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满分囚笼 > 第一章

冰冷的刀片贴上手腕内侧的皮肤,细微的触感像一片薄薄的雪,带着点金属特有的凉意。林小满没用力,只是虚虚地抵着,卫生间惨白的灯光照得瓷砖缝隙里一点点霉斑都清晰可见。门把手突然被疯狂拧动,发出咔哒咔哒的钝响,紧接着是母亲王雅丽拔高的、带着铁锈般刮擦感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木门:林小满!锁什么门又在里面磨蹭!试卷做完了吗
刀片无声地滑落进洗手池的凹槽里,发出轻微的叮一声。
马上。小满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门被粗暴地推开,王雅丽裹着一身油烟和焦躁闯进来,手里攥着的几张纸劈头盖脸摔在小满脸上。纸页的边缘刮过颧骨,留下细微的刺疼。看看!看看你弄回来的什么东西!王雅丽胸口起伏,手指几乎戳到小满的鼻尖,抑郁症中度焦虑哈!医院现在都靠这个骗钱!我看你就是懒病犯了!不想学习找的借口!
那几张飘落的纸,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的诊断书。白纸黑字,印着鲜红的印章。
小满垂着眼,没去捡。视线落在洗手池边沿一滴摇摇欲坠的水珠上。
父亲林国强的脚步声沉重地踏进来,堵住了门口。他没看地上的诊断书,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小满苍白的脸,最终定格在她睡衣领口露出的、过于突出的锁骨上,眉头拧成疙瘩。不像话!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隔壁王阿姨家女儿,刚拿了奥赛金牌,保送板上钉钉!你再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他一把攥住小满瘦削的手臂,力道很大,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出狭小的卫生间,一路拖到书桌前。
桌面正中央,压着白天刚发下来的月考数学卷子。鲜红的98分,张牙舞爪。
林国强的手指重重敲在那分数上,指关节磕得桌面砰砰响:九十八离满分差两分!这两分丢在哪里啊脑子呢高考差两分是什么概念天上地下!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满脸上,去年家长会我们怎么说的忘了『我家孩子,目标只有清华』!白纸黑字签在承诺书上的!你现在给我搞这一出
小满的目光从那个刺目的98上移开,落在书桌上方那面墙上。整面墙,密密麻麻,像覆盖着一层厚重的、色彩斑斓的鳞片——全是她的奖状。从小学第一次口算小能手到初三的市三好学生,从作文竞赛一等奖到物理竞赛省级二等奖,层层叠叠,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白。墙顶那盏节能灯的光冷冷地打下来,给这些纸片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边。它们无声地矗立着,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又像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囚笼。
空气里只剩下王雅丽粗重的喘息和林国强手指敲击桌面的闷响。小满闭上眼,耳朵里嗡嗡作响,似乎又听到了白天学校广播里那个高亢激昂的声音在循环播放:……高考百日誓师!百日冲刺!改变命运,在此一搏!……那声音穿透墙壁,穿透耳膜,像鼓槌一下下敲打着神经末梢。
一百天。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倒计时牌,仿佛就悬在这间屋子的天花板上。
***
诊室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穿着白大褂、面容疲惫的中年女医生放下手里的评估量表,指尖在中度抑郁伴随焦虑状态,伴随躯体化症状那行字下轻轻点了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沉重:林小满同学的情况,我强烈建议**休学治疗**。学业压力是重要的诱发和维持因素,目前的环境对她恢复非常不利。药物干预配合系统的心理治疗,是必要的。家长的理解和支持,是康复的关键。
休学!王雅丽像被毒蜂蜇了,声音猛地拔高,尖锐得几乎掀翻诊室低矮的天花板,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高考还剩几天了休学那不是前功尽弃!她一把夺过医生刚开好的处方单和病历本,看也不看那鲜红的印章,两只手抓住纸张边缘,刺啦——刺啦——!干净利落地将纸张撕成碎片,狠狠摔在地上。纸屑如同惨白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
我们家没有精神病!王雅丽的脸涨成猪肝色,眼睛里燃烧着被冒犯的狂怒,就是不想学习的懒病!装!都是装出来的!医生,你们别被她这副可怜相骗了!她就是吃不了高三的苦!想逃避!她猛地转向旁边一直沉默抽烟、脸色铁青的林国强,声音带着哭腔和逼迫,老林!你说话啊!难道真由着她胡闹!
