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峥觉得自己书包里住了个动物园。
不是比喻。
是真的有活物。
1
此刻她趴在书桌上,盯着数学练习册第三十七页的鸡兔同笼题,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台灯暖黄的光线下,纸上印着的那只白兔子,正用三瓣嘴啃她的橡皮,红色的圆眼睛斜斜瞥过来,像是在嘲笑她算不出三十五头,九十四足。
旁边的芦花鸡更过分,扑腾着翅膀从格子里飞出来,爪子尖在她手背上划了道红印。
苏峥嘶了一声,抬手去赶,鸡却咯咯叫着,把她写了一半的算式啄成了墨团。
滚开！她压低声音吼。
客厅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峥峥,作业写完了吗九点了！
快、快了！苏峥慌忙应着,把练习册往抽屉里塞。
那鸡却趁机钻进她的袖口,鸡毛蹭得她胳膊痒痒的,还在里面扑腾。
这就是苏峥的秘密——没写完的作业会成精。
数学题里的鸡兔会越狱,语文背诵段落会缩成小纸人躲在书包缝里。
最要命的是罚抄,上次她漏抄了三遍生字,半夜被二十个拿着小鞭子的铅笔人抽醒,手背红得像红烧排骨。
大人们看不见这些东西。
她试过指着作业本喊妈你看那兔子在啃你新买的护手霜,结果被当成写作业写魔怔了,逼她喝了半杯安神口服液。
从那以后,苏峥就只能自己扛。
今晚的鸡兔格外嚣张。
2
大概是因为这道题她卡了四十分钟,草稿纸撕了三张,还没算出答案。
那兔子啃完橡皮,又跳到她的铅笔盒上,用爪子扒拉拉链,像是想把里面的铅笔都叼走。
算不出来是吧苏峥盯着题目,眼睛冒火,三十五头九十四足,假设全是鸡,不对,假设全是兔…
芦花鸡突然从她袖口钻出来,啪地踩在她的草稿纸上,把兔字踩成了黑团。
苏峥的火气噌地窜上来。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在学校被同桌抢了橡皮都会瞪回去,这会儿被这纸鸡折腾了快一小时,哪还忍得住
算个屁！她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兔子一哆嗦,谁家鸡兔同笼会飞啊谁家兔子啃橡皮啊这题根本就不合理！
鸡有两只脚,兔有四只脚,可它俩会打架吗会逃跑吗你咋不算这个出这题的人脑子有坑吧！
她吼得声音有点大,兔子和鸡都僵住了,红眼睛和圆眼睛里全是惊恐。
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芦花鸡保持着展翅的姿势,羽毛一点点变硬,颜色从黄白变成了死灰的纸色。
兔子也定在原地,三瓣嘴不再动,慢慢缩成了练习册上原本的印刷图案。
苏峥愣住了。
她眨眨眼,伸手戳了戳练习册上的鸡。硬的,就是普通的纸。
再戳兔子,也是一样。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俩活物,就这么没了
3
是因为她骂了这题不合理
苏峥心脏砰砰跳,不是害怕,是有点莫名的兴奋。
她盯着练习册,突然想起三天前被语文老师罚抄的《静夜思》。
那天她漏了一句,半夜被窝里钻出个举着月亮的小纸人,在她脸上晃来晃去,嘴里还念叨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吵得她差点失眠。
要不……试试
苏峥翻出语文作业本,找到那页罚抄。
果然,角落里缩着个指甲盖大的小纸人,正抱着个纸剪的月亮打盹。
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用刚才吼鸡兔的气势喊道：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肯定没想过让小学生抄五十遍！
背下来不就行了抄这么多遍,手都废了,有啥用啊！
话音刚落,小纸人咔哒一声,月亮掉在纸上,它自己也直挺挺地倒下去,变成了一摊平平无奇的墨迹。
苏峥嚯地站起来,差点撞翻椅子。
真的！是真的！
这些作业精,怕的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没必要！还得说出道理来！
她乐疯了,抓起练习册翻到前面卡住的应用题。
一个游泳池,开进水管3小时注满,开排水管5小时排空,两管齐开几小时注满
上次这题的作业精是个拿着水管的小蓝人,把她的作业本泼得全是墨点子。
苏峥对着题目,底气十足地开骂：谁会傻到一边开水管一边开排水管啊
浪费水不知道吗物业不骂你吗这题就是有病！
小蓝人瞬间定住,水管变成了印刷线条。
她又翻到英语单词表,昨天没背完的hamburger变成了个啃纸的小面包人,正把h啃得缺了个角。
背单词靠的是用,不是死记硬背！我知道汉堡是吃的就行了,非要拼对字母写错了难道就不是汉堡了
