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爷爷最后的日出场 > 第一章

爷爷躺在重症监护室,瘦得像截枯树根。
带爷爷看次日出吧。他喉咙里滚出砂纸般的声音。
手机显示未来一周全是暴雨,而我那二十年没见的母亲正在产房大出血。
神秘的老管家递来烫金请柬:白昼庄园,为您破例。
深夜的暴雨在庄园门前奇迹般止息。
爷爷的眼珠映出第一缕晨光时,那只纯白的麻雀落在我掌心。
新坟上的泥土还湿润着,管家递给我一张老照片:
二十岁的爷爷抱着婴儿时期的我站在日出里。
——原来我早已见过此生最美的朝阳。
雨水。
冰冷,执拗,无休无止。它敲打着医院冰冷的玻璃幕墙,一声声,不紧不慢,仿佛天穹破裂,将积蓄了整个漫长旱季的忧郁与绝望,全数倾倒在这座城市的冬日里。已经是整整三天了,浓得化不开的灰色囚笼般罩着32号医院,隔离病房门外那条被无数脚步磨得失了光泽的长廊,此刻更显幽深、阴翳逼仄。
尽头处,重症监护室的指示灯亮着,冷冰冰的红,一个令人心悸的警示。
我蜷在冰冷硬实的塑胶长椅上,后背抵着同样冰冷的墙壁。
手上握着的,是那张纸。
纸早已不成样子,被掌心汗湿又焐干,被神经质的指头反复揉搓、捏紧、展开。它的边缘早已起毛、翻卷、碎裂,像深秋骤雨摧折过后的残叶,枯槁,脆弱,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化为齑粉。
病危通知书。
那几个冰冷沉重的铅字印在心脏中央位置,每一次无意的瞥见,都带来一记无声的闷击。监护仪单调而精准的滴滴声穿透厚重的隔离门缝隙,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滴,滴,滴。
每一声都是一秒倒计时,是某种不可阻挡的收割正在逼近。时间在这急促的声响里,不再是连续的河流,而是变成无数锋利的冰凌碎片,在每一次心跳间跌落,一下下砸在心头。
小许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
李护士那张一向带着抚慰笑容的圆脸出现在打开的门后,眉眼间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无奈。可以进去看看爷爷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
门开启的瞬间,一股复杂的、混合得异常浑浊的气流迎面扑来。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堵无形墙壁,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若有似无的、几乎被前者暴力压制的微弱气息——腐朽、潮湿,像无人问津的老宅深处,旧木头和散落的书页在漫长岁月里缓慢糜烂所散发出来的味道。猛地攥紧我的喉咙,胃里一阵无法遏制的翻搅。这气息如此熟悉,直击记忆深处,猛然撞开爷爷那间阁楼尘封的门扉——童年时我曾蜷缩其中避暑的那些漫长夏日午后,蒙尘的线装书堆里散发出的陈旧霉味。那些书卷,是他一生的宝库,是他从未对我言说的厚重过往的一部分。
病房内异常安静,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电子鸣响。灯光柔和,却将正中央那张狭窄病床上枯槁的人影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曝晒于毒日下彻底脱水的一截老树根。
爷爷。
那些肌肉和饱满的血肉似乎被无情岁月之手彻底剥蚀殆尽,只剩薄如纸的皮肤紧绷地覆盖在嶙峋凸起的颧骨上。手无力地搁在纯白的被单上,指关节突兀,皮肤布满如蛛网般蔓延的褐色老年斑。青紫的血管在苍白的手背皮肤下剧烈挣扎蜿蜒,异常刺目,如同枯槁老树暴露在地表、竭力挣扎求生的虬结根系。那双手曾那样轻易地把我高高托举到他的肩头,让我骄傲地俯瞰低矮的世界;曾那样稳定有力地握着蘸墨的毛笔,在宣纸上挥洒出苍劲的筋骨……
一个细微的响动,被褥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爷爷的眼皮颤抖着,然后,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他那双曾明亮锐利、饱含世情、能瞬间洞察我所有小把戏的眼眸,如今已被厚厚的白色阴翳覆盖,浑浊不清,如同布满淤泥的深潭。但当他目光的焦点最终迟缓地、极其费力地落在我脸上时,一丝微弱的、几近于无的光芒在那一片混沌中倏忽亮起,如同被淹没在漫长黑夜里的最后一点火星,奋力一闪。
娃儿……
他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像两块最粗粝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撕扯,撕裂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也撕扯着我的心脏。
他极其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瘪的喉结痛苦地滚动,仿佛那个微小的动作已耗尽了所有力气。片刻凝滞的死寂后,他才喘息着,再次积攒起力量。
……别,这个字几乎是从气管深处挤出来的,微弱得被仪器的电流声淹没,……花那个冤枉钱了……
又是一次艰难的喘息,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空洞浑浊的哮鸣音,让人揪心。
……带爷爷……他停住,那双覆盖着阴翓的眼睛努力地试图锁定我的脸,眼中浑浊的光点微弱地凝聚起来,……去看次日出吧……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微不可闻的气流。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闭紧双眼,深陷于枕头里,只剩胸脯在单薄的被单下微弱起伏,像狂风后一片凋零在枝头、勉力支撑的枯叶。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膨胀,几乎有了实体,沉重地挤压着肺部,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我低下头,视线被突然涌上来的、滚烫的热气阻断。我伸出手,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仿佛害怕稍一用力就会将其粉碎般地,握住了那只搁在冰冷床单上的枯瘦手掌。
天呐。
