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签下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时,裴砚正搂着新欢挑选钻戒。
他讥讽道:温晚,这次又想要多少
我攥紧诊断书,胃癌晚期四个字灼痛指尖。
三个月后,裴砚疯了一样砸开我公寓的门。
他看见的只有满桌药瓶和一张白血病配型单。
上面写着骨髓移植供体:温晚(已故)。
她人呢!裴砚揪着医生嘶吼。
裴先生,温小姐签了遗体捐献,她最后的话是……
别让他脏了我的轮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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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份离婚协议,纸页雪白,边缘锋利得像能割开皮肉。
温晚捏着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笔尖悬在乙方签名栏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甜腻的味道,混杂着珠宝店特有的、冰冷的金属和玻璃气息,让人窒息。
不远处,明亮的射灯下,裴砚正微微侧着头,嘴角噙着一丝宠溺的、玩味的笑意。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年轻娇艳的女孩,长发微卷,穿着当季新款的小香风套装,正伸出一只涂着蔻丹的手,兴致勃勃地在一排璀璨的钻戒上方流连。
女孩拿起一枚硕大的梨形钻戒,套在纤细的无名指上,对着灯光转动着手腕,钻石折射出的光芒刺得温晚眼睛生疼。
砚哥,这颗好看吗女孩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刻意的娇嗔。
裴砚低笑一声,目光落在女孩的手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你戴什么都好看。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揽住女孩的腰,姿态亲昵熟稔,仿佛他们才是天经地义的一对。
温晚的心,像被那钻石的光芒狠狠刺穿,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缓慢地、残酷地揉捏。
那里本该是痛的,可此刻,竟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感。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边那份薄薄的诊断报告上。
胃癌晚期四个黑色加粗的宋体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痛感顺着神经一路蔓延到指尖。
裴砚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不耐烦,像冰冷的鞭子抽过来:还没签够还是说……
他松开怀里的女孩,踱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完全笼罩了她。
他微微俯身,带着烟草味的呼吸拂过她的头顶,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淬毒:这次又想要多少,嗯故意磨蹭,等我抬价你这套把戏,玩不腻吗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刮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试图找出任何一丝贪婪或算计的痕迹。
他太熟悉她过去为了温家一次次向他伸手的样子了。
在他眼里,温晚这个女人,连同她的姓氏,早已和无底洞、吸血鬼划上了等号。
他早已认定,她所有的示弱和沉默,不过是讨价还价的前奏。
温晚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盛着温柔、偶尔带着哀求和疲惫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幽暗、死寂,所有的光都被吸了进去。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她就用这样一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直直地迎上裴砚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让裴砚心头莫名地一刺。
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这样的神色。那不是伪装,更像是一种……彻底燃尽的灰烬。
温晚没有再看他一眼。她垂下眼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那份协议上乙方的位置,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温晚。
字迹有些抖,却异常清晰。
签完,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顿下去,只剩下一副薄薄的躯壳。
她将签好的协议轻轻推到裴砚面前,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裴砚的视线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头那点异样的不适感迅速被惯常的冷漠和怀疑取代。
他嗤笑一声,拿起协议,目光扫过签名,确认无误。
然后,他像是丢弃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意地将协议甩给身后的助理,动作流畅而轻蔑。
行了。
他语气轻松,重新搂住旁边的女孩:别让无关紧要的人坏了兴致。
宝贝,刚才那颗不喜欢
再看看别的,鸽子蛋怎么样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温柔宠溺,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令人窒息的交接从未发生。
温晚没有再停留一秒。
她扶着冰凉的玻璃柜台边缘,慢慢地站起身。
动作迟缓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没有看裴砚,也没有看那个依偎在他怀里、满眼得意的女孩。
她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珠宝店那扇光可鉴人、映照着繁华街景的巨大玻璃门走去。
阳光透过玻璃门涌进来,落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却驱不散她周身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她的背影在明亮的光线里,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脆弱和决绝。
裴砚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玻璃门自动合拢,将那个瘦削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感又浮了上来,他皱了皱眉,强行压下,低头亲昵地吻了吻怀中女孩的额角。
晦气。他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温晚,还是说那点莫名的不快。
***
2.三个月的时间,在裴砚的世界里快得像被按了加速键。
新欢林薇薇年轻、漂亮、知情识趣,像一株精心培育的娇贵花朵,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工作之余的空隙,也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温晚这个名字,连同她最后那个死寂的眼神,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成了过去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偶尔在某个深夜应酬完,酒精上头时,那个苍白签字的画面会模糊地闪过,但也很快被林薇薇娇软的嗔怪或下一个并购案的数据冲散。
直到那个阴沉的下午。
他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捏着发胀的眉心,手机突兀地炸响。屏幕上跳动着张律师的名字。
裴砚不耐烦地接起:说。
电话那头,张律师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急促和惊惶:裴……裴总!温小姐的公寓!房东今天去收房,发现里面……里面没人!但是……
没人
裴砚的烦躁更甚:她搬走了不是很正常这种小事也值得……
他后面打电话来烦我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张律师近乎尖叫的声音打断。
不是搬走,裴总!是……是房东用备用钥匙打开门,里面……里面全是药瓶!
