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夜无头尸
神都洛阳,被一场连绵数日的暴雨浸泡得筋骨酥软。天像被捅漏了一般,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街石、积水上,汇成一片混沌的咆哮。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电光,也只是瞬间照亮雨帘中影影绰绰的屋脊和空荡的街道,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巡夜的武侯们缩在蓑衣斗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齐膝深的浑浊积水中,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
城南,地势最为低洼。昔日用于疏导污水的沟渠,此刻已化作一条奔腾咆哮的浊黄小河,裹挟着断枝、破席、甚至不知从何处冲来的木盆,汹涌地冲向更低处的洛水。两个武侯举着气死风灯,微弱的黄光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勉强照亮眼前丈许范围。他们沿着这条几近失控的河道艰难巡视,提防着可能出现的险情。
头儿,看那边!一个年轻武侯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手中的灯笼竭力指向沟渠边缘一处被几块破木板和大量漂浮杂物纠缠堆积的地方。浑浊的水流在那里打着旋,形成一个短暂的涡流。
领头的武侯是个老手,姓张,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他眯起被雨水糊住的眼睛,顺着灯光望去。只见浑浊的水流冲击下,那堆杂物中,赫然露出一段被浸得发白肿胀的肢体——一只人手!紧接着,更多被破布包裹的轮廓显现出来。
糟!张姓武侯心头一沉,啐了一口雨水,怕是冲下来的浮尸!快,想法子拖上来!仔细点!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随身的叉杆配合,避开湍急的水流中心,终于将那被杂物卡住的沉重物体拖到了相对平缓的岸边泥泞中。当灯笼惨白的光彻底笼罩其上时,饶是经验丰富的张头儿,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搅。
那是一具成年男子的躯体,穿着质地精良的湖蓝色绸缎常服,此刻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肿胀的皮肤上,颜色污浊不堪。然而,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在脖颈之上——那里空空如也!头颅被齐肩斩断,切口处皮肉翻卷,被污水泡得惨白,断骨森然可见。创口边缘异常平整,显然是被极其锋利的凶器瞬间切割所致。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这狰狞的伤口,带走血水,只留下触目惊心的苍白。
无…无头尸!年轻武侯声音发颤,脸色在灯笼光下比尸体好不了多少。
闭嘴!稳住!张头儿强压心悸,厉声喝道,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尖利,快!立刻封锁这片区域!任何人不得靠近!你,跑步去大理寺!请狄阁老!就说城南排污渠,出了天大的命案!快去!
年轻武侯如蒙大赦,踉跄着冲入雨幕。
暴雨依旧倾盆,仿佛要将这惊悚的一幕彻底冲刷干净。
马蹄踏破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大理寺少卿狄仁杰,在护卫李元芳和数名得力差役的簇拥下,冒着瓢泼大雨,疾驰而至。狄仁杰身着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半旧的油布雨披,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在雨夜中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李元芳紧随其后,身形挺拔如松,蓑衣下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链子刀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阁老,就是这里!张头儿连忙迎上,声音带着敬畏。
狄仁杰翻身下马,泥水瞬间溅湿了袍角。他毫不在意,快步走到尸体旁。李元芳早已抢前一步,接过差役手中的大号气死风灯,稳稳地举高,明亮的光柱将尸体和周围一小片泥泞区域照得纤毫毕现。
雨水冰冷地打在狄仁杰脸上,他眉头紧锁,蹲下身,仔细审视这具无声的控诉者。那身湖蓝色绸缎,即使在泥污覆盖下,也能看出其精细的织工和上乘的质地,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拥有。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死者自然摊开、泡得发胀发白的手上时,一丝极度的不协调感攫住了他。
他示意李元芳将灯光聚焦在死者的双手上。
那双手,掌心和十个指关节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深黄的老茧,坚硬如皮革。尤其两只手的虎口位置,茧子更是厚实突出,甚至有些变形。这与死者身上那身象征富贵闲适的湖绸常服,形成了刺眼的、无法调和的矛盾。
常年握持重物,反复摩擦受力…狄仁杰伸出自己修长的手指,隔空虚点着那些老茧,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雨声,像是工匠的铁锤、石匠的凿子,或是…武人的刀柄。
他抬眼看向李元芳。李元芳会意,微微点头,作为顶尖武者,他对这种痕迹再熟悉不过。
元芳,灯再近些。狄仁杰的目光移向死者紧握的右手。那拳头攥得极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死死抓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狄仁杰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白布,垫在手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尝试掰开那僵硬冰冷的手指。尸僵在冷雨和河水的浸泡下并未完全缓解,指关节如同锈死的铁锁。狄仁杰屏住呼吸,用上巧劲,一点一点,耐心地撬动。
咔…一声轻微的脆响在雨声中几不可闻。终于,紧握的拳头被艰难地打开。
就在掌心摊开的瞬间,一点温润的、与周围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色,映入狄仁杰的眼帘。
半枚断裂的羊脂白玉扳指!