林国强狠狠掐灭烟头,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在密闭的诊室里弥漫。他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墙,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没看医生,也没看地上的纸屑,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死死钉在小满苍白的脸上,声音低沉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听见了想休学想当逃兵他一把攥住小满瘦得硌人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不由分说地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走!回家!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车门被林国强摔得震天响。一路无话,只有引擎压抑的嘶吼和车厢里令人窒息的沉默。王雅丽坐在副驾,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小满蜷缩在后座角落,脸贴着冰冷的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模糊不清的街景,像在看一部与自己无关的默片。
回到家,防盗门被林国强用肩膀狠狠撞开。他没换鞋,拖着踉踉跄跄的小满,像拖着一袋垃圾,径直冲向她的房间,目标明确——那面覆盖着整面墙、金红交错、层层叠叠的奖状墙!
想休学想治病行啊!林国强的声音因愤怒而扭曲,他指着墙上最中央、最显眼的位置——那里贴着初三获得的市三好学生那张最大的奖状,金边红底,在惨白的吸顶灯光下散发着冰冷而虚假的光芒。先把你这些『荣誉』给我摘干净!你不是『病』了吗你不是『不行』了吗那这些东西你配吗!啊!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猛地扑上去,粗糙的手指抓住那张最大奖状的边缘,狠狠一扯!
嘶啦——!
坚韧的铜版纸发出刺耳的呻吟,被硬生生从墙壁上撕裂下来!粘胶带扯下了一小块斑驳的墙皮,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底色,像一个丑陋的伤口。林国强看也不看,将那代表着小满曾经巅峰的奖状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她脚边!
装病我看你就是骨头轻了!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他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扫过满墙的辉煌,又猛地盯住墙角玻璃柜里那座晶莹剔透的市三好学生水晶奖杯。那是小满初三的荣耀巅峰,曾被他无数次擦拭,骄傲地向每个来访的客人展示。
下一秒,他拉开柜门,抄起那座沉甸甸的奖杯,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坚硬冰冷的水磨石地板,狠狠砸了下去!
砰——!!!哗啦啦啦——!!!
水晶爆裂的巨响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如同惊雷!晶莹剔透的碎片像无数锋利的冰雹,裹挟着绝望和毁灭的力量,疯狂地四散飞溅!有的滚落到床底,有的弹到小满赤裸的脚踝上,留下细小的血痕。最大的那块碎片,就落在她脚边,棱角狰狞,映出她此刻破碎、扭曲、毫无血色的脸。
想当废物林国强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而冷酷,盖过了满地碎水晶的余响,那就给我当彻底!什么时候把这『病』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提回学校的事!装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医生那句沉重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小满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膏像。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没有哭喊,没有躲避,甚至连一丝本能的颤抖都没有。她只是异常安静地蹲了下去,伸出纤细得过分、几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闪烁着寒光的锋利棱角,捡起了脚边那片最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水晶碎片。
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心脏,冻僵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那碎片沉甸甸地躺在掌心,尖锐的棱角抵着皮肤,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属于她自己的墓碑。
深夜。台灯的光晕在摊开的日记本上投下一小圈昏黄。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微弱轰鸣,房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轻得像垂死者的呼吸。
**X

X
日,阴。倒计时:85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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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方单变成了地上的雪花。水晶杯碎了,像我的心。最大的奖状被撕下,墙上留下一个丑陋的疤。医生说『休学』,『治疗』。他们说『装病』,『懒』,『欠收拾』。爸爸撕奖状砸奖杯的样子……好陌生。那不是看女儿。那像是在销毁一件不合格的残次品,一件不再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笔尖顿住,墨水在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蓝的污迹。小满抬起眼,空洞的目光越过书桌,落在那面千疮百孔的奖状墙上。灯光下,那片被粗暴撕扯后留下的灰暗方形印记,像一个沉默的控诉,无声地嘲笑着周围那些依旧鲜艳的荣耀。她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旁边另一张稍小的、初二获得的物理竞赛省级二等奖奖状上。它的右下角,似乎有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翘起。
她放下笔,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冰凉的木地板刺激着脚心。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顺着那微小的翘起,一点一点,将那张奖状从墙上剥离。胶水发出轻微的嘶啦声。
奖状的背面,赫然贴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她把它取了下来。展开。
是那份被医生郑重开出的诊断书的复印件。日期清晰,印着那个鲜红的、沉重的印章。
小满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又抬头看了看墙上那个新添的、代表市三好被撕毁的方形伤疤,以及旁边这个因为取下物理竞赛奖状而露出的、颜色略浅的印记。像两个并排的墓穴。她慢慢走回书桌前,重新拿起笔。
