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烬骨香终身禁 > 第一章

第一章
污淖·活药
北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营地的栅栏。
空气里混着马粪、汗臭、劣酒和一种更深沉、更黏腻的绝望气味。
这是大胤北境边军最肮脏的角落,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腐朽的味道。
阿香蜷在草席上,薄得像片枯叶。
她身上那件辨不出颜色的单衣,挡不住地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隔壁的呻吟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粗鲁的催促和啐骂。
她没动,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头埋进膝盖,像要把自己藏进骨头缝里。
月奴,有人这么叫她。
更多时候,是喂或者一串不堪入耳的下流词。
她是营妓,比营妓更糟的,是药人。
从小被灌进肚里的那些苦汁、毒草,让她的血、她的汗、甚至她这个人,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香。
那是她活命的价值,也是她永恒的烙印。
脚步声停在门口,帘子被粗暴地掀开,寒风猛地灌入。
月奴!滚出来!有贵客!
管事的嗓门像破锣。
阿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垮下去。
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琉璃珠子。
她慢慢爬起来,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麻木。
她被推搡着走进一个稍大的、燃着劣质炭火的毡房。
里面烟雾缭绕,几个醉醺醺的军官围着炭盆说笑,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在她身上舔舐。
她被推到中间。
炭火的暖意烤着她冰冷的皮肤,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掀开。
一股截然不同的、凛冽的寒气涌入,瞬间压下了屋内的喧嚣和浑浊。
毡房里的人像被掐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
几个军官慌忙站起来,脸上堆起谄媚的敬畏。
进来的人很高,玄色大氅裹着挺拔的身躯,领口一圈墨狐毛衬得他下颌线如同刀削。
火光跳跃在他脸上,照亮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冰冷,锐利,带着审视蝼蚁般的漠然。
大胤靖渊王,萧烬。
他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所到之处,空气都凝滞了。
萧烬的目光掠过那几个军官,没有停留,最后落在地毡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她垂着头,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脖颈细瘦苍白,仿佛一折就断。
他微微蹙眉,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厌恶。
这里的污秽气息,包括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都让他胃里翻涌。
然而,就在他欲转身离开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清冽如寒潭初雪的冷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那香气很淡,却异常固执,穿透了劣质炭烟的呛鼻、汗液的酸馊,甚至他自身旧疾发作时颅内针扎般的嗡鸣。
萧烬的脚步顿住了。
他锐利的视线重新钉在阿香身上,带着探究,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效用。
毡房里死寂。
军官们大气不敢出。
管事的额角渗出冷汗。
阿香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冰锥刺穿了她的麻木。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头垂得更低。
那股冷香,是她无法控制的,是药性在寒气里挥发的结果。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感到一种比寒风更刺骨的冷意爬上脊背。
萧烬没有再看旁人。
他朝身后的亲卫略一抬手,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带走。
两个字,没有一丝波澜。
亲卫立刻上前,像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抓住阿香瘦得硌人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她拖了起来。
阿香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的脚几乎离地,被拖拽着踉跄前行。
毡房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那点虚假的暖意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外面是更深的寒冷和无边的黑暗。她被塞进一辆简陋的马车,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朝着北境权力中心——靖渊王府驶去。
黄金囚笼。
这是阿香被扔进王府最偏僻角落那间小屋时,唯一闪过脑海的词。
屋子比营地的毡房干净,但也只是干净,空旷得像个雪洞。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桌子,再无他物。窗户糊着厚纸,透不进多少光。
她的身份变成了药奴。名字不需要。她只是王爷需要时取用的药引。
取血的日子到了。
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嬷嬷带着两个粗壮的仆妇进来。老嬷嬷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锋利的银刀和玉碗。
她们按住阿香的手臂,动作熟练而粗暴。
冰冷的刀刃划过皮肤,鲜红的血顺着细瘦的手腕流进玉碗,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阿香咬着下唇,身体因为失血和寒冷微微颤抖,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屋顶剥落的墙皮。她像一株被割开取汁的植物,沉默地承受。
取血结束,仆妇丢给她一块粗糙的布按住伤口。老嬷嬷端着盛血的玉碗,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块木头,转身走了。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手腕上隐隐的痛。
夜晚更深时,王府深处传来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那是萧烬旧疾发作的声音。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小屋门口。
门被推开,萧烬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暴戾的气息。他脸色苍白如鬼,额头青筋暴跳,眼底是猩红的疯狂和痛苦。
过来。
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阿香从硬板床上爬下来,赤着脚,无声地走到他面前。
她身上那股奇异的冷香,在血腥气的衬托下,似乎更清晰了些。
萧烬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伤口被大力捏住,阿香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
但他毫不在意,粗鲁地将她拽进自己寝殿。殿内奢华却冰冷,巨大的床榻如同祭台。
他把她摔在冰冷的锦被上,沉重的身躯随即压了下来。
没有前奏,没有温情,只有纯粹的发泄和掠夺。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她身上寻找着能缓解那非人痛苦的冰凉慰藉。
她的身体是冷的,那股冷香似乎能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灼痛的神经,带来短暂的麻痹。
阿香像一块破布承受着。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睁着眼,看着头顶繁复华丽的帐幔,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
每一次撞击都像要把她拆散,但她只是死死咬着牙,连呜咽都吞进喉咙深处。活下去。这个念头像微弱的火星,在她一片死寂的意识里顽强地闪烁。
风暴终于平息。
萧烬粗重地喘息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似乎被那冰冷的身体和诡异的香气暂时压制了下去。意识回笼,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厌恶。
他猛地推开身下的人,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他翻身下床,踉跄着走到巨大的铜盆前,抄起冰冷的清水,一遍又一遍,用力搓洗着触碰过她的双手。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寝殿里格外刺耳。
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滚出去。脏东西。
阿香蜷缩着爬起来,扯过地上被撕破的、单薄的衣衫勉强遮住身体。她低着头,赤着脚,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出这间华丽的地狱。
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体隐秘的疼痛。手腕上的伤口在刚才的粗暴中又裂开了,渗出的血染红了袖口。
她不在乎。
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蜷缩在硬板床上,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求生的本能让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日子在重复的取血、侍药和无声的羞辱中缓慢爬行。
王府的下人很快摸清了她的地位。
一个比最低等仆役还不如的药奴,一个供王爷发泄的玩物。轻蔑、嘲讽、甚至刻意的刁难,成了阿香生活的常态。
一个寒冷的清晨,阿香被指派去清扫后花园小径的积雪。她穿着单薄的旧衣,冻得手指发紫,握着沉重的竹扫帚,动作僵硬而迟缓。两个路过的丫鬟抱着暖炉,嗤笑着停下脚步。
啧,瞧瞧,这不是咱们王爷的‘宝贝’药罐子嘛
一个圆脸丫鬟尖声道,故意把宝贝二字咬得极重。
什么宝贝,就是个脏东西。
另一个瘦高个的撇撇嘴,眼神像针一样扎在阿香身上,听说是在军营里千人骑万人压的货色,身上那股子怪味,离近了都能熏死人!王爷每次用完她,都要洗好几遍手呢!