它被死者以一种嵌入血肉般的力道攥在手心,断裂的茬口尖锐嶙峋,边缘沾染着暗红色的、被雨水稀释过的血污,如同凝固的泪痕。玉质极好,温润如脂,即便在昏黄的灯光和泥污的包裹下,也难掩其华贵。断裂处似乎是不久前遭受了巨大的外力撕扯。
狄仁杰用布角轻轻拂去扳指表面的泥水,仔细观察断口和那抹刺眼的暗红,眼神越发凝重。他将这半枚血玉扳指用干净布片仔细包好,递给身旁的书记官:严密收存,不得有失。
初步验看并未结束。狄仁杰的手沿着尸体湿冷的绸缎衣物向下摸索。手指在触及死者腰间时,敏锐地感觉到一处异常。那处的衣物内衬似乎比别处稍厚,且触感有异。他小心地掀开湿透的外袍和里衣,借着灯光,发现腰带内侧,有一个用同色绸料巧妙缝制的、极其隐蔽的暗袋,针脚细密,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
暗袋已被水浸透。狄仁杰用随身携带的小银刀,极其谨慎地划开缝线。里面,一个被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露了出来。油纸防水性极佳,包裹得很紧。
他一层层剥开油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当最后一层油纸展开,露出里面折叠的纸张时,纸张已被水汽浸得半透,边缘有些模糊,但主体尚存。狄仁杰小心翼翼地将纸摊开少许,凑近灯光。
纸上用精细的墨线勾勒着复杂的堤坝、水闸结构图样,线条清晰,标注着尺寸和水位。在图纸的一角,一个清晰的朱红色印记跃入眼帘——那是一只简化的斗拱图案,下方用小楷工整地写着工部营造司核。
工部水利图李元芳低呼出声,他曾在兵部见过类似的标记,还是密档规制!
狄仁杰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过图纸内容。图样描绘的是某处关键水利工事的局部结构,然而,图面中央,一道撕裂的痕迹贯穿而过,将核心部分硬生生撕去,只留下令人费解的断线和半截标注。
半张图…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核心缺失。
他立刻将图纸重新用油纸仔细包好,递给李元芳,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元芳,此物由你贴身保管,除你我之外,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图样内容!
是!李元芳肃然应命,将油纸包郑重纳入怀中蓑衣内层。
狄仁杰站起身,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他环顾四周,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沟渠两岸的泥土和杂物,任何可能存在的足迹、挣扎痕迹,甚至喷溅的血迹,都早已被这天地伟力抹除殆尽。现场,除了这具充满矛盾的无头尸和那两件诡异的遗物,几乎一片干净。
死者是谁狄仁杰的声音穿透雨幕,像是在问旁人,又像是在叩问这沉沉黑夜。华服与匠手,断裂的血玉扳指,失窃的半张工部水利密图,还有那不知所踪的头颅…每一处矛盾都像一个漆黑的漩涡,深不见底。他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这重重雨幕。割去头颅…是为了彻底抹掉他的身份还是头颅本身,藏着比死亡更可怕的秘密
来人!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尸身小心运回殓房,着老仵作再行细验,尤其注意其身上有无其他伤痕、特征及指甲缝中残留之物!严密封锁发现图纸之事!元芳,你随我来。
他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具失去头颅、谜团缠身的尸体,转身大步走向坐骑,深青色的袍摆扫过泥水。李元芳紧随其后,手按刀柄,警惕的目光扫过雨夜中每一个可疑的角落。灯笼的光晕在暴雨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晃动的光明,很快又被无边的黑暗和喧哗的雨声吞没。
夜,还很长。无头的冤魂在暴雨中沉默,而神探的脚步,已然踏入了这迷局深处。
第二章:扳指引惊雷
大理寺殓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与腐败气息混合的怪味。巨大的冰盆环绕着停尸台,竭力对抗着夏日的闷热,却无法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阴寒。狄仁杰褪去官袍,只着一件素色中衣,袖口挽至肘部,正俯身于那具无头尸旁。老仵作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灯光比雨夜现场更亮,也更残酷地照见尸体的每一个细节。肿胀发白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网清晰可见。颈部断口在干燥环境下更显狰狞,皮肉收缩,露出森白的颈骨断面,边缘锐利,确系一次干净利落的斩首。狄仁杰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检视。
无明显致命外伤,除颈部断口外,无显著淤青、骨裂。狄仁杰的声音在寂静的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老仵作确认。死者生前应未经历激烈搏斗便被制住,或是在毫无防备下被突袭致死。
他的指尖蘸了点特制的药水,极其小心地探入死者僵硬蜷曲的指甲缝深处,一点点刮剔。药水能软化污垢,也能使一些细微的物质显现。老仵作屏住呼吸,只见狄仁杰的动作骤然一顿,眼中精光一闪。他用细如牛毛的银针,从死者右手食指指甲缝的深处,极其艰难地挑出了一小撮极其微小的碎屑。
碎屑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种异样的、近乎刺眼的金色。
狄仁杰将碎屑置于一片干净的白色瓷碟上,凑到灯下细看。那金色并非纯金的光泽,更像是某种廉价的金漆或金粉,颗粒粗糙,混杂着细小的尘埃。
金粉老仵作忍不住低语,带着疑惑。
狄仁杰没有回答,只是将瓷碟递给老仵作:妥善封存,不得遗失。他的眉头锁得更紧。华服、匠手、工部密图、血玉扳指,如今又添了这来历不明的金粉。死者的身份,如同一个被无数碎片包裹的谜团,每一片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却又无法拼凑完整。
他洗净手,走向一旁的书案。那半张湿透又被小心阴干的水利图铺在案上,边缘依旧模糊,但墨线勾勒的堤坝、水闸结构已清晰可辨。图纸撕裂的边缘犬牙交错,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带着巨大的怨愤将其扯开。狄仁杰的手指在图纸撕裂处缓缓摩挲,目光落在那枚工部营造司核的朱红印记上。
元芳。他唤道。
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门边的李元芳立刻上前一步:大人。
你持我手令,即刻秘密去工部衙门,寻一位名叫周文清的老吏。他曾在营造司供职近三十年,为人耿直可靠,近年因腿疾退养,仍在工部做些文书清点。狄仁杰低声吩咐,语速极快,请他辨识此图,务必问清三事:此图所绘具体是何处工程该工程现由何人主管图纸管理可有异常记住,绝不可惊动工部现任主官,尤其…是陈敏中侍郎。
陈敏中三字,他咬得略重。
遵命!李元芳心领神会,接过狄仁杰写好的手令,小心地卷起那半张图,贴身藏好,转身快步离去,身影无声地融入门外走廊的阴影中。
与此同时,洛阳南市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暴雨初歇,潮湿闷热的空气里蒸腾着各种气味:刚出炉胡饼的焦香、劣质脂粉的甜腻、牲口粪便的臊臭,以及无处不在的汗味和人声鼎沸的喧嚣。这里是神都最鲜活也最藏污纳垢的腹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李元芳的副手,精明强干的捕头赵虎,此刻正带着两名便装差役,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他的目标明确:玉器行、大当铺,以及那些消息比风还快的赌坊。他手中紧握的,是狄仁杰交给他的任务核心——那半枚染血的羊脂白玉扳指,用厚绒布包裹着。
