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将军他悔不当初 > 第一章

01
萧远山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擦拭我的弓。
那是我十六岁生辰,他送的礼物。弓身是百年铁木,缠着西域进贡的鲨鱼皮,坚韧却不咯手。他说,这天下,唯有苏念配得上最好的弓。
那时,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可现在,他站在我面前,那光熄了。
阿念。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没抬头,手指抚过冰冷的弓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嗯。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院子里的桂花落了几瓣,香气清冷。
我要娶林婉儿了。
我的手猛地一顿,指尖被弓弦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我终于抬起头看他。他还是那般英俊,眉如墨画,眼若寒星,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可这柄剑,不再为我而锋利。
林家的小姐我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就是那位‘京城第一才女’,你的‘白月光’
白月光三个字,我说得极轻,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不敢直视我,阿念,她……她很柔弱,需要人保护。
我笑了,轻轻地,像风吹过枯叶。是啊,她需要人保护。而我苏念,能陪你策马,能为你开弓,能与你并肩站在沙场上,就是不需要人保护的那个,对吗
我们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二十年。我陪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到如今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我以为,我们会是彼此一生的归宿。
原来,只是我以为。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急切地辩解,只是婉儿她……她不一样。
是啊,不一样。我站起身,将弓挂回墙上,与他那柄长枪并排。它们曾经是战场上最默契的伙伴,如今看来,却无比讽刺。她是温室里的娇花,而我是风沙里长大的野草。花需要精心呵护,草……踩了也就踩了,反正死不了。
我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是我亲手为他雕的,刻着一个念字。他曾发誓,玉佩在,人在。
萧远山,我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你爱她吗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点了点头。嗯。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不是轰然倒塌,而是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好。我说,只有一个字。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干脆。阿念,你……
我成全你。我看着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将军要娶得知心人,我苏念,岂能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恭喜你,萧将军。
我退后一步,对他福了一礼,姿态标准得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之间,两清了。
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眼中的震惊和一丝……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让我觉得可笑。
是你先不要我的,你又有什么资格痛苦
我转身回房,关上门,隔绝了他所有的视线。
靠在门板上,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缓缓滑落在地。
门外,他站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哭。
只是心口那个地方,空了,冷得像塞进了一块万年寒冰。
02
萧远山和林婉儿大婚那日,京城十里红妆,羡煞了旁人。
我没有去。
我递了牌子,称病不出。父亲来看我,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念念,爹知道你委屈。他拍了拍我的背,那萧家小子,是我们看走眼了。
我摇摇头,爹,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傻。
父亲是前朝老将,一生戎马,最是看不得女儿受这等情伤之苦。他气得想提刀去将军府理论,被我拦了下来。
没必要,爹。为一个不爱我的人,丢了我们苏家的脸面,不值当。
我病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高烧不退,整日昏昏沉沉。梦里全是过往的碎片。
我梦见八岁那年,我从树上掉下来,萧远山在下面想接住我,结果两个人滚作一团,他被我压断了胳膊,却还笑着说:还好阿念没事。
我梦见十五岁,我们偷偷溜去围猎,他为了护我,后背被野猪的獠牙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我哭着为他上药,他却反过来安慰我:别哭,阿念一哭,我的伤口就更疼了。
我梦见他出征前夜,握着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下他的名字。阿念,等我回来,就娶你。此生此世,永不相负。
誓言犹在耳边,新人却已入怀。
我烧得糊涂,嘴里一直喊着他的名字。可我知道,那个会为我心疼的人,已经死了。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床边说话。
……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请太医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得像水。
小姐,将军府那边派人传话,说……说不让我们声张。是我的贴身丫鬟绿芜,声音里带着哭腔。
为何
他们怕……怕传出去,说将军始乱终弃,对林夫人的名声不好。
混账!女子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人都要烧没了,还在乎什么名声!去,拿我的帖子,立刻去宫里请张太医!