小面包人啪地扁了下去,变成了普通的单词印刷体。
苏峥站在书桌前,看着一桌子瞬间安分下来的作业,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过去半年,她被这些东西折腾得偷偷哭了好几次。
写作业像打仗,书包不敢随便开,晚上睡觉都得攥着剪刀。
虽然剪刀根本剪不动那些纸精。
可现在,她发现了它们的死穴。
4
就像游戏里突然拿到了终极武器。
她拿起数学练习册,对着那道鸡兔同笼题,又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笑：再嚣张啊有本事你再飞一个
纸上的鸡和兔,安安静静,连个墨点都没多出来。
苏峥把作业本一股脑塞进书包,拉链拉得哗啦响。她看了眼时间,十点十分。
还有五十分钟睡觉。
足够她做个不用和作业精打架的美梦了。
第二天早上,苏峥背着书包进教室,刚放下椅子,后桌的胖子张超就凑过来,哭丧着脸。
苏峥,你数学练习册第三十七页写了吗我昨晚梦见那鸡追着啄我,吓醒了三次……
苏峥挑眉。
看来不是只有她能看见啊。
她拍了拍张超的肩膀,笑得神秘：别怕,今天那鸡不敢嚣张了。
正说着,数学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全班：昨天的鸡兔同笼题,很多同学错得离谱。
尤其是张超,作业本上全是墨团,上课给我重新算！
张超嗷了一声,脸皱成了包子。
他翻开作业本,果然,那页上的鸡图案旁边,全是歪歪扭扭的墨痕,像是被爪子挠过。
他绝望地抬头,正好对上苏峥的目光。
苏峥冲他眨眨眼,无声地说了句：骂它。
张超一脸懵逼。
这时,数学老师已经走到了张超桌前,敲了敲他的作业本：愣着干什么算！
张超手一抖,铅笔掉在地上。他看着那只仿佛在纸上瞪他的芦花鸡,又想起昨晚的噩梦,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老师！这题不合理！
全班瞬间安静。
5
数学老师的脸沉了下来：张超,你说什么
张超被吓得一哆嗦,可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鸡和兔根本不会好好待在一个笼子里,它们会打架,会逃跑……这题不现实！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但就在他说完的瞬间,苏峥清楚地看见,张超作业本上的那只芦花鸡,羽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灰、变硬,最后成了个死气沉沉的印刷图案。
张超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作业本,又抬头看苏峥,眼睛瞪得溜圆。
数学老师气得脸都白了：胡闹！应用题是让你算数字,不是让你挑刺！给我站到后面去！
张超悻悻地站起来,往教室后面走。路过苏峥身边时,他用口型飞快地说：真的有用！
苏峥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心里的兴奋像气泡一样往上冒。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可以。
原来只要敢说,这些作业精就真的会老实。
她看着讲台上还在训斥张超的数学老师,又扫了眼全班同学。
几乎每个人的眉头都皱着,像是在为昨晚没写完的作业发愁。
苏峥觉得,这学期的日子,可能会变得很有意思。
尤其是想到今天下午还有王老师的语文课,要抽查《春》的背诵。
那篇课文的作业精,可是会变成会飞的柳絮,往人鼻子里钻呢。
苏峥摸了摸书包,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等着吧,柳絮精。
今天轮到我了。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刚响,苏峥就听见前排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是转学生林莉莉。
6
小姑娘缩着肩膀,手指死死抠着语文课本封面,指节泛白。
课本里隐约有细碎的沙沙声,像有什么东西在纸页间钻来钻去。
苏峥一眼就认出,那是《春》的作业精在作祟。
昨天放学前,班主任王老师拍着黑板上的课文标题,镜片反光得厉害：《春》是经典范文,明天抽查背诵,背不下来的,抄二十遍,放学前必须交！
话音刚落,苏峥就看见自己课本里飘出几缕雪白的柳絮,像微型棉花糖,落地就变成半透明的小纸人,正踮着脚往她鼻孔里钻。
她当时没敢作声,硬生生憋了个喷嚏。
现在看来,林莉莉的课本里,柳絮精闹得更凶。
别紧张,莉莉,王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语气听着温和,眼神却像小刀子,我知道你刚转来,但学习不能掉队。