千金阁——南市最大、背景也最深的赌坊,便是他们此行的最后一站,也是最寄予厚望的一站。楼高三层,飞檐斗拱,气派非凡,门口两尊狰狞的石貔貅无声诉说着对财富的贪婪。喧嚣的声浪从门内涌出,骰子撞击骰盅的脆响、牌九拍击桌面的闷响、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交织在一起。
赵虎亮出腰间一枚不起眼却代表大理寺的铁牌,守门的彪形大汉眼神一凛,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将他们引入后堂一间相对僻静的账房。室内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铜钱特有的金属腥气。一个穿着锦缎袍子、身材矮胖、脑门油光发亮的中年人正噼里啪啦地拨弄着一把紫檀木算盘,听到动静,抬起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圆滑笑容。此人正是赌坊老板,人称金算盘。
哟,几位公差爷大驾光临,小的‘金算盘’有失远迎!不知有何贵干可是近来坊间有人闹事金算盘放下算盘,搓着手,笑容可掬,眼神却像刷子一样在赵虎三人脸上扫过。
赵虎面无表情,开门见山:查案。向你打听件东西。他示意一名差役上前,小心地展开那方厚绒布。半枚断裂的、边缘沾着暗红污渍的羊脂白玉扳指,静静地躺在绒布中央,在账房昏黄的灯光下,温润的玉质和那抹刺目的暗红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金算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小眼睛猛地瞪圆了。他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脖子伸得老长,死死盯着那半枚扳指,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油亮的额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细密的汗珠,汇聚成流,顺着太阳穴滑落。
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赵虎,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细扭曲:这…这…公差爷…这东西…您…您从哪儿得来的
赵虎目光如电,紧盯着他:你认得
金算盘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脖子,眼神慌乱地左右瞟了瞟,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认得…认得…这玉色、这水头、这…这麒麟抱月的雕工…整个洛阳城,能有这种品相、这种雕工羊脂白玉扳指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尤其是…尤其是这麒麟的眼睛,用的是极罕见的‘血沁点金’的嵌工…错…错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这是…工部陈侍郎的心爱之物!陈敏中大人!他…他常来小的这‘千金阁’玩几手叶子戏,消遣消遣…小的亲眼见过多次,宝贝得紧,从不离手!有一回,有个不开眼的混混想碰一下,差点被他的随从打断了手!这…这怎会…怎会断了还…还带着血…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气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算盘珠子不再作响,门外赌场的喧嚣也似乎被隔绝。只有金算盘粗重的喘息声和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证明着眼前这一切的真实。
赵虎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陈敏中!工部侍郎!正四品下的朝廷大员!他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沉声追问:你确定绝无看错
千真万确!公差爷!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种事上胡吣啊!金算盘几乎要哭出来,带着哭腔,这扳指太特别了!小的记得清清楚楚!陈大人每次来,只要一坐下,手指就会不自觉地摩挲这扳指…小的绝不会认错!这…这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眼神惊恐,仿佛已经看到了滔天大祸临头。
赵虎不再多问,迅速收起绒布包裹的扳指,冷声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点风声…
他目光森寒地扫过金算盘和门口的大汉。
不敢!不敢!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金算盘和门口大汉吓得连连摆手,面如土色。
赵虎不再停留,带着手下迅速离开千金阁。南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陈敏中的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案件的核心。华服匠手、工部密图、血玉扳指…所有线索的箭头,都无比尖锐地指向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
当赵虎带着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赶回大理寺时,李元芳也恰好从工部返回。他带回了老吏周文清辨识的结果。
大人,李元芳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周老吏确认,那半张图所绘,是正在洛水上游兴修的‘永济堰’关键闸口结构图。此工程耗资巨大,现由工部水部司主理,而直接督管的,正是工部侍郎——陈敏中!
周老吏还说,李元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约莫半月前,营造司归档时,曾发现永济堰的全套图纸中,核心的闸口结构图副本不翼而飞。因是副本,且当时主事官员怕担责,竟私下里压了下来,未曾上报!此事极为隐秘,他也是因与库管老友闲谈才偶然得知。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赵虎紧接着呈上金算盘的证词。
当陈敏中的名字再次从赵虎口中吐出时,狄仁杰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殓房的冰寒,工部图纸的失窃,赌坊老板的惊恐证词,还有那半枚染血的、属于陈侍郎的玉扳指…所有线索,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终于死死缠住了同一个目标。
狄仁杰缓缓踱步到窗前。窗外,雨后初晴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庭院石板上,反射出晃眼的光。然而,这光明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匠作般的手,指甲缝里的金粉…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梳理着纷乱的思绪,陈敏中…永济堰…玉扳指…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李元芳和赵虎:元芳,你即刻安排最得力的人手,严密监视陈侍郎府邸,进出人员、车马,一举一动,皆需记录!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赵虎,你带人,再查!查这金粉!狄仁杰指向那个装着金色碎屑的瓷碟,洛阳城内,何处大量使用这种廉价金漆金粉尤其是与工部工程、或是与陈敏中可能有关联的场所!赌坊、青楼、寺庙的彩绘佛像、或是某些特殊工坊…一处也不能放过!