我努力想睁开眼,看看那个为我打抱不平的女子是谁,眼皮却重得像有千斤。
后来,我才知道,是安阳郡主。她是我幼时手帕交,只是后来她随父镇守南疆,我们便断了联系。这次她回京,听闻我的事,立刻就赶了过来。
张太医的药很苦,但很管用。
我醒来时,已是三天后。
安阳坐在我床边,见我睁眼,又惊又喜。阿念!你终于醒了!
我看着她,扯了扯嘴角,让你见笑了。
说什么傻话!她眼圈一红,是我回来晚了。否则,我定要搅得他萧远山不得安宁!
我摇摇头,算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身上的烧退了,心里的火,也该灭了。
大病一场,像是扒了一层皮,人也清醒了许多。
我让人把我房间里,所有和萧远山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那张弓,那支他送我的发簪,那些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给我当玩意儿的小石头……
绿芜一边收一边哭。
我却很平静。
扔了吧。我说。
小姐……
不扔也行,烧了。
最后,那些东西被装进一个箱子,锁了起来,堆在了库房最深的角落。
眼不见,心不烦。
一个月后,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安阳约我出门散心。
马车行至朱雀街,远远地,就看见将军府的马车迎面驶来。
安-阳想让车夫避开,我却说:不必。
两车交汇,终究是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萧远山那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他瘦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看到我,他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阿念。
我没应声,目光越过他,看到了他身边的林婉儿。
她确实很美,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她怯怯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这位就是苏姐姐吧她柔柔开口,夫君时常提起你呢。
我心中冷笑。提起我什么提起我是如何被他抛弃的吗
林夫人。我淡淡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萧远山的目光一直锁在我脸上,你……身体好些了吗
劳将军挂心,死不了。我语气疏离。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林婉儿见状,立刻柔声细语地打圆场:苏姐姐说笑了。夫君也是关心你。听闻姐姐前些日子病了,我们本想去探望,又怕打扰姐姐静养。
真是滴水不漏。
我懒得和她虚与委蛇。
安阳,我们走吧。我对安阳说。
好。
车夫扬鞭,马车缓缓启动。
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我听见萧远山急切地喊了一声:阿念!
我没有回头。
萧远山,从你决定娶她的那一刻起,你的阿念,就已经死了。
03
日子像流水一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开始跟着父亲,学习处理家中庶务,偶尔去城外的军营,看父亲操练兵马。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没多问,只是请了最好的师傅,教我兵法谋略。
苏家的枪法,我从小就练。只是以前,是为了能和萧远山并肩。现在,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填得满满的,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胡思乱想的空隙。
京城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渐渐平息了。人们总是健忘的,新的话题很快就取代了旧的。比如,镇北将军和他的新婚夫人,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般琴瑟和鸣。
听安阳说,林婉儿自小娇生惯养,受不得半点委屈。而萧远山是武将,常年军旅生涯,性子难免粗粝。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有一次,萧远山在军中议事晚归,林婉儿便哭哭啼啼,说他不在乎自己。萧远山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安慰,两人大吵一架。
还有一次,宫中设宴,别家夫人都对军国大事侃侃而谈,唯有林婉儿,只知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在那些贵妇圈里,显得格格不入。萧远山觉得失了颜面,回家后又是一场冷战。
这些事,安阳当笑话一样说给我听。
我只是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他过得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了。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各自安好,再无交集。
直到边关急报传来——北蛮大举入侵,连破三城,兵锋直指京城。
朝野震动。
皇上下令,命镇北将军萧远山为帅,即刻领兵十万,奔赴北境,抵御外敌。
出征前一日,将军府的管家,竟亲自登了我苏家的门。
他送来了一封信。
是萧远山写给我的。
我没有接。
拿回去吧。我说,我与你家将军,早已无话可说。
管家一脸为难,苏小姐,将军说,您务必要看。这是……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我心中冷笑,又是这套。
我接过信,当着管家的面,连信封都没拆,直接扔进了火盆里。
信纸遇到火舌,瞬间蜷曲,变黑,化为灰烬。就像我那段死去的感情。
管家惊得目瞪口呆。
告诉萧远山,我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一字一句道,祝他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或者,马革裹尸,得偿所愿。
管家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知道我的话有多狠。
可我的心,比我的话,更狠。
第二日,大军开拔。
我没有去送行。
我登上城楼,远远地看着那支黑色的铁甲洪流,朝着北方的地平线,滚滚而去。
