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蜷缩在海岸的褶皱里,像一片被海水泡得发白、又被烈日晒得干裂的鱼鳞。海风常年卷着咸腥气,钻进每一道墙缝,渗进每一寸木头,把低矮的茅草屋顶压得更弯。阿海家的院子,就在村子最东头,紧挨着那片喧闹不休、暗藏凶险的墨蓝色大海。泥墙斑驳,露出里面枯黄的草筋,篱笆也歪斜着,院里堆着渔网、破损的浮漂和几根被海浪磨得光滑的旧船木,散乱得如同退潮后遗留在滩涂上的垃圾。
灶房里冷锅冷灶,弥漫着隔夜鱼腥和潮湿木头混合的霉味儿。五岁的小鱼光着脚丫,坐在门槛上,小手里捏着一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他黑亮的眼睛望着院门方向,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泪痕。爹天不亮就跟着村里其他汉子出海了,风浪大,这一去不知又要几天。隔壁王嫂子家飘来饭菜的香气,小鱼抽了抽鼻子,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但他只是把饼子捏得更紧了些。
吱呀一声,破旧的院门被推开。阿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魁梧的身躯被疲惫压得微驼,像一张被风浪蹂躏过的旧帆。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肩上扛着分量不轻的渔获,湿透的粗布短褂紧贴着精壮的肌肉,往下滴着水珠。
爹!小鱼眼睛一亮,扔掉饼子,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紧紧抱住阿海湿漉漉、沾满鱼腥的腿,小脸贴在上面蹭着。
哎,我的小鱼崽!阿海的声音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却瞬间被一种柔软的暖意包裹。他放下渔获,大手在小鱼刺猬似的短发上用力揉了揉,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塞进小鱼手里,喏,麦芽糖,镇子上买的。
小鱼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剥开油纸,金黄的糖块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他珍惜地舔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阿海看着儿子,心底那点被风浪掏空的力气,似乎又被这小小的满足感填满了些。他弯腰收拾渔获,动作麻利。突然,他目光一凝。在院墙根最潮湿的阴影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黑影,几乎与泥地融为一体。阿海走近几步,那黑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楚的呜咽。是只瘦骨嶙峋的小狗崽,浑身湿透的纯黑色皮毛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一条后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伤口糊满了黑泥和暗红的血痂,眼睛半闭着,气若游丝。
爹,是狗!小鱼也凑了过来,蹲在阿海脚边,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着那团瑟瑟发抖的小东西。麦芽糖的甜味似乎都被眼前的景象冲淡了。
阿海没说话,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小狗伤口周围的泥污,那狰狞的撕裂伤露了出来,深可见骨。他眉头紧锁,叹了口气。这年头,人活着都难。他站起身,准备去灶房烧点热水。
爹……小鱼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轻轻拽住阿海的裤脚,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巴巴地望着那只垂死的小黑狗,它好可怜……它要死了吗
阿海脚步顿住,低头看看儿子,又看看墙根那微弱起伏的小小身躯。那双黑亮的、充满祈求的童稚眼睛,像钩子一样,把他心里那点犹豫和现实的冰冷都钩散了。他沉默片刻,弯腰,用那双能降服风浪的大手,极其轻柔地将那团冰冷颤抖的小生命捧了起来。
打盆水来,小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小鱼立刻破涕为笑,脆生生应着,迈着小短腿飞快地跑去灶房。
温水洗去泥污,露出黑缎子般的皮毛。阿海找出干净的旧布条,笨拙却异常仔细地替它包扎好断腿。小鱼一直趴在旁边,屏着呼吸看着,小手想帮忙又怕弄疼它。当阿海把捣碎的鱼糜混着一点温水,小心地喂到那小狗嘴边时,小狗虚弱地伸出小舌头舔舐着,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活了!爹,它活了!小鱼兴奋地拍着小手,围着阿海蹦跳。
阿海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像阴霾天空裂开的一道细缝:嗯,活了。以后,它就是咱家看院子的了。
它有名字吗小鱼歪着头问。
你给取一个。
小鱼看着小狗油亮的黑毛,大眼睛转了转:叫黑蛋!爹,它黑乎乎的,又结实得像石头蛋子!就叫黑蛋!
