掉的皮鞋,最终,定格在办公桌后那个男人的脸上。
江屿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坐姿,甚至连搭在桌上的手指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脚边那场刚刚发生的、惨绝人寰的蛋糕谋杀案。
那张英俊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嫌恶,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只有眉宇间,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起的弧度极其短暂,快得像错觉。
但就是这微乎其微的一个蹙眉,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我感到窒息和绝望。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别说工作了,我大概会被直接列入德仁私立医院乃至整个餐饮界的黑名单,永世不得翻身!
铺天盖地的绝望和灭顶的羞耻感将我彻底淹没。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眶又酸又涩,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迅速聚集,视线开始模糊。我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丢脸的眼泪当场滚下来。
不能哭!林晚晚!至少……至少要把这该死的残局收拾一下!哪怕被扫地出门,也要保留最后一丝……不,是最后半丝的尊严!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同手同脚地往前挪了一步。我的目光在满地的狼藉中疯狂搜寻,试图找到哪怕一张纸巾、一块抹布……任何能用来清理的东西。
没有。目之所及,只有昂贵的地毯和光洁的桌面。
慌乱之下,我几乎是扑跪下去,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伸出颤抖的手,徒劳地想要用手去捧起地上那滩粘稠的、正在迅速被地毯吸收的慕斯和果酱混合物。
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奶油
嘶!
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传来!
我触电般缩回手。低头一看,左手食指的指尖,不知何时被保温箱边缘某个锋利的金属毛刺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鲜红的血珠正迅速地、一颗一颗地冒出来,混着沾在手上的白色慕斯,形成一种刺目的粉红色。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
看着指尖那抹碍眼的红,再看看地上那片更大的、更刺眼的红白混合物,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冲破了堤坝,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落下来,混进地毯的蛋糕残骸里。
完了。彻底没救了。我像个傻子一样跪在这里,手上沾着血和奶油,对着自己制造的灾难现场掉眼泪。这画面,简直蠢得突破天际。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投下一片阴影。
带着淡淡的、干净的雪松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
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
江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的座椅,走到了我面前。他微微倾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窗外刺目的阳光。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塑料包装袋在他修长干净的指尖显得格外小巧。
我的视线聚焦在那东西上,一个印着卡通草莓图案的创可贴。粉粉的,嫩嫩的,和这间冰冷肃穆的院长办公室,和他此刻周身沉静疏离的气场,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对比。
他垂着眼眸,目光落在我还在冒血珠的指尖上。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深不见底,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他撕开了创可贴的包装。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准。
他没有递给我,也没有说话。
他直接伸出了手。
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轻轻地、稳稳地,捏住了我那只受伤的、沾着血和奶油、还在微微颤抖的食指。
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指尖,直冲心脏!我浑身一僵,连哭泣都忘记了,只能傻傻地、睁着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看着他。
他仿佛没有察觉我的僵硬,只是专注地、动作堪称轻柔地,将那片印着可爱草莓的创可贴,稳稳地、妥帖地,按在了我指尖那道细小的伤口上。
粉色的草莓图案,刚好覆盖住了那抹刺眼的红。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眼睫。
目光,终于落在了我湿漉漉的、写满了惊愕和茫然的脸上。
距离很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看到他瞳孔深处倒映着的、狼狈不堪的我的小小缩影。近得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我额前凌乱的碎发。
他薄唇微启,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的、带着微哑的质感,像天鹅绒滑过心尖。只是这一次,那平直的语调里,似乎揉进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玩味
第三次见面了,林晚晚小姐。
他顿了顿,目光从我脸上,缓缓移向我脚下那片覆盆子香草慕斯的遗骸,最终落回我贴着草莓创可贴的指尖。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
你打算,他微微挑眉,那点玩味似乎更明显了些,怎么‘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