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像一层被精心过滤的、稀释过的豆浆,缓慢地渗透进擦得过分晶亮的玻璃窗。它失去了应有的暖意,只剩下一种无菌的、近乎虚假的柔和,均匀地泼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消毒水那标志性的、带着侵略性的气味顽固地盘踞着,但总被一种刻意的、廉价的柠檬香氛强行中和。这种混合气味,闻久了,会产生一种奇异的麻痹感,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洁净的标本陈列室。
我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瓷砖地板上,感受着那份沁骨的清醒。指尖浸入盛满温水的浅盆,搅动起细微而规律的涟漪。水温,是我用电子温度计反复校准过的,37.8度,据说这是最接近人体舒适感的温度。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确认无误。毛巾吸饱了水,变得沉重而温润。我拎起它,水珠滴落盆中,发出单调的回响。
目光落在床上那个静止的身影上——沈默。他像一尊被精心安置的、失去灵魂的大理石雕像。皮肤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薄得近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如细密的蛛网,清晰地勾勒出生命的脆弱轮廓。我的动作开始了,轻柔、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毛巾拂过他突出的锁骨,沿着平坦得没有一丝起伏的胸膛滑下。水痕蜿蜒,又被迅速吸干,不留一丝痕迹。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彻底的臣服。没有抗拒,没有颤抖,只有冰冷的、死寂的松弛。
今天的阳光,像不像我们第一次去海边度假那天我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沙哑和甜腻,仿佛在对着情人耳语,你记得吗你说过,阳光好的时候,就该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在沙滩上踩踩浪花。我的手指滑到他的手臂,指腹感受着那沉寂的肌肉线条,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他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上。圆润,光滑,泛着贝壳般的光泽。我拿起旁边那个小巧的银色指甲钳,捏住他一根冰凉的手指。冰凉的金属触碰到同样冰凉的指甲边缘。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一小片月牙形的指甲碎屑无声地飘落在早已铺好的洁白纸巾上。我仔细端详着修剪后的边缘,确保它完美无瑕。
这样多好,我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他冰凉的耳廓,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后细小的绒毛,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的嘶鸣,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无法言喻的占有欲攥紧了心脏,指尖无意识地在他松弛的上臂皮肤上用力一按——几个清晰而短暂的发白指印,如同盖下的印章,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随即又缓慢地褪去。
就在这时,窗外飘进来一阵模糊却极具穿透力的说话声。
……哎哟,你说说,这都多久了快两年了吧林晚这孩子,真是……没得说!是楼下李婶那标志性的、带着夸张怜悯的尖嗓门,像一把钝刀子刮着耳膜,沈默这孩子命苦是苦,可摊上这么个媳妇,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喽!屎一把尿一把的,天天这么熬着,我看着都心疼!你看她,瘦得都快脱形了……
另一个声音,是隔壁张姨那惯常的、带着点世故的附和:谁说不是呢!这苦日子,没点真心,没点韧劲,谁能撑得下来换个人,心早就凉了,跑得没影了!现在这社会,像林晚这样重情重义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喽!沈家老太太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
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油腻的毛玻璃,嗡嗡地灌进来,带着廉价的同情和自以为是的评判。我直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指尖撩开那层米白色的、轻飘飘的纱帘一角。楼下单元门口,李婶那肥胖臃肿的身躯裹在花哨的连衣裙里,正努力仰着脖子,张姨站在她旁边,两人都像两只等待投喂的鸭子,伸长脖子朝我家窗户张望。李婶眼尖,看到纱帘后的我,立刻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脸上瞬间堆叠起混杂着同情、赞许和一丝窥探欲的复杂表情,用力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嘴唇夸张地翕动着,唾沫星子仿佛能隔着玻璃喷到我脸上。
我松开手指,纱帘无声地垂落,重新将我们与那个喧嚣、评判的世界隔开。嘴角肌肉牵动,向上弯起一个标准的、带着恰到好处疲惫与温顺的弧度,朝着楼下那个模糊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我练习过无数次,足以应付任何窥探的目光。