风吹起我的衣袂,猎猎作响。
我看到那个骑在马上、身披铠甲的熟悉身影。他似乎有所感应,猛地回头,朝我这个方向望来。
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我没有躲,也没有挥手。
我们就这样,隔着千军万马,隔着万丈尘寰,遥遥相望。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
我转身,走下城楼。
萧远山,你守护你的家国天下。
我,也要去找我的战场了。
04
萧远山走后三个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北境。
父亲起初是不同意的,他怕我一个女儿家,在战场上会有危险。
爹,我跪在他面前,女儿心意已决。京城困不住我,这四方宅院,更不是我的归宿。与其在这里郁郁而终,不如去战场上,为自己挣一个前程。
我告诉他,我不想再做任何人的附庸,不想我的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个男人身上。我想做苏念,只做苏念自己。
父亲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和他年轻时一样的火焰。
最终,他点头了。
去吧。他说,我苏家的女儿,本就该是翱翔于九天的雄鹰,而不是困于笼中的金丝雀。爹不求你建功立业,只求你,平安回来。
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女儿,定不负父亲所托。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带了绿芜,悄悄地离开了京城。
我们没有走官道,而是选择了更艰苦的商路。一路向北,风餐露宿。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景象越是荒凉。
我看到了流离失所的百姓,看到了被战火焚毁的村庄。
战争的残酷,远比书本上描写的,要真实百倍,惨烈百倍。
一个月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北境最大的军事要塞——雁门关。
萧远山的大军,就驻扎在这里。
我没有去投奔他。
我用父亲的旧部关系,隐去了女子身份,化名苏念之,在雁门关西侧的斥候营,当了一名最普通的斥候。
斥候是军中最危险的兵种,深入敌后,刺探军情,九死一生。
但我不在乎。
越是危险,越能让我忘记过去。
斥候营的日子,很苦。
每日的操练,能把人累得脱层皮。吃的也是最粗糙的干粮。睡的是几十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
绿芜心疼得直掉眼泪,劝我回去。
我却甘之如饴。
身体上的疲惫,能最大程度地麻痹心里的痛苦。
我的骑术和箭术,本就是军中顶尖。很快,我就在斥候营里,脱颖而出。
我杀过人。
第一次杀人时,我吐得昏天暗地。那是一个北蛮的哨兵,他的血,温热地溅在我的脸上。
但慢慢地,我习惯了。
在战场上,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仁慈,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我变得沉默寡言,眼神也越来越冷。身上的杀气,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营里的兄弟们都叫我冷面阎王,说我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不知道,我曾经也是一个会对着心上人,笑靥如花的少女。
我偶尔会听到关于萧远山的消息。
他打了几场胜仗,稳定了战局,将北蛮人挡在了雁门关外。
他治军严明,身先士卒,在军中威望极高。
他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镇北将军。
只是,听说他过得并不好。
他似乎一直在找一个人。
他派人寻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有找到。
我知道他在找谁。
可我,不想被他找到。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明明在同一个地方,却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一天。
05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我奉命带领一支十人小队,潜入敌后,烧毁他们的粮草。
任务很成功。
但在撤退的路上,我们遭遇了北蛮的狼骑兵。
那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我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为了掩护我,副尉拼死抱住了一个北蛮将领,被乱刀砍死。
我双眼血红,疯了一样地射出手里所有的箭。
最后,我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人。
而我,也被数倍于我的敌人,团团围住。
我背靠着一棵枯树,握紧了手里的短刀。
我知道,我今日,怕是回不去了。
也好。
死在战场上,总比死在后宅的病床上,要痛快得多。
就在我准备引颈自刎时,远处突然传来了震天的马蹄声。
一支玄甲骑兵,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风雪,朝着我这个方向,席卷而来。
为首的那个人,身披玄铁重甲,手持一杆长枪,宛如天神下凡。
是萧远山。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不及细想,因为他已经冲入了敌阵。
他的枪法,比以往更加凌厉,更加霸道。长枪所到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他杀出一条血路,径直冲到了我的面前。
上马!他朝我伸出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愣住了。
风雪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心。
发什么呆!他怒吼道,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来,扔到了他的马背上。
我撞进一个坚硬而冰冷的怀抱。
熟悉的龙涎香,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将我包围。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了。
坐稳了!
