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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宅与日记
阁楼的霉味像浸了水的棉絮,糊在林砚的鼻腔里。他蹲在积灰的樟木箱前,指尖划过箱盖边缘的雕花,那些缠枝莲纹早已被岁月啃得模糊,只剩下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某种干涸的泪痕。
咔嗒一声,箱锁在撬动下松脱。林砚掀开箱盖的瞬间,一团灰雾腾起,他下意识地偏头,脖颈撞到身后的木架,架上的玻璃罐应声落地。碎片溅在脚边,罐里的东西滚了出来——不是他预想中的旧衣物,而是一捆用红绳系着的日记,封面是暗紫色的绒布,上面绣着一片孔雀翎。
尾羽的纹路很怪。林砚捡起来时,指腹蹭过绒布表面,那触感不像丝线,反倒像某种鳞质的薄膜。最诡异的是尾羽上的眼,绣线用了银灰两色,远看是规整的同心圆,凑近了才发现,灰色的纹路在光线下会微微流动,像瞳孔在缓慢收缩。
这老头,还挺讲究。他失笑。祖父去世时他才十岁,记忆里只有一个总坐在藤椅上发呆的老人,手里攥着枚铜制的小玩意儿,阳光照在上面,会映出细碎的虹彩。
日记一共三本,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卷成了波浪。第一本的字迹还算工整,记着1987年的事:三月廿一,阿禾娘来敲门,说孩子跑出去没回来。田野那头的雾太大,我让她别去,她不听。
三月廿二,雾没散。李老四说看到阿禾往水桶那边跑,我拿了柴刀过去,桶还在,水里漂着根羽毛,蓝盈盈的,像孔雀毛。
三月廿三,阿禾娘疯了,坐在田埂上笑,说阿禾在桶里招手。我把她捆回屋里,她半夜咬断了绳子,还是往田野跑。
林砚的指尖顿住。纸页上有块深色的污渍,边缘呈不规则的晕染状,像干涸的血。他翻到下一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墨水渍浸透了纸背:它在看我。
只有这四个字,笔画歪扭得像挣扎的虫。
接下来的几页全是空白,直到最后一页,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桶,桶口飘着几根羽毛,旁边用红墨水画了个眼睛,瞳仁里写着阿禾。
第二本日记的时间跳到了1990年。祖父的字迹开始颤抖,内容也变得混乱:羽毛长出来了,在枕头底下。洗不掉,烧不着,像活的。
田野里的稻子都弯着腰,朝着桶的方向。它们在鞠躬。
今天照镜子,发现眼里有根羽毛。
第三本日记只有三页。第一页画着无数根交织的孔雀翎,尾羽上的眼睛密密麻麻,每只眼里都画着个小人。第二页是一片漆黑,只有正中央用银粉涂了个圆点,像瞳孔。第三页空白,却在角落有个极淡的指印,五个指节的位置,各有一个针尖大的红点。
林砚合上日记时,窗外的天已经暗了。老宅的窗户正对着远处的田野,暮色里,青苗的轮廓模糊成一片深绿,像铺在地上的巨毯。他突然想起祖父葬礼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一个老邻居拉着他的手说:你爷爷是被‘那东西’缠上了,当年丢的可不止阿禾一个。
什么东西他当即追问。
老邻居张了张嘴,最后只摇了摇头:别问,也别去看。
阁楼的地板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林砚猛地抬头,角落里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东西在动。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去,只有堆旧木箱,箱顶上落着枚铜制的饰品——是祖父总攥在手里的那枚孔雀尾羽。
尾羽尖端的眼睛在光线下泛着冷光。林砚走过去拿起它,指腹刚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一阵眩晕,像有无数根羽毛顺着鼻腔钻进脑子里,痒得他想打喷嚏,却又发不出声音。
等他回过神来,窗外的田野已经亮了。不是天亮,而是一种诡异的青白色光芒,从青苗的缝隙里渗出来,把天空染成了浑浊的绿。
第二章
第一层梦
田野里静得可怕。林砚站在田埂上,脚下的泥土软得像泡发的海绵,每踩一步,都能感觉到鞋底陷下去时,有什么东西在底下轻轻蠕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古籍修复时蹭上的墨渍。可周围的一切都太真实了——青白色的光线下,稻穗颗粒像透明的玻璃珠,里面裹着模糊的影子,凑近了看,竟像是蜷缩的人脸。
这是梦他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很真切。
远处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林砚抬头望去,田埂的尽头,有个穿蓝布褂的小孩正在跑,背影小小的,扎着两个羊角辫,正是日记里的阿禾。
阿禾!他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里散开,却没有回声,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连一点涟漪都没留下。
阿禾似乎没听见,还在往前跑,目标是远处那个孤零零的木桶。那木桶比日记里画的大得多,足有两人高,桶身是暗褐色的,表面爬满了类似血管的纹路,在青白色的光线下微微搏动。