就是,也不知道王爷怎么受得了。要我说,这种脏东西,就该丢回军营烂死,省得污了咱们王府的地界儿!
刺耳的话语像冰锥,一下下凿在阿香早已麻木的心上。她没有抬头,只是握着扫帚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节几乎要戳破皮肤。
她继续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雪,仿佛没有听见。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属于活物的野性,如同濒死的火星,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又迅速被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吞没。
第二章
金笼·淬毒
王府的平静被打破。
太傅携女萧清漪,奉旨探视靖渊王,实为京中局势微妙下的试探与拉拢。
萧清漪的到来,像一缕春风吹进了肃杀的北境王府。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锦裙,外罩雪狐裘,眉目如画,气质温婉,行走间环佩叮咚,带着京城贵女特有的矜持与优雅。
所到之处,仆役们纷纷垂首行礼,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仰慕。她是京城第一才女,是靖渊王未过门的正妃,是这冰冷王府里唯一被认可的、真正纯净的光。
萧烬亲自在正厅接待。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但面对萧清漪时,眉宇间那层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一丝,语气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度。
清漪,一路辛苦。北境苦寒,不比京城。
萧清漪盈盈下拜,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王爷言重了。能见王爷安好,清漪便安心了。
她抬起头,目光温柔似水地落在萧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只是听闻王爷旧疾时有反复,清漪心中实在忧虑。此次带来一些京中名医调制的丸药,望能稍解王爷之苦。
两人在厅中叙话,气氛看似融洽和谐。然而,这和谐并未持续太久。
一日午后,萧清漪带着贴身侍女在花园散步,无意间走到了王府最偏僻的那个角落。
她看到了正在小院门口清扫落叶的阿香。单薄的身影,破旧的衣衫,低垂的头颅,与这王府的华贵格格不入。
萧清漪的脚步停住了。
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怜悯
她缓步上前,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这位妹妹是……
她身后的嬷嬷立刻低声回禀:小姐,这就是王爷带回来的那个……药奴。
药奴
萧清漪的柳眉微微蹙起,那点怜悯似乎更深了,如此单薄,瞧着真让人心疼。她走近几步,试图去看阿香的脸,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可还习惯
阿香的身体瞬间僵硬。
她从未接触过这样高贵的善意,只觉得那温柔的声音像蛛网,缠绕上来,带着说不出的粘腻和危险。
她猛地后退一步,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死死攥着扫帚柄,指节青白。
萧清漪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随即又化作更深的同情。
唉,定是吃了许多苦,怕生人呢。
她收回手,用丝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转向身边的嬷嬷,张嬷嬷,回头让人送些厚实的衣物和吃食过来。
虽是药奴,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王爷心善留她在府里,我们也不能苛待了。
这番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不远处巡视的王府侍卫听见。
当晚,萧烬处理完军务,萧清漪在书房陪侍,亲手为他烹茶。茶香袅袅中,她似乎无意地提起:王爷,今日在园中,清漪见到那位药奴妹妹了。瞧着……甚是可怜。
她顿了顿,观察着萧烬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才继续用那种轻柔而带着忧虑的语调说,清漪知道王爷留着她是为治病,只是……她毕竟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身上难免带着……不洁之气。
王爷身份贵重,龙章凤姿,长此以往,清漪实在担心,怕那些污浊之气冲撞了王爷的贵体,也有损王爷的清誉。
她的话语温温柔柔,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萧烬最敏感、最忌讳的痛处——不洁。
萧烬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眼前瞬间闪过母亲被凌辱致死的惨状,闪过军营里那些肮脏的画面,闪过触碰阿香后一遍遍清洗双手的冰凉触感。
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声音比平时更冷硬了几分:一个物件罢了,用完了自会处置。清漪不必忧心。
萧清漪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得意,温顺地应道:是。清漪多虑了,王爷自有分寸。
几天后,王府设宴,为太傅接风,也为萧清漪洗尘。
北境有头有脸的官员将领齐聚一堂,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萧烬坐在主位,萧清漪以未来王妃的身份陪坐一旁,言笑晏晏,光彩照人。
阿香作为药奴,本无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
然而,开宴不久,一个仆妇匆匆走到萧烬身边低语了几句。萧烬眉头一皱,挥手示意。
很快,阿香被两个粗使婆子半拖半拽地带到了灯火辉煌的宴会厅边缘。
她依旧穿着那身灰扑扑的旧衣,头发凌乱,垂着头,身体在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淫邪的目光下微微发抖。她被命令去给一位重要的将领斟酒。
这是萧清漪的好意——给她个露脸的机会,日后在府里也好过些。
萧烬默许了,或许是想看看这个物件能否安分守己。
阿香端着沉重的酒壶,像个提线木偶,一步步走向那位满面红光、眼神放肆的将领。
厅内丝竹声、谈笑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无数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她身上。
就在她靠近桌案,准备倾壶倒酒时,萧清漪放在桌边的一方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不知怎地,恰好滑落在地,滚到了阿香的脚边。
哎呀!我的玉佩!