是!李元芳与赵虎肃然领命。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刺目的阳光,眼神却深邃如寒潭。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心爱的玉扳指断裂染血出现在无名匠作尸体的手中,主管的水利工程核心图纸副本失窃,半张图又藏在这无名尸身上…这绝非巧合。
水,似乎越来越深了。狄仁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阳光照在他清癯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沉在浓重的阴影里。那阴影中,仿佛潜藏着巨大的危险,以及一个即将被撕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第三章:刀光现魅影
工部衙署坐落在皇城东南,朱漆大门,石狮威严,飞檐斗拱间透着帝国工程中枢的肃穆与凝重。午后炙热的阳光烘烤着青石板地面,蒸腾起氤氲的热浪,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辆朴素的青幔马车在衙署侧门停下,狄仁杰在李元芳的护卫下,缓步下车。
通报后不久,一名身着浅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快步迎出。他笑容温煦,举止得体,正是工部侍郎陈敏中。
狄阁老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陈敏中拱手施礼,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热络。他引着狄仁杰二人穿过回廊,步入一间宽敞明亮的公廨。室内陈设雅致,书卷气浓厚,壁上挂着几幅山水,案头青瓷瓶中插着几支素雅的兰花,一派儒雅文臣的气象。
陈侍郎客气了。狄仁杰还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公廨各处,最终落在陈敏中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色,本官此来,实是为一桩棘手公案所扰,欲向侍郎讨教一二。
阁老言重了,但有所问,下官知无不言。陈敏中亲自为狄仁杰奉上香茗,姿态从容。他的双手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匀称,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碧玉扳指,温润生光,与那断裂的血玉扳指截然不同。李元芳侍立狄仁杰身后,目光锐利如鹰,将这细节尽收眼底。
近日城南发现一具无名男尸,死状蹊跷。狄仁杰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沫,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公务,死者身着绸缎,然双手布满厚茧,显系常年劳碌之人。此等矛盾,令本官颇为困惑。
陈敏中眉头微蹙,露出恰如其分的同情与思索之色:绸缎华服与匠人之手确乎少见。或许是商贾之家聘用的匠人头领或是某些特殊行当的管事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指尖的动作平稳自然。
或许吧。狄仁杰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另有一事,令本官更觉蹊跷。验尸时,在死者指甲缝深处,发现些许奇特的金色碎屑。他放下茶盏,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投向陈敏中,观其色泽质地,不似纯金,倒像是某种金漆或金粉。
就在金粉二字出口的刹那,陈敏中摩挲扳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快如电光石火,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的滑动。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温雅,带着些许好奇:金粉这倒奇了。不知阁老可曾查明这金粉的来历
尚无线索。狄仁杰摇头,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捕捉着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本官思忖,此等廉价金粉,多用于何处陈侍郎执掌工部,见多识广,不知可有何高见
陈敏中端起自己的茶盏,浅啜一口,借此短暂地避开了狄仁杰的目光。放下茶盏时,他神色已恢复如常,带着一种官员特有的条理感:依下官浅见,此等金粉用途颇杂。或是寺庙彩塑佛像、绘制壁画所用;或是某些商铺牌匾、招牌的描金;再或是…某些专营精巧器物、需以金粉点缀的作坊,比如…佛具店、漆器坊之类。范围颇广,排查起来,恐费些时日。他语速平稳,分析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
陈侍郎所言极是,受教了。狄仁杰微微颔首,仿佛被点醒,对了,还有一事。他像是忽然想起,听闻贵部正在督造洛水上游的‘永济堰’,此乃利国利民之重器。不知工程进展如何可有难处本官奉旨协理诸部事务,若有需协助之处,陈侍郎但讲无妨。他抛出了永济堰,目光却紧锁着陈敏中的反应。
陈敏中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盛了几分:多谢阁老挂怀!永济堰进展顺利,全赖圣上洪福,工部上下齐心。虽偶有小波折,如材料转运、汛期影响等,皆在可控之内。下官必当尽心竭力,不负圣恩,亦不负阁老期许。他回答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眼神清澈坦然,看不出丝毫异样。
整个会面过程,陈敏中应对从容,言辞得体,情绪控制堪称完美。然而,狄仁杰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越是完美,越显刻意。那指尖微不可察的一顿,如同平静湖面下掠过的一丝暗流,没能逃过狄仁杰的眼睛。此人城府之深,远超想象。
暮色四合,将白日的喧嚣与燥热缓缓沉淀。陈府高大的院墙在渐浓的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府内灯火次第亮起,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安静。
李元芳身着紧身夜行衣,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伏在陈府后院一处邻街高楼的飞檐之上。他目光如炬,将下方陈府后院的布局——尤其是陈敏中书房所在的那座独立小楼——尽收眼底。楼前楼后,皆有护卫巡逻,步履沉稳,眼神警惕,显然非寻常家丁。
亥时三刻,府内大部分灯火熄灭,进入宵禁般的沉寂。李元芳动了。他身形如狸猫般轻盈滑下,借着花木阴影的掩护,几个起落便避开了外围巡逻的视线,悄无声息地贴近书房小楼的后墙。他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楼内无人后,足尖在墙砖上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如壁虎般吸附在二楼书房的雕花木窗之外。
一根细如发丝的特制铜丝探入窗棂缝隙,轻轻拨动内部的插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李元芳如游鱼般滑入室内,迅速回身将窗户虚掩。
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月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朦胧的光斑。李元芳的目光快速扫过: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排满典籍的书架,墙上悬挂的字画…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主人的雅致与严谨。他的目标明确——寻找可能的暗格、密信,或是与那半枚血玉扳指、半张水利图、甚至廉价金粉相关的物品。
他先快速检查了书案抽屉和表面文件,多是公务文书和寻常账册,并无异常。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那排高大的书架上。经验告诉他,书架之后往往是暗格的最佳藏匿之所。他放轻脚步,靠近书架,手指在书脊和书架背板之间细细摸索,感知着任何可能的凹凸或缝隙。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书架侧面一处雕花装饰,感觉其木质似乎略厚于其他部分,且边缘有细微不自然的缝隙时——
一股凌厉到极致的杀意,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上方骤然爆发!