黑蛋……阿海咀嚼着这个朴拙又充满生气的名字,点点头,好,就叫黑蛋。
黑蛋在阿海家扎下了根。它似乎天生就懂得谁是它的救命恩人,对阿海敬畏而驯服。而对小鱼,则展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毫无保留的忠诚与依恋。小鱼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小小的身影,拖着一条还不太利索的腿,像一条甩不掉的小黑影子。
小鱼光脚在沙滩上疯跑,追逐退去的浪花,黑蛋就在他脚边打转,兴奋地吠叫,追逐着小鱼扬起的细沙。小鱼蹲在退潮的礁石缝里,用小木棍专注地掏着小螃蟹,黑蛋就安静地趴在一旁,湿漉漉的黑鼻子警惕地嗅着风,守护着小主人的安全。当小鱼累了,蜷在阿海破旧的渔网堆里打盹时,黑蛋必定紧紧挨着他,小小的身体蜷成一个温暖的毛团,像一道忠诚的屏障。
日子在咸涩的海风与单调的潮汐声中流逝。黑蛋的腿伤渐渐长好,虽然奔跑时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跛,但它像吹了气似的,骨架舒展开来,皮毛日益油亮光滑,在阳光下泛着黑缎般的光泽。它的体型长得飞快,远超寻常的土狗,四肢修长有力,吻部也显得更尖削。偶尔,当它在院门口警戒,朝着陌生方向凝视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会掠过一丝不属于家犬的、深邃而警觉的光芒。
村人偶尔见到,会啧啧称奇:阿海家这狗崽子,长得可真俊,有股子说不出的精神头,看家是把好手!
阿海只是笑笑,粗糙的大手揉揉黑蛋结实宽阔的脊背。他不管它是什么,只知道它和小鱼好,能看家护院,这就够了。黑蛋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亲昵地用脑袋蹭着阿海的手心,那点异样的野性瞬间被温顺取代。
这天清晨,阿海又和村里的汉子们驾船出海了。风不大,但天色有些阴沉,预示着未知的波涛。小鱼醒来,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扒着灶房冰冷的锅沿看了看,里面空空如也。隔壁王嫂子家飘来的饭菜香更浓了。小鱼咽了口唾沫,想起爹临走时的话:要是饿了,去海边礁石缝里摸点螺,或者…去后山边边上,找点能吃的野菜叶子回来,小心点,别走远。
小鱼决定去后山。他挎上爹给他编的小小藤条篮子,里面放着一把生锈的小铲子。
黑蛋!走!他朝院角唤了一声。
黑影一闪,黑蛋矫健地跃到他身边,尾巴欢快地摇动,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小主人。一人一狗,沿着村后那条被踩得发白的小径,向着林木渐深的山脚走去。
后山边缘,野菜其实不多,小鱼和黑蛋不知不觉就比平时走得远了些。树木渐渐高大茂密,遮住了阴沉的天光,林子里显得幽暗潮湿。脚下松软的腐叶层散发着泥土和朽木的气息。小鱼低着头,专注地用小铲子挖着几株刚发现的嫩蕨菜,黑蛋则在他周围嗅来嗅去,耳朵警觉地转动着,捕捉着林间细微的声响。
沙沙……沙沙……
一种不同于风吹树叶的、缓慢而粘腻的摩擦声,从侧前方的灌木丛后传来。黑蛋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油亮的黑毛根根竖立,喉咙深处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声,死死盯住那片晃动的灌木丛。
小鱼抬起头,顺着黑蛋警戒的方向望去。他的眼睛瞬间因极度的恐惧而睁圆,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一条足有成人胳膊粗的斑斓毒蛇,正从灌木丛中缓缓游出!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冰冷的竖瞳锁定了他,猩红的信子飞快吞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那鲜艳而诡异的环状花纹,在幽暗的光线下像死亡的邀请函。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小鱼。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逃跑,双腿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脏兮兮的小脸无声滑落。
毒蛇的头颈猛地向后一缩,那是进攻的前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嗷呜——!
黑蛋发出一声绝不似犬吠的、充满原始野性的咆哮,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凶悍,箭一般射向毒蛇!它没有扑向蛇头,而是精准地一口咬向毒蛇即将弹射而出的七寸下方!毒蛇的反应同样快如闪电,蛇头猛地一甩,尖锐的毒牙险险擦过黑蛋的颈侧,同时粗壮的身体猛地一卷,死死缠住了黑蛋的前半身!
一场原始而残酷的生死搏杀骤然爆发!
毒蛇收紧绞杀的力量,鳞片摩擦着黑蛋的皮毛,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黑蛋发出痛苦的闷哼,却死死咬住蛇身不松口,强健的后腿疯狂蹬踹着地面,带起一片片泥土和腐叶。它锋利的牙齿深深嵌入蛇肉,蛇血涌出,染红了它黑色的唇吻和胸前的皮毛。蛇身疯狂地扭动、拍打,抽打在树干和地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黑蛋被勒得呼吸困难,琥珀色的眼睛因充血而赤红,却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小鱼被这血腥恐怖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终于哇的一声哭喊出来,本能地转身就跑。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离那可怕的战场越远越好。他跌跌撞撞,哭喊着爹!爹!,小小的身影在陌生的林木间像只没头苍蝇般乱窜,完全迷失了方向。恐惧抽干了他的力气,他不知跑了多久,脚下一绊,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藤篮和小铲子飞了出去。膝盖和手掌火辣辣地疼,但更深的恐惧淹没了他。他趴在冰冷的、散发着腐叶气息的地上,放声大哭,小小的身体因极度的惊吓和疲惫而剧烈抽搐着。
不知哭了多久,抽噎声渐渐微弱。小鱼筋疲力尽地翻了个身,茫然地望着头顶被高大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阴沉天空。就在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身边时,他忽然停住了。就在他刚才摔倒、小手按下去的地方,一株植物的样子有点特别。
几片掌状的复叶,翠绿欲滴,叶柄修长,在叶片簇拥的中心,挺立着一根细细的茎,顶端结着一小簇鲜艳欲滴的、如同红宝石般的小果子!