先从你开始背吧,第一段就行。
全班的目光唰地聚在林莉莉身上。
她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课本里的沙沙声越来越响,几缕柳絮从书页缝里挤出来,缠上她的马尾辫,痒得她直缩脖子。
盼望着,盼望着……林莉莉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刚起头就卡住了。
柳絮精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突然从课本里飞出一大团,直扑她的脸。
林莉莉吓得啊了一声,猛地合上课本,眼泪啪嗒掉在桌面上。
王老师的脸沉了下来：才转来就偷懒连一段都背不下来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角落写下林莉莉
20遍,粉笔末簌簌往下掉,放学前交不上,再加10遍。
林莉莉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低着头,眼泪把课本封面洇出一小片湿痕。
苏峥看见她攥着课本的手背上,有几道细细的红痕。
那是被柳絮精的尖刺刮到的。
7
张超在后面偷偷戳苏峥的背,用气声说：她课本里肯定有东西,刚才我看见纸动了……
苏峥没回头,手指在桌底下敲了敲。
她在想,怎么说才能既帮莉莉解围,又不被王老师当成故意捣乱。
王老师已经开始点下一个人背书,目光扫过苏峥时,顿了顿：苏峥,你也来背背,从‘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开始。
全班都知道苏峥是中游钉子户,背书向来磕磕绊绊。张超在后面替她捏了把汗。
苏峥却没急着开口,反而举起手：王老师,我能先问莉莉一个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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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皱眉：背书就背书,问什么问题
就一个,苏峥指了指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迎春花,莉莉,你昨天是不是帮值日生浇花了
林莉莉愣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点点头：是、是的,我看见它快蔫了……
那你摸过迎春花的花瓣吗苏峥又问。
摸、摸过,软软的,有点黏手……
苏峥突然站起来,声音清亮：王老师,那莉莉不用背这段了。
王老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苏峥！你又想捣乱
不是捣乱,苏峥指着课本上的《春》,语速飞快,课文里说‘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莉莉昨天摸过刚冒芽的草,知道那手感。
课文写‘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她浇过迎春花,见过花瓣的颜色和纹路。
她走到林莉莉身边,把她的课本翻开一条缝——刚才还嚣张的柳絮精,此刻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背课文是为了让我们懂春天,对吧苏峥的目光扫过全班,可莉莉已经懂了啊。
她知道草是软的,花是香的,比背下来‘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更实在,不是吗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粉笔头滚落在地的声音。
张超第一个反应过来,在后面小声喊：对！我奶奶种的桃树,开花的时候根本不挤！
我上周去公园,看见小草上有露珠,课文里没写！
我摸过柳树叶子,是滑的,不是课文里说的‘像小姑娘的头发’！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8
王老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刚要拍桌子训斥,林莉莉突然小声说。
老师,我能说出春天有什么,有蜜蜂,有放风筝的人,还有……还有苏峥刚才说的,迎春花的黏手的花瓣。
她说完,偷偷翻开课本。
那团柳絮精已经彻底瘪了下去,变成了几片平平无奇的印刷图案,连点湿痕都没留下。她手背上的红痕,不知什么时候也淡了。