掌心传来的触感几乎让我控制不住颤抖。这哪里是一只手分明是一把被岁月之火彻底燃尽、只余下脆弱碳化结构的枯枝,僵硬,冰冷,皮肤松弛粗糙的质感下包裹的是仅存的脆弱骨头。
童年记忆里那双充满魔力的手,和眼前这触目惊心的物件形成尖锐刺痛的反差。这反差如此巨大,瞬间冲垮了强作的堤坝。
好。
一个字,哽咽着滚出我的喉咙,破碎不堪。声音刚出口,窗外那连绵不绝、仿佛永无停歇的雨声骤然加剧,沉闷的空气仿佛被无数无形钢针刺破!噼噼啪啪!豆大的雨点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声势砸在窗玻璃上,急促、紧密,连成一片刺耳的喧嚣,像无数隐匿在高空中的冷酷声音在恶意的嘲弄和奚落,将我那个短促而卑微的承诺彻底淹没。
监护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和无情的仪器声响。我在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的长廊里像个被驱离魂魄的躯壳般僵硬站立,脚底的瓷砖冰冷刺骨。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刻意的轻咳在身边响起。
是王医生。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侧,脸上惯有的那点职业性温和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奈和疲惫取代。他朝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方向偏了偏头,动作很轻:许诺你来一下。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咖啡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味道。王医生绕过他那张堆满病历夹的办公桌,在沉重的转椅里坐下,身体深陷进去。他动作缓慢地摘下鼻梁上那副沾满指纹印的银边眼镜,将其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微弱的碰撞声。他用拇指和食指重重地、反复地揉压着眉心,似乎想将那里的疲倦与某种沉重的结论一同揉碎。
许老先生的情况……他开口时,目光投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一角,像是在字斟句酌,又像是在逃避直接撞上我的视线。他的心肺功能本身已经极其衰弱,加之肺部严重炎症带来的大量积液……他微微顿住,仿佛仅仅是说出积液这个词,便能让人直观感知到肺叶被深水淹没的画面,…进一步压缩了有效呼吸空间……
他停了下来,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那一刻,他眼中没有任何医学术语的保护,只余下直白的无力感,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射出我此刻无法言说的恐慌。
……已经不堪重负了。随时……随时可能……
他没有说完。沉重的省略号像个无底的深渊,悬在我面前。空气凝固了,只有窗外渐大的雨声在嘶鸣,像某种不详的预言。我们都懂。那残酷的字眼,彼此心照不宣地被省略了,但它的重量丝毫未减,反而因为刻意的沉默而愈加庞大,压在我们之间,如冰冷的铁砧。
办公室的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去,像个溺水者寻求仅存的氧气。走廊尽头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平日里能看到城市灰蒙蒙的轮廓线,此刻却被倾泻而下的雨水彻底模糊、扭曲。
我茫然地立在窗前。
雨。
永无止境的雨。巨大的水痕在玻璃外面恣意地爬行、交织、汇合、崩解,像无数条泪水汇成的、永远不知疲倦奔涌的灰色河流。它们固执地涂抹掉窗外世界所有的颜色和形状,只留下绝望的、流动不息的灰暗。
口袋里的手机沉重如铁。我掏出来,指纹解锁时屏幕亮起冰冷的光,照亮脸上未干的泪痕。手指僵硬地划动,屏幕上弹出那个小小的太阳符号。天气预报的界面被打开。
未来七天,清一色的小雨、中雨、大雨图标阴魂不散地排满了屏幕下方的日历格子。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哪怕是小小的阴天图标的施舍,都吝啬得不肯给予。这片被遗忘的大地似乎要将积攒了整整一个焦渴旱季的库存之水,在这个本该冰封干冷的冬天,一股脑地、彻底地倾泻殆尽。
冰凉的屏幕光映着我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希望,那微弱如萤火的光,被窗外连绵不绝的灰色雨幕,和屏幕里同样冷酷的、排列整齐的雨滴图标,同时宣告了终结。
夜已经深到最浓稠的时候,墨黑仿佛有了粘滞的质感。医院大楼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整条长廊沉入死寂的深渊,只有角落里那盏老旧的顶灯还在顽强地挣扎着,洒下一小圈惨白微弱的光晕。光影边界模糊,像疲惫的守夜人的最后叹息。
我蜷缩在陪护椅上,狭窄的塑料椅硌得骨头生疼,连日的疲惫和绝望化成千斤重量压迫着眼皮。面前,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像一个在深海里自焚的光点。浏览器窗口敞开着,刺眼的光线下搜索框里填着几个荒诞不经到近乎诡异的词条:人工驱云、气象干预、晴空技术……屏幕下方弹出的搜索结果更加光怪陆离——超自然的祈雨止旱仪式、民科幻想帖,还有价格天文数字的虚假科技广告。一个比一个更荒唐,更像是对深陷绝望者无情的嘲讽。一丝微弱的、自嘲的苦涩几乎要从嘴角溢出,又被更深的无力感吞没。
就在眼皮沉重得再也撑不住、意识即将滑入黑暗边缘的时刻——咚!咚!咚!
三声清晰而突兀的门铃响,惊雷般在寂静死水般的深夜长廊里炸开!
我猛地一个激灵,心脏像被一只无形铁拳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再疯狂擂打肋骨!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前倾,放在腿上的笔记本电脑失去了平衡,歪斜着就要滑落!我本能地伸出乱晃的手想抓住它,却徒劳地挥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金属器物划出一道短暂弧线,砸向地面!
砰!