萧清漪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阿香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踉跄!
哐当——!
沉重的酒壶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那块莹润的羊脂玉佩上!玉屑四溅!同时,壶中美酒泼洒出来,溅湿了旁边一位官员的锦袍下摆。
死寂。
整个宴会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阿香狼狈地摔倒在地,手掌被碎裂的玉片划破,鲜血混着酒液流淌。
她惊恐地抬头,正对上萧烬那双骤然结冰的眼眸。那里面翻滚着暴怒,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和失望。
混账!
萧烬猛地一拍桌案,杯盘震响。他的声音如同雷霆,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卑贱蠢物!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污了清漪的玉佩,惊扰贵客!拖下去!
他的斥骂毫不留情,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阿香身上,更是向所有人宣告了她的低贱不堪和污浊本性。他看她的眼神,比在军营初遇时更冷,更厌弃。
几个侍卫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地上的阿香拽起,粗暴地向外拖去。
碎裂的玉佩残骸和泼洒的酒液在她身后留下狼藉的痕迹。
她甚至没有挣扎,只是被拖过冰冷的地面时,那双空洞的眼睛,最后掠过主位上萧烬冰冷的脸,和依偎在他身边、正用手帕掩面、似在惊魂未定又似在垂泪的萧清漪。
阿香成了整个王府的笑柄。那晚的丑态被添油加醋地传开。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除了轻蔑,更多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恶意。
看吧,烂泥扶不上墙!
王爷当众斥骂呢!真是丢尽了脸!
那种地方出来的贱骨头,能指望她懂什么规矩没当场打死算王爷仁慈了!
清漪小姐真是菩萨心肠,还为她说话,结果呢呸!
阿香被关进了柴房。没有食物,只有一瓢冷水。手腕和手掌的伤口在寒冷和污浊中隐隐作痛,但她感觉不到。比伤口更冷的,是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被彻底浇灭的感觉。
她蜷缩在冰冷的柴草堆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黑暗里,只有她自己微弱的呼吸声。活下去…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柴房的门在第三天被打开。不是送饭,是萧烬旧疾又犯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暴烈。王府里名贵的药材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他痛苦的低吼穿透重重院落,像濒死的野兽。
老嬷嬷带着人,像拖拽一件救命的工具,把几乎冻僵的阿香从柴房拖出来,直接丢进了萧烬那如同风暴中心的寝殿。
殿内一片狼藉,名贵的瓷器碎片散落一地。
萧烬双目赤红,额角青筋虬结,正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
他看到被丢进来的阿香,那疯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野兽看到猎物的凶光。他猛地扑过来,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这一次的侍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粗暴,更像一场酷刑。他不再是单纯地在她身上寻求冰冷的慰藉,更像是在发泄无处安放的痛苦和暴虐。
他啃咬她的肩膀,在她身上留下青紫的淤痕,仿佛要将她拆吞入腹。
阿香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骨头都在呻吟。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惨叫压了回去。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沉浮,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重压骤然减轻。
萧烬喘息着,体内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剧痛退去,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他撑着身体坐起,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意识模糊间,他感到身下那具冰冷躯体的微微颤抖,还有那丝丝缕缕、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冷香。
一种莫名的、近乎本能的依赖感,在他最脆弱的时刻悄然滋生。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阿香同样冰凉的手腕,然后缓缓地、带着一丝迷茫地握住了。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那浮木本身也是冰冷的。
这短暂的、脆弱的接触只持续了几个呼吸。
萧烬猛地清醒过来!像被烙铁烫到一般,他触电般甩开了阿香的手!眼底的迷茫瞬间被惊怒和更深沉的厌恶取代!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去握那个肮脏药奴的手
滚!他嘶吼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狼狈,立刻滚出去!
阿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破碎的衣衫几乎遮不住身体。
手腕上,刚刚被握住的地方,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极其微弱的暖意。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虚幻,像幻觉。
她踉跄着走出寝殿,寒风瞬间包裹住她。那点微乎其微的暖意,眨眼间就被刺骨的冰冷吞噬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萧烬坐在凌乱的床榻上,看着自己刚刚握住阿香的那只手,眼神阴鸷得可怕。他再次走到铜盆前,这一次,他几乎搓掉了自己一层皮。
冰冷的水刺痛着皮肤,却洗不掉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他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个卑微的身影彻底驱赶出脑海。
她是药,是工具,仅此而已。他告诉自己。
第三章
淬毒·焚心
王府表面的平静,在萧烬遇刺的寒夜被彻底撕碎。
刺客是死士,手段狠辣诡谲。萧烬虽武艺超群,却在护卫亲兵时被一支淬了奇毒的袖箭射中肩胛。
箭毒猛烈霸道,随血脉疾走,饶是萧烬内力雄浑,强行逼出大半毒血,人也迅速陷入高热昏迷,脸色泛着骇人的青灰。伤口周围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溃烂,散发出甜腻的腐臭。
废物!一群废物!