小鱼呆呆地看着那簇红果,暂时忘记了恐惧。他记得爹好像说过,山里有些好看的红果子有毒,不能碰。可这果子……红得真好看。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熟悉的呼喊声,穿透林间的寂静。
小鱼——!小鱼崽——!你在哪儿啊——!
是爹的声音!还有村里其他人的声音!
爹!爹!我在这里!小鱼猛地坐起,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回应。
呼喊声迅速由远及近,带着焦急和狂喜。枝叶被粗暴地拨开,阿海魁梧的身影第一个冲了出来!他脸色煞白,头发凌乱,衣服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看到坐在地上、哭得小脸花猫似的小鱼,阿海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是扑跪下去,一把将儿子死死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让小鱼喘不过气,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
我的小鱼崽!吓死爹了!吓死爹了!阿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抚摸着小鱼的头和后背,检查着他身上是否有伤。
村里同来的几个汉子——张伯、李叔也围了上来,都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把我们找疯了!张伯抹了把额头的汗。
李叔心有余悸:这林子深处,可是有大家伙的!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小鱼在父亲怀里抽噎着,指着自己刚才摔倒的地方,断断续续地说:爹……红果果……有毒吗
众人的目光这才顺着他的小手,聚焦到那株翠叶红果的植物上。
张伯离得最近,他疑惑地咦了一声,凑近仔细看了看那掌状的复叶,又小心翼翼地拨开旁边的杂草,露出埋在腐叶下、连接着那簇红果的细茎。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瞬间瞪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老天爷!这……这是……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猛地回头看向阿海和李叔,声音都变了调,棒槌!是棒槌啊!
棒槌!阿海和李叔同时失声惊呼,抱着小鱼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张伯身边。
三个成年汉子,屏住呼吸,围住了那株不起眼的植物。张伯是村里年纪最大、见识最广的,他颤抖着手,不敢去碰那枝叶,只是指着那簇红果和掌状的叶子,声音激动得发飘:没错!就是它!老山参!看这芦头(根茎)!看这叶子!还有这红榔头(果实)!老天开眼啊!这么大年份的野山参,多少年没见过了!
狂喜瞬间冲散了刚才的恐惧和疲惫。阿海紧紧抱着小鱼,看着儿子懵懂的小脸,再看看那株带来奇迹的人参,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李叔也激动得直搓手。
快!快挖!小心点!一点须子都不能伤着!张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他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柴刀,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清理着人参周围的泥土和腐殖层。阿海和李叔也大气不敢出,用手一点点扒开浮土,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时间在无声的专注中流逝,直到那株人参带着它虬结如人形的肥大主根和无数细密的根须,被完整地、毫发无损地从泥土中剥离出来。
张伯脱下自己的旧褂子,小心翼翼地将人参包裹好,捧在手里,如同捧着稀世的珍宝。他看看阿海,又看看李叔,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阿海,李老弟,咱哥仨撞大运了!明天一早,咱就去镇上!找个大药铺,卖了它!银子,三家平分!
这……这怎么行!阿海连忙摆手,是张伯您认出来的,也是我家小鱼发现的……
哎!李叔也接口,要不是你家小鱼,咱上哪儿找这宝贝去要不是你们父子,咱今天也不会上山来找人!平分!没说的!
张伯用力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庄稼人朴实的诚恳:阿海,别推了。是娃子带来的福气!咱三家,有福同享!卖了钱,也好给娃子压压惊,买点好吃的!
阿海看着怀里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小鱼,再看看张伯和李叔真诚的脸,心头涌上一股热流,眼眶有些发酸。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听张伯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伯、阿海和李叔就揣着用湿苔藓仔细包裹好、再裹了几层布的人参,踏上了去镇上的路。直到傍晚时分,三人才风尘仆仆却又满面红光地回到村里。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晚就传遍了渔村每一个角落。八十两!整整八十两雪花银!在那个年头,这足够一户普通人家舒舒服服过上十年!
张伯家和李叔家各分得了沉甸甸的二十六两。阿海得了二十八两——多出的二两,是张伯和李叔坚持要给小鱼压惊和买糖的。张伯拍着阿海的肩膀,嗓门洪亮:拿着!你家小鱼是咱的福星!这二两,谁也不准有意见!