笔尖落下,划破纸页的寂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原来父母的爱,是明码标价的商品。货架上唯一的合格品,名字叫『满分』。而我,永远是那个会被随手撕毁、砸碎、丢弃的不及格残次品。**
***
家长会那天,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劣质茶叶的味道。班主任张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的不是成绩单,而是一个薄薄的、边缘被摩挲得有些毛糙的笔记本。她脸色异常凝重,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家长,最终落在前排脸色铁青的王雅丽和林国强身上。
各位家长,在通报本次模考情况之前,张老师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颤抖,我想先念一段……我们班一位同学写在日记本上的话。她深吸一口气,翻开那个本子,念道: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成为你们口中那个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墙上那些奖状,就能永远保持崭新的金色是不是我的名字后面,就能永远跟着『第一』,而不是『生病』、『矫情』、『懒虫』活着,真的好累。像背着一座永远在长高的山。爸,妈,你们爱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永远不能出错的名字』**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王雅丽和林国强身上,有震惊,有探究,更多的是无声的谴责和难堪的窥视。王雅丽的脸先是煞白,继而迅速涨成猪肝色。她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笃笃声,几步就冲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的小满面前。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小满毫无血色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小满的头猛地偏向一边,几缕散乱的头发黏在了迅速红肿起来的皮肤上。
林小满!你要死啊!王雅丽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被当众扒光般的羞愤和狂怒,写这种东西你想干什么啊你想让所有家长看我们家的笑话你想让我们在群里怎么做人!丢人现眼的东西!她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几乎要戳进小满的眼睛里。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家长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林国强也大步冲了过来,脸色铁青得可怕。他一把揪住小满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往外拖拽,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走!给我回家!脸都让你丢尽了!他低吼着,手上的力道让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小满踉踉跄跄地被拖出教室,拖过长长的、空旷的走廊。她的身体像个破败的布娃娃,脚尖无力地蹭过冰冷的地砖。王雅丽尖利的斥骂和林国强压抑的咆哮在走廊里回荡。那些从教室门窗里透射出来的、含义不明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回到家,大门被林国强砰地一声甩上,震得墙壁嗡嗡作响。他一把将小满掼倒在书桌前,厚厚一摞崭新的《黄冈密卷》被摔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写!林国强指着那堆卷子,眼睛赤红,今天不把这套卷子写完,你别想睡觉!装病我看你就是闲的!写!
台灯被粗暴地拧亮,惨白的光线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摊开的试卷上,也打在小满红肿的半边脸颊和散乱的头发上。她慢慢坐直身体,额角被揪头发的地方隐隐作痛。她没去看那堆卷子,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她今天出门前没来得及收起的、昨晚削铅笔的小刀。刀刃很短,但很锋利,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寒星。
王雅丽和林国强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从客厅传来,带着疲惫和浓浓的不耐烦。
……真是上辈子造孽,生了这么个讨债鬼!王雅丽的声音带着哭腔,一点不懂事!人家孩子都拼了命往前冲,她倒好,尽整这些幺蛾子!我们好吃好喝供着她,太阳不晒雨不淋,就让她读个书,比登天还难她就是懒!就是矫情!
早知道……林国强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是深重的失望和难以言说的疲惫,早知道生个省心的孩子就好了。你看看老王家那个,多争气……
小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把冰冷的小刀。指尖无意识地在锋利的刃口上轻轻划过,一道细微的白痕出现,随即,慢慢沁出鲜红的血珠。
她看着那点红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晕开,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小小的、诡异的花。书桌的木质纹理里,还残留着一些难以彻底擦除的、暗褐色的旧印记。她拿起一张草稿纸,机械地擦拭着刀刃,也擦拭着桌面上那些陈旧的、属于过去的暗红。客厅里父母的抱怨声,模糊地飘进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台灯的光,冰冷地笼罩着她。墙上那片颜色略浅的方形印记,在光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墓碑。
***
墙上的电子日历,无声地跳动着红色的数字:**06

07
日,AM06:00**。
闹钟还没响。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早起的鸟鸣。小满已经穿戴整齐。蓝白相间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平平整整,一丝褶皱都没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她坐在书桌前,书桌也收拾得异常整洁,试卷、课本分门别类地码好,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她拿起笔,在一张崭新的信纸上,写下最后几行字。笔尖很稳,墨水流畅地洇开。
爸,妈:
原来你们的爱,是我永远无法完成的
KPI。指标清晰明确:满分,第一,清华。而我,永远是不合格产品。『好吃好喝』、『太阳不晒雨不淋』……这些是喂养合格品的成本,不是爱。爱不是成本核算表。很抱歉,我交不出你们想要的满分答卷了。也请你们,放过那个十五岁拿『市三好』的女孩吧,她太累了。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的日期。