萧清漪守在床边,泪眼婆娑,对着跪了一地的御医哭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王爷若有闪失,你们统统陪葬!
御医们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
为首的张院判颤声道:小姐息怒!此毒……此毒阴诡异常,非寻常药物可解!下官等……只能尽力延缓毒性蔓延,但……但若无对症药引,恐……恐回天乏术啊!
药引什么药引!
萧清漪猛地抓住张院判的衣袖,急切追问,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张院判眼神闪烁,飞快地瞥了一眼屏风外侍立的王府管家和几位心腹将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悲悯:古方有云……或可……以心头热血为引,辅以珍药,或能……或能搏一线生机!只是……此血需取自有至亲至爱、心意相通之人,方有奇效……且取血之法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心头血!
萧清漪失声惊呼,身体晃了晃,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
她猛地捂住心口,泪水涟涟,对着昏迷的萧烬泣道:烬哥哥!只要能救你,清漪万死不辞!取我的血!快取我的血!她作势就要去拔头上的金簪,却被旁边的侍女死死拦住。
小姐不可啊!您金枝玉叶,万不能有闪失!侍女哭喊着。
厅堂内一片压抑的死寂。管家和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至亲至爱心意相通王爷父母早亡,孑然一身,唯有这位未过门的王妃……可这心头血,岂是玩笑稍有差池,王妃殒命,王爷醒来如何交代京中太傅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萧清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抬起泪眼,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投向角落里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单薄身影——阿香。
她被带来,是因为萧烬毒发昏迷时,身体高热不退,只有靠近她,嗅到她身上那特殊的冷香,他紧锁的眉头才会极其细微地舒展一丝。
此刻,她依旧垂着头,像个无声的幽灵。
张院判……
萧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颤抖,我记得……王爷带回来的这位妹妹……似乎体质颇为特殊她……她是药人她的血……是否……是否有奇效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张院判,带着无声的压迫和暗示。
张院判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这位未来王妃的意思。
他想起那日阿香扑倒萧烬试毒后痛苦痉挛的样子,又想起王爷对她药效的依赖……他心一横,顺着萧清漪的话,用一种更加沉痛、更加肯定的语气道:小姐明鉴!下官……下官竟一时忘了!此药奴体质确实异于常人,常年浸淫药毒,其血……其血或许正是克制此奇毒的良方!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若要引动药性,需取其心口处最精纯的活血,且……需活取!此法凶险,十不存一啊!他将活取和十不存一咬得极重。
活取心头血!十不存一!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实质的探针,齐刷刷地钉在了阿香身上!
那目光里有惊疑,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急切的、仿佛在看唯一解药的贪婪和逼迫。
王府管家上前一步,声音沉重却不容置疑:阿香,王爷待你……有活命之恩。如今王爷危在旦夕,唯有你能救!这是你报答王爷的大好机会!
将领们也纷纷开口,语气或强硬或恳求:
王爷若有不测,北境危矣!城中百姓危矣!
不过一个药奴,王爷养你至今,该是你效力的时候了!
若能救活王爷,你就是北境的功臣!王府定不会亏待你!
萧清漪也走到阿香面前,用丝帕拭着泪,声音悲切又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慈悲:好妹妹,我知道这很残忍,很可怕……可是,烬哥哥他……他是大胤的柱石啊!他不能有事!姐姐知道你心地是好的,定不忍心看烬哥哥受苦,看北境生灵涂炭……求求你,救救烬哥哥吧!姐姐给你跪下了!
她作势就要下跪,被旁边的侍女和嬷嬷死死搀扶住。
无数的话语,如同沉重的巨石,砸在阿香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报答活命之恩那一次次冰冷的取血,那一次次粗暴的侍药,那当众斥骂的脏东西,那柴房里无望的黑暗……这就是她的恩
她的目光,第一次没有完全垂下。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帘,越过眼前悲泣的萧清漪,越过那些或逼迫或恳求的面孔,投向那张巨大的、华丽的拔步床。
萧烬躺在那里。平素冷硬如磐石的脸庞,此刻因高热和痛苦而扭曲,眉头死死拧着,嘴唇干裂泛紫,失去了所有慑人的威仪,只剩下脆弱。像个……陷入噩梦的孩子。
阿香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想起了那晚,他意识模糊时,那只冰凉的手,短暂地、带着一丝迷茫依赖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一点虚幻的、转瞬即逝的暖意,像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凶猛的野兽,在她体内咆哮嘶吼!她不想死!她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她在这污浊的泥潭里挣扎了十几年,像野草一样抓住每一丝可能活下去的机会!活取心头血十不存一那等于亲手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碾碎!她不要!
可是……
看着那张痛苦的脸,那点微弱的、几乎被求生欲淹没的涟漪,却在疯狂地扩散。一种更深沉、更绝望、更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她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破土而出。
那是什么是恨吗是怨吗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扭曲到极致的执念她在他身上看到过和自己一样的痛苦,虽然那痛苦源于不同的深渊。
也许,她只是想用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斩断与这个男人的一切联系斩断这具作为活药引的躯壳所承载的所有屈辱和利用
或者,她只是想证明什么证明她这个脏东西,这个药罐子,除了被榨取,除了被践踏,还能做点什么哪怕是用最彻底、最决绝的方式
混乱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冲撞,撕扯着她的神经。求生的本能与那股毁灭性的冲动激烈交战。
萧清漪还在哭求,管家还在催促,将领们的眼神越来越焦躁不耐。时间在流逝,萧烬的气息似乎更微弱了。
阿香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越抖越厉害。
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麻木空洞,到挣扎痛苦,最后……归于一种诡异的、死水般的平静。
那平静,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悸。
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重新垂下,落在自己那双布满细小伤痕和老茧的手上。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动作。
她猛地转身,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扑向了旁边兵器架上悬挂着的一把用于装饰的、开了刃的短匕!