纱帘隔绝了光线和噪音,房间里只剩下水盆里细微的水声和我自己平稳得有些刻意的呼吸。我走回床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沈默平静得如同面具的脸,最终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双手,苍白、修长、无力,像两件被精心打磨过却没有生命的玉器。我轻轻拿起他的右手,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反复摩挲着他光滑的指甲边缘。很好,非常光滑。昨晚那场小小的意外,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探查的痕迹。我满意地将这只冰冷的手,如同摆放一件易碎品,小心翼翼地放回那纯白得刺眼的被单上。
就在放下他手的瞬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床单边缘,靠近他腰部的位置。在纯白的棉布褶皱里,几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织物纹理融为一体的抓痕,像被什么极其微弱的力量徒劳地揪扯过,顽强地显露出来。我的眼神瞬间凝滞,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任何犹豫,我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将被单用力地、严丝合缝地掖得更紧实,指尖用力地抚平每一道褶皱,将那几道碍眼的痕迹彻底地、严密地覆盖在平整的白色之下。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仿佛那只是光线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
二
陈医生推门进来时,带来了一股走廊里特有的、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他照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擦得锃亮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职业化。他走到床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掀开了沈默腿部的被子,手指带着专业性的力道,按压、揉捏着他的小腿肌肉,活动着他的踝关节和膝关节。
林女士,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惊奇,手指的动作也停顿下来,抬头看向我,这……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再次用力按压沈默的股四头肌,像是在确认自己触感的真实性。肌肉的萎缩程度……比我们预想的要轻微太多了!关节的活动度,几乎接近正常范围!他直起身,目光紧紧锁住我,困惑和探究几乎要从镜片后溢出来,你给他做的被动活动,强度和频率……恐怕远远超出了我们建议的常规护理标准吧这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和时间!
我正背对着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整理床头柜。上面散落着棉签、纱布、酒精棉片、几瓶标注着不同名称的药水。我的手指稳定而灵活,将它们分门别类,一一放回那个巨大的、分格细致的护理箱里。听到陈医生的话,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微微侧过脸,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羞涩、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的笑容:陈医生,您知道的,我……我就这么一个念想,盼着他能好起来,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每次给他擦身按摩的时候,我就想着,多动一动,多刺激一下,说不定哪个神经就被唤醒了呢只要是对他好的,我再累也值得。也许……也许真是老天爷看我太苦,发了点善心
奇迹……这绝对是医学上的一个奇迹!陈医生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面对未知的兴奋,很多像沈先生这样的长期昏迷患者,家属光是维持基础的生命体征护理,防止褥疮、感染,就已经心力交瘁,筋疲力尽了。像你这样……能把他的肢体状态维持到这种几乎可以称之为‘良好’程度的,我从业二十年,闻所未闻!他收拾起听诊器和叩诊锤,语气郑重,林女士,你的付出和毅力……确实令人肃然起敬。请务必坚持下去。
我温顺地、谦卑地点着头,像一个接受表彰的模范学生,将陈医生送到卧室门口。谢谢陈医生,我会的。门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音,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审视。房间里瞬间沉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床头那台监护仪,依旧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嘀——,像一颗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的、永不停歇的心脏。
脸上的笑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只剩下冰封般的漠然。我缓缓转过身,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沈默那张如同凝固蜡像般的脸,最终定格在床头柜最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用褪色旧毛线编织的、巴掌大小的布娃娃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无聊的下午随手做的。娃娃的身体歪歪扭扭,眼睛是两颗深褐色的旧衬衫纽扣缝上去的。此刻,其中一颗纽扣松动了,仅靠一两根细弱的线头勉强维系着,歪斜地耷拉着,空洞无神地朝向天花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歪斜的角度仿佛带着一种无声而恶毒的嘲讽。