桌子上、地上……还有一张医院的通知单!
是……是遗体捐献确认书和……和一张骨髓配型单!
配型单上写着……供体温晚……已故!
轰——
张律师后面的话,裴砚一个字都没听清。
遗体捐献确认书……骨髓配型单……供体温晚(已故)……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脑海里轮番引爆。
那个苍白、死寂、签下名字后如游魂般离去的单薄身影,猛地撞进他的意识中心,清晰得可怕。
已故
温晚……死了
一股冰冷的、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屏幕碎裂。
裴总裴总您还在听吗裴总张律师焦急的声音从地上的手机里微弱地传出。
裴砚猛地回过神,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来不及弯腰捡手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困兽,猛地推开沉重的实木办公椅,巨大的力量让椅子撞在后面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看也不看,疯了一样冲出办公室,皮鞋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击出混乱而急促的鼓点。
备车!他对着迎面撞上的助理嘶吼,声音扭曲变形,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慌,去温晚的公寓!现在!马上!
司机从未见过裴砚如此失态的样子,那张总是掌控一切、冷峻漠然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狰狞的慌乱。
黑色的迈巴赫如同离弦之箭,在拥堵的车流中疯狂穿梭,刺耳的喇叭声和司机的咒骂被隔绝在车外。
裴砚坐在后座,身体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着真皮座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却空洞失焦,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字。
——
供体温晚(已故)。
那个女人,那个像水蛭一样依附着他、永远也甩不脱的女人,怎么会死
她一定是又在耍什么把戏,一定是!
为了报复他离婚,为了最后再敲他一笔
对!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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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用惯常的恶意去揣测,去说服自己。
可心脏深处那股不断蔓延、冰冷刺骨的恐慌,却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温晚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楼下。
裴砚甚至等不及司机开门,自己猛地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老旧的楼道狭窄、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房东和张律师已经等在那里,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开门!裴砚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房东战战兢兢地用备用钥匙拧开门锁。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入裴砚的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一步跨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僵立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小小的客厅,光线昏暗。窗帘紧闭着,只透进几缕惨淡的光线。
触目所及,是药。
无数的药瓶、药盒!
棕色的、白色的、透明的……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像一片绝望的药海,铺满了整个小小的茶几,甚至蔓延到旁边的单人沙发和地板上。
有些瓶子空了,有些还剩下大半,盖子敞开着,里面五颜六色的药片散落出来一些。
一张张处方单、缴费单、检查报告如同枯叶般,凌乱地夹杂在药瓶之间,上面潦草的字迹和冰冷的数据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怎样艰难地与病魔搏斗。
而在那片药海的中心,在那张摇摇欲坠的旧木茶几上,静静地躺着两张纸。
一张是洁白的,印着醒目红章的《遗体捐献登记确认书》。
另一张,是医院的单据。最上面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裴砚的眼底:
【造血干细胞捐献配型通知单】
供体姓名:温晚
配型状态:十个点位相合
供体状态:已故
已故两个字,被加粗了,漆黑、冰冷、刺眼。
裴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他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推了一把,踉跄着冲过去,一把抓起那张配型单。
纸张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
已故……已故……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要从中嚼出血来。
怎么会
怎么可能
那个总是低着头,温顺地、沉默地承受着他一切刻薄和冷漠的女人……
那个在珠宝店里,签下名字后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女人……
她真的……不在了
一股灭顶的冰冷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像濒死的野兽,凶狠地扫向房东和张律师,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慌和愤怒而扭曲撕裂:她人呢!温晚人呢!说话啊!