拦住她!管家惊骇大吼!
但已经晚了。
阿香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长期受折磨的药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一把抽出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没有半分犹豫。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萧清漪骤然停止的假哭声中——
阿香左手死死抓住自己额角垂下的、干枯的乱发,向后狠狠一扯!将左半边脸完全暴露出来。
右手紧握的匕首,冰冷的锋刃,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缓慢而坚定的力道,猛地刺入自己左侧颧骨下方的皮肉!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闷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
鲜血,瞬间涌出!
她没有停!刀锋沿着皮肉的纹理,以一种冷静到恐怖的姿态,向下、向内,深深地划开!皮肉分离的声音细微而清晰,像撕裂最坚韧的丝绸!
她在剥自己的脸皮!
鲜血如注,顺着她惨白的下颌、脖颈疯狂流淌,瞬间染红了她灰扑扑的前襟。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但她硬是靠着那股毁灭一切的意志力支撑着没有倒下。她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咬得血肉模糊,才勉强压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惨嚎。
匕首的尖端在皮肉下艰难地移动、切割。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刮过骨头时传来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摩擦感。视野被涌出的鲜血和剧痛模糊,只剩下手里冰凉的匕首柄是真实的。
她不是在剥皮,是在剥离自己这具被诅咒的、作为药引存在的躯壳!是在剥离这十几年非人的屈辱!
时间仿佛凝固了。
整个寝殿内外,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疯狂、惨烈到无法形容的一幕震得魂飞魄散!连见惯了战场生死的将领们都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
萧清漪更是吓得连连后退,花容失色,用手死死捂住嘴,才没尖叫出声,眼底深处是巨大的惊骇和一丝……计划被打乱的慌乱。
终于!
嗤啦——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响。
一块巴掌大小、连着些许血肉、沾满淋漓鲜血的脸皮,被她硬生生地、完整地剥离了下来!
阿香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左半边脸,从颧骨到下颌,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鲜血顺着翻卷的皮肉汩汩而下,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剧烈的疼痛让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旋转。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块还带着自己体温、浸透鲜血的脸皮,朝着早已吓傻、瘫软在地的张院判扔了过去!
那张血淋淋的面皮,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红痕,啪嗒一声,精准地落在了张院判面前的青砖地上。
阿香抬起仅存的、被血污和汗水模糊的右眼,死死盯着张院判。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哑:
药…引…够…了…
五个字,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软软地向后倒去。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而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惊叫,不知是谁发出的。
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第四章
烬骨·弥天
阿香自剥面皮的血腥一幕,如同最恐怖的噩梦,将整个王府都拖入了死寂的深渊。
恐惧和惊悸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张院判看着眼前那块血肉模糊的药引,白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侍卫们手脚冰凉,竟无人敢上前触碰倒地的阿香。
萧清漪脸色惨白如鬼,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她看着地上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和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心头涌起的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巨大的不安和……一丝扭曲的快意。这个卑贱的阻碍,终于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消失了只是这方式……太超出她的预料了!
就在这死寂被恐慌取代的混乱时刻!
报——!!!
一声凄厉仓惶的嘶吼划破了王府压抑的夜空。
一个浑身浴血、盔甲破碎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进院子,声音带着亡命的惊恐:王爷!将军!不好了!城外……城外爆发瘟疫!是‘黑死瘟’!北狄人干的!他们……他们把染病的尸体投进了护城河上游!已经……已经有好几个靠近河岸的村子全死绝了!城门……城门快守不住了!染病的人……在疯狂冲击城门!
黑死瘟!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比萧烬中毒更恐怖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北境边城!这种瘟疫,凶名赫赫,一旦爆发,十室九空!且传染极快,无药可医!北狄人竟用如此歹毒的手段!
王府的混乱瞬间被更大的、灭顶的恐慌所取代!将领们再顾不得寝殿里的惨剧,嘶吼着冲出去调兵遣将,组织防御和隔离。
管家瘫倒在地,面无人色。仆役们尖叫着四散奔逃,王府彻底乱了套。
瘟疫……瘟疫!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药人……那个药人!
混乱中,不知是谁,带着一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嘶声喊了出来,她是药人!从小吃毒长大的!她的血能解毒!她的身体说不定……说不定能抗瘟疫!张院判说过她的血是宝!
这声嘶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绝望的浓雾!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到那个倒在血泊中、半边脸已毁、气息奄奄的身影上!
对啊!她是药人!她的血能缓解王爷的奇毒!她那诡异的体质……或许……或许真的是对抗瘟疫的唯一希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这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濒死之人的疯狂!