阿海攥着那包沉甸甸的、温热的银子,粗糙的手指隔着布包能清晰地摸到里面硬硬的银锭轮廓。他从未拥有过如此庞大的财富,心跳得又快又重,手心全是汗。他小心地将银子藏进床下那个挖空的砖块里,又仔细地把砖块复位,抹平痕迹。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背心竟已微微汗湿。他抱起正在逗弄黑蛋的小鱼,用力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昏黄的油灯下,黑蛋安静地趴在一旁,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影里显得格外深邃,默默守护着这方小小的、被意外之财照亮了一瞬的天地。
隔壁的王家嫂子,自然也听到了那几乎掀翻屋顶的喧哗和确切的消息。二十八两!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灼热猛地冲上头顶。她坐在自家冷清的灶房里,看着桌上那点寡淡的咸鱼和菜粥,再想想阿海家床底下那白花花的银子,只觉得嘴里发苦,胸口堵得慌。
夜里,王嫂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二十八两银子在她脑子里翻腾。她想起娘家那个守寡快两年的妹妹,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外甥,寄居在哥嫂篱下,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哥嫂嘴上不说,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妹妹年轻,模样也周正……一个念头像毒藤般悄悄滋生、缠绕。
几天后,王嫂子回了趟娘家。她拉着妹妹的手,坐在娘家的土炕上,压低了声音,把阿海家得了二十八两银子巨财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妹子,你瞧瞧,王嫂子拍着妹妹的手背,眼神热切,阿海那人,你是知道的,实诚,能干,身子骨壮实得像头牛!就是命苦,婆娘走得早。现在手里又有了这么一大注钱!虽说带着个五岁的娃,可娃子小,养养就亲了!你要是跟了他,再生养两个,那日子,不比你在哥嫂这儿看人脸色强百倍你两个外甥,也算有了着落……
妹妹秀莲低着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抬眼看了看门外两个正在啃着硬饼子的儿子,孩子面黄肌瘦,眼神怯生生的。再想想哥嫂日益冷淡的态度和指桑骂槐的话语……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王嫂子心头一喜,脸上笑开了花:这就对了!姐这就去给你说和!包在姐身上!
回到渔村的第二天,王嫂子特意挑了阿海在家补渔网的时候,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扭着腰走进了阿海家的破院子。
阿海兄弟,忙着呢她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刻意营造的亲昵。
阿海抬头,有些意外:王嫂子有事
黑蛋警觉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盯着王嫂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噜声,身体微微绷紧。小鱼则好奇地看着她。
哎呀,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们爷俩王嫂子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想把黑蛋那让她不舒服的视线挥开,但黑蛋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她心里暗骂一声畜生,脸上笑容不减,自顾自地搬了个小木墩坐到阿海对面。
阿海兄弟啊,她压低了些声音,带着推心置腹的语气,你看,小鱼他娘走了也有几年了。你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个孩子,屋里屋外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多不容易!嫂子我看着都心疼!
阿海停下手中补网的梭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接话。
王嫂子只当他是害羞,往前凑了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海脸上:嫂子给你说个知根知底的人儿!就是我娘家那妹子,秀莲!你见过的,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勤快!就是命不好,前头男人没了,留下两个小子。可这正说明她能生养啊!你要是娶了她,进门就能给你添丁进口!家里家外给你收拾得利利索索,小鱼也有人疼……
她越说越起劲,描绘着未来的美好蓝图:你看你现在手里宽裕了,正好!秀莲那两个孩子也到了能帮你干活的年纪!多好的事!我妹子那边,嫂子我都说好了,她……
王嫂子!阿海猛地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他抬起头,那双被海风和岁月磨砺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平静却锐利地看向王嫂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小鱼他娘刚走没几年,孩子还小……我暂时没这个心思。再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懵懂的小鱼,孩子也怕生,别委屈了孩子。
王嫂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一张骤然碎裂的面具。她万万没想到阿海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一股被轻视、被侮辱的邪火腾地窜上心头,烧得她脸颊发烫,手指在袖子里狠狠掐进了掌心。
没心思委屈孩子她尖利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讥讽,阿海兄弟,你现在可是有身家的人,眼界高了嫌我妹子是个寡妇还带着拖油瓶配不上你这二十八两雪花银的财主了
阿海的脸色沉了下来:王嫂子,话不能这么说。我阿海是什么人,村里人都知道。没那份心思就是没那份心思,跟银子没关系,也跟你妹子是什么人没关系。这事,以后别提了。
王嫂子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想破口大骂,但目光触及阿海那张沉静却隐含力量的脸,还有旁边那只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眼神冰冷警惕地盯着她的黑狗,她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恶毒咒骂咽了回去。不能撕破脸!阿海每次出海,托她照看小鱼,都会给铜钱!这笔进项,不能断!