她放下笔,目光投向书桌角落那盏老旧的绿色台灯。灯罩边缘积着薄薄的灰。她伸出手指,在灯座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摸索了一下,轻轻一抠。一小块塑料盖板被掀开,露出里面一个狭小的、完全被灯座结构遮挡的空间。
里面塞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她把它拿了出来,展开。纸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发毛。那是她十五岁时获得市三好学生后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着干净的校服,站在领奖台上,双手举着那张金灿灿的奖状,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带着健康的红晕,整个人像一棵吸饱了阳光雨露、生机勃勃的小白杨。照片背面,是医院鲜红的印章和清晰的字迹——那是她第一次尝试寻求帮助却被斥为矫情后的诊断证明复印件,日期赫然印在初三下学期。
她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容明媚、眼神充满希望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将照片仔细地放回那个隐秘的夹层,轻轻合上盖板,确保它恢复原状,不留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走到那面奖状墙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曾经象征着她价值的纸片。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个因为撕下市三好奖状而留下的、灰暗丑陋的方形疤痕上。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斑驳的墙皮。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城市苏醒的喧嚣声隐隐传来。楼下,似乎有家长在催促孩子快些出门去考场的声音,带着紧张和期待。
小满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目光平静无波。她转过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脚步很轻,没有惊动还在厨房忙碌的王雅丽和在阳台抽烟的林国强。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墙上那片刺目的金黄和那个丑陋的疤痕,也隔绝了书桌上那封墨迹未干的信。
***
尖锐的警笛声撕破了小区清晨惯有的宁静。警戒线拉起,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惊惶又带着猎奇神色的邻居,嗡嗡的议论声像潮水般起伏。
王雅丽和林国强是被警察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当听到你们女儿……几个字时,王雅丽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是林国强死死架住了她。他们跌跌撞撞地被警察带下楼,穿过人群异样的目光,来到那片被警戒线圈起来的、触目惊心的水泥地前。王雅丽只看了一眼,喉咙里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眼睛一翻,彻底晕死过去。林国强死死抱着妻子软倒的身体,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那张平日里总是威严刻板的脸,此刻灰败得如同死人,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负责现场勘查的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姓陈。他眉头紧锁,指挥着拍照、取证。初步勘查完毕,他走进小满的房间。房间异常整洁,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像一间精心布置的样板房。书桌上,那封遗书静静躺在那里。
陈队拿起遗书,扫了一眼,那几行平静却字字泣血的文字让他心头一沉。他的目光锐利地在房间里扫视,最终落在那盏老旧的绿色台灯上。多年的职业本能让他觉得这盏灯有些异样——它太干净了,和书桌上其他物品的整洁不同,它像是被人反复仔细地擦拭过,连灯座底部都纤尘不染。
他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台灯,手指在灯座底部摸索。很快,他触碰到了那个微小的凹陷和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他轻轻一抠,塑料盖板应声弹开。他看到了那个狭小的空间,以及里面折叠起来的纸张。
他小心地用镊子将纸张夹出,展开。
老刑警的目光凝固了。那是一张充满阳光气息的照片,一个笑容灿烂如朝阳的女孩,举着市三好学生的奖状,青春洋溢。照片的背面,则是冰冷的医院印章和诊断结论。
两张纸,两个时空,两个截然不同的林小满。在此刻,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
陈队沉默地将照片和诊断书复印件放进证物袋,封好。他抬头,看向那面挂满辉煌却又带着明显伤疤的奖状墙,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被粗暴撕毁后留下的灰暗方形疤痕上,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年轻警员低声交代了几句。
技术科的警员很快拿着便携式紫外线灯进来。幽蓝的光线扫过那面墙壁,扫过一张张金红交错的奖状,也扫过那片裸露的灰暗疤痕。当光线移动到疤痕边缘时,一些肉眼完全无法看见的印记,在紫外灯下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极淡、极淡的几枚指纹轮廓,带着极其微弱的生物荧光反应。
那是属于林小满的血指纹。
王雅丽在楼下的临时休息处醒了过来,神智恍惚。一位女警沉默地将一个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手机递给她。那是小满的手机。
密码…她生日…王雅丽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女警帮她输入密码,点开了相册。
王雅丽的目光落在屏幕上,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猛地放大,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相册里没有自拍,没有风景,只有成百上千张重复的、令人窒息的画面:
凌晨四点,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书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惨白的光,照亮摊开的习题册和旁边一杯早已冷透的水。照片的角度固定,像是用支架拍的,记录着无数个死寂冰冷的凌晨。
另一组照片,是手腕。纤细的手腕内侧,新旧伤痕叠加在一起,像一张混乱扭曲的地图。有些是浅浅的划痕,有些则深得多,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红。最新的一张,拍摄日期是昨天,一道新鲜的、深红色的伤痕赫然在目。
还有几张,是翻拍的日记本残页,字迹凌乱而绝望:
*倒计时
50
天。刀片很凉,血是温的。这样能睡着。*
*倒计时
30
天。墙上的奖状在笑我。*
*倒计时
10
天。他们说,生个省心的孩子就好了。那我呢我是什么*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无声的、血淋淋的呼救信号,日复一日地发出,却从未被接收。