抓住她!把她带到城墙上!她是解药!有人狂吼。
几个被瘟疫恐惧逼红了眼的士兵,如同饿狼般扑了上去,粗暴地将昏迷的阿香从血泊中拖拽起来。
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像没有生命的布偶,被他们架着,拖过冰冷的地面,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痕,朝着火光冲天、哀嚎遍野的城墙方向而去。
城墙之上,寒风凛冽,裹挟着下方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咒骂和绝望的哀鸣。火把的光影在士兵们惊恐的脸上跳跃。
城下,是黑压压如同潮水般冲击城门的染疫百姓,他们形容枯槁,皮肤溃烂流脓,眼中只剩下疯狂求生的兽性。更远处,是北狄骑兵隐约的火把,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狼群。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和焦糊味——那是焚烧染疫尸体的巨大火堆散发出的死亡气息。几处火堆在城下燃烧,烈焰冲天,试图阻止瘟疫蔓延,却更像是地狱的入口。
阿香被粗暴地拖拽到垛口边。
冰冷的寒风夹杂着火星和灰烬扑打在她血肉模糊的脸上,剧痛让她从深沉的昏迷中勉强拉回一丝模糊的意识。
她费力地睁开仅存的右眼。
眼前,是人间地狱。
城下是疯狂哭嚎、冲击、撕咬的人群,是蔓延的死亡黑斑。
火光映照着他们扭曲绝望的脸。空气里是焚烧尸体的焦臭和浓烈的血腥气。远处,北狄人的号角声隐隐传来,带着嗜血的兴奋。
而在她模糊晃动的视野角落,她似乎看到了王府的方向。那个男人……他还在昏迷,生死未卜。
如果城破了……如果瘟疫彻底失控……他……还有活路吗
混乱的思绪,剧烈的疼痛,求生的本能,下方地狱般的景象……所有的一切,在她残破的意识里疯狂搅拌、冲撞。
那点微弱的、关于手腕上短暂暖意的记忆,早已被血污和绝望彻底淹没。
活下去
她还有资格活下去吗
带着这半张被自己剥去的脸,继续做那个被榨取、被唾弃的药引继续在这无边的污浊和黑暗中挣扎
城下焚烧尸体的烈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爆响,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暖意。那火光,在阿香模糊的视线里,不断扩大,仿佛成了这无边黑暗和冰冷绝望中,唯一清晰可见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最后的神智。
既然……这具身体是药……既然所有人都说它是解药……
那就让它发挥最后的作用吧。
用最彻底的方式。
她残存的右眼里,最后一丝属于活物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的决绝。
架着她的士兵还在疯狂地嘶吼着什么,摇晃着她的身体,似乎在质问她解药在哪里、怎么救。
阿香突然动了!
她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一挣!那力量之大,竟让两个强壮的士兵一时脱手!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无数火把和下方冲天烈焰的映照下——
那个半边脸血肉模糊、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投向归宿的倦鸟,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朝着城下那堆焚烧着无数尸骸的、最炽烈、最巨大的火焰,纵身一跃!
红色的单薄身影,在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凄厉而短暂的红线。
噗通!
烈焰瞬间吞噬了她!
灼热!无法形容的灼热!皮肉在高温下瞬间焦黑、卷曲!
剧烈的痛苦本该让她嘶嚎,但她的喉咙早已被浓烟和高温灼伤,发不出任何声音!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她的伤口,她的残躯!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迅速消散。
然而,就在她残破的身躯被烈焰完全吞没、即将化为灰烬的最后一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清冽到极致、又悲凉到骨髓深处的冷香,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猛地从她焚毁的躯壳中爆发出来!
那香气霸道无比!带着一种净化万物的凛冽!瞬间冲破了烈焰的焦糊,压倒了尸体的腐臭,如同无形的潮汐,以那堆巨大的焚尸火堆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迅速弥漫了整个城墙,弥漫了混乱的城下,弥漫了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边城!
所到之处,奇迹发生了!
那些正在疯狂冲击城门、皮肤溃烂流脓的染疫者,动作猛地僵住!他们脸上痛苦扭曲的神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平静。
皮肤上蔓延的可怕黑斑,扩散的速度竟肉眼可见地停滞下来!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仿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冷香涤荡、驱散!
城墙上的士兵们惊呆了,他们大口呼吸着这清冽的香气,感觉连日来的恐惧和绝望似乎被冲淡了些许。连下方焚烧尸体的烈焰,似乎都在那股冷香中,摇曳得不再那么狰狞。
香……是那股香……有人喃喃自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
瘟疫……瘟疫好像……停了一个靠近垛口的老兵,看着下方僵立的人群,失声叫道。
烬骨香。
焚骨成灰,其香弥天。
传说,在那一天,靖渊王萧烬垂危之际,服下了一味奇特的药引,奇迹般地压制了体内奇毒。也是在那一天,北境肆虐的黑死瘟疫,被一股从天而降的清冽悲香所遏制,为这座边城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而代价,是一个无名药奴,以最惨烈的方式,将自己连同所有的屈辱、痛苦和那点微末的、无人知晓的执念,一同焚成了灰烬,融入了北境苦寒的风雪里。
第五章
余烬·永殇
萧烬醒来时,头痛欲裂,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颅内搅动。
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苦,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极其熟悉的冷冽气息。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寝殿熟悉的华丽帐顶。
意识缓慢回笼。刺杀、毒箭、剧痛、昏迷、然后是……混乱的碎片闪过脑海:嘈杂的人声,刺鼻的血腥,还有……一张血淋淋的、模糊不清的东西被塞进他嘴里……那腥苦的味道。
王爷!王爷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亲卫统领陈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烬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嘶哑的气音。陈锋立刻小心地扶起他,将温热的参汤递到他唇边。
几口参汤润喉,萧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毒……解了
他感觉体内那股肆虐的灼痛和滞涩感确实消失了,只余下大病后的极度虚弱。
陈锋脸上的喜色僵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敬畏,有恐惧,更有一种深沉的悲恸。是……是解了,王爷。张院判……用了……用了特殊的药引……他声音艰涩,几乎难以启齿。
药引
萧烬蹙眉,昏迷前的混乱记忆碎片开始拼凑。他记得萧清漪的哭求,记得御医说的心头血……然后……然后是什么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猛地冲上他的记忆!
阿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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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滞涩感。
陈锋的身体明显一震,脸色瞬间惨白。他猛地单膝跪地,头深深垂下,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王爷……阿香姑娘她……她……殁了。
殁了
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萧烬的心脏!一股莫名的、尖锐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比那奇毒发作时更甚!