她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行……行!嫂子也是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当我没说!她猛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冲出了阿海家的破院子。那背影,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毒。
回到自己家,关上破旧的木门,王嫂子再也忍不住,抓起灶台上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不识抬举的东西!她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二十八两银子就抖起来了!瞧不起我们王家!瞧不起我妹子!嫌我们是拖累!呸!一个死了婆娘的穷打鱼的,带着个拖油瓶,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人儿了
那二十八两银子,像一根淬毒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日夜翻搅,化脓溃烂。她回娘家时,对着母亲哭诉阿海的势利和瞧不起人。
她娘,一个同样刻薄的老妇人,盘腿坐在炕上,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闻言撩起眼皮,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阴冷的光,撇着嘴嘟囔道:哼!摆什么谱!咱家秀莲,能给她前头那死鬼生两个大胖小子,身子骨结实着呢!给他阿海再生几个又怎么了不就一个五岁的崽子么碍什么事养大了也是劳力!
这句话,像一道邪恶的闪电,骤然劈开了王嫂子心中被怨恨和嫉妒填塞的黑暗。一个五岁的崽子……碍事……再生几个……
一个模糊却极其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在她心底悄然抬起了头。
从此,王嫂子再见到小鱼,眼神就变了。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却不再有温度,反而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虚假。每次阿海出海前,照例把小鱼托付给她,递上那几十个铜钱时,王嫂子接过钱的手是稳的,脸上堆的笑是热的,嘴里应承的话是甜的:放心吧阿海兄弟!小鱼在我这儿,跟自家孩子一样!保准给你照看得白白胖胖的!
然而,当阿海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海边的土路上,王嫂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冷冷地瞥一眼怯生生站在她家院子里的小鱼,那眼神,像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小鱼,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命令的口吻,家里没柴火了,跟婶子上山捡点柴去。或者,后山那片野菜该长出来了,走,跟婶子去挖点,回来给你爹煮汤。
起初,只是在山脚附近转转。小鱼很听话,默默地跟着,小小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显得有些吃力。黑蛋则寸步不离地跟在小鱼身边,它似乎对这个女人有着天生的、强烈的戒备。每当王嫂子稍微靠近小鱼一点,试图伸手去拉小鱼的胳膊,黑蛋总会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沉威胁的呜呜声,身体挡在小鱼身前,琥珀色的眼睛冰冷地盯着她,锋利的犬齿微微呲出唇外。
王嫂子恨得牙痒痒。这畜生!几次下来,她连小鱼的手都没能碰到,更别提实施心里那个模糊又可怕的念头。她看着黑蛋那油亮光滑的皮毛、矫健的身姿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股暴戾的杀意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这碍眼的畜生,必须除掉!否则,什么都做不成!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阿海又一次出海了。王嫂子看着小鱼走进自家院子,黑蛋如影随形。她脸上挤出笑容:小鱼啊,今儿天气好,婶子带你进山采蘑菇去!听说山里头那片松林里,出了好多又大又肥的鲜蘑!
小鱼眼睛亮了一下,小孩子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他点点头,下意识地看向脚边的黑蛋。
王嫂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补充道:哎呀,黑蛋就别去了吧那林子密,路不好走,它腿脚……别又伤着了。她试图用关心来隔离。
小鱼摸了摸黑蛋的头,犹豫了一下。黑蛋却仿佛听懂了王嫂子的险恶用心,喉咙里发出一声更加低沉的呜咽,用脑袋蹭着小鱼的腿,眼神执拗。
黑蛋要去……小鱼小声说。
王嫂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又笑开:行行行,要去就去吧!跟紧点啊!她转过身,嘴角那点虚假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她摸了摸藏在宽大袖袋里的一小包东西——那是她偷偷从娘家带回来的、混了鸡血的碎肉。
三人一狗,走向比以往更深的山林。路越来越难走,林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王嫂子有意无意地引着路,越走越偏。小鱼紧紧跟着,小脸上带着一丝不安。黑蛋则更加警惕,它不再只是盯着王嫂子,耳朵高频转动着,捕捉着周围一切不寻常的动静,鼻翼翕动,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终于,他们来到一处林木格外茂密、乱石丛生的山坳。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
到了,就是这儿!王嫂子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兴奋,小鱼,你在这儿等等,婶子去那边看看有没有蘑菇。她指着一片更阴暗的树丛,同时,飞快地将袖袋里那包带着血腥味的碎肉,朝不远处一块巨石后面扔了过去!
几乎就在同时,巨石后面猛地窜出一个壮实的黑影!是王嫂子的弟弟,王大力!他手里赫然握着一根手臂粗、前端削尖的硬木棍,另一只手反握着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他脸色狰狞,眼睛死死盯着黑蛋,像一头出笼的恶兽,二话不说,抡起木棍,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朝着黑蛋的头颅砸去!他常年打鱼,一身蛮力,动作又快又狠!
汪呜——!黑蛋的反应快如闪电!它似乎早就嗅到了危险,在王大力窜出的瞬间,它已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猛地向旁边一跃!木棍擦着它的后腿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溅起一片泥土!