李元芳全身汗毛瞬间倒竖!那杀意冰冷刺骨,快如闪电!他甚至来不及抬头,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腰身猛地向后一折,一个铁板桥硬生生避开要害!
嗤啦——!
一道雪亮的刀光,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和胸前闪电般劈下!刀锋带起的劲风割得他面颊生疼!饶是他反应神速,左臂衣袖仍被锋锐无匹的刀气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袭击者如影随形!一刀落空,身形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扭,第二刀已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却又狠辣刁钻地刺向李元芳因后仰而暴露的肋下空门!刀势阴狠,角度极其刁钻,显然是要一击毙命!
李元芳心中剧震!此人隐匿气息的功夫登峰造极,自己竟毫无察觉!他身处狭窄书房,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右臂闪电般反手抽出腰间链子刀!
锵——!
火星四溅!链子刀的刀身精准地格挡住了那致命一刺!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刀身传来,震得李元芳手腕发麻!借着这格挡之力,他足下发力,身形向后疾退,同时链子刀顺势一绞一甩,试图缠住对方兵刃。
然而那蒙面刀客(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反应更快!手腕一抖,刀身如同活物般挣脱了链子刀的缠绕,刀光再起,化作一片连绵不绝的银色光幕,狂风暴雨般罩向李元芳!每一刀都直指要害,角度狠辣,速度奇快!
李元芳打起十二分精神,链子刀舞动如轮,将自己周身护得密不透风!书房内顿时响起一片密集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书籍、笔架、瓷器被四溢的刀气劲风扫落,碎裂一地!
短暂的交手,电光火石,却凶险万分!李元芳越打越是心惊!对方的刀法,简洁、直接、高效!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每一刀都蕴含着最纯粹的杀戮意志!劈、砍、刺、撩,动作衔接流畅得如同呼吸,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韵律感!这种韵律,李元芳太熟悉了——这绝非江湖草莽的野路子,而是千锤百炼、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军中制式刀法!而且是只有最精锐的府兵或禁军中高级将领亲卫才可能掌握的杀人技!
更可怕的是,对方似乎对他的闪避习惯和链子刀的路数有某种预判,总能提前一步封堵他的反击路线!这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有刺客!保护大人!书房外的寂静被彻底打破!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府中护卫被激烈的打斗声惊动了!
蒙面刀客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似乎没料到李元芳如此难缠,短时间内无法拿下。他猛地虚晃一刀,逼得李元芳侧身格挡,另一手却闪电般从腰间摸出一颗黑乎乎的小球,狠狠砸向地面!
砰!一声闷响,浓密的灰白色烟雾瞬间在书房内爆开,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李元芳心知不妙,链子刀护住面门,疾退两步!待烟雾稍散,眼前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扇被撞开的窗户在夜风中吱呀作响,蒙面刀客的身影早已融入茫茫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门外,护卫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已近在咫尺!
李元芳低头看了一眼被撕裂的衣袖,目光一凝。在破损的布料边缘,沾染着几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黯淡金光的粉末——正是与死者指甲缝中一模一样的廉价金粉!
他不再犹豫,趁着烟雾未散,护卫尚未冲入,身形一闪,如鬼魅般从窗户原路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陈府高墙外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混乱的灯火和叫嚷。
大理寺签押房内,灯火通明。李元芳肃立,将夜探陈府遭遇蒙面高手伏击的经过,以及那几点沾染在衣袖上的金粉,一五一十详尽禀报。尤其强调了对方那纯熟狠辣的军中刀法。
狄仁杰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李元芳。窗外夜色沉沉,无星无月。他沉默着,背影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眼神却燃烧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军中刀法…金粉…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沉重的鼓面上,这陈敏中,不仅位高权重,心思缜密,其府邸更是藏龙卧虎,有精通军中武艺的死士护卫…水,果然深不见底。
他踱步到书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梳理着纷乱如麻的线索。头颅的失踪,始终是此案最大的悬疑与关键。凶手为何要割去头颅仅仅是为了隐藏身份不,直觉告诉狄仁杰,没那么简单。死者指甲缝中的金粉,李元芳衣袖上沾染的金粉,还有那匠作般的手…一个大胆的、近乎离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划过他的脑海!
头颅…头颅本身,或许就是指向真凶的钥匙!狄仁杰猛地停住脚步,眼中精光暴涨,看向李元芳,元芳,你方才说,那蒙面刀客刀法,是军中精锐的路数
是!大人,绝无差错!李元芳肯定道。
好!狄仁杰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那是一种棋手看到破局希望时特有的锐利,既然常规手段难动其根本,对手又如此狡猾强悍…那我们就攻心!攻其最恐惧之处!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边写,一边低声对李元芳吩咐,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立刻去寻老仵作,让他如此这般,对外‘无意’间透出消息…记住,务必要让这消息,顺理成章地传到陈敏中的耳朵里!
李元芳听着狄仁杰的计策,眼睛越睁越大,脸上先是惊愕,随即化为深深的敬佩。这计策,大胆、奇诡,直指人心最脆弱之处!
另外,狄仁杰写完,将素笺递给李元芳,目光如寒星般锐利,派人去查洛阳所有香火鼎盛、尤其以大型金身佛像闻名的寺庙!重点查大奉先寺!查它们近期的修缮记录,所用金漆金粉的来源!还有,查这些寺庙与工部、与陈敏中,有无任何关联!