机身一角与冰凉的地砖撞出闷响,在死寂中显得无比刺耳,盖过了我狼狈不堪、破了音的粗重喘息。
心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喉咙干涩发紧。我僵硬地、像个提线木偶般扭转脖子,望向监护室那扇紧闭的门扉。门外走廊惨白的顶灯下,站着一个挺拔的人影。
那人影的存在本身就带着强烈的异质感,像是从另一个时空误入的剪影。
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旧式黑色燕尾服,面料隐约闪烁着如同上好绸缎般的光泽。一头银白的头发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被冰封的瀑布,在冰冷的顶灯照射下,泛着金属般的凛冽冷光。双手沉稳地交叠在身前,掌心里托着一个厚实的信封。
那信封的质地非纸非布,带着一种奇异的古朴光泽。正中央,一枚造型繁复、线条流畅的烫金纹章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徽记,散发出隔绝尘世的威严。纹章周围缠绕着银线勾勒的蔓藤花纹,同样精致得令人屏息。信封本身似乎也带有重量,稳稳地承托于老者微合的掌心。
他的脸上保持着一种堪称完美的标准微笑,唇角弧度精准,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漠然的、冰川般的平静。那笑容仿佛不是由肌肉牵引,而是用冰冷刻刀精准雕刻出来的精美面具,纹丝不动,不见分毫情感。
许先生。老者开口了,声音像一张古老的琴被不经意拨动琴弦后逸散出的低微余震,平稳、低沉,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真的从遥远的时空彼端传来。专车已经备好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专……车我喃喃重复,刚刚那一下惊吓让嗓子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破败,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脑中一片混乱,睡眠不足与巨大压力带来的麻木感尚未完全褪去,谁的车我……我没叫过什么车……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他手中那个突兀的信封。
白昼庄园的邀请函。他维持着那完美的微笑面具,手掌极其平稳地往前送了半分,那个厚重异常的信封像悬浮在虚无中一般,移到了我的眼前。您是今日唯一的贵宾。
话语简洁明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却编织成了一个无法理解的迷局,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口吻。邀请函白昼庄园唯一的贵宾这些字眼在深夜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医院长廊里,荒谬得如同虚幻的幽灵在呓语。
我没有动。空气凝固了。只剩外面依旧淅沥的雨声,单调地敲打着规则。理智在疯狂报警,无数个疑问和拒绝在喉咙里翻滚。但就在这混乱旋涡的中心,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轰鸣心跳压过、却异常执拗的声音在催促着:爷爷的眼睛,那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光……
还有那个被雨水嘲笑淹没的承诺……带爷爷去看次日出。
喉结上下滚动,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感觉全身的力气都顺着脊椎流走。我慢慢抬起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奇异信封。指尖的皮肤瞬间绷紧,传来一股如同抚摸冻结寒冰般的凛冽寒意,瞬间沿着指骨一路蔓延向上,冰封了整条手臂的神经。
车载收音机发出沙沙的电流底噪,信号似乎很不稳定。主持人流畅的播报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滋滋的干扰音,努力地想要穿透这密闭空间内的异样沉默:
……紧急插播……北郊……白昼庄园……突发……强对流天气……气象观测点记录显示……该地区……今日凌晨……突降……特大暴雨……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和虚无中的某种力量抗争。
……雨量……超历史……同期记录……气象专家……表示……此现象极为反常……连续七年……该地区……降水几近为零……完全……无迹可寻……
沙沙的电流干扰声猛地增强,如同潮水般猛然吞没了所有清晰的人声,只留下一片杂乱的背景噪音,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又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眼,在噪音中显得分外突兀:
……诡……
随后,彻底归于一片意义不明的、持续嗡鸣的噪音。
我猛地转过头,心脏因为那则新闻而骤然发紧。
后座上,爷爷静静地陷在座位里,身上严严实实裹着那条我无比熟悉、已经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无数毛糙线头的驼色羊毛毯子。这条毯子是我省下几乎一个月的生活费买的,那年他六十整寿。病痛折磨带来的躁动和不安似乎完全从他此刻的状态中消退了。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身体微侧,头颅轻轻倚靠着包裹了柔软皮质的车窗框,呼吸绵长而平稳,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放松弧度。就像一株被艰难地移回了故土的濒死老树,被熟悉的风抚摸到了久已干涸的根须。
燕尾服老者端坐于副驾驶位置,宛如一尊凝固的古老雕塑。头顶上方一盏黯淡的阅读灯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如石刻般坚硬而沉默。前方的后视镜里,我能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双眼睛——深得如同两条不见尽头的幽暗矿脉,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有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模糊路灯、雨滴打在车窗上碎裂的冷光、以及车内仪表盘发出的惨淡的幽蓝光芒,这些冰冷的光点在他的眼底交汇、旋转,形成一个空洞而神秘的漩涡,映照出一个与外界截然分离的、无法测度的小小宇宙。
庄园……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在颠簸中有些破碎。窗外的雨声密集,敲打着车身,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急促地叩问。……为什么是今天我几乎是压着一股莫名的憋闷情绪问出这个问题。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这穿透层层雨幕的神秘行程,还有那则诡异的庄园大雨新闻,一切都像是一盘不合常理的乱棋。为什么选在这种天气……开放
前方的老者没有立刻回应。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吱嘎摩擦声。在节奏单调的轮胎碾压积水和雨点敲打车顶的背景下,唯有他膝盖上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嗒、嗒、嗒的轻叩声显得异常清晰。那是干净修长、骨节微显的手指,在黑色的、质感精良的西装裤上轻轻点落。那敲击声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像是在耐心地、无言地数着某个流逝的节拍。瞬间撞开了记忆最深处的某个抽屉,发出吱呀声响——童年昏暗的傍晚,爷爷粗糙温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划在田字格本上写下人、口、手……偶尔,他会停下来,用指关节在书桌边缘轻轻敲击两下,示意我集中注意力或者写得不对,那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
不知过了多久,那规律的轻叩声停了下来。后视镜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我的视线,目光像是从极深的古井中缓缓浮起。
因为今天有必须前来的贵客。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如同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穿透了车厢内沉重的雨声和引擎的运转声。也因为有必须被满足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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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我重复着,喃喃低语。后座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衣料摩擦声。我猛地回头。
爷爷不知何时醒了。他原本黯淡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迥异于常人的清明感,一动不动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路灯的光和远处零星的灯影在他爬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流动的光斑。一片深红的枫叶被疾风裹挟着,啪一声打在湿漉漉的车窗上,随即被雨水冲走。他的嘴唇,在那些明灭光影的映照下,似乎正以极小的幅度轻轻翕动着。
那是一种熟悉的、近乎催眠的节奏。
我心念一动,身体前倾,越过座椅中间的扶手,耳朵尽量贴近他。车载空调轻微的呼呼风声和车轮碾压湿滑路面的噪音被听觉屏蔽,唯有他喉咙里那微不可闻的、如同气流拂过干枯叶脉的沙沙声被一点点放大、清晰:
小麻雀,飞呀飞……
旋律缓慢悠长,带着旧日阳光的温暖和褪色的童真。
飞到东边看日出……
每一句都拖着长长的、气息微弱的尾音,像风中摇曳的蛛丝。
太阳公公笑呵呵……
是那首歌!小时候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得像块火炭的夜晚,混沌的意识深处,总有一只粗糙又温暖的手,一次次替我擦拭额头的冷汗,一次次把我滚烫的身体往他坚实的、带着淡淡烟草味道的怀里靠。每当我痛苦得抽噎起来,那低沉沙哑的哼唱声便在耳边响起,带着胡茬轻微摩挲面颊的触感——是这首他反复吟唱的童谣,编织着一种让人莫名安定的节拍,最终将哭泣疲倦的我拖入沉沉的黑暗睡去。
童谣的音节在喉间哽住,那段遥远却滚烫的记忆几乎将我灼伤。就在这时——
嗡……嗡……
兜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在暗夜的车厢里骤然大亮,刺得人眼睛发痛。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的、没有任何属地归属的座机号码。鬼使神差地,指尖划过接听键。
嘟……喂是……许诺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性急切嘶哑的声音,背景里有无数脚步匆忙奔走的拖沓声、金属器械碰撞的刺耳刮擦、远处模糊又焦灼的呼喊命令声、隐约还有凄厉得变了调的哀嚎……多种噪音激烈地混合在一起,仿佛被强行挤压在小小的听筒里,撞击着我的耳膜。
……是许诺先生吗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急诊!您母亲……许诺女士……她在产房!突发大出血!情况……危急!我们……需要亲属紧急到场……
什么我失声惊问,声音瞬间扭曲变形,你在说什么许诺我妈她……
血!再拿两个单位的B型RH阴性血袋来!听筒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咆哮,直接压过我的疑问。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个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婴儿啼哭声突然刺穿所有混乱的噪音背景,猛地冲了出来!