林砚跟着跑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跑得很慢,明明看着离阿禾只有几十米,却怎么也追不上。脚下的田埂开始像传送带一样往后退,青苗的叶子擦过裤腿,留下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某种动物的皮肤。
别过去!他又喊,这次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阿禾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她的脸在青白色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睛却黑得吓人,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她没有说话,只是朝着林砚的方向,缓缓抬起了手。
林砚这才发现,她手里攥着一根孔雀翎。尾羽上的眼睛在转动,每只眼里都映着他奔跑的影子,却比他的动作慢半拍,像在拙劣地模仿。
就在这时,阿禾猛地回过头,朝着木桶跑了过去。她扒住桶沿,踮起脚尖往里看,小小的身子几乎要探进去。
林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拼命往前冲,就在指尖快要碰到阿禾衣角的瞬间,木桶里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不是水声,而是无数根羽毛摩擦绸缎的黏腻声,混着孩童的笑声,像无数根细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阿禾的身体僵住了。她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瞳孔里映着一片旋转的孔雀翎。
它在看你。阿禾开口了,声音却不是孩童的清脆,而是像祖父日记里的字迹一样,嘶哑而颤抖。
林砚猛地惊醒,浑身冷汗。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亮线。他喘着气坐起来,摸了摸枕头底下,什么都没有。
只是个梦。他喃喃自语,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早上七点。
起身下床时,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林砚低头,看到床脚的地板缝里,卡着一根羽毛。蓝盈盈的,尾羽上有个小小的眼睛,正对着他。
第三章
铜饰与幻觉
林砚把那根羽毛装进密封袋里,带去了工作室。他的工作室在老城区的一栋旧楼里,窗外是爬满爬山虎的墙壁,空气里总飘着松节油和旧纸张的味道。
这羽毛有点怪。他把密封袋放在显微镜下,调整焦距。孔雀翎的羽轴在镜头下呈现出螺旋状的纹路,像DNA链,而那些眼睛的位置,竟然是一个个中空的小孔,孔壁上覆盖着细密的鳞片,在光线下泛着虹彩。
根本不是鸟类的羽毛。他皱起眉。作为古籍修复师,他见过不少稀奇的材料,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时,手机响了,是老宅所在的村委会打来的。林先生,你爷爷的老房子,要不要处理一下最近总有人说晚上看到里面有光。
林砚心里一动:什么光
青白色的,从窗户里透出来,像鬼火。村委会的人顿了顿,对了,你爷爷当年是不是和村里丢孩子的事有关昨天有个老人念叨,说看到你回去了,让你千万别去村东头的田野。
挂了电话,林砚盯着显微镜里的羽毛,突然想起那枚铜饰。他从口袋里摸出来,放在桌上。铜饰的尾羽尖端,那个眼睛的纹路似乎比昨天更清晰了,像有液体在里面流动。
他拿起铜饰,凑近看。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光线变成了青白色。窗外的爬山虎影子在墙上扭曲起来,像无数根蠕动的羽毛。
幻觉。林砚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灯还是暖黄色的,爬山虎的影子也安静地趴在墙上。
可铜饰上的眼睛,却像是眨了一下。
当晚,林砚又做了那个梦。还是那片田野,青白色的光,还有那个跑向木桶的阿禾。但这次,他离得更近了,能看清阿禾蓝布褂上的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碎布拼起来的,像某种奇怪的图案。
他再次朝着阿禾跑去,这次田埂没有往后退。他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咚,沉闷得像敲在木桶上。
阿禾已经扒在桶沿上了。林砚跑到她身后,伸手想把她拉回来,指尖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他愣住了。低头看自己的手,是透明的。
就在这时,阿禾转过头。她的脸不再是苍白的,而是布满了细密的鳞片,眼睛变成了孔雀翎上的深渊之眼,瞳孔里映着他透明的身影。
你也来了。阿禾说,声音里带着羽毛摩擦的沙沙声。
林砚想后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阿禾把头探进木桶里,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喊:别碰!