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般的烦躁感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几步跨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默。他依旧安静,眼睑覆盖着,嘴唇微张,维持着那副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姿态。但那嘀——嘀——嘀——的仪器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把小锤子,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末梢。
我猛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颤抖,精准地、狠狠地捏住了那颗摇摇欲坠的纽扣眼睛!粗糙的线头扎着指腹。
奇迹我对着那颗冰冷的、象征着窥视的纽扣,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淬毒的寒意和扭曲的快意,是我……是我把你死死地钉在这个‘奇迹’里的!你感觉到了吗我的‘爱’
***
三
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沥青,沉甸甸地灌满了房间。厚重的遮光窗帘尽职尽责地将最后一丝可能窥探的天光彻底吞噬。只有床头那台生命监护仪的屏幕,固执地散发着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这微光勉强勾勒出沈默躺在床上的轮廓,却也在对面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巨大而扭曲、不断随着仪器波纹轻微晃动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被禁锢的幽灵。
我赤着脚,踩在冰凉刺骨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地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飘到角落的书桌前。电脑休眠的指示灯,在绝对的黑暗里,像一颗微弱、执着、不祥的红色独眼。指尖轻触冰凉的鼠标,屏幕骤然亮起,惨白刺眼的光如同利刃,瞬间劈开粘稠的黑暗,也狠狠地刺痛了我因长久处于昏暗环境而变得敏感的眼睛。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瞳孔急剧收缩。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输入一串冗长、复杂、毫无规律可循的密码,如同开启地狱之门的咒语。屏幕上,一个伪装成系统文件的隐藏文件夹图标跳了出来。点开,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20250810_0217。
data-fanqie-type=pay_tag>
双击。播放器的黑色界面弹出,占据了整个屏幕。
画面是这间卧室的俯视角度,清晰度极高,连床单的细微纤维都看得一清二楚。显然,那个微型摄像头被巧妙地隐藏在吊灯底座或者天花板装饰线的某个缝隙里,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冰冷的眼睛,忠实地记录着下方发生的一切。画面的中心,是那张铺着纯白床单的床,是床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沈默。右下角的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凌晨两点十七分。
视频开始播放。画面里的我出现了。穿着和此刻身上一模一样的白色棉质睡裙,宽大的裙摆拂过光洁的脚踝。我的脚步轻盈得诡异,像一只在午夜坟场巡行的猫,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陶醉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甜美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我径直走到床边,站在沈默的头侧,微微歪着头,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观察笼中的困兽,又像一个艺术家在审视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幽暗的光线下,我的眼神专注得可怕。
接着,视频里的我伸出了手。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庄重和轻柔。我的指尖先是极其温柔地抚过沈默的额头,动作细腻地拂开他额前几缕散乱的碎发,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我的手指如同灵蛇般向下滑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轨迹,落在了覆盖在他口鼻上的透明呼吸面罩边缘。冰凉的指尖,轻轻勾住了连接面罩的那根至关重要的、柔软的输氧管。
没有任何迟疑。视频里的我,脸上那抹诡异的、甜美的笑容加深了,如同黑暗中绽放的恶之花。手指看似轻柔地一勾,再优雅地向旁边一拨。
啵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骨骼断裂的声音。连接管轻巧而决绝地从呼吸面罩的接口上脱落下来。面罩瞬间失去了固定,歪斜地挂在沈默的脸上,边缘处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嘶嘶漏气声。几乎在同一毫秒,床头那台沉寂的、如同沉默守卫般的监护仪,猛地爆发出尖锐、凄厉、足以撕裂耳膜和灵魂的警报声!那声音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凝固的空气,狠狠扎进大脑深处!
屏幕上原本平稳起伏的绿色心率曲线,瞬间变成疯狂的、毫无规律的锯齿,数字如同失控的电梯般急速下坠!旁边显示血氧饱和度(SpO2)的数值栏,更是像遭遇了雪崩,从原本稳定的95%以上,断崖式暴跌!刺眼的、象征着死亡的红色警报灯疯狂地闪烁起来,将整个房间,连同视频里我的脸,都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狱血池般的猩红光芒!