那声音——稚嫩、嘹亮、带着初临人世不假修饰的愤怒与不适,如同冰冷的刀锋,以不容抗拒的狂暴姿态,硬生生撕裂了车窗外的重重雨幕,也狠狠劈开了我的鼓膜!
掉头!我猛地挺直脊背,双手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边缘,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对着司机嘶吼,声带像是被砂纸磨过,破裂嘶哑,连自己都觉得恐怖陌生,立刻!去中心医院!快!
可是,许老先生……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焦急地瞥了一眼后方,声音迟疑地卡在喉间。
像是被一种奇异的感觉驱使,我的脖颈猛然扭转,视线直直投向爷爷。他竟然也在看着我!那双刚刚还映照着窗外流光的浑浊眼睛,此刻里面的茫然和虚弱感不知何时消散了大半,目光异常地稳定,甚至称得上澄澈。就是那种,我幼年顽劣犯错、企图撒谎蒙混过关时,被他一眼洞穿内心所有伎俩的眼神——平静、了然、穿透一切。没有言语,他只是看着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细微得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上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几乎难以捕捉。
去吧。没等司机再次犹豫,副驾驶上那位一路静默如同背景板的老者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依旧平稳如同叙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在这惊变炸响的车厢里,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
我们会照顾好许老先生。他继续说,目光直视着前方被雨刮器反复刮擦开模糊视界的挡风玻璃,时间……来得及。
他的话仿佛有某种魔力。司机不再言语,方向盘猛地向左急打!
轮胎碾过湿透的路面,发出刺耳的打滑尖叫。巨大的离心力狠狠把我甩向右侧车门!我撞在冰凉的车窗上,额头抵着玻璃,惊惶地回望。
暴雨如泼,编织起一道灰白浓密的厚重帘幕。后车窗迅速被水流吞没,模糊不堪。后排那个裹着白色驼毛毯子、佝偻的身影,在狂暴的雨幕冲击下,轮廓瞬间稀释、溶解、湮没……
车窗上那抹熟悉的灰白色影子越来越淡,终成一片混沌的水痕。就在这时,毯子的一角似乎被什么力量轻轻拂动了一下,极其偶然地挣脱了湿重的雨水覆盖,像一小片倔强的、撕破厚重阴云的阳光,在那个绝望离去的视野最后一帧画面里,异常清晰地、温暖地亮了一下。
随即,车子彻底转弯,隐入另一个街角深处汹涌的雨幕之中,那一点微光彻底被黑暗和雨水吞噬。
中心医院急诊通道幽深得如同通向地狱的喉管,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加浓烈的不安气息。防腐药水和剧烈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像有生命的、粘稠的胶质物,霸道地堵塞着鼻腔黏膜。一种廉价的、带有化学合成的甜腻空气清新剂味道被粗暴地混杂其中,非但没能调和这股令人作呕的基调,反而如同滴入腐肉的劣质香精,激起胃部更加猛烈的、针扎般的恶心感。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奔跑,脚掌大力敲打着冰冷光滑的地砖,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头顶一盏盏惨白的吸顶灯,灯泡表面浮着一层不健康的灰翳,它们冷酷地、规律地抛下一个个白亮的光圈。我的身影在这条没有尽头的惨白通道里被反复拉扯、拉长、缩短、扭曲,像一个笨拙而可笑的皮影戏偶,被无情的光影戏弄追逐。又一个扭曲的影子自身后的黑暗紧紧追赶,如同一个甩不掉的黑暗宿命般纠缠不休。通道两侧紧闭的大门内似乎传来断续的哭泣和压抑的呻吟,声音裹着消毒水的湿冷直冲耳膜,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头脑中因剧烈奔跑而产生的嗡鸣幻听。
手术室门上那三个猩红的、由单管灯管组成的巨大楷体字——手术中——像一只巨大的、不眨的独眼,冷酷地悬浮在通道尽头,成为了这个苍白噩梦的目的点。灯光的映照下,门外长椅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影,背影微微佝偻,双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关节捏得泛白。听到身后骤然变得急促的脚步声,那人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回头,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扭断脖子。
灯光下那张脸青灰疲惫,眼白部分爬满了骇人的猩红血丝,瞳孔深处是未及消散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惊惧。我猛地顿住了狂奔的双腿,脚底与地面擦出刺耳的声音。
你是……
没等我站定喘匀一口气,他已经像一根被压到底的弹簧般嚯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快太猛,甚至带倒了旁边一个空着的纸杯。他下意识地挡在了手术室门前那个红色的指示灯牌下方,仿佛那是一道需要他豁出性命去守护的圣物界限。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迅速刮过。
……许诺
我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如同塞着烧红的烙铁,艰难地吐出一个破碎的单音节:……是。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我的声带,……我妈……她……她在里面最后两个字像是从抽空的肺叶里硬挤出来的气泡。
那男人脸上的警戒瞬间被一种混杂着错愕、某种不情愿的确认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所代替。他极其快速地又扫了我一眼,眼神锐利得像要在皮相之下剜出什么凭证来。他微微扬起下巴,几乎是下意识地抬高了自己的声音,将那句话掷向我:
我是她丈夫。
这几个字在空旷的走廊里砸出回响。短暂沉默后,他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唇角不自然地绷紧,几乎是紧接着、以一种强调的姿态补充道:
你就是那个……前夫的儿子
他的声音在这个本该充满焦虑与担忧的空间里突兀得如同刀锋,那句刻意点明身份的补充更像是一记无声的宣示,清晰地划开了我们与你之间的楚河汉界。巨大的红灯像一枚烧红的铬铁,悬在我们之间狭窄的空间里,空气灼热粘稠,带着一触即发的对峙张力。
就在这时!