但开口的,是阿禾。
木桶里的黏腻声越来越响,像有无数根羽毛正在爬出来。林砚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背后袭来,他猛地回头,看到田野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影。
是祖父。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攥着那枚铜饰,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他朝着林砚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青白色的光里,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变成了一根飘在空中的孔雀翎。
林砚再次惊醒,发现自己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那枚铜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办公室的灯亮着,暖黄色的光线照在桌上的显微镜上,镜片里映着他的脸——瞳孔里,有一根小小的孔雀翎。
第四章
第二层梦
林砚开始失眠。他不敢睡觉,怕再次进入那个梦。可每当他困得睁不开眼时,总会闻到一股霉味,然后眼前就会浮现出那片青白色的田野。
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他是压力太大,开了些安眠药。但那些药根本没用,他吃了之后,反而睡得更沉,梦里的细节也更清晰了。
他开始在现实中看到幻觉。有时是办公室的文件上突然出现螺旋状的纹路,有时是街上行人的脸上闪过鳞片,有时是地铁的窗户上,映出一片青白色的田野。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开始出现那种类似鳞片的粉末,洗不掉,刮不净,像长在了肉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林砚决定回老宅看看。他想找到答案,不管那答案是什么。
再次回到老宅时,村里静得出奇。家家户户都关着门,门口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像很久没人住过。村东头的田野里,青白色的光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林砚走进老宅,阁楼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樟木箱敞开着,里面的日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羽毛,蓝盈盈的,铺满了整个箱子,每根羽毛上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墙角的阴影里,放着那个巨大的木桶。
林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明明记得,木桶是在梦里的田野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慢慢走过去,木桶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那些类似血管的东西在缓慢搏动,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桶口没有光,只有一片漆黑,像通往深渊的入口。
它在看你。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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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猛地回头,看到阿禾站在门口,蓝布褂上的补丁在光线下泛着虹彩。她手里拿着那本暗紫色的日记,封面的孔雀翎像是活了过来,尾羽在缓慢地展开。
你到底是谁林砚问,声音嘶哑。
我是阿禾,也是你。阿禾笑了,脸上的鳞片在转动,我们都是它的眼睛。
她翻开日记,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个男人,正在往木桶里看,男人的脸,和林砚一模一样。
这是你爷爷。阿禾说,他也看到了深渊之眼,然后,他就变成了它的一部分。
林砚突然想起祖父葬礼上老邻居的话,想起日记里的字迹,想起铜饰上的眼睛。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祖父不是疯了,也不是自杀,他是被同化了。