他低喝一声,调转马头,带着我,再次杀入重围。
我伏在他的背上,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
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带着我,在围场上,纵马驰骋。
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甩掉了追兵。
他找到一个背风的山洞,将我放了下来。
我腿一软,差点摔倒。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你受伤了
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胳膊,我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
别碰我!
他愣住了,手僵在半空中。
山洞里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着我们两个人的脸。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在我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你……他的声音在发抖,你是谁
我摘下头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雪水,露出了我的真容。
斥候营,苏念之。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见过萧将军。
06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萧远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阿……阿念
他试探着,叫出这个他曾在午夜梦回,念了千遍万遍的名字。
我没有应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真的是你他向前一步,想要抓住我,声音里带着狂喜和失而复得的颤抖,阿念!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碰触。
将军认错人了。我语气冰冷,我叫苏念之。
不!你就是阿念!他固执地看着我,目光灼灼,你的眼睛,你的眉毛,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臂上一道浅浅的疤痕上。
那是小时候,为了给他摘树上的野果,被树枝划伤的。
还有这里,他的声音更哑了,这道疤,是我亲手为你包扎的。你忘了吗
我怎么会忘。
可记得,又有什么用
那又如何我讥讽地勾起嘴角,萧将军记性真好。不过,我劝将军还是忘了的好。毕竟,我现在只是你手下一个无名小卒,高攀不上。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脸上的狂喜,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阿念,对不起。他低声说,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竟显得有些卑微,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别不认我,好不好
我没有不认你。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你是我萧远山将军,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怎么敢不认
我刻意加重了将军两个字。
每一次,都像是在提醒他,我们之间,早已隔了云泥之别。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已经红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上战场这太危险了!
这就不劳将军费心了。我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苏念之的命,还轮不到将军来操心。
苏念之,苏念之……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原来,你连名字都不要了。你是有多恨我
恨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将军想多了。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力气的。对你,我不配,也不想。
我累了。
不想再和他多说一个字。
我走到篝火边坐下,拿出怀里的干粮,小口小口地啃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用一种我看不懂的,混杂着痛苦、悔恨、和浓烈爱意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视若无睹。
这个山洞很小,小到只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千山,隔着万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07
天亮后,风雪停了。
我们回到了雁门关。
萧远山没有声张我的身份,只是将我从斥候营,调到了他的中军大帐,做了一名亲卫。
我知道,他是想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保护我。
可我,不需要他的保护。
我几次三番地提出,要回调斥候营,都被他以军令如山为由,驳回了。
我便不再说话。
在中军大帐的日子,比在斥候营,要清闲得多。
我每日的工作,就是跟在萧远山身后,听他与众将领议事,看他处理军务。