手术室门上那只猩红的眼睛——那三个刺目的手术中字,毫无征兆地,瞬间熄灭了!暗沉的光从天花板落下,周围骤然的亮度变化像是舞台幕布被粗暴拉拢后的场景更换,让人一瞬间有些眩晕。
那男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身体一个剧烈扭摆,将所有注意力投向那道刷成暗绿色的铁门。我只觉脚下灌了铅,僵立原地,所有的动作和思维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寒流瞬间冻结。
门轴沉重地嘎吱呻吟着,向内滑开一条缝隙。
强烈的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率先涌出——浓重的、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腥气混合着浓烈消毒酒精的刺鼻气味,以一种几乎具有物理冲击力的浓度扑鼻而来。一名穿着墨绿色无菌手术衣的中年男医生疲惫地走出来,口罩随意地向下拉到下巴下方,露出半张憔悴的脸。他的额发被汗水浸得粘在皮肤上,墨绿色衣服前襟靠近领口和袖口的位置,赫然浸染着几片不规则、边缘洇开的暗红色斑块。那红色还在布料纤维上缓慢地渗透、加深着颜色。
谁是家属他的目光在门外两人脸上迅速转了一圈,声音疲惫沙哑,如同几天几夜未曾合眼。
我!我是!那男人立刻跨步上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嘶哑。
医生疲惫地点点头,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的搏斗。
产妇许诺,情况稳定了。他语速很快,吐出的字却带着千斤重,产后突发大出血,非常危险。但抢救及时,子宫保住了,生命体征趋于稳定。需要严密监护观察24小时,防止感染和其他并发症。他停顿一下,目光扫过男人,最后落在一直僵立沉默的我脸上,补充道:……她意识现在是清楚的。
孩子呢男人的声音绷紧得像一根弦。
医生的表情似乎这才松弛了一丝,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显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痕迹:女孩。七斤二两。轻度窒息已经处理过,APGAR评分良好,情况稳定。
男人的肩膀猛地塌陷下去,仿佛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身体的钢筋。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难以分辨是呜咽还是笑声的模糊音节,随即被一种汹涌的情绪淹没,眼圈瞬间红透。
片刻之后,门被更大地打开。
护士推着一张移动病床出来,上面铺着厚实的雪白盖被。那个躺在病床中央的女人,脸上几乎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后揭下的旧宣纸。凌乱的黑色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和脖颈上,仿佛刚从深水里被捞起。然而,就在那苍白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像是两粒在死灰中顽强复燃的炭火。她的手臂紧紧环抱着一个裹在淡粉色襁褓里的极小生命。那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皮肤泛着新生儿特有的淡淡的青紫色,小小的拳头却紧紧握着,像是刚拼尽全力攥住了人间第一件珍宝,一丝不肯放松。
母亲的目光像长了脚,越过前面那个背对着她、几乎要扑上来的激动男人,穿过冰冷的灯光与消毒水的气味,牢牢锁定在站在几步之遥的我脸上。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点笑意,又被巨大的疲惫和虚弱感压了回去。我甚至看到她环抱着襁褓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许诺……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微弱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只有口型依稀可辨,……来……她的眼神示意着怀中那个小小的粉色襁褓,……抱抱……你妹妹。
护士已经把婴儿从她疲乏无力的臂弯中轻轻抱出,举步上前。我站在那里,脚下像生出了藤蔓,将我死死钉在原处。眼前这一幕——男人喜极而泣地伸出手臂、襁褓里那个陌生的小生命被小心翼翼地挪进他的怀抱、他低头看着孩子时眼角抑制不住渗出的泪水、护士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一切都像一幅被精心装裱在冰冷展示框里的和谐家庭画。
温馨,完满。
而我,只是一个在画框玻璃外层投下的一道格格不入的、扭曲的阴影。
……七斤二两,很健康……护士微笑着对男人解释的话语,如同来自水底的含混声音,听不真切,只有嗡嗡的尾音。画框里面,那男人终于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回到床边。母亲伸出的手指有些颤抖,指尖碰触到了女婴软嫩的脸颊。男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到母亲怀里。她低下头,用脸颊极其亲昵地蹭着那个小东西稀疏的胎发。这幅迟来的、属于另一个家庭的温情画卷,每一帧都缓慢无声地在我眼前上演着。
直到那些关怀低语的身影在护士的引导下推着病床渐渐走远,就要消失在走廊拐角处那片灯光更为黯淡的区域,我才像被解除了某种冻结术法,脚下一软,下意识地跟了一步。
他们停在了拐角的阴影里。病床靠墙停放。母亲被安置在轮椅上以便推回病房。她似乎耗尽了力气,头无力地歪靠在轮椅高背上,怀里依旧紧紧搂着那个小小的粉色襁褓。男人在她身边俯下身,握着她的手贴在颊边,低声耳语着什么。
我一步一步走近。
轮椅上的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脸。惨白灯光下,她额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愈发衬得脸颊削瘦如刀刻,眼窝深陷,眼角的细纹深刻如同命运刻下的印痕。然而当她努力地牵动嘴角,绽开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时——尽管脆弱得像风中的蛛丝——那嘴角扬起的弧度,依然如同刻在我灵魂底版上的记忆投影,跨越了二十年的尘埃与雨雪,瞬间清晰得能灼伤我的眼睛。
……好好长大。我最终只是俯身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小脸,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被挤压得沙哑破碎,像是被砂石磨砺过,……别……别像我……喉咙里堵得几乎无法继续,……二十岁了……才……字句破碎不堪,耗尽了所有力气,……才第一次见到……妈妈。
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称呼脱口而出的瞬间,心脏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像是被那只紧攥了二十年的冰冷无形之手狠狠地攥紧又松开。直起身体,离开那股混杂着奶腥味和血腥气的温暖包围圈时,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轮椅上的母亲。她死死咬着下唇,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淡粉色的襁褓布料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不敢再看。身体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让我窒息的地方。
然而就在扭转身躯准备迈步的刹那,我的动作僵住了。