不……林砚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木桶。桶身传来一阵震动,里面的黏腻声再次响起,比梦里听到的更清晰,更刺耳。
阿禾慢慢走过来,把日记递给他:你看,这是你的未来。
林砚颤抖着接过日记,翻开最后一页。上面没有画,只有一行字,是用他自己的笔迹写的:我看到了,它很美。
就在这时,木桶里伸出了一根孔雀翎,尾羽上的深渊之眼正对着他。林砚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把他往桶里拉。他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梦里一样。
他看到阿禾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看到她的身体正在分解,变成无数根羽毛,飘向木桶。
他看到自己的手,正在变成孔雀翎的形状,指尖的鳞片在光线下泛着虹彩。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它在看我,它很美。
林砚最后看到的,是深渊之眼里映出的自己——瞳孔里,有一片青白色的田野,田野里有个穿蓝布褂的小孩,正在朝着一个巨大的木桶跑去。
第五章
循环
林先生,林先生
有人在推他。林砚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你没事吧刚才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助理小陈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这是你要的古籍修复清单。
林砚揉了揉眼睛,感觉头很晕。他看了看桌上,没有显微镜,没有羽毛,也没有那枚铜饰。只有一份摊开的文件,上面写着古籍修复清单几个字。
我没事。他接过文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小陈走后,林砚盯着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刚才的一切,难道只是个梦可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浑身发冷。
他拿起手机,想给村委会打个电话,问问老宅的情况。可手机屏幕上,却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喂林砚下意识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沙沙声,像是羽毛摩擦的声音。然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它在看你。
林砚猛地挂了电话,心脏狂跳。他抬头看向窗外,爬山虎的影子在墙上扭曲着,像无数根蠕动的羽毛。
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又出现了那种鳞片粉末。
桌上的文件突然自己翻了起来,最后停在一页空白处。空白处,慢慢浮现出一行字,是用银灰色的墨水写的:欢迎回来。
林砚看着那行字,突然笑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制的孔雀尾羽,放在桌上。尾羽尖端的眼睛在光线下眨了眨,映出他脸上诡异的笑容。
远处的田野里,青白色的光芒再次亮起。一个穿蓝布褂的小孩正在田埂上跑,她的手里攥着一根孔雀翎,尾羽上的深渊之眼,正盯着远方的一栋老宅。老宅的阁楼上,一个年轻人正翻开一本暗紫色的日记,封面上的孔雀翎,在阳光下泛着虹彩。
第六章
祖父的录音带
林砚把铜饰揣回口袋时,指腹触到尾羽尖端的眼,那冰凉的金属突然发烫,像有颗活的心脏在里面搏动。他踉跄着冲出工作室,打车直奔老宅——这次他没再犹豫,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在拽着他,线的尽头就是那栋爬满蛛网的青砖房。
老宅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与记忆里梦中的田野声响重合。客厅的八仙桌上,放着个落满灰尘的铁盒,盒盖上贴着张泛黄的纸条,是祖父的字迹:留给看到羽毛的人。
林砚打开铁盒,里面没有日记,没有羽毛,只有一盘卡式录音带,磁带壳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孔雀尾羽,眼状纹路里用红笔写着第三页。
他突然想起第三本日记的第三页——空白,只有角落五个针尖大的红点。
村里的小卖部还开着,老板是个驼背的老头,看到林砚手里的录音带,浑浊的眼睛突然缩紧:你爷爷的东西
您认识我爷爷