房东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结结巴巴:不……不知道啊裴先生……我……我打开门就这样了……没人……
没人!裴砚猛地将那张刺眼的配型单狠狠摔在地上,像一头彻底失控的疯兽,转身冲进狭小的卧室、逼仄的厨房、连转身都困难的卫生间!
温晚,你给我出来!他嘶吼着,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撞击出绝望的回响。
他粗暴地掀开卧室里单薄的被子,里面空空如也。
他拉开那个小小的衣柜,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孤零零地挂着。
他检查狭窄的卫生间,除了一个孤零零的漱口杯和一支旧牙刷,什么都没有。
没有她。
哪里都没有她。
只有满屋刺鼻的药味,和那两张宣告她彻底消失的纸。
巨大的恐慌终于变成了实质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灭顶吞噬。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踉跄着退回到客厅,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缓缓地滑坐下去,昂贵的西装裤蹭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也毫无知觉。
他抬起头,失焦的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片由药瓶组成的、象征着无尽痛苦和挣扎的废墟。
那些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装病、要钱的把戏,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控诉,化作无数根钢针,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密密麻麻,痛彻骨髓。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散落在地的那张遗体捐献确认书上。
遗体……捐献……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过他的喉咙。
她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不,不是不留给他。
是……不给他任何靠近、任何……玷污的机会
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被彻底放逐的冰冷。
裴砚坐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
满屋浓烈的药味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苦涩的铁锈味。
他死死盯着散落在地上的遗体捐献确认书,上面温晚清秀却无力的签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认知。
她捐了。
捐得干干净净。
连同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痕迹。
她的躯体,都毫不犹豫地捐了出去,用以拯救另一个或许与她素不相识的生命。
为了什么
为了那点可笑的死后哀荣
还是……为了彻底斩断与裴砚、与裴家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哪怕是物理上的关联
不给她留一点念想……不给我留一点……靠近的机会……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和恐慌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踉跄。
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他必须知道,她最后……最后到底在哪里
她最后……说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抓起地上那张同样刺眼的骨髓配型单,跌跌撞撞地冲出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公寓,冲下昏暗的楼梯。
黑色的迈巴赫再次如同疯牛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目的地只有一个,配型单上那家位于城郊的血液病专科医院。
裴砚坐在后座,脸色灰败,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他一遍遍地看着配型单上受赠者姓名那一栏,那个一个陌生的名字:周晓晓。
就是这个女孩
温晚的骨髓……捐给了她
车子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医院门口。
裴砚推开车门,无视周围惊诧的目光,如同一阵裹挟着风暴的黑云,径直冲向住院部大楼。
他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嘶哑急切:周晓晓!骨髓移植的周晓晓在哪个病房带我去!
他的样子太过骇人,护士被他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指向无菌移植仓所在的楼层。
裴砚甩开她,冲向电梯,疯狂地按着上行键。
终于,在移植仓外那条安静得只剩下仪器低鸣的走廊尽头,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裴砚看到了那个躺在无菌仓里的女孩。
她很瘦小,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头发因为化疗已经掉光,小小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柔软的帽子。
她闭着眼睛,身上连着各种维持生命的管子,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就是她。
温晚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裴砚的心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
他隔着冰冷的玻璃,死死地盯着那个沉睡的女孩,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到一丝属于温晚的、早已消逝的温度。
你是……温晚的家属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裴砚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中年女医生站在他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我是!