我们离得很近,却又很远。
他时常会看着我发呆,眼神里的情绪,复杂得像一张网,要把我牢牢困住。
而我,始终面无表情。
他问我,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我说,托将军的福,还活着。
他问我,为什么不回他的信。
我说,一个要死的人,写来的遗书,不看也罢。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上满是挫败和痛苦。
我看着他难受,心里竟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麻木的荒芜。
军中的将士们,都对我这个新来的亲卫,感到好奇。
一个看起来文弱的少年,没有任何战功,却能被将军如此看重,整日带在身边。
他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猜测我是不是将军的什么远房亲戚。
萧远山听到了,没有解释,只是下令,谁再敢在背后嚼舌根,军法处置。
于是,再没人敢多说一句。
他们看我的眼神,也从好奇,变成了敬畏。
只有我知道,这份敬畏背后,是那个男人,笨拙而又霸道的维护。
可我,不稀罕。
有一天,京城来了信。
是林婉儿写给他的。厚厚的一沓,字里行间,都是诉说思念之苦,和抱怨京中生活的乏味。
信的最后,她说,她已经有了身孕。
萧远山看完信,枯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眼下的乌青更重了。
他叫我进去。
阿念,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她怀孕了。
恭喜将军。我面无表情地拱手,要当父亲了。
我……不高兴。他看着我,眼神痛苦得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一点也不高兴。阿念,我的心里,只有你。
是吗我冷笑一声,将军的心,可真是博爱。既能装着林夫人,还能腾出地方装着我这个前尘旧人。只可惜,我苏念,有洁癖。别人用过的东西,我嫌脏。
阿念!他猛地站起身,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放手!我挣扎着。
我不放!他双眼赤红,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苏念,你听着!我当初,是猪油蒙了心!我以为婉儿的温柔娴雅,才是我想要的。可我错了!大错特错!直到你消失,我才发现,我根本离不开你!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生不如死!
你以为我过得很好吗我终于忍不住,朝他吼了出来,萧远山!你知不知道,你大婚那日,我躺在床上,烧得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是怎么从京城,走到这雁门关的!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时,吐了多久!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积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他慌了。
他松开我的手,想要为我擦眼泪,却被我狠狠地拍开。
别碰我!我哭着说,你没资格!
他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对不起……阿念……对不起……
他只会说这三个字。
可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对不起。
08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萧远山陷入了更深的僵局。
他不再试图和我说话,只是用更沉重,更压抑的目光,追随着我。
而我,则把他当成一团空气。
战事,在短暂的平息后,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北蛮换了新的主帅,是个叫拓跋宏的年轻人。此人骁勇善战,且诡计多端,几次三番,都让我军吃了不小的亏。
军中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一日,斥候来报,说发现一支北蛮的运粮队,防守薄弱,正是我们偷袭的好机会。
众将领都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有我,觉得不对劲。
将军,我在军事会议上,第一次主动开口,我觉得,这是个圈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一个副将嗤笑一声,苏亲卫,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兵法这明明是天赐良机!
拓跋宏不是蠢货。我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萧远山,他故意让我们吃了几次小亏,就是为了让我们急于求成,放松警惕。这次的运粮队,防守如此薄弱,就像是故意摆在我们面前的诱饵。
那依你之见呢萧远山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
将计就计。我说,派一支小股部队,佯装偷袭。主力部队,则在他们可能设伏的地方,反设埋伏。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的话,让在场所有将领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亲卫,竟能说出如此大胆而周密的计划。
萧远山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一拍桌子。
好!就按苏亲卫说的办!