是!李元芳接过素笺,只觉重逾千斤,心中却燃起熊熊火焰。
狄仁杰重新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雾:
放出消息——就说仵作在死者颈项断口深处,发现了一种极其特殊的药渍残留!此药,乃宫中御药房特制,专供皇家及敕建大寺修缮金身佛像创伤之用,名唤‘九转还肌散’,气味独特,经久不散!此药渍随头颅而去,必在藏匿之处留下痕迹!三日之内,本官自有秘法,让那‘无头之颅’,开口指认藏匿之地与真凶所在!
他猛地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眼神如鹰隼锁定猎物:
本官倒要看看,他陈敏中…闻此‘惊心之语’,还能否安坐如山!
第四章:佛前惊心语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悄无声息,却又在特定的圈层里瞬间炸开。它没有通过正式的公文,也没有张贴告示,只是从大理寺殓房那位向来嘴严的老仵作口中,在一次看似偶然的醉酒后,对着几个相熟的衙役失言泄露出来。老仵作醉眼朦胧,拍着桌子,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亢奋与后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们是不晓得!那脖子断口里,嘿!藏了宝贝!一种药!金贵着呢!宫里御药房出来的,叫什么‘九转还肌散’!就那几家供着大金佛的寺庙,修佛爷金身碰了伤,才舍得用一点点…那味儿,冲!沾上了,几个月都散不掉!阁老说了,药随头走,头在哪,药味儿就在哪!等着吧,阁老自有神仙法子,过不了三天,保管让那没脑袋的‘开口’,把藏它的地方和害它的王八蛋,一股脑儿全抖落出来!
酒馆昏暗的角落里,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褂、耳朵却异常灵敏的汉子,默默放下了酒碗。次日清晨,这则醉酒真言便一字不落地呈上了陈敏中的书案。
陈府书房内,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陈敏中独自枯坐,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青白交加,额角渗出的冷汗蜿蜒而下,浸湿了鬓角。他死死攥着那张写着九转还肌散和头颅开口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簌簌发抖,仿佛随时会被捏碎。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九转还肌散…大金佛…开口说话…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回旋、碰撞。他猛地想起那具无头尸体指甲缝里的廉价金粉,想起自己心腹刀客夜行衣上沾染的同样粉末,想起那个被他下令灭口的匠作,生前最后一个差事,正是负责大奉先寺那尊巨佛的局部修缮!金粉…佛像…药渍…头颅!
狄仁杰知道了!他一定都知道了!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直指大奉先寺!直指那尊佛像的腹中暗格!那头颅,那沾着九转还肌散的头颅,此刻就藏在那里!它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狄仁杰随时可能用它开口,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废物!都是废物!陈敏中猛地将密报狠狠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儒雅的表象荡然无存,只剩下困兽般的狰狞与恐慌。他精心构筑的防线,在狄仁杰这离奇却直指要害的攻心计下,轰然崩塌。理智告诉他,这很可能是陷阱,但他不敢赌!万一…万一那药渍是真的呢万一狄仁杰真有秘法呢头颅一旦被找到,一切就全完了!
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通知心腹刀客去转移不行!大理寺的人肯定死死盯着陈府,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雷霆一击!亲自去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带着巨大的恐惧,却又如同魔咒般挥之不去。只有自己知道那暗格的具体位置和开启方法,也只有自己亲自确认头颅还在,或者…彻底毁掉它,才能真正安心!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狄仁杰就算怀疑,也未必敢直接搜查佛像腹中!只要自己动作够快,够隐秘…
赌徒的心态在极度的恐慌中占了上风。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膨胀——必须亲自去一趟!立刻!马上!在狄仁杰的秘法发动之前,在头颅真正开口之前!
夜色,再次成为罪恶的帷幕。
大奉先寺,这座洛阳城香火最盛的皇家敕建古刹,白日里梵音缭绕,香客如织,到了深夜,却陷入一片庄严肃穆的沉寂。巨大的殿宇在星月微光下投下巍峨而沉默的剪影,飞檐上的风铎偶尔在夜风中发出几声空洞的清响,更添几分幽深。
大雄宝殿内,更是寂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月光透过高处的棂花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地面形成一片片朦胧而清冷的光斑。殿宇深处,那尊高达三丈的木胎漆金释迦牟尼坐像,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宏伟,金身反射着微弱的幽光,低垂的眼睑仿佛带着亘古的悲悯,无声地俯瞰着空旷的大殿。佛像莲座庞大,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
此刻,在这片死寂的阴影中,却蛰伏着无声的猎手。
佛像巨大的莲座后方,一处被厚重帷幔巧妙遮挡的角落。狄仁杰盘膝而坐,身着深色便服,如同入定的老僧,气息绵长悠远,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唯有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大殿内外最细微的声响——风声、虫鸣、远处更夫隐约的梆子声…以及,殿门外潜伏的李元芳通过特定节奏轻叩廊柱传来的一切如常的信号。
李元芳则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磐石,紧贴着殿内一根两人合抱的巨大殿柱的阴影。他全身肌肉放松却又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目光透过帷幔的缝隙,死死锁定着大殿唯一的入口以及那尊巨佛的方向。在他身侧,几名精心挑选、身手矫健的大理寺好手,如同凝固的雕像,分散在殿内几处关键位置的阴影里。他们的脚边,静静放着几个覆着厚布的竹筐——里面是早已备好的、足以瞬间照亮整个大殿的强力气死风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像被拉长,每一丝异响都被无限放大。檀香、尘埃和木头陈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汗水无声地从李元芳的鬓角滑落,他却纹丝不动。他在等待,等待那必然出现的惊弓之鸟。
约莫三更梆子响过不久。
沙…沙沙…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可辨的摩擦声,从大殿入口处传来!像是湿滑的鞋底踩在青石地砖上发出的声响。
李元芳的瞳孔骤然收缩!狄仁杰闭着的双眼也猛地睁开,精光一闪而逝。
一道深色的、裹着厚重斗篷的身影,如同幽灵般,贴着门缝挤了进来。他动作极其鬼祟,一进门便迅速闪身到一根殿柱之后,警惕地四下张望。斗篷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身形轮廓,以及行走间透出的那种属于上位者、此刻却因恐惧而显得僵硬笨拙的姿态,李元芳绝不会认错——正是陈敏中!