裴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步跨到医生面前,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逼问:
温晚呢她在哪她最后……最后说了什么!告诉我!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迫人的威压。
医生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得后退了半步,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的冷淡更浓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昂贵却形容狼狈、眼神疯狂的男人,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裴砚先生医生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裴砚一怔。
医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职业性的、带着距离感的陈述:
温小姐在弥留之际,意识清醒的时候,特意交代过几句话。
其中一句,是给您的。
裴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死死盯着医生的嘴唇,等待着那个宣判,或者……是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医生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只是在复述一个早已刻下的烙印。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裴砚的耳膜和心脏:
她说——
‘别让他脏了我的轮回路。’
别让他脏了我的轮回路。
……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
裴砚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晃,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冰冷的墙壁,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的冰冷空气。
轮回路……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别让他脏了……
她连死,都嫌他脏。
嫌他靠近一步,都会玷污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她对他的恨意、厌恶、乃至彻底的摒弃,竟已深入骨髓,刻入灵魂,连死亡都无法消弭分毫。
她宁愿将自己的身体捐献给一个陌生人,化为灰烬,消散于无形,也不愿与他再有任何瓜葛,哪怕是死后虚无缥缈的轮回之中。
多么彻底的切割,多么决绝的放逐!
噗——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裴砚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那灭顶的重量和剧痛,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裴先生!医生和旁边路过的护士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他。
咚!
沉闷的声响。裴砚高大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冰凉坚硬的水磨石地板上,膝盖骨与地面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昂贵的西装裤瞬间沾染上灰尘,额角也蹭到了地面,擦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但他感觉不到痛。
身体上的撞击远不及心脏被那句话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彻底抽去了脊梁的虾米,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那是绝望到极致、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悲鸣。
温晚……温晚……
他一遍遍地、徒劳地念着那个名字,声音嘶哑破碎,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混杂着额角渗出的血丝,狼狈地淌过他扭曲痛苦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错了。
错得彻头彻尾,错得万劫不复。
他以为她离开时是灰烬,原来那灰烬里藏着焚尽一切、永不回头的烈焰。
而他,是那个亲手点燃、又最终被这烈焰彻底焚毁的蠢货。
悔恨如同最浓烈的硫酸,腐蚀着他五脏六腑。他匍匐在地,像最卑微的罪人,祈求着早已不可能得到的宽恕。
冰冷的医院地面,成了他迟来的火葬场第一捧绝望的灰。
***
3.无菌移植仓内,恒温恒湿,只有仪器规律的低鸣和周晓晓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仓外,走廊依旧安静,消毒水的气味挥之不去。
裴砚额角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贴着一块刺眼的白色纱布,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臂弯,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
他的目光穿透双层玻璃,死死地锁在周晓晓苍白的小脸上,仿佛那是连接着某个消失灵魂的唯一通道。
每一次她细微的呼吸起伏,都像一根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心口,带来一阵迟滞的钝痛。
她身体里流淌的,是温晚的骨髓。是温晚用生命……换来的。
这个认知,像一座沉重的十字架,压得他喘不过气。
裴先生。
是之前那位中年女医生,李主任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走了过来。
她脸上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平静,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她将文件袋递到裴砚面前。
这是温小姐入院后签署的一些文件副本,以及……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清单。
按照规定,需要交给……家属。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家属这个词是否还适用。
裴砚像是被惊醒的提线木偶,迟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那个文件袋。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伸过去,几乎是用抢的,一把抓了过来。
文件袋很轻。
他急切地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腿上。
几张医院的知情同意书、风险告知书,上面是温晚熟悉的、带着点倔强的签名,笔迹却一次比一次更虚弱无力。
还有几张缴费单,数额不大,却清楚地记录着她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着病痛和治疗的狼狈。
最下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
裴砚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一张素描。
用普通的铅笔画的,线条有些潦草,却异常传神。
画的是一个小院子的角落。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用砖头粗糙垒砌的花坛。
花坛里没有名贵的花,只有几株生命力顽强的太阳花,顶着小小的、金黄色的花盘,在画纸上热烈地盛开着。
花坛旁边,歪歪扭扭地靠着一辆小小的、掉了漆的红色儿童三轮车。
画纸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有些虚浮,却依旧清晰:
【外婆家的小院。唯一不苦的地方。】
裴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认得这个地方!