走廊拐角更深处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正静静地凝立着——那位一身熨帖黑色燕尾服、银发梳拢得一丝不苟的老人。中心医院杂乱吵闹的背景,他周遭弥漫的消毒水腥气,头顶惨淡的荧光灯管投射出的冷白光线……这些元素似乎都无法真正影响到他分毫。他像是一道投射在噪杂现实幕布上的静谧幽影,独立于这片匆忙混乱的空间之外。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却奇异地被那身深黑燕尾服吸纳殆尽,只映亮那梳理得油光水滑的银白头顶和那双平静无波、宛如深湖的眼睛。
他对我微微颔首,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无声地朝我来时的方向比划了一个无可辩驳、不容置喙的请的手势。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刚刚在盛大的剧院中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谢幕。
车轮摩擦地面声、护士的轻声交代、男人紧张担忧的絮语……所有的声音都还在继续,嘈杂的背景音并未消失。但在这一刻,它们神奇地褪色,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这位突兀矗立在混乱背景前的老人,和他那只简洁而充满宿命感的邀请之手,清晰得近乎不真实,烙印在我的视线中央,斩断了其他所有的联系。他像一个沉默的坐标,清晰地指示着另一个我必须前往的地方,一个我必须立刻去完成的承诺。时间……仿佛真的成了某种不可浪费的奢侈消耗品。
车灯在深沉的夜色中划出两道流动的光柱。庄园那扇沉重的、爬满浓密常春藤蔓的铸铁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古老绞链发出轻微悠长的叹息。庄园内部的小路比预想中更加蜿蜒曲折,如同引导人深入一个沉睡的梦境核心。车辆最终在一幢庞大的、有着坚实花岗岩基座和灰色外墙的主体建筑前安静停泊。轮胎碾过砾石,发出沙沙轻响。
司机无声地滑下车门。我踏出车厢时,第一感觉是——
雨,停了。
并非城市雨停后那种被污浊空气笼罩的粘滞和沉闷。这里的空气宛如被彻底浣洗过千万遍一般清冽纯净,饱含着刚刚冲洗过青草茎叶的新鲜露水气息、被雨水充分浸润的肥沃泥土散发出的浓烈生命讯号、甚至能分辨出不知名灌木在雨后悄然舒展时释放的微辛香氛。
远方,浓重覆盖大地的夜幕边缘已经泛出一抹极其淡薄、几不可察的灰蓝色底调。山峦的脊线被这种奇异的光晕勾勒出连绵起伏、深邃莫测的轮廓。山林深处传来几声清脆悠扬的鸟叫,如同细小光点,穿透凝滞的湿重空气,宣告着黑暗牢笼的崩塌。
喷泉池早已干涸。池底是龟裂发黑的大理石纹理,但此刻,干渴的缝隙里却意外地积攒着昨夜暴雨慷慨的馈赠——一大汪浑浊的雨水正倒映着头顶上那片渐渐明亮起来的、破碎的天空。
我被无声地引导着走过静谧空旷、弥漫着木头和蜂蜡气味的大厅,步上二楼,在一扇虚掩着、朝向正东的巨大深色橡木门前站定。引路的侍者对我深深欠身后静默退开。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奔流的滚烫情绪与剧烈的不安,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极其轩敞,大得出乎意料。一尘不染的巨大落地窗占据了几乎整面东墙。窗外,向远方自由舒展的、沐浴着朝露气息的辽阔草地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最终与一片古老、枝叶浓密交织的森林边缘温柔相接。森林深处缭绕着一层稀薄的白雾,如同大地柔和的吐纳。
晨光极其吝啬地在东面天幕上撕开了几道极细微的裂口。苍白而微弱的金色光线试探性地钻过那些裂缝,小心翼翼地投向沉睡的大地。爷爷被安置在一张宽大舒适的高靠背躺椅里,位置正对着那片逐渐苏醒的天地。他身上依然裹着我熟悉的那条旧驼色毯子,只露出一张异常瘦削、棱角尖锐的侧脸。
他微微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凝望着东方天际那些转瞬即逝的光线变化,神情专注得像个守候神启的虔诚信徒。一缕极其淡薄的金光恰好落在他胸前某处金属物品上,如同跳跃的精灵,在那被岁月风化、布满深刻沟壑的皮肤褶皱上方跳跃——那是系在他脖颈上、此刻显露在毯子边缘的一枚古旧铜钱吊坠。正是我考入理想大学那一年,拿着平生最大一笔奖学金所购之物,一枚品相极好的宽永通宝,背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工整的阳文小篆。
那跳跃的光点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随着窗外天光的明暗变化而闪烁不定,在老人身后那面空旷的灰色墙壁上投下斑驳晃动、难以捉摸的奇异光影图纹。
我踩着柔软吸声的地毯,缓慢而沉重地靠近他。每走一步,仿佛都在跨越二十几年的光阴尘埃,走向那个曾无数次背着我、在晨曦中买回热腾腾油条的宽厚脊梁。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爷爷的头极其缓慢地回转过来,动作如同延迟的慢镜头。他那双早已被白内障阴翳侵蚀了大半视界的眼睛费力地移动着,瞳孔中的浑浊如同被什么东西惊扰搅动,最终艰难地聚焦在我的脸上。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深藏的炭火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不期而至的微风悄然拨动,腾起一点微弱却倔强不灭的微光。
娃儿……他枯槁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毯子上抬了抬,指尖指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正在上演的辉煌景色,声音微弱沙哑,如同枯叶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你看。
好,爷爷,我在这儿看着呢。我弯下腰,尽可能靠近他耳边,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回应,一只手轻轻覆上他搁在扶手外侧那只冰冷枯槁的手背上。
东方地平线上那厚重的、饱含水汽的云幕,如同被无形的意志之手从核心处缓慢撕裂,裂口一点点地扩大、舒展。从最初只是一条细微的金线,开始向两旁延展,更多的裂痕在其周围蔓延开来。原本密不透光的铁灰色云幕像被揉碎、扯开,逐渐变薄、透亮。炽烈、纯粹的金色光柱如同破开乌云的审判之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那渐趋稀薄的云层壁垒!这最初的一道光带着近乎暴烈的纯粹力量,猛地投射进房间!那束光不偏不倚,正正打在老人胸前那枚微微晃动的铜钱吊坠上!
长命百岁四个铭刻其上的篆字,在阳光最纯粹、最具破坏性的锋芒照射下,瞬间迸射出极其刺目的金色光焰!那道强光如同实质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已然被泪水浸泡、无比脆弱的视网膜上,引发一阵尖锐的刺痛。
记得……记得你小时候……爷爷的声音更轻微了,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被那逐渐降临的强光灼烧得难以成形,……在老家……我们……拉过钩的……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窗外那轮正艰难挣脱大地束缚的旭日之上,瞳孔被映照得如同淬炼中的金色琉璃。
……要在……每天……他几乎在用尽肺里最后的空气来挤出最后的字句,……都有日出的地方……他顿了一下,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给爷爷……盖间大房子……
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冲破冰冷的地壳,毫无征兆地在心底猛烈决堤!七岁那个炙热的夏天夜晚,被记忆彻底冲刷干净灰尘。老家那铺着竹席的旧平房屋顶,夜空中纷落如雨的无数流星曳着银白的长尾。稚嫩的我倚靠着爷爷结实温热的肩头,对着满天坠落星辰许下誓言的情景,清晰得恍如昨日——
爷爷,我以后要去最高的地方!盖那种超大的、四面都有大玻璃的房子!那样每天天不亮就能和您一起看太阳公公起床啦!