陈敏中显然惊惧到了极点,身体微微发抖。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殿内死寂一片,只有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他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猛地从殿柱后闪出,不再有任何犹豫,踉跄着,几乎是扑向了那尊巨大的佛像!目标明确——佛像背后莲座下方的阴影!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优雅从容。他冲到莲座前,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颤抖着,在莲座底部复杂的雕花和莲瓣纹饰间急切地摸索、按压。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如同惊雷般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只见陈敏中摸索的地方,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雕花木板,竟无声地向内凹陷、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方形暗门!一股混合着木头腐朽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血腥与药味的怪味,从黑洞洞的暗门内隐隐飘散出来!
找到了!就是这里!头颅就藏在这里面!
陈敏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他根本无暇细想这气味是否就是那该死的九转还肌散,也无暇顾及为何如此顺利。他只有一个念头——进去!确认!或者毁掉!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将斗篷下摆胡乱掖起,然后急切地、狼狈地弯下腰,将上半身探入那黑暗的洞口,一只手摸索着向内伸去,似乎要去抓取里面的东西。
就在他半个身子钻进佛像腹中暗格,注意力完全被黑暗中的目标吸引,处于最无防备状态的这一刹那——
掌灯!
狄仁杰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骤然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
唰!唰!唰!唰!
数道刺目的白光瞬间撕裂黑暗!李元芳和几名好手同时掀开竹筐上的厚布,点燃了强力气死风灯!数盏灯的光束如同数把巨大的光剑,精准地、毫无死角地交叉汇聚在佛像莲座之下,将那个撅着屁股、半个身子钻进暗格的陈敏中,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强光刺眼!陈敏中如同被滚油泼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充满惊恐与绝望的嚎叫!他猛地想将身体从暗格里拔出来,但极度的恐慌和扭曲的姿势让他动作笨拙不堪。
陈侍郎!别来无恙!李元芳的厉喝如同惊雷贯耳!他身形如电,早已蓄势待发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捕食的猎豹,从藏身的殿柱后疾扑而出!链子刀并未出鞘,仅以刀鞘为棍,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砸在陈敏中的后腰软肋之上!
呃啊!陈敏中痛呼一声,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如同被抽掉骨头的癞皮狗,从暗格里被硬生生拖拽出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刺眼的青石地砖上!斗篷散开,露出他惨白如纸、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李元芳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肩头,膝盖顶住后腰,动弹不得。
不!放开我!你们…你们怎敢…陈敏中歇斯底里地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徒劳地挣扎着。
狄仁杰已从帷幔后缓步走出,步伐沉稳,停在瘫软如泥的陈敏中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昔日道貌岸然的侍郎大人,眼神冰冷如霜,没有丝毫波澜。
本官为何不敢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陈侍郎夤夜至此,钻入佛像腹中,意欲何为可是要寻那‘开口说话’之物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我来礼佛!对,礼佛!陈敏中语无伦次,眼神涣散。
礼佛狄仁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礼佛需钻入佛腹暗格陈侍郎这礼佛之法,倒是别开生面。他不再理会陈敏中的狡辩,目光转向那黑洞洞的暗格入口,沉声下令:元芳,带人进去!将那‘证物’,请出来!
是!李元芳应声,将瘫软的陈敏中交给手下看管。他接过一盏气死风灯,毫不犹豫地俯身钻进了那狭窄、散发着异味的暗格。灯光驱散了内部的黑暗,照亮了积满灰尘的狭窄空间。里面堆放着一些陈年的经卷、破损的法器和零碎木料。很快,李元芳的目光锁定在角落一个用深色油布包裹、形状不规则的物体上。
他小心地将那包裹取出,带到明亮的光线下。油布解开,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药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灯光下,一颗肿胀变形、肤色青白、双目圆睁、凝固着无尽痛苦与怨毒的男子头颅,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头颅的脖颈断口处,皮肉翻卷,赫然沾染着一些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膏状物残留,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微光!
九转还肌散!李元芳沉声道,目光如刀,刺向面无人色的陈敏中。
陈敏中看着那颗曾属于他灭口匠作的头颅,看着那断口上刺眼的药渍残留,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崩溃。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发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呜咽,脑袋一歪,竟直接晕厥过去。
狄仁杰的目光从那颗饱含冤屈的头颅,移向脚下昏死过去的陈敏中,再缓缓抬起,望向那尊在强光下悲悯无言的金身巨佛。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气死风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他缓缓开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带着洞察一切的苍凉与威严:
佛首无言,人心有鬼。陈侍郎,你费尽心机,将这头颅藏于佛腹,欲借佛光遮掩你的滔天罪恶。岂不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腹中之证,终究是‘开口’了。你,可听清了
第五章:腹中证无言
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激得陈敏中一个哆嗦,从昏厥中幽幽转醒。意识尚未完全回笼,首先涌入感官的,是刺目的灯光,是坚硬冰冷的青石地砖,是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与药味混合的怪臭,以及…头顶上方那尊巨佛在强光下投下的、巨大而沉默的阴影。这阴影如同实质的巨石,沉沉压在他的心头。
他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对上狄仁杰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随即又触电般瞥见地上那颗在灯光下显得尤为狰狞可怖的头颅——那双圆睁的、凝固着无尽痛苦与质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他!