王老师盯着黑板上20遍那几个字,又看看苏峥亮晶晶的眼睛,最后把粉笔重重一摔：坐下！继续背书！
但她的声音明显没刚才那么硬气了。
下课后,林莉莉抱着课本,怯生生地走到苏峥座位旁：苏峥,谢谢你,刚才课本里的东西,是不是只有我们能看见
苏峥刚把张超凑过来的脑袋推开,闻言挑了挑眉：你也看见柳絮精了
林莉莉用力点头,眼里带着后怕：它往我鼻子里钻,还刮我的手,以前在原来的学校,我没背出古诗,作业本里会跳出小虫子,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不是看错,是作业成精了,张超挤过来,献宝似的翻开自己的数学练习册,你看,昨天那只鸡,被我骂了一句,现在老实得很！
林莉莉看着那页硬邦邦的印刷图案,眼睛瞪得圆圆的：骂、骂它就行
得有理有据地骂,苏峥总结经验,比如它不合理,没必要,或者……太蠢了。
正说着,王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从办公室出来,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她把本子啪地摔在讲台上：昨天的作文,《我的理想》,一半同学写的都是‘我想当科学家’‘我想当老师’,千篇一律！没诚意！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尤其是苏峥,写‘想当动物园饲养员’,还说‘比当科学家自由’。
简直胡闹！重写！明天交,写不好罚抄范文五遍！
作文本被扔到苏峥桌上,封面啪地弹开。
苏峥看见自己写的饲养员三个字旁边,钻出个戴着眼镜的小纸人,正用红笔往自由两个字上画叉,嘴里还念叨着要远大要正经。
这是作文精
苏峥盯着那小纸人,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王老师还在讲台上训话：理想就要崇高！要为社会做贡献！当饲养员算什么理想
苏峥唰地站起来。
林莉莉和张超同时屏住了呼吸。
9
王老师,苏峥拿起作文本,指着那个还在画叉的小纸人,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我邻居张爷爷就是动物园饲养员,他把熊猫养得胖乎乎的,全国人民都喜欢。
难道这不算为社会做贡献
她顿了顿,看着讲台上的王老师：还有,我写饲养员,是因为我见过熊猫吃竹子的样子,摸过小兔子的毛,知道怎么照顾它们。
那些写想当科学家的,可能连烧杯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您说谁更没诚意
小纸人画叉的动作猛地停住,身体开始变得僵硬。
王老师被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手指着苏峥,气得发抖：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只是觉得,苏峥把作文本合上,小纸人彻底变成了硬纸壳,理想不分高低,说真话比抄范文更重要。
您让我们写‘我的理想’,不就是想知道我们真正想做什么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有个同学小声说：我其实想当游戏主播,但不敢写……
我想开花店,我妈妈说没出息。
王老师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抓起讲台上的作文本,转身就往办公室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苏峥坐下来,发现手心全是汗。
林莉莉给她递了张纸巾,眼睛亮晶晶的：苏峥,你好厉害！
张超在后面猛拍桌子：饲养员怎么了我还想当挖掘机司机呢！下次我就这么写！
苏峥看着自己的作文本,封面的饲养员三个字安安静静的。
她突然觉得,这些作业精也没那么可怕。
甚至有点弱。
只要你敢说真话,敢认自己的想法,它们就蔫了。
放学铃响的时候,林莉莉收拾书包,突然呀了一声。
她翻开语文课本,里面夹着一片迎春花的花瓣,是干的,香香的。
这是……
我放的,苏峥背上书包,冲她笑,下次柳絮精再敢来,就拿这个砸它。告诉它,你不仅懂春天,还抓得住春天。
林莉莉捏着花瓣,用力点头。
三个人一起走出教室,夕阳把影子拉得长长的。
张超还在念叨着要写挖掘机司机,林莉莉小声说想写开一家有很多猫的书店,苏峥则在想,明天王老师会不会真的让她重写作文。
10
就算重写也不怕。
她已经找到对付作业精的秘诀了。
不是硬碰硬,是用自己的道理,把那些不讲理的规矩,一个个怼回去。
就像此刻,她看见校门口的公告栏里,贴着周末奥数补习班的通知。
通知上的奥数两个字旁边,隐约有个戴着尖顶帽的小纸人在狞笑——那大概是补习班的作业精。