我记得爷爷当时听完后爆发出的爽朗大笑,他那结满厚茧的大手宠溺地揉乱我的头发,下巴上短硬的胡茬蹭得我额头发痒。他笑声像沉厚的铜钟在胸腔里震动:
成!爷爷等着!等着住我们家娃儿给盖的大房子!睁眼就能看见红通通的大日头!
眼泪彻底失去了控制,汹涌滚落,砸在盖着爷爷那截枯瘦手腕的毯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潮湿的痕迹。
窗外的云层裂变已至最剧烈的阶段!厚重的灰色壁垒轰然崩塌解体!辉煌磅礴的、带着无穷无尽生命气息的巨大金球,彻底挣脱了所有束缚,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和光华跃出海平线,将蓄积了一整夜的磅礴光与热,毫无保留地泼洒向这片被雨水洗涤得清新洁净的世界!
阳光如同金色的潮汐,瞬间淹没了躺椅中的老人。那光如此温暖,如此明亮,几乎将他苍白枯槁的面容浸染上一层充满生机的薄薄光晕。他身体极其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下,仿佛卸下了亿万斤重的无形枷锁。他覆在我手背下方的那只干枯的手掌,最后一丝紧绷的生命力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但坚决地流逝。那几根曾无数次将我举起、教会我书写、抚过我脸颊的手指,在我的掌心触摸下变得柔和下来,失去了支撑的重量。
他那在浓密睫毛阴影下微微张开的眼皮缝隙中,最后一丝神采,仿佛是追逐着窗外那越升越高、越来越耀眼的光源而去,最终彻底熄灭在那片永恒不朽的光芒之中。
铜钱吊坠静静停泊在骤然失去生命搏动的胸口位置。长命百岁四个篆字,沐浴在一片近乎神迹的纯粹金色光瀑之中,亮得刺破心魄,像是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嘲弄,又像是一句永恒的祝福。
门被无声地推开。白日梦先生——我不知何时在心里如此称呼那位管家老者——静静站在门口逆光的位置。他穿着得体考究的黑色西装,白发在透入室内的晨光中近乎剔透的银白。他的眼神里罕见地没有那种惯常的、刻意的距离感与冰冷面具,而是弥漫着一种看透生死、如深潭般恒久平静的温和力量。
时间到了。他的声音在晨光里显得出奇地低沉、安宁,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包容感。他深邃的目光安静地滑过我沾满泪痕的脸颊,无声地等待着。
我用力眨动着被强光与泪水反复冲刷、刺痛难忍的眼睛。目光重新落回躺椅上那张沐浴着永恒光芒、如同安然沉睡的面孔。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喉咙里堵满了坚硬的石块,一个字音也发不出,只能艰难地、幅度很大地点了一下头。
请随我来。白日梦先生的声音依旧低沉柔和。
他引着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宽敞主厅。壁炉的炉膛干净冷清,空气里只有清冷干燥的木质香气。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门外是庄园后方一片未经雕琢的天然山坡草地。湿润的草叶上沾着大颗露珠,折射着初升的阳光,如同散落了满地的钻石。高处视野开阔,能清晰地俯瞰整个山谷在清晨薄雾中苏醒的姿态。
白日梦先生无声地递给我一把造型古朴、握柄上雕刻着常春藤缠绕图案的银亮小铲。
选定位置后,我单膝跪在被晨露彻底浸透、冰凉彻骨的草地上。泥土松软而潮湿,草根在下方顽强地盘绕。每一次下铲,冰冷的铁器破开湿润的土层,都伴随着草根坚韧断裂时的轻微声响。泥土被翻掘出来,带着雨露和腐烂草叶的腥气,堆成一个小小的土丘。
汗水和泪水一同滴落,砸在翻出的新鲜湿土上,和深褐色的泥土融为一体。每一铲下去,都感觉像是在挖掘着自己一部分尚未死透的血肉。童谣零落的碎片在脑海中闪回——爷爷低沉浑浊的嗓音;医院长廊冰冷刺骨的地砖;那只被血水浸染的手术衣前襟;那个粉红襁褓里攥紧的小拳头……破碎的画面和更深层的、模糊不清的情感搅动在一起,像沉重的石块坠在胸口,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伴随着窒息般的疼痛。
当墓穴的轮廓基本成型时,我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一个沉甸甸的、被岁月摩挲得油光水滑的旧铜烟斗。那是他在世时片刻不离身的宝贝。当年奶奶省吃俭用,在他们结婚六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悄悄去城里买的。烟斗头部因常年摩挲与炙烤,显出深沉的紫檀光泽。我俯下身,极尽温柔地将这个小小的物件端端正正地摆在坑底中央松软的泥面上。铜烟斗在土坑黯淡的深处,像一粒深埋的秘密种子。
就在我抬起身准备填土的瞬间——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玉器相碰的脆响在寂静的晨光里猛然荡开!脖颈间一道轻微的拉力传来!