那一战,我们大获全胜。
不仅全歼了敌人的伏兵,还缴获了大量的粮草辎重。
我一战成名。
军中的将士们,再看我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轻视,只剩下敬佩。
他们不再叫我苏亲卫,而是改口叫我苏参军。
萧远山在庆功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为我倒了一杯酒。
苏参军,这一杯,我敬你。
我没有接。
将军客气了。我淡淡道,为将军分忧,是属下分内之事。
他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宴会结束后,他叫住了我。
阿念,他走到我面前,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将军喝多了。我垂下眼眸。
我没喝多!他抓住我的肩膀,强迫我看着他,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否则,你不会在那种时候,站出来为我分忧!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我是在乎这十万将士的性命。我冷冷地打断他,我不想看到他们,因为主帅的错误决策,而白白送死。
你……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将军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告退了。
我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苏念!他在我身后,近乎咆哮地喊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告诉我!只要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要你死,你愿意吗
我听到他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然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有再等他的回答,迈开步子,消失在夜色里。
萧远山,你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你只是,想求一个心安理得罢了。
09
日子在压抑的对峙和胶着的战事中一天天过去。
拓跋宏吃了上次的亏,变得更加谨慎。两军在雁门关下,形成对峙之势,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种对峙,最是磨人。
军中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
萧远山的话,变得更少了。他整日整日地待在帅帐里,研究地图,推演战局,常常彻夜不眠。
我知道,他压力很大。
来自朝廷的压力,来自战场的压力,还有……来自我的压力。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唐和疲惫。
我看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恨他,怨他。
可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又……忍不住会心疼。
我痛恨自己的这点心软。
这天夜里,我又一次在帅帐里,看到他趴在地图上睡着了。
手里还握着一支笔。
夜深了,天气很冷。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一件披风,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却突然醒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阿念。他看着我,眼神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我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握得更紧。
别走。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乞求。
我没有再挣扎。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摇曳的烛光下,静静地对视着。
阿念,他许久才开口,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许。
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说他小时候,有多顽劣。
说他第一次上战场,有多害怕。
说他娶了林婉儿之后,过得有多不快乐。
她很好。他说,温柔,善良,美丽。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阿念,我的心是空的。
她不懂我。她不懂我为何要整日待在军营,不懂我为何对那些兵器比对她还要亲近。她只想要一个能陪她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夫君。可我不是。
我只有在你身边,才觉得安心。他看着我,目光专注而深情,只有你,才是我骨血里,分割不开的那一部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说完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
说完了,就放手吧。
他的手,一点点地松开了。
我转身,向帐外走去。
阿念!他在我身后,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
等这场仗打完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回京,就去请罪。我会和林婉儿和离。然后,我什么都不要了,官职,爵位,我全都不要了。我跟你走,你去哪,我就去哪。好不好
我的心,猛地一颤。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就要回头,就要点头。
可我终究,还是忍住了。
萧远山,我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太晚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一个林婉儿。
还隔着我死去的爱情,和我那颗,再也无法为他跳动的心。
10
决战,终究还是来了。
在一个黎明。
北蛮人倾巢而出,像黑色的潮水,涌向了雁门关。
震天的战鼓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萧远山一身重甲,站在城楼上,面色冷峻。
将士们!他拔出长剑,直指苍穹,我们身后,就是父母妻儿,就是大好河山!今日一战,有进无退!杀!
杀!杀!杀!
十万将士,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北蛮人像疯了一样,不计伤亡地,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城墙。
云梯,冲车,投石机……
各种攻城器械,轮番上阵。
城墙上,滚石,擂木,金汁……
所有能用的防御手段,都用上了。
鲜血,染红了城墙。
尸体,堆积如山。
整个雁门关,变成了一座巨大的人间炼狱。
我手持长弓,站在萧远山身边。
我的任务,是射杀敌方的将领和旗手。
我的每一箭,都精准无比。
箭出,必有一名敌人应声倒下。
萧远山一直在我身边,他手中的长枪,像一条翻飞的墨龙,收割着所有敢于靠近我们的敌人。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可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
从清晨,到黄昏。
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
就在这时,城门处,传来一声巨响。
北蛮人,用一根巨大的攻城槌,撞开了城门!
不好!萧远山脸色一变,城门破了!
将军!我去!一个副将红着眼睛,提刀就要冲下去。
来不及了!萧远山一把拉住他,传我命令!所有人,准备巷战!