但王大力一击不中,更加暴怒!他仗着人高马大,挥舞着木棍和柴刀,疯狂地追打着黑蛋!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柴刀闪着寒光,招招致命!黑蛋虽然敏捷凶悍,但在狭窄的山坳里,面对手持武器、蛮力惊人的壮汉,它只能狼狈地躲闪、跳跃。沉重的木棍狠狠扫中了它的后腰!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动作一滞!
黑蛋!小鱼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惊呆了,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巨大的恐惧和护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哭喊着不管不顾地冲向了正在施暴的王大力,用尽全身力气去推搡、捶打那个小山般的身影,坏人!不许打黑蛋!放开它!放开它!
滚开!小崽子!王大力杀红了眼,被小鱼干扰得烦躁不堪。他看都没看,粗壮的右臂猛地向后一个凶狠的肘击!
砰!一声闷响!
那饱含蛮力的一肘,结结实实地撞在小鱼瘦弱的胸膛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小鱼那双因恐惧和愤怒而睁大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小小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轻飘飘地离地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重重地摔在几米外布满尖锐碎石和断枝的陡坡上!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呼,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闷哼,便一动不动了。殷红的血,迅速从他额头和嘴角渗出,染红了身下的碎石和枯叶。
小鱼——!王嫂子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调。她冲过去两步,看到儿子般大小的孩子毫无生气地躺在血泊中,那张小脸惨白如纸,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与此同时,被小鱼奋不顾身一阻,黑蛋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拖着剧痛的后腿,猛地扑向王大力持柴刀的手腕!尖利的獠牙狠狠刺入!
啊!王大力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柴刀脱手飞出。他暴怒至极,另一只手的木棍用尽全力,带着风声狠狠砸在黑蛋那条本就受伤的后腿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嗷——!黑蛋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砸飞出去,重重撞在一块岩石上,滚落在地。它的那条后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彻底断了。它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次次失败,只能徒劳地用前爪扒着地面,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断断续续的呜咽,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血泊中的小主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山坳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黑蛋濒死的呜咽和王大力粗重的喘息。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王嫂子看着血泊中气息奄奄的小鱼,再看看那条彻底废了、却依旧挣扎着想爬向小主人的黑狗,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完了!全完了!小鱼这样子,就算不死也废了!阿海回来……她不敢想下去!那个沉默的渔夫一旦暴怒起来……
姐!姐!王大力捂着流血的手腕,脸上也露出了恐惧,怎么办这小崽子……
王嫂子猛地回过神,眼神因极度的恐惧和恶念而变得疯狂扭曲。她看着小鱼微弱起伏的胸口,再看看黑蛋那怨毒的眼睛,一个更恶毒的计划瞬间成型。
不能留活口!她的声音嘶哑,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快!把他扔下去!扔到那边悬崖下面去!快!她指着山坳一侧,那里林木掩映下,隐约可见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裂缝!
那这狗……王大力看着还在挣扎的黑蛋。
管不了那么多了!快!王嫂子尖声催促,声音因急切而劈叉。
王大力一咬牙,忍着腿软,几步冲到小鱼身边。他不敢再看那张惨白的小脸,粗暴地抓起小鱼软绵绵的身体,像拎着一袋没有生命的货物,跌跌撞撞地冲向悬崖边。王嫂子紧跟其后,心惊肉跳地张望着四周。
悬崖边缘,乱石嶙峋,深不见底,只有呼呼的风声从下面涌上来。王大力看着那黑洞洞的深渊,手抖得更厉害了。他闭着眼,心一横,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那轻飘飘的小身体,狠狠抛了出去!
那小小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被黑暗的崖口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王大力和王嫂子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鬼。就在这时——
嗷呜——————!
一声悠长、苍凉、充满无尽悲怆与暴怒的狼嚎,骤然从山林的极深处传来!那声音穿透密林,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威压和血腥的杀意,如同死神的号角!
紧接着,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狼嚎声接连响起!如同应和王的召唤!声音迅速由远及近,仿佛有无数双幽绿的眼睛在快速逼近!
狼!是狼群!王大力吓得魂飞魄散,裤裆瞬间湿透。
跑!快跑啊!王嫂子发出非人的尖叫,连滚爬爬地起身,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岩石下只剩一口气的黑蛋,像两条丧家之犬,连滚爬爬、屁滚尿流地朝着山下亡命奔逃!树枝抽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当那对罪恶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山坳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濒死的呜咽。
岩石下,黑蛋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光彩,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徒劳地朝着小鱼消失的悬崖方向,用前爪扒拉着碎石,喉咙里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唤。
沉重的脚步声,踩踏着枯枝落叶,停在了它的面前。
那是一双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灰黑色硬毛的爪子,强健有力,稳稳地踏在沾着血迹的岩石上。
黑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颅。
月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逆光中,一个庞大得如同小山般的轮廓矗立着。它比最大的猎犬还要大上两圈,浑身覆盖着钢针般粗硬的深灰色长毛,在幽暗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巨大的头颅低垂着,吻部宽厚,森白的獠牙即使在黯淡的光线下也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一双眼睛,在阴影中燃烧着熔金般的火焰,冰冷、威严,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又似即将喷发的火山。
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垂死的黑蛋身上。当它看清黑蛋颈侧那道独特的、如同闪电般的白色疤痕时,那熔金的兽瞳猛地收缩!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狂暴气息瞬间从这巨兽身上爆发出来!它仰起巨大的头颅,脖颈的肌肉贲张,对着阴沉的、被树冠遮蔽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比刚才更加恐怖、更加暴怒、更加撕心裂肺的长嗥!