苏峥对着公告栏,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
周末就该玩,上补习班没必要。
风吹过公告栏,通知纸轻轻晃了晃。那个小纸人,好像哆嗦了一下。
周六早上的奥数补习班,苏峥是被妈妈硬拽去的。
人家张超都在里面呢！妈妈把她往教室推,小升初就看奥数加分,你这成绩不上点心,以后只能去普通初中！
苏峥盯着补习班教室的门,门框上好像沾着层灰蒙蒙的东西,仔细一看,是无数个小纸人扒在上面,个个举着迷你算盘,见人就往人身上跳。
她往旁边躲了躲,一个算盘精没站稳,啪嗒掉在地上,被后面的家长一脚踩扁。
妈,这地方不对劲。苏峥拽着妈妈的衣角,你看门框上……
看什么看妈妈拍开她的手,别找借口,进去！
被推进教室的瞬间,苏峥打了个寒颤。满屋子的作业精快堆成山了。
练习册上的鸡兔比学校的壮三倍,应用题里的水管喷出真的墨汁。
最吓人的是讲台上那摞《奥数冲刺卷》,封面上趴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卷毛怪,正用圆溜溜的眼珠扫视全场,看见谁走神就咻地射出一道纸箭。
张超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苏峥进来,苦着脸指了指自己的手背。
上面果然有个小小的纸箭印。
这老师比王老师狠,张超用气声说,昨天我妈逼我做了套卷,卷毛怪半夜钻我被窝,用算盘敲我脑袋。
苏峥刚坐下,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地中海老师就走上讲台,拍了拍桌子：今天我们讲‘牛吃草问题’。
一片草地,10头牛吃20天,15头牛吃10天,25头牛能吃几天
他在黑板上画图时,苏峥看见自己的练习册里钻出个披蓑衣的小纸人,牵着几头纸牛,正咔嚓咔嚓啃着纸画的草,草叶上还沾着墨汁做的露珠。
这题的关键是算草的生长速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苏峥却盯着那几头纸牛。
它们啃完草,居然开始啃练习册的页脚,还冲她翻白眼。
11
老师,苏峥突然举手,这题有问题。
地中海老师推了推眼镜：哦苏同学有什么高见
牛吃草会拉屎吧苏峥一本正经,草地上有牛粪,草长得更快,你没算这个；还有,牛会生病、会偷懒,不一定每天都吃一样多的草。
这题太理想化了,现实里根本算不准。
全班先是一静,接着爆发出一阵憋不住的笑声。张超笑得直拍桌子,差点把桌上的算盘精震下来。
地中海老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胡闹！奥数题是让你找规律,不是让你抬杠！给我站到后面去！
苏峥慢悠悠地站起来,临走前瞥了眼练习册。
那披蓑衣的小纸人僵在原地,纸牛的嘴巴还保持着啃草的姿势,已经硬得像塑料片。
她刚站到教室后面,就看见卷毛怪从讲台上的试卷里探出头,恶狠狠地瞪她,三只眼睛转得像陀螺。
瞪什么瞪苏峥对着它小声骂,你这破题连牛粪都不算,还好意思叫奥数
卷毛怪的眼睛突然定住,像被按了暂停键。
这一上午,苏峥被罚站了三次。
一次质疑鸡兔同笼没算饲料钱,一次吐槽水池放水问题没考虑水费,最后直接被地中海老师赶了出去,临走前还甩下一句：下周带家长来！
苏峥站在补习班门口,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她摸了摸书包,里面安安静静的,连平时总捣乱的英语单词精都没出声。
原来怼作业精的感觉,比做对十道题还爽。
周日晚上,苏峥正趴在桌上画熊猫——她打算把作文改成《我想当熊猫饲养员的三个理由》,突然听见敲门声。
苏峥,开门！是王老师的声音,透着股火气。
苏峥心里咯噔一下,拉开门。
王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她的奥数补习班请假条,脸色难看：你妈给你请假说你发烧,我看你精神得很啊
老师说你上课故意捣乱,还质疑题目
她挤进房间,一眼看见桌上的作文草稿,拿起来扫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还在写饲养员我不是让你重写吗苏峥,你这态度太成问题了！
王老师越说越激动,突然指着苏峥的数学作业本：上周的错题,让你抄二十遍巩固,你怎么只抄了五遍
苏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本作业本上,果然趴着二十个戴着红臂章的小纸人,个个举着小本子,正用红笔在她的错题旁边打叉,嘴里还念叨不认真要罚抄。
这些是罚抄精
抄二十遍没必要,苏峥盯着那些小纸人,语气平静,我已经会做了,再抄就是浪费时间。
你会做王老师冷笑一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了道类似的题,那你做给我看！