啊——!陈敏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嚎,身体剧烈地扭动,如同被扔上岸的鱼,涕泪横流,双手拼命地想捂住眼睛,却被两名大理寺卫士死死按住。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击溃了他精心构筑的儒雅与城府。他瘫软在地,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和无意识的呜咽。
狄仁杰面无表情,挥了挥手。李元芳立刻带人进入那狭窄的佛像腹中暗格,进行更彻底的搜查。除了那颗头颅,还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同样用油布包裹的物件——里面赫然是另外半张永济堰核心闸口结构图!图纸撕裂的边缘与狄仁杰手中的半张严丝合缝!
与此同时,另一队由赵虎率领的精锐,手持狄仁杰亲笔签发的紧急缉捕文书,如猛虎下山般扑向陈府。府中护卫尚未从昨夜刺客事件的惊扰中缓过神,便被以雷霆之势控制。那名蒙面的军中刀客,武功虽高,但在早有准备、结成战阵的大理寺好手围攻下,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力竭被擒!撕开他的蒙面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带着明显军旅烙印的脸。从其贴身衣物中,搜出了另外半枚断裂的、同样沾着暗红污渍的羊脂白玉扳指!断口与死者手中那半枚,完美契合!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血玉扳指、完整的水利密图、指认的军中刀客、佛像腹中的头颅…所有碎片,在狄仁杰手中,终于拼凑出完整的、令人发指的真相图景。
大理寺阴森的审讯室内,摇曳的火把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陈敏中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瘫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狄仁杰端坐案后,李元芳按刀侍立一旁,目光如炬。
陈敏中,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这头颅,你可认得
陈敏中身体又是一颤,嘴唇哆嗦着,不敢再看地上木盘里那颗用白布半遮的头颅。
他叫孙德海,是你工部水部司下属的大匠作,专司永济堰核心工段图纸保管与现场监造,为人耿直,技艺精湛。狄仁杰的语气平淡,却像重锤砸在陈敏中心上,你伙同商贾,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贪墨永济堰工程款项白银逾十万两!孙德海在核验材料与施工时,发现了你篡改图纸、虚报工料的铁证!他暗中复制了半张核心图,作为保命符,于半月前在‘千金阁’寻你,欲以此要挟,换取钱财,远走高飞!
狄仁杰的叙述如同亲眼所见,陈敏中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争执间,你心爱的玉扳指被孙德海扯断,夺走半枚!狄仁杰拿起那两半拼合完整的血玉扳指,断口处暗红的污渍触目惊心,你惊怒交加,杀心骤起!于是,你唤来你豢养的、精通军中杀人技的心腹死士,他指向被铁链锁在一旁、垂头不语的刀客,命其跟踪孙德海,在其归家途中僻静处,将其制服,并以利刃斩首!割去头颅,一是为彻底隐藏其身份,拖延追查,二是因孙德海生前曾主持过大奉先寺这尊金佛的修缮,你知其内部构造,便突发奇想,以为将头颅藏于其亲手参与修缮的佛像腹中,既能借佛光‘镇压’冤魂,又能利用‘灯下黑’之便,瞒天过海!
你自以为天衣无缝,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凛冽的寒意,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死者紧握的半枚扳指,暗藏的半张图纸,指甲缝中来自佛像修缮的金粉,你那心腹身上沾染的同样金粉,还有你听闻‘九转还肌散’与‘头颅开口’消息后,惊惧之下自投罗网的行径…这一切,都成了钉死你罪行的铁钉!
陈敏中猛地抬起头,脸上肌肉扭曲,眼中是彻底崩溃的疯狂与绝望:是!是我!是我干的!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他该死!一个卑贱的匠作,竟敢威胁本官!永济堰的银子…那本就是…本就是…他语无伦次,贪婪与恐惧交织,最终化为彻底的瘫软和绝望的呜咽,完了…全完了…
案件至此,真相大白。动机是贪墨巨款、掩盖罪行而杀人灭口。手法是派出军中背景的死士进行干净利落的斩首。割头藏匿于佛像腹中,是陈敏中在极度恐慌下,结合死者职业特性(参与佛像修缮)而想出的、自以为是妙计的昏招,却恰恰成了指向他的最致命线索。
狄仁杰不再看瘫软在地、形同朽木的陈敏中。他缓缓起身,踱步到那尊巨大的金身佛像前。佛像低垂的眼睑依旧悲悯,无言地俯视着这殿宇中的罪与罚,生与死。跳跃的火光在佛像的金身上流淌,明暗不定,仿佛映照着人心的幽微与明暗。
李元芳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大人,陈敏中及其党羽,均已拿下。相关账册、书信等罪证,正在陈府及关联商贾处加紧搜缴。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佛像沉静的面容上。良久,他才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勘破世情的苍凉与明澈:
元芳,你看这佛首,宝相庄严,无言千年。它不言不语,不怒不争,却照尽世间魑魅魍魉,人心鬼蜮。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陈敏中自作聪明,以为将罪证藏于佛腹,便可借佛光掩其污秽,瞒天过海。殊不知,佛首虽无言,人心却有鬼。机关算尽,终究是这腹中之证,让他无处遁形。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地上那颗饱含冤屈的头颅,扫过面如死灰的囚徒,最终投向殿外深邃的夜空,仿佛穿透了这沉沉夜幕,看到了煌煌天理: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头颅,终究是会‘说话’的。它用无声的存在,用指向罪恶的铁证,说出了最清晰、最无可辩驳的真相!
狄仁杰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如同最后的审判之音,为这起轰动神都的无头尸案,也为那被贪婪吞噬的灵魂,画上了一个沉重而清晰的句点。佛像无言,殿宇肃穆,唯有正义的回响,在寂静中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