嗷呜——————————!!!
这声嗥叫,不再是召唤,而是宣告!宣告着死亡与复仇的降临!
巨大的狼王低下头,动作却带着一种与它庞大身躯截然相反的、近乎温柔的谨慎。它张开巨口,小心翼翼地、精准地叼住了黑蛋后颈相对完好的皮毛,如同母狼叼起自己的幼崽。然后,它转过身,迈开强健有力的四肢,步伐沉稳而迅捷,驮着它失而复得、却奄奄一息的孩子,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无声地消失在浓密幽暗的山林深处。只留下山坳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悬崖下那深不见底的、吞噬了小小生命的黑暗。
阿海回来了。
这次出海异常顺利,渔获颇丰。他扛着沉甸甸的渔篓,踩着夕阳的余晖,心里盘算着卖了鱼给小鱼扯块新布做件衣裳,再给黑蛋买几根带肉的骨头。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习惯性地喊道:小鱼!黑蛋!爹回来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
只有海风吹过破篱笆的呜咽。
阿海的心猛地一沉。往常这个时候,小鱼和黑蛋早就该欢呼着扑出来了。他放下渔篓,快步走进屋里,灶房冰冷,卧房空寂。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冲出院子,直奔隔壁王家。用力拍打着王家那扇紧闭的木门:王嫂子!王嫂子!开开门!小鱼在你家吗
门开了条缝,露出王嫂子那张脸。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神躲闪,声音干涩发紧:阿海兄弟回…回来了小鱼没…没在我这儿啊!晌午…晌午他说要自己去海边捡贝壳玩,我就…我就没拦着。怎么还没回来
阿海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惊惶和心虚,像针一样刺着他:去海边他一个人去的黑蛋呢
黑…黑蛋没…没注意啊!大概也跟着去了吧王嫂子眼神飘忽,不敢与阿海对视,小孩子贪玩,指不定跑哪儿疯去了……你再找找,再找找!说不定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她说着,像躲避瘟疫一样,飞快地缩回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阿海心上。他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小鱼从不会一个人跑远,更不会不和他说一声!还有黑蛋!黑蛋绝不会离开小鱼!
小鱼——!黑蛋——!阿海嘶哑的呼唤声在暮色笼罩的渔村里响起,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像疯了一样,沿着狭窄的村道奔跑,挨家挨户拍门询问。
张伯!看见我家小鱼了吗
李婶!小鱼有没有来你家玩
二狗子!下午见着小鱼没
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在小小的渔村里蔓延开来。当阿海跑到村口,遇到刚从海边回来的几个半大孩子。
海叔!一个孩子怯生生地说,下午…下午我看见小鱼了。
阿海猛地抓住孩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孩子痛呼出声:在哪在哪看见的!
在…在村后上山那条小路,孩子被阿海赤红的眼睛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王…王婶子带着他…还有你家黑蛋,往…往山上去了……
轰!
阿海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王嫂子!她说谎!她下午明明带着小鱼上了山!
王嫂子!!阿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转身朝着王家冲去!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脚狠狠踹在王家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上!
砰!木门应声而开,门栓断裂!
王嫂子正惊魂未定地坐在堂屋里,被这巨响吓得尖叫一声跳起来。
小鱼呢!我儿子呢!阿海冲进去,一把揪住王嫂子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跳,那狂暴的气势吓得王嫂子魂飞魄散。
我…我不知道…他…他自己跑上山了…不关我事…王嫂子吓得语无伦次,涕泪横流。
放屁!阿海怒吼,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有人亲眼看见你带他上山的!黑蛋也在!说!我儿子在哪!黑蛋在哪!他掐着她脖子的手不断收紧。
救…救命…王嫂子翻着白眼,双脚乱蹬。
闻讯赶来的张伯、李叔等几个汉子赶紧冲上来,死死抱住暴怒的阿海:阿海!松手!松手!问清楚再说!别闹出人命!
阿海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拉开,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死死瞪着瘫软在地、拼命咳嗽的王嫂子,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王家的!张伯厉声喝道,你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小鱼呢那孩子呢!