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猛地被激活。
那是温晚外婆在城郊的老房子,一个破旧却充满烟火气的地方。
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拜访过温晚外公一次,短暂地停留过。
那个花坛,那辆破旧的小三轮……温晚曾坐在上面,笑得眼睛弯弯……
那时的阳光,好像真的不苦。
原来……她最后怀念的,是这个。
是她早已逝去的、唯一能汲取到一点温暖的童年角落。
而不是裴家奢华冰冷的大宅,不是他施舍般的、带着屈辱的金钱和婚姻。
巨大的酸楚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吞没。
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素描纸,纸张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画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洇湿了那几朵盛开的太阳花。
他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在寂静冰冷的医院走廊里,佝偻着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为那个被他彻底误解、彻底辜负、最终孤独死去的女人。
也为他自己,那迟来的、痛彻心扉却已毫无用处的领悟。
李主任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崩溃无助的样子,眼中那丝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想起了那个总是安静忍耐、眼神却异常清亮的病人温晚。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除了交代那句冰冷决绝的遗言,她也曾望着窗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过一句:李医生……那个花坛……太阳花……开了吗
裴先生,李主任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悲泣,依旧平静,却似乎带上了一点温度。
温小姐的手术……很成功。
周晓晓的各项指标都在稳定恢复。
温小姐的……心愿,没有落空。
裴砚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无菌仓里的女孩。
心愿……她的心愿,就是救活这个陌生的女孩。用她的命。
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任何人,仅仅是为了一个陌生的、需要帮助的生命。
这就是温晚。
那个被他用贪婪、心机标签钉死的温晚,骨子里竟是如此……纯粹而决绝。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显得有些摇晃。
他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隔着厚厚的、冰冷的阻隔,将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极其小心翼翼地贴在了玻璃上。
仿佛想隔着一层玻璃,一层生死,触摸到那个沉睡女孩体内、属于温晚的、最后一点生命的余温。
指尖下的玻璃冰冷刺骨。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在寂静的走廊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惨淡的余晖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将他和玻璃上倒映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孤寂而沉重。
***
4.一个月后。
城郊,南山墓园。
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一片肃杀的灰白中,只有角落里一片小小的、新植的太阳花圃,倔强地绽放着几朵金黄色的花,成了这沉寂之地唯一鲜亮的色彩。
花圃前,立着一块极其朴素的黑色墓碑。没有照片,没有生卒年月,只有一行简洁到近乎冷漠的刻字:
【温晚
捐躯救人
遗爱人间】
裴砚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大衣,独自一人站在墓碑前。
他比一个月前更瘦削了,眼窝深陷,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整个人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疲惫。
额角的那块纱布早已揭掉,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印记。
他手里没有捧花,只提着一个沉甸甸的、与这清冷墓地格格不入的保温桶。
他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
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热的、带着淡淡甜香的红枣山药粥的气息飘散出来,驱散了些许寒风的冷意。
他拿出一个同样崭新的保温碗,小心翼翼地将粥倒进去,热气氤氲了他憔悴的眉眼。
晚晚……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今天……熬了粥。你以前……胃不好,又不肯好好吃饭……总说外面的不干净……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笨拙地组织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冰的湖面下艰难地凿出来。
他将那碗温热的粥,轻轻地、极其恭敬地放在冰冷的墓碑基座上。
袅袅的热气在冰冷的石碑前升腾,又迅速被寒风吹散。
我……学着做的。他低着头,看着那碗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对着虚空忏悔。
第一次……糊了。
第二次……盐放多了。
这次……应该……能吃了。
他顿了顿,巨大的酸楚哽住了喉咙,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你……尝尝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墓碑沉默着。那
行冰冷的刻字,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缺席和永恒的拒绝。
裴砚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久久未动。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灌入领口,刺骨的冷。
他看着那碗热气渐渐散尽的粥,看着墓碑上那行冰冷的字,看着旁边花圃里那几朵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小小的太阳花。
他最终缓缓地伸出手,不是去碰那碗注定无人品尝的粥,而是用指尖,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触碰了一下墓碑上那个冰冷坚硬的晚字。
指尖传来的,只有石材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慢慢地收回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覆盖在那一小片太阳花圃上,也覆盖在那块沉默的墓碑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悔恨、痛苦、迟来的爱意、以及……永恒的绝望。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石阶,缓慢地、沉重地向下走去。
背影融入深秋墓园一片萧瑟的灰白之中,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头。
风依旧在吹,卷起几片金黄的太阳花瓣,轻轻落在墓碑前那碗早已凉透的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