北蛮人像潮水一样,从城门的缺口处,涌了进来。
守城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道防线。
刀光剑影,喊杀震天。
我和萧远山,也加入了战团。
我不再用弓,而是拔出了腰间的短刀。
苏家的刀法,轻盈而狠厉,招招致命。
一个北蛮士兵,嚎叫着向我扑来。
我侧身躲过,手腕一翻,短刀便没入了他的咽喉。
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脸。
我甚至来不及擦一下,就迎向了下一个敌人。
我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我只知道,我的手臂,已经酸得快要抬不起来了。
我的身上,也添了无数道伤口。
就在我体力不支,动作稍稍慢了一拍的时候,一把弯刀,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朝我的心口,捅了过来。
我瞳孔一缩,想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我只听到一声闷哼。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睁开眼,看到萧远山,挡在了我的面前。
那把弯刀,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左肩。
萧远山!我失声尖叫。
他回头,对我虚弱地一笑,阿念,别怕。
然后,他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握紧长枪,将那个偷袭我的北蛮士兵,捅了个对穿。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我连忙抱住他。
萧远山!你怎么样!你别吓我!我慌得六神无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没事……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还在努力地,对我微笑,阿念……你……你终于肯为我哭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军医!
我想要扶他起来,可他太重了。
而周围,依旧是数不清的敌人。
没用的……他摇摇头,鲜血从他的嘴角,不断地涌出,阿念……听我说……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我的手。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放开了你的手……
如果有来生……换我……换我来等你……好不好……
他的手,从我的掌心,无力地滑落。
他的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不——!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那一刻,天崩地裂。
11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人已经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
小姐!你醒了!绿芜扑到我床边,喜极而泣。
我茫然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
这里不是军营。
我们在哪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们在安阳郡主的别院。绿芜说,小姐,你都昏迷七天了。
七天……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
别动!绿芜连忙按住我,大夫说你失血过多,又受了风寒,需要静养。
我躺回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那一日的血腥和惨烈,那个男人倒在我怀里,冰冷的触感,瞬间涌了上来。
我的心,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他呢我问,声音在发抖,萧远山呢他怎么样了
绿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低下头,不敢看我。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是不是……我不敢说出那个字。
绿芜的眼泪,掉了下来。
将军他……他……
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可我已经明白了。
我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入鬓角。
原来,心死,是这种感觉。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不欲生。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麻木。
绿芜告诉我,那一战,我们胜了。
拓跋宏被斩于阵前,北蛮大军溃败,十年之内,再无力南下。
雁门关,守住了。
而我,是在战场上,被安阳郡主的人找到的。
那时,我抱着萧远山的尸体,已经哭晕了过去。
安阳郡主正好奉皇命,前来犒军,便将我带回了她的别院,好生照料。
小姐,绿芜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将军的灵柩,已经运回京城了。皇上追封他为‘武安王’,谥号‘忠烈’,以国礼下葬。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林夫人……林夫人她,听闻将军的死讯,悲伤过度,动了胎气,小产了。
我依旧,无动于衷。
那些人,那些事,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与我再无干系。
我在床上,又躺了半个月。
身体,在一天天好转。
心,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我常常会做梦。
梦里,萧远山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他站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笑着朝我伸出手。
阿念,过来。
我朝他走过去,可我们之间,总也走不完。
我一急,就醒了。
醒来,只有冰冷的枕头,和满脸的泪水。
安阳来看过我几次。
她什么也没劝,只是静静地陪我坐着。
她知道,任何语言,在真正的悲痛面前,都是苍白的。
一个月后,我终于能下床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祭拜他。
他的墓,在京城西郊的皇家陵园。
规格很高,很气派。
我穿着一身素衣,独自一人,站在他的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大齐武安忠烈王萧公远山之墓。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哭。
眼泪,早在那一日,就流干了。
我只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佩。
那是他曾经送我的,一对中的一个。