苏峥接过笔,三两下就算出了答案。
王老师的脸色僵了僵,随即又板起来：会做也得抄！这是规矩！加深印象！
加深印象不一定非要抄啊,苏峥指着窗外,我上次被蜜蜂蛰了,没抄‘远离蜜蜂’二十遍,现在看见蜜蜂就躲,记得比谁都牢。
她顿了顿,看向那些还在打叉的罚抄精：而且,手会断的。
抄二十遍,手指关节都要磨肿了,明天怎么握笔写字这规矩不合理。
12
话音刚落,那些罚抄精的红臂章突然变得黯淡,举着的小本子啪嗒掉在纸上,一个个直挺挺地倒下去,变成了硬纸壳。
王老师没看见罚抄精,但她明显感觉到苏峥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笃定,让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斥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苏峥作业本上那五道工工整整的错题订正,又看了看桌上画得活灵活现的熊猫,突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我只是觉得,苏峥把作业本合上,学习不是靠罚抄和补习班堆出来的。
就像您让我们背《春》,是想让我们喜欢春天,不是让我们被柳絮精追着跑吧
王老师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你说什么柳絮精
苏峥心里一惊。难道王老师也能看见
王老师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她沉默了半天,才拿起苏峥的作文草稿：熊猫饲养员……也不是不行。
但你得写出为什么想当,怎么当好,不能只说‘自由’。
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了点：奥数补习班,不想上就不上吧。下次跟你妈好好说,别撒谎。
说完,她把作文草稿放在桌上,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罚抄……确实没必要。以后错题,会做了就行。
门轻轻关上,苏峥愣了半天,突然跳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三个圈。
王老师不仅没骂她,还认可了她的作文甚至默认了柳絮精的存在
她冲到书桌前,抓起作文草稿,看见上面多了个小小的红笔批注：写得真诚点,我想看熊猫怎么吃竹子。
旁边的数学作业本安安静静的,罚抄精连影子都没了。
苏峥趴在桌上,笔尖在纸上划过,写下：当熊猫饲养员,要知道它们每天吃多少斤竹子,要陪它们晒太阳,还要在它们打滚的时候,偷偷给它们拍照片……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纸上。
她好像看见,草稿本里钻出个抱着竹子的小熊猫纸人,正对着她的字点头笑呢。
这大概是第一个对她友好的作业精
苏峥笑着用笔戳了戳小熊猫的脑袋,它晃了晃,没跑。
原来作业精也分好坏。
就像规矩,也分该不该遵守。
13
周一早上,苏峥把改好的作文交给王老师时,特意多盯了两眼。
王老师的教案夹里,露出半页纸,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柳絮精,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原来真的会钻鼻子。
苏峥差点笑出声。
看来,不止学生和作业精在打架。
老师心里,大概也藏着不少和规矩较劲的秘密吧。
第一节课间,张超和林莉莉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自己周末怼作业精的战绩。
张超骂退了挖掘机应用题精,林莉莉用画满小猫的纸吓跑了范文抄写精。
王老师刚才看我的作文,居然笑了！林莉莉捂着嘴,眼睛亮晶晶的。
我妈也不让我上奥数班了,张超拍着胸脯,说我跟老师辩论的时候,比做对题还精神。
苏峥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突然觉得,也许不用等到毕业,这个班就能变成全校最没规矩的地方。
正说着,教导主任抱着一摞《小学生行为规范》走进来,脸色严肃：下周检查背诵,背不下来的,每天抄一遍,直到会背为止！
他把册子往讲台上一放,苏峥清
楚地看见,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钻出个穿着制服的小纸人,正举着喇叭喊：不许打闹！不许顶嘴！
张超和林莉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兴奋。
苏峥捏了捏拳头。