凄厉的警报声如同无形的巨锤,一下下砸在鼓膜上,震得人头皮发麻。视频里的我,却依旧稳稳地站在床边,纹丝不动。我的脸被那疯狂闪烁的、如同地狱探照灯般的红光切割得明暗不定,一半浸在血色里,一半藏在阴影中。嘴角那抹笑容在红光的映照下,扭曲、放大,显得无比狰狞和满足。我甚至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欣赏一场由我亲自导演的、精彩绝伦的戏剧,欣赏着床上那具身体因骤然缺氧而开始出现的、极其细微的、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反抗——那抽搐微弱得如同濒死蝴蝶翅膀的震颤,却真实地存在于高清画面中。我的嘴唇在警报的轰鸣中,清晰地、无声地开合着,哼着那首不成调却欢快得诡异的小曲。那口型,是沈默曾经最喜欢的一首童谣。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一秒,两秒,三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监护仪上的血氧数值如同坠入深渊的流星,无情地跌向那个触目惊心、象征着脑死亡临界点的70%……65%……60%……沈默的身体在屏幕里那微弱的光线下,似乎绷紧了一瞬,胸腔极其微弱地向上挺了一下,随即又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颓然松垮下去,比之前更加沉寂。他的脸色在红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就在那血氧数值即将跌破50%、代表不可逆脑损伤的临界点,那绿色的心率曲线即将彻底拉成一条绝望的、宣告终结的直线的前一刹那——视频里的我,终于动了。
我的手臂以一个极其从容、甚至带着点舞台谢幕般优雅的姿态抬起。食指伸出,指甲修剪得同样完美无瑕。它精准地、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按在了床边那个鲜红的、无比醒目的紧急呼叫按钮上。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急促、穿透力极强的呼叫铃声,瞬间取代了那象征死亡的凄厉警报,以一种更加紧迫、更加不容忽视的姿态,撕裂了房间的死寂,也撕裂了屏幕内外那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时空!
视频画面,就在铃声响起、红光依旧闪烁的瞬间,戛然而止。屏幕陷入一片冰冷的、吞噬一切的蓝黑色。
幽蓝的、如同深海般的光映着我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没有恐惧,没有兴奋,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像一尊被遗弃在时间尽头、覆盖着冰霜的石像。只有瞳孔深处,倒映着屏幕上那点最后残留的蓝光,如同两点幽暗的鬼火。
我缓缓地、无声地转动电脑椅,生锈的转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椅子正对着床上那片在仪器微光中微微起伏的黑暗轮廓。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视频里那惊心动魄的警报声带来的尖锐幻听,耳膜深处仍在嗡嗡作响,如同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
我站起身,赤脚再次踩上冰凉的地板。这一次,每一步都像踩在由自己的心跳铺就的鼓点上,发出沉重而空洞的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我在沈默的枕边坐下,床垫发出轻微的呻吟,向下凹陷。黑暗中,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刚刚触碰过冰冷鼠标的微凉湿意,极其缓慢地、如同羽毛般拂过他的眼睑。
那层薄薄的、脆弱的眼皮,在我指尖冰凉的触碰下,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地……颤动了一下。
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濒死的蝴蝶,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绝望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我的手指,骤然停住了。悬停在那片微微颤抖的皮肤上方,如同即将落下的铡刀。
不这样,我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低沉,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树皮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黑暗的粘稠和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你怎么会……永远这么乖呢指尖的力道不再是轻柔的拂拭,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碾压般的掌控感,重重地压了下去,按在那片微微颤抖的脆弱皮肤上。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象征着反抗的生命之火,彻底地、无情地按灭在永恒的黑暗里。
嘘……我的气息拂过他冰凉得如同大理石的脸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的亲昵,睡吧。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指尖缓缓移开,顺着他的脸颊线条滑下,带着一种占有的意味,最后轻轻落在他搁在纯白被单上的右手。那只手苍白、无力,指节分明却毫无生气,如同博物馆里精心保存的标本。我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他光滑冰凉的指甲边缘。那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的神经,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大脑皮层,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平静。
黑暗中,监护仪幽绿的光芒,如同鬼魅的眼睛,映照着我摩挲他指甲的、带着占有欲的指尖,也映照着他那只被我冰冷手指完全覆盖、掌控的手。那几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在我掌心之下,在那象征生命律动的绿光映衬下,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向内蜷缩了一下。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绝望的深渊里,最后一次,徒劳地搏动。
***
四
窗外的鸟鸣声不知何时变得喧闹起来,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阳光,依旧是那种过滤过的、没有温度的柔和光线,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硬壳的精装书——《神经康复学导论》。书页崭新,几乎没有翻动的痕迹。我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锁定在沈默的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间里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和我刻意放轻的呼吸声。我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守候着猎物最松懈的时刻。
终于,在那片死寂的苍白之中,一丝极其微小的变化出现了。沈默左眼的眼皮,那层薄薄的皮肤,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幅度微小到像一粒尘埃的颤动。紧接着,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又或者仅仅是神经末梢一次无意识的放电,那抽搐停止了。
就是现在!