爷爷胸前那枚铜钱吊坠的红线,在最后一寸牵系力量消失后悄然断裂!那枚在阳光下曾发出刺目光芒的长命百岁古币,在晨风中划出一道细小模糊的金色弧线,滚落在我的脚边草丛里。它在浓绿湿润的草叶簇拥下,兀自闪烁着奇异而锐利的光泽。
白日梦先生那双如同古潭般深邃的眼眸静静地落在铜钱上,再缓缓地滑过我布满汗水泥污、泪水干涸后留下痕印的脸。
留着吧。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自然定理,等您活明白了……他的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我,望向远处山谷中升腾变幻的水汽,……再来还给他。
葬礼极简,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悼词。只有风,时急时缓地从山坡上方的疏朗树林间掠过,带动无数叶片发出或低沉或清亮的集体吟诵。日光渐暖,把周围草叶上凝结的露珠蒸腾成细小的水汽。当最后一捧饱含我掌温的湿润泥土覆盖在小小的新坟顶端,轻轻拍实之后——
扑啦啦……
一片密集而清晰的羽翅拍击声由远及近。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毛色棕灰夹杂的小麻雀,不知从何处聚拢飞来,轻盈地落在了几步之外一株巨大梧桐树光秃的枝桠上,纷纷探着小脑袋向这边张望。就在鸟群的簇拥中,树冠最顶端一根斜逸而出的细枝上,稳稳停立着一只与众不同的鸟——它的羽翼是罕见的、毫无杂质的莹润雪白,在通透的晨光下闪耀着珍珠般温润的细腻光晕。它微微歪着小小的头颅,亮如细碎黑曜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仿佛这双眼睛里凝聚了漫长一生都无法道尽的千万言语,又仿佛只是在向我发出一个无需言语便能理解的神秘邀约。
下山的土路被阳光晒得松软,空气里弥漫着露水蒸腾后的清新草香和泥土厚重的气息,带着初生的暖意。
白日梦先生走到我身边,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一个用粗线系得严严实实的、厚实坚韧的牛皮纸文件袋。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纸袋的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老先生留给您的。他的声音低沉和缓,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那一刻,他眼底深处那些如同坚硬冰壳般的惯常疏离感被罕见的柔和彻底融化,像是在无声传递着一个历经沧桑的长者对后辈复杂深厚的期许。他说您……会明白。
纸袋触感光滑,带着些微的韧性。指尖摸索着解开那根坚韧的棉线,封口发出细微的撕裂声。里面躺着一张边缘微微卷曲、质地已然发黄变脆的老式彩色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爷爷——比我现在记忆里的任何时刻都要年轻鲜活。他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白色短袖衬衫,蓝色的卡其布裤子,裤腿笔挺。笑容在他脸上恣意张扬地铺展开来,牙齿洁白,眼睛眯成了弯月,眼角的笑纹清晰生动,充满了那种蓬勃向上的、几乎要冲破相纸的生命气息。他稳稳地站着,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抱着一个包裹在浅蓝色毛巾被中的小婴儿。那婴孩最多不过几个月大,正挥舞着粉嫩胖乎的小拳头在空中挥舞,其中一只小手恰好紧紧攥住了爷爷的一根食指,像是抓住了全世界最可靠的桅杆。
照片背景是广阔的海天一色。天际尽头,初生的太阳迸射出亿万道金红色的光芒,将波涛的浪尖与沙滩涂成一片辉煌的赤金。爷爷微微侧着头,目光无限温柔地聚焦在怀中那个懵懂挥舞小拳头的婴儿脸上,晨光将他年轻面庞的每一寸笑容都映照得无比清晰灿烂。
我屏住了呼吸。照片右下角,用蓝色的、已然有些褪色的墨水笔写着两行工整的行楷小字:
1988年秋,与孙儿许诺于北戴河。
指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穿过,骤然僵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原来,在我懵懂无知、生命最初始的混沌年代,他就已经带着我用如此接近太阳的方式,仰望过、拥抱过这片天空之下最震撼人心的光明!这份珍贵的瞬间就这样静静地定格在岁月深处,被珍藏了整整二十余年,直到这个泪痕未干的清晨,才重新揭开那层被遗忘的薄纱。
我久久地、贪婪地凝视着照片里爷爷那毫无保留的幸福笑容,指腹反复摩挲着相纸上他笑弯的眼角纹路。
一个早已深锁在记忆角落的碎片场景猛地被冲开——约莫五六岁时的某个凌晨。夜宿郊外农家小院,就是为了破晓时分去看他许诺过的大太阳。结果我却像个小猪般沉睡不醒,等他好不容易把我从温暖被窝里拽起来奔向村外小山坡时,天空早已被彻底点亮。当我看着那已经高悬天际、光芒刺眼的太阳时,委屈得当场放声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抽噎着责怪他:太阳公公不乖!说好了等等我的……
爷爷当时哈哈大笑,宽厚温暖的手掌用力揉了揉我凌乱的头发,随即伸出粗糙的指头,坚定地指向东边天际那片正在燃烧、渐渐明亮的瑰丽朝霞层,声音洪亮地穿透了我的小小委屈:
傻孩子!今天它跑掉怕啥你看,天边那云彩在生它的气呢!告诉爷爷,它们憋着劲儿,明天要烧个更大的红日头出来给你看哩!
他声音中的笃定和期待,仿佛真的有力量,瞬间在我小小的胸膛里点燃了新的火焰。
兜里那枚一直贴着身体放着的铜钱吊坠,毫无征兆地骤然变得滚烫!那份热度如此真实,隔着衣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悸动,如同一个沉默的讯号猛烈地烧灼着皮肤。
我猛地扭头看向身后山坡顶端——那堆新鲜的泥土在朝阳直射下,表面细小的湿气水珠闪耀跳跃,像覆盖了一层微弱的火焰。阳光倾泻而下,将整个小小的坟茔温柔、厚重地包裹,给每一粒泥土和草叶都镀上了流动不朽的金色纱衣。
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气流扰动。
那只纯白的麻雀,如约而至。轻盈得如同一片被风选中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肩头。它的爪尖隔着薄薄的衣物带来细微的、不容忽视的坚硬触感。它的体温,那属于一只微小生灵的、温热的生命脉动,如此清晰而坚定地传递过来。
一秒。两秒。三秒。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内心脏的三次搏动。
没有任何预兆,它倏然展开双翼,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前方那无边无际、辉煌盛大的金色光源!纯白的羽翼瞬间被亿万道纯粹的光芒穿透、点燃,轮廓融化在光流的汹涌波涛里,如同一颗投入熔炉的雪粒,最终彻底消解于无边无际的光之海洋中。
我的手,终于缓缓抬起,坚定地握住了胸前那枚依旧散发着温热体温的铜钱吊坠。手指用力拢紧那光滑古老的边缘,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生生不息的、源于血脉的力量。
目光最后一次,深深投向沐浴在初阳之中、如同被光明本身所接纳的黄土新坟。
然后,我转过身。
山坡下方,白日梦先生笔挺如松的背影,静立在林缘一道被阳光拉长的树影中。他没有催促,像一道沉默却可靠的地标。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脸上,带着晨光特有的、干燥而充满力量的暖意。雨后的风拂过,卷起草木复苏蒸腾的清冽气息,沁入肺腑。
爷爷没有食言。
这初阳,壮丽辉煌,足以铭刻进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