上面刻着一个山字。
而我身上,一直带着另一个,刻着念字的。
山与念。
远山与苏念。
我把那块山字玉佩,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墓碑前。
然后,我解下了我腰间那块念字玉佩。
我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
萧远山,我对着墓碑,轻声说,你不是说,下辈子,换你来等我吗
好,我答应你。
只是,下辈子,你一定要早点来。不要再让我,等那么久了。
还有,不要再认错人了。
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他的回应。
我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陵园。
没有回头。
12
我没有回苏家。
我向安阳辞行,告诉她,我想去江南走走。
安阳知道我心意已决,没有多加挽留,只是给了我一大笔银票,和几个得力的护卫。
阿念,她拉着我的手,眼眶泛红,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点点头,我会的。
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我带着绿芜,一路南下。
江南的风景,果然和北方,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风沙,没有萧索。
只有小桥流水,和风细雨,吴侬软语。
我找了一个安静的水乡小镇,定居了下来。
我买下了一座小小的宅院,院子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日子,过得平淡而宁静。
我不再碰刀枪,也不再想那些金戈铁马的过往。
我学着江南的女子,养花,刺绣,听曲,看书。
我努力地,想把自己,活成一个普通人。
可是,我知道,我不是。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颗空了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我会拿出那块念字玉佩,在指尖,反复摩挲。
冰冷的触感,能让我的心,稍稍安定一些。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一晃,三年过去了。
我的心,似乎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在这个江南小镇,了此残生。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是林婉儿。
她比三年前,憔悴了许多。
曾经的京城第一才女,如今,也只是一个风霜满面的普通妇人。
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神复杂。
苏……苏小姐。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放下剪刀,看着她,淡淡道:林夫人,有何贵干
她走进院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我不是什么林夫人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和离了。
我有些意外,但没有说话。
他死后,萧家……就败了。她说,树倒猢狲散。那些曾经巴结我们的人,都换了一副嘴脸。我一个寡妇,带着一个……一个不是他的孩子,在京城,根本活不下去。
我心中一动,不是他的孩子
她点点头,脸上满是悔恨,是……是我和别人的。在他出征后,我耐不住寂寞……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想做什么我问。
我想把这个,还给你。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
打开,里面是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是我当年,扔进火盆里的那封信。
这是……我愣住了。
他……他后来又从火盆里,把它捡了出来。林婉儿说,虽然烧毁了边角,但里面的内容,还能看清。
他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直到……直到他的遗物,被送回来。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接过那封信,慢慢地,打开。
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阿念,吾妻。
信的开头,只有这四个字。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说,他这一生,只认你一个妻子。林婉-儿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他说,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好好活着。
他说,如果他回不来了,就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苏小姐,是我对不起你们。她站起身,对我深深一拜,是我……毁了你们。
我握着那封信,泪如雨下。
原来,他不是不爱。
只是,明白得太晚。
萧远山,萧远山……
你这个傻瓜。
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13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京城。
不是为了谁,只是觉得,江南虽好,却不是我的归宿。
我的根,还在这里。
我回到了苏府。
父亲见到我,老泪纵横。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抱着我,不停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的人生,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物是人非。
安阳已经嫁人,夫君是当朝太子。她如今,是太子妃了。
她见到我,依旧像从前一样亲近。
我们时常会在一起,说说话。
只是,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名字。
我知道,那是我心底,最深的一道疤。
也是她心中,一个永远的遗憾。
又是一年秋天。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香气,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
我坐在树下,手里,握着那块念字玉佩,和那封,失而复得的信。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站在不远处,笑着,朝我伸出手。
阿念,我来接你了。
我笑了。
眼角,却有泪滑落。
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幻觉。
可我,愿意沉溺在这个幻觉里。
萧远山,我轻声说,我还在等你。
这一次,我哪也不去了。
我就在这里,等你,带我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