行为规范精是吧
等着。
下周就让你知道,不许顶嘴这规矩,有多不合理。
教导主任走后,那本《小学生行为规范》在讲台上摊着,封面上的制服小纸人还在举着喇叭喊,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
‘不许在走廊奔跑’,小纸人蹦到课间纪律那页,喇叭对着全班,违反一次,罚站！
张超刚想从座位上站起来,听见这话又乖乖坐下,小声嘀咕：下课不跑,难道挪着走
他话音刚落,那小纸人突然转过头,喇叭对准他：不许小声议论！罚抄规范第三条！
张超吓得一缩脖子,不敢作声了。
14
苏峥盯着那小纸人。
它穿着灰扑扑的制服,帽子上还别着个歪歪扭扭的规字徽章,眼睛是用墨点画的,透着股不讲理的凶气。
这玩意儿比作业精还讨厌,林莉莉往苏峥身边凑了凑,翻开自己的规范册子,你看,我这页里的小纸人,正用胶水粘我的漫画书呢。
苏峥探头一看。
果然,林莉莉夹在册子里的猫咪漫画,被个迷你制服人抹了胶水,边角都粘在规范条文上了。
它怕什么林莉莉急得戳了戳小纸人,对方却更卖力地抹胶水,总不能也骂它‘没必要’吧这是学校规定啊。
规定也不一定都对。
苏峥摸着下巴,盯着讲台上的制服小纸人,你看它只敢对着我们喊,刚才教导主任走的时候,它连喇叭都不敢举。
说明它也怕被怼。
周二课间,出事了。
张超抱着篮球往操场跑,刚冲到走廊拐角,就被个戴着红袖章的值日生拦住：跑什么跑违反行为规范！记名字！
张超急着打球,嘟囔了句就几步路,结果那值日生掏出本子就要记,两人吵了起来。
苏峥和林莉莉刚走出教室,就看见张超的行为规范册从书包里掉出来。
封面上钻出个制服小纸人,比讲台上的那个壮一倍,正举着小鞭子往张超腿上抽,边抽边喊：要服从！要听话！
张超疼得直咧嘴,却不敢还手,只能梗着脖子喊：我没错！下课跑几步怎么了
行为规范里写了‘课间行走要缓慢’！值日生把本子拍得啪啪响。
那是怕撞到人,苏峥突然走过去,把张超拉到身后,盯着那个抽鞭子的小纸人,现在走廊没人,跑几步怎么就不行了
规范是为了安全,不是为了把人变成机器人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砸进水里。周围看热闹的同学都安静下来。
那制服小纸人举着鞭子的手僵住了,墨点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谁啊敢质疑规范值日生叉着腰。
我是苏峥,她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时钟,离上课还有五分钟,从这儿跑到操场再跑回来,正好三分钟,既没耽误上课,又没撞到人。这违反哪条安全了
她弯腰捡起张超的规范册,对着那个开始发灰的小纸人补充了一句：而且你这鞭子抽得太疼了,规范里可没说‘可以随便打人’吧
话音刚落,小纸人咔哒一声掉在纸上,变成了个平平无奇的印刷图案。
张超愣了愣,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腿——不疼了。
15
值日生被怼得说不出话,看着苏峥手里的册子,又看看空荡荡的走廊,最后把本子一合：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跑！
谢谢啊！张超冲他做了个鬼脸,拉着苏峥往操场跑,苏峥你太牛了！那小纸人真没了！
林莉莉跟在后面,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原来规范精也怕讲道理！
三人跑到操场时,上课铃还没响。
张超抱着篮球投篮,球进了,他兴奋地喊：我就说跑几步没事吧！
苏峥靠在篮球架上,看着远处的教学楼,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按说制服小纸人被怼了,应该会收敛点,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比之前的作业精更阴沉沉的。
周三下午的班会课,王老师拿着一摞纸走进来,脸色不太好看：教导主任说,最近有人带头违反行为规范,还质疑学校规定。
她的目光扫过苏峥时顿了顿,最后落在讲台上：所以这节课,我们集体学习规范,每人抄一遍‘课间纪律’部分,谁要是再敢顶嘴,就把整本规范抄十遍！
最后那个遍字刚出口,讲台上那本被遗忘的规范册突然哗啦一声翻开,从里面钻出个巨大的制服人。
比之前的小纸人高了整整一个讲台,戴着顶大盖帽,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个用红笔写的规字,手里攥着根粗粗的纸棍,正咚咚地敲着讲台。
是规范精的终极形态！
全班同学都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林莉莉紧紧抓住苏峥的胳膊,张超也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