老头往柜台外啐了口烟袋锅:认识,当年他总来买电池,说要录‘田里的动静’。后来他疯了,说自己耳朵里长羽毛,天天拿镊子掏,掏得满耳朵是血。老头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也看到那桶了
林砚没说话,只攥紧了录音带。
借了小卖部的录音机,回到老宅时天已擦黑。他把磁带塞进机器,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电流声滋滋响起,像无数根羽毛在磁头上摩擦。
几秒钟后,祖父的声音钻了出来,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1990年7月15日,我又去了田野。桶还在,这次里面的羽毛长出来了,绕着桶沿缠了三圈,每根羽管里都有东西在动,像小虫子……
电流声突然变大,夹杂着黏腻的摩擦声——和梦中水桶里的声音一模一样。林砚的后颈发麻,仿佛能看到祖父蹲在桶边,举着录音机的样子。
阿禾在桶里。祖父的声音突然发颤,她对着我笑,说‘爷爷你看,我长出尾巴了’。我看到了,她背后拖着根孔雀翎,尾羽上的眼在眨,每只眼里都有我的影子……
滋滋——电流声劈了个尖啸,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录音机摔了。随后是一阵混乱的响动:急促的喘息、羽毛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孩童的笑声,不是清脆的,是那种被掐住喉咙的、黏糊糊的笑。
它在钻!它从耳朵往里钻!祖父的嘶吼混着吞咽声,羽毛……好多羽毛……我看到它的眼睛了,在我脑子里……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钻进林砚耳朵:原来我早就没醒过……
录音戛然而止。
林砚按下停止键时,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录音机上,晕开的形状竟和第三本日记上的红点一模一样。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吹得窗纸哗啦啦响,像无数只翅膀在拍打。
他走到窗边,撩开破烂的窗纸——田野里的青白色光芒比前夜更亮,那只巨大的木桶就杵在青苗中央,桶口缭绕着淡紫色的雾,雾里隐约有无数根孔雀翎在舒展,尾羽上的眼在黑暗中闪着磷光,像一片倒悬的星空。
更可怕的是,桶边站着个小小的身影,穿蓝布褂,扎羊角辫。阿禾正仰着头,朝桶里伸手,她的手腕上,缠着根银灰色的羽毛,羽毛尖端钻进皮肤里,像在往血管里钻。
林砚猛地后退,撞到身后的八仙桌,铁盒从桌上摔下来,滚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个孔雀眼。
这是阁楼的钥匙。
第七章
阁楼的巢
阁楼的门是被从里面锁死的。林砚用钥匙拧开时,门后传来一阵簌簌声,像有东西在迅速退开。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扫过阁楼——
这里根本不是他记忆里堆满杂物的样子。
横梁上、墙角里,挂满了层层叠叠的孔雀翎,尾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眼里缠着无数根人类的头发,黑的、白的、灰的,像蛛网的丝。最中央的位置,没有木桶,只有个用羽毛和头发筑成的巢,巢里铺着暗紫色的绒布,正是日记封面的那种材质。
绒布上躺着个东西,裹在褪色的蓝布褂里,身形小小的,像个蜷缩的孩子。
林砚的呼吸僵住了。他慢慢走过去,看清那东西的脸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不是阿禾,是个稻草人,稻草从破洞里露出来,脸上缝着两颗黑色的纽扣,纽扣上沾着干涸的、类似血迹的东西。
稻草人的脖子上,挂着块木牌,写着阿禾。
这时,手电筒的光束突然晃了一下,巢边的羽毛堆里,露出个金属角。林砚扒开羽毛,发现是个生锈的铁皮盒,盒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三根手指骨,指骨上套着个银戒指,戒指内侧刻着个李字。
他想起日记里的李老四。
阁楼的地板突然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重物在楼下撞击。林砚冲到楼梯口,手电筒的光扫过楼梯拐角——阿禾正站在那里,背对着他,蓝布褂的后心处,有个洞,洞里钻出一根银灰色的孔雀翎,尾羽拖在地上,像条活的尾巴。
你不是阿禾。林砚的声音在发抖。
阿禾慢慢转过身。她的脸还是那张苍白的小脸,但眼睛里没有黑瞳,只有一片旋转的孔雀翎,层层叠叠的眼状纹路里,映着无数个模糊的人影——有祖父举着录音机的样子,有李老四挥着锄头的样子,还有个女人坐在田埂上笑,是阿禾娘。
我是阿禾,也不是。她的声音像无数根羽毛在摩擦,我们都是‘它’的羽毛。