怎么死的
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自己都没察觉那里面裹挟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恐惧的紧绷。
陈锋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王爷您昏迷时,情况危急……张院判说……需活取心头血……阿香姑娘她……她没取心头血……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道,她……她用匕首……活生生……剥下了自己半边脸皮……扔给了张院判……说是……药引……
活剥脸皮!
萧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他眼前仿佛炸开一片血光!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得像影子、身体冰冷、带着奇异冷香的单薄身影……她……她亲手剥下了自己的脸为了给他做药引为什么她不是最怕痛吗她不是像野草一样只想活着吗
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甚至忘了呼吸。
……然……然后呢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空洞。
就在……就在那时……陈锋的声音染上了更深的恐惧,北狄人投了‘黑死瘟’!城外……城外大乱!染疫的百姓冲击城门……瘟疫蔓延极快……有人……有人想起阿香姑娘是药人,说她的身体或许能抗瘟疫……是解药……他们……他们把她拖到了城墙上……陈锋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阿香姑娘……她……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跳……跳进了焚烧瘟疫尸体的大火堆里……
跳进了火堆……
焚烧……
灰烬……
萧烬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剧烈得扯动了尚未愈合的伤口,剧痛传来,他却恍若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暴怒和一种更深沉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带我去!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风暴,带我去她跳下去的地方!现在!
陈锋不敢有丝毫违抗。
萧烬甚至等不及披上外袍,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在陈锋和亲卫的搀扶下,踉跄着冲出寝殿,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墙。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伤口在奔跑中崩裂,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中衣,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找到她!找到她!
城墙上依旧残留着混乱的痕迹,焦黑的火燎印记,干涸发黑的血迹,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淡淡焦糊味和……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冽悲凉的冷香。
萧烬扑到阿香跃下的那个垛口。寒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狂舞。下方,那个巨大的焚尸坑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焦黑的木炭和灰烬堆积如山。
坑的边缘,散落着一些未能完全烧化的、焦黑的残骨。
就是这里。
她从这里跳了下去。
跳进了那片吞噬一切的地狱之火。
阿香……
萧烬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低喃。他死死抓着冰冷的垛口石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那片焦黑的灰烬,仿佛要将那里烧出一个洞来。
没有尸体。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灰烬。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毒发时的剧痛更甚万倍!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失控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下城墙,不顾亲卫的阻拦,直扑向那个巨大的焚尸坑!
王爷!危险!坑里还有余烬和疫气!
陈锋惊骇地大喊。
萧烬充耳不闻。
他冲到坑边,焦黑的灰烬和未燃尽的木炭散发着灼人的余温和刺鼻的气味。
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冰冷的雪水和滚烫的灰烬瞬间浸透了他的中衣和膝裤。
他伸出双手,那双曾经握剑杀人、翻云覆雨的手,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像疯了一样,徒手在肮脏滚烫的灰烬里刨挖着!灼热刺痛了他的手掌,焦黑的碳灰染污了他的手指和衣袖,浓烈的焦臭和残留的疫气呛得他剧烈咳嗽。
他不在乎!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在找。找什么一块骨头一缕头发一点属于她的痕迹证明那个卑微的灵魂曾经存在过
亲卫们想上前阻止,却被陈锋红着眼眶死死拦住。
萧烬的双手很快被烫得通红,起了水泡,又被灰烬和碳渣磨破,鲜血混着黑灰,一片狼藉。
他不知疲倦地挖着,刨着,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泪水不知何时已模糊了视线,混着脸上的灰烬,留下肮脏的泪痕。
终于,在靠近坑中心、灰烬最厚最热的地方,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小捧颜色略深、触感异常细腻的灰。
那灰烬带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微温,仿佛还残留着生命最后的余热。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清冽悲香,从那捧灰烬中幽幽散发出来,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
烬骨香。
萧烬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用破皮流血的手掌,将那捧温热的灰烬捧了起来。
灰烬很轻,却又重逾千斤。它们静静地躺在他染血的掌心,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和永恒的冰冷。
就是它了。
这就是她。
那个叫阿香,或者月奴的女人。
那个被他从军营像捡垃圾一样捡回来,当作药罐子和泄欲工具的女人。
那个被他斥骂为脏东西,用完就厌弃地一遍遍清洗双手的女人。
那个在绝望中,用最惨烈的方式剥下自己的脸,然后义无反顾跳进焚尸烈火的女人。
她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这一捧温热的、带着冷香的灰烬。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嚎,终于从萧烬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饱含着无尽的痛苦、悔恨、绝望和自我憎恶,如同垂死孤狼的哀鸣,撕裂了北境阴沉的天空!
他紧紧捧着那捧灰烬,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捧着烧红的烙铁,高大的身躯蜷缩在肮脏的灰烬坑里,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冰冷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只剩下血淋淋的、无处遁形的脆弱和崩溃。
他追求的纯净,他捧在手心的光明,此刻想起来,虚伪得令人作呕!