王嫂子哭天抢地:天地良心啊!我真不知道啊!下午我是带他上山挖野菜了!可…可后来他自己乱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我还找了半天呢!那狗…那狗也跟着他跑了!我…我找不着,就自己回来了啊!谁知道…谁知道那孩子跑哪去了啊!呜呜呜……她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众人看着她,又看看状若疯魔的阿海,一时也难辨真假。但小鱼的失踪,王嫂子绝对是关键!
上山!找!阿海猛地挣脱众人的手,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伯立刻响应:对!找!点上火把!叫上能动的爷们儿!都上山!
很快,几十个火把在村后聚集,将黑夜撕开一道口子。阿海一马当先,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举着火把冲在最前面,沿着那条通往山坳的小路疯狂搜寻,嘶哑的呼唤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撕心裂肺:
小鱼——!你在哪儿——!答应爹一声——!
黑蛋——!黑蛋——!
火把的光芒在浓密的枝叶间晃动,人影幢幢,呼喊声此起彼伏。众人一直搜寻到后半夜,几乎找遍了山脚和半山腰所有可能的地方,一无所获。
最后,他们找到了那片阴森的山坳。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岩石上大片已经发黑、凝固的血迹!照亮了地上激烈搏斗、翻滚的痕迹!照亮了散落的、带着齿印的木棍碎片!还有……几片沾着血迹的、属于小鱼衣服的蓝色碎布!
阿海颤抖着手,捡起那几片碎布,上面熟悉的针脚是他亲手缝补的。他死死攥着布片,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踉跄着扑到悬崖边,望着下面深不见底、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深渊,发出了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到极点的哀嚎:
小鱼——!我的儿啊——!
那凄厉的哭喊,撕裂了沉沉夜幕,在山谷间久久回荡,闻者无不心碎。张伯等人围上来,死死抱住想要纵身跳下去的阿海,个个眼眶通红。
王嫂子也被强行拉到了现场。看着岩石上的大片血迹和悬崖,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筛糠,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是他自己摔下去的…狼…是狼…
阿海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眼睛死死锁定她!那眼神里的恨意和杀意,让王嫂子尖叫一声,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众人将她抬下山。阿海却像一尊石像,死死钉在悬崖边,任谁劝说也不肯离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吞噬了他一切的深渊,仿佛要将那里烧穿。
天,终于蒙蒙亮了。火把早已熄灭,徒留一地灰烬。搜寻了一夜的汉子们疲惫不堪,劝说着阿海先下山。
阿海沉默地站起身。他走到那片凝固着黑蛋血迹的岩石前,蹲下身,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冰冷的、暗红的痕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孩子温热的体温和忠诚的守护。
他抬起头,望向那莽莽苍苍、云雾缭绕的深山老林,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里,埋葬了他的骨肉,也带走了他视若亲子的黑蛋。
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山下走去。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无比孤独,却又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回到破败的家中,阿海沉默地翻出床底下那包沉甸甸的银子。二十八两,曾是他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憧憬。如今,只剩下冰冷的讽刺。他拿出一半,用布包好,找到同样憔悴不堪、眼睛红肿的张伯和李叔,将银子塞到他们手里。
张伯,李叔,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这钱,你们拿着。帮我…照看着点这破屋子。小鱼…我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进山去找。找不到…我就不回来了。
张伯和李叔看着阿海那双死寂却又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知道劝不住。他们紧紧攥着那包沾着体温的银子,老泪纵横:阿海…你…你要小心!山里…太险了!
阿海点点头,不再言语。他找出家里最结实的背篓,装上所有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干粮——硬得硌牙的饼子,几条咸鱼,一小袋粗盐。又灌满了几个水囊。最后,他带上了那把陪伴他多年、砍过风浪也劈过荆棘的厚背柴刀,刀刃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
他背上沉重的行囊,如同背负着无法言说的命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小鱼笑声和黑蛋身影的破败院落,院角的渔网,门槛上小鱼啃剩下的半块杂粮饼……
他猛地转身,再不回头。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通往绝望、也通往渺茫希望的山路,向着莽莽苍苍的深山老林深处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
就在阿海的身影即将被山脚的浓密林木吞没时。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阴影里,一双熔金般的兽瞳,在幽暗中缓缓睁开。那目光冰冷、威严,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死死地、无声地锁定了那个走向大山深处的、孤独而绝望的背影。
当天夜里,村里听见了狼吼声,第二天发现王嫂子家的鸡鸭猪牲畜都被咬死了,王嫂子被咬掉了手臂,连夜王嫂子男人王铁柱,带着王嫂子去了镇里医院,生死未卜。
第二天夜里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隔壁村王嫂子娘家里,由于王嫂子娘家人多和狼王与狼打起来了,最后王嫂子娘家人带家里鸡鸭猪牲畜都被咬死了。血腥味一直围绕在附近未曾消退。
从此村里就传出王嫂子家害人害己不得善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