她抬起手,指向巢里的稻草人:这是第一个‘阿禾’,1987年的。后来她的眼睛不够用了,就换了新的。
林砚突然明白过来。日记里的失踪者从不是被吞噬,而是被拆分——身体留在现实,意识被扯成无数片,变成孔雀翎上的眼,永远困在桶里,困在梦里,困在每一个接触过它的人的意识里。
你爷爷很聪明。阿禾的眼睛转向他,瞳孔里映出他惊恐的脸,他知道自己会变成羽毛,所以录了音,藏了钥匙,想让后来的人‘醒’。
醒林砚抓住这个词,怎么醒
阿禾笑了,笑声里混着羽毛摩擦的黏腻声:醒不了的。你以为现在是现实
她指向窗外。林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田野里的木桶突然开始变形,桶身的血管纹路暴涨,像无数条蚯蚓在蠕动,最终蜷缩成一团,变成了阁楼里的这个羽毛巢。而巢中央的稻草人,胸口的破洞里,正缓缓钻出一根新的孔雀翎,尾羽上的眼睁开了,瞳孔里映着林砚的脸。
你看,阿禾说,这里才是桶底。
林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的东西往上涌。他扶住墙壁,却发现手掌按在一片冰凉滑腻的东西上——墙上的砖缝里,竟长出了细密的羽管,管里渗出透明的黏液,像未干的蛋清。
录音机还在楼下播放着,祖父的嘶吼声穿透楼板:它在我脑子里……
林砚突然摸到口袋里的铜饰,那东西烫得像块烙铁。他猛地掏出来,想把它扔掉,却发现铜饰已经嵌进了掌心,尾羽上的眼睁开,无数根细如发丝的羽管从眼里钻出来,顺着他的血管往上爬,爬向他的眼睛。
你看,你也长出羽毛了。阿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满足的叹息。
林砚想闭眼,却控制不住地睁大。他看到自己的瞳孔里,正慢慢展开一片孔雀翎,尾羽上的眼越来越清晰,每只眼里都有个穿蓝布褂的小孩,正朝着一个巨大的木桶跑去。
第八章
深渊的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砚发现自己站在田野里。
青白色的光像融化的玻璃,淌在青苗上,稻穗里的人脸影子在缓慢蠕动,仿佛要从玻璃珠里钻出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铜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根银灰色的羽毛,从指缝里钻出来,尾羽上的眼正盯着脚下的泥土。
阿禾在前面跑,蓝布褂的衣角沾着泥,却没留下任何脚印。林砚跟着她,这次他没觉得吃力,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到了。阿禾停在木桶前。
桶身的血管纹路比梦里更清晰,甚至能看到里面流动的、暗紫色的液体。桶口没有雾,只有一片纯粹的黑,黑得能吸走光线,吸走声音,吸走时间。
进去看看吧。阿禾推了他一把。
林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靠近桶沿,他闻到一股甜腻的腥气,像腐烂的花瓣混着铁锈。他低头看向桶内——
没有水,没有羽毛,只有一片旋转的深渊。深渊里布满了眼睛,层层叠叠,从底部一直铺到桶口,每只眼里都有一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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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阿禾娘坐在田埂上笑,手里攥着根孔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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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四举着锄头砸向木桶,锄头却穿了过去,他自己反而掉进了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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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蹲在阁楼里,用镊子往耳朵里掏羽毛,镊子尖上沾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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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里的林砚翻开日记,瞳孔里映出孔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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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卖部的老头缩在柜台后,耳朵里露出半截银灰色的羽管……