而他厌弃的污秽,他踩在脚下的肮脏,却在这最卑微的尘埃里,开出了最圣洁、最惨烈的毁灭之花,用骨与灰洗净了这座城的瘟疫,也洗净了他眼中蒙蔽的尘埃。
真相,往往比毒药更致命。
第六章
永囚·同寂
王府的地牢,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
火把的光线在墙壁上跳跃,映照着刑架上那个曾经光彩照人的身影。
萧清漪的华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秽物。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脸上布满青紫和鞭痕,哪里还有半分京城第一才女的优雅
她像一条被剥了鳞的鱼,在冰冷的铁链束缚下瑟瑟发抖。
萧烬站在她面前。
他没有穿亲王的蟒袍,只着一身素黑的常服,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神却冷得像万年玄冰,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罐。
烬……烬哥哥……
萧清漪看到萧烬,如同看到救命稻草,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救我……我是被冤枉的!是他们……是他们屈打成招!是那个贱婢!是那个药奴!是她陷害我!她恨我!她……
闭嘴。
萧烬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割断了萧清漪所有的哭诉。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她那张曾经让他觉得纯净无瑕的脸上,此刻只看到扭曲的丑陋和深入骨髓的肮脏。
是你,暗示张院判活取她的心头血。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是你,收买侍女在她脚下使绊子,打碎玉佩,让她当众出丑受辱。
是你,勾结北狄细作,泄露我行踪,引来刺杀。
他的声音依旧很平,却字字如锤,砸在萧清漪的心上,让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甚至那支毒箭……也是你授意,确保不会立刻致命,只为逼出‘药引’
萧烬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讽刺的弧度,好一个‘纯净无瑕’的京城第一才女。好一颗歹毒的心肠。
萧清漪浑身剧颤,所有的狡辩都被这洞穿一切的目光和冰冷的指控堵死在喉咙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不是的!烬哥哥!我是为了你啊!那个贱婢她……
她的名字,叫阿香。
萧烬打断她,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刑架,目光落在萧清漪那双曾经美丽、此刻却写满惊恐的眼睛上。你不配提她。连她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是亵渎。
他伸出手,却不是碰她。他打开了那个粗糙陶罐的盖子。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清冽悲香,幽幽地从罐中散发出来。
闻到这股香气,萧清漪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尖叫起来:啊!拿开!拿开那个脏东西!那是那个贱人的骨灰!脏!好脏!拿开!。
她疯狂地扭动身体,铁链哗啦作响,脸上是极致的厌恶和恐惧。
看着她这副模样,萧烬眼底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说她脏
他猛地抬手!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萧清漪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插着一把匕首!
正是阿香当日用来剥下自己脸皮的那一把!匕首深深没入,只留下染血的柄端。
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只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萧烬握着匕首柄,缓缓地、用力地转动了一下。
呃……萧清漪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珠暴突,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现在,
萧烬凑近她耳边,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冰冷地钻进她逐渐涣散的意识里,你也脏了。用你的血……去地狱里,慢慢洗干净吧。
他猛地拔出匕首!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萧清漪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即软软地耷拉下去,眼睛瞪得极大,残留着无尽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彻底没了声息。
萧烬看也没看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他面无表情地掏出雪白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匕首上温热的鲜血。擦干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收回怀中,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重新捧起那个装着灰烬的粗糙陶罐,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转身,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充满血腥和死亡的地牢。
身后,是萧清漪死不瞑目的尸体。
身前,是无边的寒冷和孤独。
靖渊王萧烬,在肃清北狄细作、稳定边城局势后,做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
他上书皇帝,以旧伤复发,心力交瘁为由,自请削去王爵,交还兵符。
没有留恋,没有犹豫。
他脱下象征权柄的蟒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他遣散了王府里所有的仆役姬妾,只带走了那个粗糙的陶罐和几件简单的行李。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清晨,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简陋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北境边城,驶向苦寒之地的深处。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留下两道孤独的辙痕,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他在当年那个军营旧址附近,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结庐而居。
茅屋简陋,四壁透风,比王府最偏僻的下人房还不如。唯一的家具,是一张破旧的木桌。桌上,永远只摆放着一样东西——那个粗糙的陶罐。
萧烬彻底变了。
经冷戾孤绝、权倾朝野的靖渊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空洞如同深井的男人。
他形容枯槁,鬓角过早地染上了霜白。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桌边,对着那个陶罐发呆。
偶尔,他会拿起粗糙的炭笔和劣质的黄麻纸,试图画些什么。
他画得很慢,很用力,眉头紧锁,仿佛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障碍。纸上,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低垂着头,身形单薄。
但每当笔尖试图触及左半边脸时,他的手就会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炭笔啪地折断,在纸上留下凌乱污浊的痕迹。
左半边脸……一片血肉模糊的空白。
那是他永远无法填补的深渊,是他灵魂深处最惨烈的伤口。
他颓然地放下断笔,不再尝试。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的手,更紧地、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陶罐。
粗糙的陶壁贴着他冰冷的掌心,罐中那缕若有似无、清冽悲凉的烬骨香,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缚。
风雪呼啸的夜晚,是萧烬最难熬的时候。
风声像无数冤魂在呜咽,拍打着摇摇欲坠的茅屋。寒气无孔不入,冻得人骨髓都在发颤。
萧烬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单薄的旧被。他将那个陶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着屋外凄厉的风声。
那风声里,似乎总夹杂着一个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一声匕首划破皮肉的轻响,还有……烈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
他抱紧陶罐,将冰冷的脸颊贴在粗糙的陶壁上,仿佛在汲取那并不存在的温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呢喃着两个破碎的音节:
阿……香……
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就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泪水无声地从他深陷的眼窝滑落,滚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怀中的陶罐上。泪珠迅速在粗糙的陶壁上冻结,凝成一颗颗细小的冰晶,如同永恒的哀悼。
风雪更急了。
破旧的窗纸被吹得哗啦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屋内的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微光,隐约勾勒出男人蜷缩在黑暗里、紧紧抱着陶罐的身影。
他像一座被遗忘的墓碑,矗立在苦寒的风雪中。
怀中紧抱的,是他仅余的灰烬和永不消散的骨香。
灵魂早已在那场焚天的大火中,与她一同化为飞灰。
余下的躯壳,不过是守着这捧灰烬,在这心狱里,永世同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