不许交头接耳！大制服人开口了,声音像生锈的铁门在摩擦,现在开始抄！谁停笔,就罚抄一百遍！
它的纸棍指向第一排的同学,那同学吓得赶紧低下头,笔尖抖得像筛糠。
苏峥盯着那大制服人,突然发现它的规字脸上,有个小小的墨点在闪烁。
和之前那些小纸人一样,怕被怼。
王老师,苏峥慢慢站起来,全班的目光瞬间聚在她身上,规范里说‘要爱护同学’,可它刚才吓到林莉莉了。
大制服人的纸棍猛地转向她,规字脸变得通红：质疑规范者,罚抄一百遍！
我不是质疑规范,苏峥的声音很稳,我是说,规范是给人定的,不是给纸人定的。
您让我们抄规范,是想让我们懂道理,不是让我们被纸棍逼着抄吧
她指了指窗外：上周二下雨,张超把伞借给没带伞的同学,自己淋着跑回教室——规范里没写‘必须借伞’,但他做了,这比抄十遍‘要互助友爱’更有用,对不对
张超猛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还有林莉莉,苏峥继续说,她每天帮值日生浇花,规范里也没写‘必须浇花’,但她让教室变好看了。这难道不是遵守‘要爱护公物’的意思吗
林莉莉攥着衣角,用力点头。
规范是死的,人是活的,苏峥盯着那个开始发抖的大制服人。
如果只会照着条文念,照着纸人做,那我们和这些印刷字有什么区别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阵风,吹得全班同学都抬起了头。
我上周帮老师搬作业本,没算在规范里,算不算好事
我扶起过摔倒的一年级小孩,规范里也没写啊！
我觉得苏峥说得对！光抄没用！
同学们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潮水一样涌起来。
16
大制服人的纸棍开始变软,规字脸上的红笔颜色一点点褪去。
它想举起纸棍敲讲台,却啪地断成了两截。
王老师站在讲台旁,看着底下叽叽喳喳的学生,又看看那个越来越小的制服人,突然叹了口气,拿起讲台上的规范册,哗啦一声合上了。
别抄了。
她说,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很轻快,这节课改成‘我的规范我来说’,每人说一件自己做过的、规范里没写但觉得是对的事。
大制服人在她合上书的瞬间,唰地缩成了个小纸团,滚落在地。
苏峥坐下时,林莉莉偷偷塞给她一颗糖,张超用口型说：你简直是超人！
苏峥剥开糖纸,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觉得,那些作业精、规范精,或许不是真的想欺负人。
它们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那些不合理的规矩,逼着你说出心里的话。
就像此刻,王老师在讲台上听着同学们说自己的小事,嘴角偷偷翘了起来,手里转着的粉笔,轻轻敲在要真诚三个字旁边。
放学时,苏峥路过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那些规范本来就该改改了！是王老师的声音,孩子们说得对,死条文不如活道理！
你怎么也帮着他们顶嘴教导主任的声音很气。
我不是帮他们顶嘴,王老师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点笑意。
我是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觉得‘不许在操场追蝴蝶’这条规矩,挺傻的。
苏峥笑了笑,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书包里安安静静的,连最调皮的英语单词精都没出声。
她知道,以后肯定还会遇到更厉害的精怪。也许是考试卷成的龙,也许是校规变的老虎。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敢说,敢想,敢相信自己是对的,再厉害的精怪,也能被一句话怼得现原形。
就像现在,她看见校门口的公告栏里,新贴了张课间活动新规定,上面写着：无人走廊可快走,提倡帮助同学,鼓励做有意义的小事。
公告栏旁边,落着个小小的制服纸人,正用喇叭对着新规定喊：这条不错！这条合理！
苏峥朝它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跑向了等在路口的妈妈。
风里好像都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像她嘴里的糖。
这大概就是赢了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