我像被无形的弹簧弹起,猛地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我冲到床边,俯下身,双手捧住他的脸。我的脸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
默默!你听见我说话了,对不对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意制造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你刚才动了!你的眼睛动了!天哪!默!你听到了!你听到我叫你了!我的手指用力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摩挲着他的脸颊,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强行唤醒。
医生!医生!我猛地转头,朝着门口的方向嘶喊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陈医生!快来人啊!沈默他动了!他的眼睛动了!他有反应了!
走廊里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陈医生和一名值班护士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疑和职业性的紧张。
林女士怎么回事陈医生快步走到床边,迅速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小手电筒。
他动了!刚才他的眼皮动了一下!真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指着沈默的眼睛,语无伦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恰到好处地折射着窗外的光线,显得无比真实,我就在旁边看书,他突然……突然就抽了一下!就那么一下!陈医生,你快看看!是不是……是不是他要醒了
陈医生表情凝重,俯下身,用小手电筒仔细地检查沈默的瞳孔对光反射,又翻开他的眼睑查看。护士则快速检查着床头的监护仪数据。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陈医生翻动沈默眼皮的细微声响。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一种扭曲的兴奋——这场精心导演的戏码,即将迎来它预设的高潮。
几秒钟后,陈医生直起身,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困惑。他看向我,语气尽量温和:林女士,我刚才仔细检查了沈先生的瞳孔反射和意识状态。目前……没有发现明确的意识觉醒迹象。他看到我瞬间煞白的脸色(这倒是真的,因为被打断的愤怒),立刻补充道,不过,你观察到的眼部肌肉抽动,确实可能存在。这可能是神经恢复过程中的一种无意识反射,也可能是肌肉疲劳或刺激引起的微小痉挛……这很难确定是否具有意识层面的意义。
可是……可是我明明看到了……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委屈和失落,肩膀微微垮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林女士,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陈医生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同情,长期照护昏迷患者,家属的心理压力巨大,出现一些……带有强烈期盼的错觉,也是人之常情。你的细心和坚持,我们都看在眼里。请千万不要灰心!沈先生的身体状态在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已经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意识恢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需要时间和耐心。有任何新的发现,请随时叫我们。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和护士低声交代了几句,才转身离开。护士也投来一个充满理解和鼓励的眼神。
门再次关上。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死寂。我脸上那副泫然欲泣、充满希望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岩石。我缓缓地走到窗边,背对着床,撩开纱帘一角。楼下,李婶果然又站在那里,正仰着头,和旁边的张姨激烈地说着什么,手指还不停地指向我家窗户。显然,我刚才那几声激动的叫喊,成功地穿透了玻璃,落入了她们充满窥探欲的耳朵里。
一丝冰冷而满意的笑意,无声地爬上我的嘴角。很好。又一个深情妻子因过度期盼而产生幻觉的故事,很快就会在街坊四邻间流传开来。这比任何刻意的表演都更具说服力。它将我牢牢地钉在模范妻子的十字架上,成为我完美伪装最坚不可摧的一部分。
我放下纱帘,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床上。沈默依旧安静地躺着,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与他毫无关系。只有我知道,在陈医生检查他的眼皮时,他的指尖,在我视线的死角,曾经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
那细微的反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却让潭底的黑暗更加深沉。
我走到护理箱旁,拿出消毒棉片和一把崭新的、锋利的手术剪。阳光透过纱帘,落在冰冷的金属剪刃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看,我对着那片沉寂的苍白,轻声细语,如同情话,阳光这么好,该给你修剪一下头发了。要一直保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我的……永恒标本。
我拿起剪刀,冰冷的金属触碰到他额前温顺的碎发。咔嚓。第一缕黑发无声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