最后,他看到了自己。
无数个自己在深渊里漂浮,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尖叫,有的正低头看向桶内,脸上带着和他此刻一样的、混杂着恐惧与好奇的表情。
这就是‘它’。阿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是神,不是怪物,是‘回声’。
回声
第一个看进桶里的人,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了里面。后来的人看到影子,又把自己的影子加进去。影子叠着影子,就成了‘它’。阿禾的声音变得很轻,就像你对着山谷喊,喊的人多了,回声就会变成新的声音,反过来喊你。
林砚突然想起祖父的录音带:原来我早就没醒过……
他终于明白,所谓的梦中梦,根本不是嵌套,而是无数个意识的重叠。每个接触过它的人,都会成为深渊里的一道回声,他们的恐惧、好奇、挣扎,都会被它吸收,变成新的孔雀翎,引诱下一个人靠近。
桶内的深渊突然旋转得更快,无数只眼睛同时眨动,发出唰的一声,像无数页日记同时被翻开。林砚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要把他的意识从身体里拽出来。
别抵抗。阿禾的声音带着蛊惑,进去了,你就能看到所有答案。
他看到深渊底部,有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只巨大的孔雀,尾羽铺展在黑暗里,每一片羽瓣都是由无数个人影组成的。而孔雀的头部,是一个巨大的、闭合的眼睑,眼睑上布满了人类的指纹。
就在这时,他的口袋里传来一阵震动。是那盘录音带,不知何时被他带在了身上。录音带外壳上的孔雀尾羽,眼状纹路里的第三页三个字正在发光。
第三本日记的第三页——空白,五个红点。
林砚猛地想起祖父的习惯:他记日记时,总爱在重要的页角扎五个孔,说这样能把字钉在纸上,不让它们跑掉。
那些红点不是血迹,是孔!祖父在空白页上扎了五个孔,然后……
他突然明白了祖父的用意。
林砚掏出录音带,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扔向桶内的深渊。
录音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掉进黑暗的瞬间,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那声音不像羽毛摩擦,不像孩童笑,像无数根针,刺破了深渊的寂静。
桶内的眼睛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旋转的深渊开始崩塌,层层叠叠的影子像碎玻璃一样炸裂。林砚看到祖父的影子从碎片里钻出来,举着录音机,脸上带着解脱的笑;看到李老四的影子挥着锄头,砸碎了一片又一片眼睛;看到阿禾娘的影子扔掉孔雀翎,转身走向田野深处……
不!阿禾尖叫起来,她的身体开始分解,变成无数根羽毛,被深渊的碎片吸走。
林砚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像压在身上的羽毛突然被吹散。他转身往回跑,田野里的青白色光芒在褪色,稻穗里的人脸影子渐渐消失,脚下的泥土传来真实的触感——粗糙,带着湿气,还沾着草屑。
他跑过田埂,跑过村口,跑过那栋熟悉的老宅。老宅的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光,没有羽毛,只有岁月沉淀的、安静的霉味。
第九章
尾声
林砚坐在工作室里,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桌上放着本古籍,他正在修复其中一页撕裂的地方,糨糊的气息混着松节油的味道,真实得让他心安。
手机响了,是村委会打来的:林先生,你爷爷的老宅处理好了,我们把阁楼的杂物清了,发现个铁盒,里面有盘录音带,您要的话我给您寄过去
不用了。林砚说,声音很平静,扔了吧。
挂了电话,他低头继续修复古籍。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突然停住——纸页的撕裂处,露出一行极淡的字迹,是用银灰色的墨水写的:
回声不会消失。
林砚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老城区的墙头上,爬满了爬山虎,叶片在风中摇晃,投下的影子在地上缓缓蠕动,像无数根银灰色的羽毛。