王雅丽死死地盯着屏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手机从她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没有去捡,只是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的、无声的颤抖从她瘦削的肩膀传递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里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国强僵立在旁边,脸色灰败得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多年的石像。他直勾勾地看着地上那个屏幕依然亮着的手机,看着那些刺目的照片,看着妻子崩溃的姿态。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哆嗦着,却只尝到了满口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的目光越过妻子,越过警察,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那面贴满女儿荣耀却又留下巨大伤疤的墙,仿佛就矗立在他眼前,金红与灰暗交织,压得他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有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破碎不堪。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下午举行。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灵堂正中,小满十五岁那张笑容灿烂、举着市三好学生奖状的照片被放大,放在黑色相框里。照片上的阳光与灵堂内压抑的悲伤形成了残酷的对比。王雅丽和林国强穿着黑衣,像两截被烧焦的枯木,眼神空洞地站在角落,承受着亲友或真或假、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流程接近尾声,主持葬礼的司仪刚准备示意结束,灵堂侧面连接控制室的偏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朴素、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
U
盘。她是小满生前唯一信任过、倾诉过的学校心理辅导老师,姓李。
李老师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异常坚定。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连接着灵堂大屏幕的电脑操作台。司仪愣了一下,想上前询问,被李老师一个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她将
U
盘插进接口,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
巨大的屏幕上,葬礼的流程背景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些晃动的手机自拍画面。画面里,是小满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背景正是她的房间,那面金红与灰暗交织的奖状墙在她身后,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布景板。墙上那个被撕毁后留下的方形疤痕,在视频里显得格外刺眼。
灵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屏幕上。
小满对着镜头,努力地、极其勉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却只牵动了脸上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哀伤。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沙哑,却清晰地通过音箱传遍了整个肃穆的空间:
爸,妈,她顿了顿,似乎需要积攒力气,还有…看到这个视频的叔叔阿姨们。我是林小满。
今天,我拿到了『市三好学生』的奖状。她微微侧过身,让镜头能扫到身后墙上那一片刺目的金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平静,老师让我说说感想,还有…梦想。
她沉默了几秒,镜头里她的眼睛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而遥远。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镜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很感谢老师们的培养。我的梦想……她又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像疲惫的蝶翼般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绝望,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最后的希冀,
我的梦想是…能成为我爸爸妈妈的骄傲。
视频结束。画面定格在小满最后那个空洞而绝望的眼神上。屏幕暗了下去。
灵堂里死寂一片。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几秒钟后,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小满——!
王雅丽像一头发疯的母兽,猛地扑向那个黑色的骨灰盒。她的指甲在冰冷的木盒上疯狂地抓挠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喉咙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女儿啊!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啊!你回来!你回来看看妈妈!妈妈不要奖状!妈妈要你啊——!她哭喊着,身体彻底瘫软在地,额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林国强没有动。他僵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已经变黑的屏幕,仿佛还能看到女儿最后那个空洞的眼神。视频里女儿那句成为爸爸妈妈的骄傲还在耳边回荡,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想起了什么。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死死地盯住了缩在灵堂角落、同样穿着黑衣、脸色惨白如纸的王阿姨——那个女儿拿了奥赛金牌、被他无数次拿来与小满比较的邻居。
他的眼神不再是愤怒,不再是威严,甚至没有了悲伤。那是一种彻底的、空无一物的死寂,一种从灵魂深处崩塌后的虚无。他看着王阿姨,看着那张曾经代表着他羡慕与鞭策对象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空洞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无声地诉说着所有迟来的、足以将人彻底碾碎的绝望和悔恨。
灵堂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