街角处,一个穿蓝布褂的小孩正仰着头,朝他的窗户看来。小孩的手里攥着根羽毛,尾羽上的眼,在阳光下闪着虹彩。
林砚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像沾着露水的羽毛。
远处的田野里,青白色的光芒,又一次亮了起来。
第十章
染血的绒布
林砚盯着窗外的小孩看了很久,直到那抹蓝布褂的影子钻进街角的老巷,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的冰凉顺着血管蔓延,在心脏的位置凝成一块冰——他知道,那不是露水,是孔雀翎的磷粉,是深渊之眼的呼吸。
古籍修复案台上,那页撕裂的纸还摊着。回声不会消失几个字像活的,银灰色的墨水在光线下流动,渐渐晕染成孔雀尾羽的形状。林砚突然想起那本暗紫色的日记,封面的绒布触感像鳞质薄膜,他当时只顾着看绣纹,没注意到绒布边缘有处极淡的暗红。
他冲出工作室,打车直奔老宅。村委会说杂物已清,但他清楚,有些东西是清不掉的,比如嵌在墙缝里的羽毛,比如渗进地板的血。
老宅的门锁换了新的,但林砚绕到后墙,那里有块松动的砖——是他小时候跟着祖父捉迷藏时发现的。抠开砖,里面果然藏着个东西:一块暗紫色的绒布,正是日记的封面,边缘的暗红在光线下泛开,不是绣线,是干涸的血。
绒布内侧缝着张纸条,字迹比祖父的更稚嫩,是阿禾的:桶里的眼会记东西,记不住的,就藏在布下面。
林砚把绒布翻过来,对着光看。绒布的纤维里嵌着无数个细小的黑点,像碾碎的芝麻。他用镊子夹起一点,放在掌心搓开——是干燥的墨粉,和日记里的墨水一模一样。
这些墨粉拼出了一行字,藏在孔雀翎的绣纹间隙里:它怕火,怕带温度的光。
第十一章
稻草人的心
林砚买了煤油和打火机,再次走进田野时,青白色的光正顺着青苗往上爬,像潮水漫过堤岸。木桶周围的稻穗全弯着腰,穗尖的玻璃珠里,人脸影子的嘴巴在动,像是在无声地呼喊。
他走到桶边,掏出绒布。绒布一靠近桶身,那些血管纹路突然剧烈收缩,桶口的黑暗里传来尖锐的嘶鸣,像无数根羽毛被同时点燃。
果然怕这个。林砚咬了咬牙,将煤油泼向桶身。煤油顺着纹路渗进去,那些暗紫色的液体开始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他摸出打火机,刚要划燃,身后突然传来孩童的哭声。
阿禾站在田埂上,蓝布褂沾满了黑色的黏液,羊角辫散了,脸上的鳞片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别烧它,她哭着说,烧了它,我们也会消失的。
我们林砚举着打火机的手顿住了。
你爷爷,李老四,阿禾娘……还有你。阿禾指着桶口的黑暗,我们都在里面,是它的一部分,也是它的眼睛。你烧了它,就像烧自己的影子,影子没了,人也会变成空的。
林砚看向桶内。深渊依旧在旋转,但那些眼睛里的影子变了——祖父举着录音机的手在颤抖,李老四的锄头停在半空,阿禾娘的笑容里藏着泪水,而无数个自己的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表情:解脱。
空的,总比被永远盯着好。他划燃打火机。
火苗刚碰到桶身,整个田野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木桶发出刺耳的裂响,血管纹路寸寸断裂,暗紫色的液体喷涌而出,落在青苗上,那些玻璃珠里的人脸影子瞬间融化,变成黑色的黏液,渗进泥土里。
阿禾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开始透明,像被阳光晒化的冰。你会后悔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一根羽毛,飘向桶口的黑暗。
林砚没有停手。他把绒布也扔进火里,绒布一燃烧就发出刺眼的白光,那些银灰色的绣线烧得噼啪作响,像无数只眼睛在爆裂。
木桶在火焰中扭曲、收缩,最后轰的一声坍塌,变成一堆黑色的灰烬。灰烬里,滚出个东西——是阁楼里那个稻草人的心脏,不是稻草,是块暗红色的肉,上面还连着几根未烧尽的羽管。
第十二章
最后的羽毛
火焰熄灭后,田野里的青白色光消失了。天开始放亮,真正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青苗上,稻穗颗粒闪着金黄的光,里面再也没有人脸影子。
林砚捡起那块心脏,肉的质感很奇怪,像泡发的海绵。他掰开它,里面裹着枚铜饰——不是祖父的那枚,是枚更小的,尾羽上的眼已经闭上了,变成了普通的金属纹路。
他走出田野时,发现鞋底沾着根银灰色的羽毛。这根羽毛没有眼状纹路,只有纯粹的虹彩,像真正的孔雀翎。
回到工作室,林砚把羽毛夹进一本空白的笔记本里。古籍修复案台上,那页撕裂的纸已经复原,回声不会消失几个字不见了,只剩下平整的纸纹。
窗外,爬山虎的影子在阳光下安静地趴着,再也没有蠕动。街角的老巷里,再也没有穿蓝布褂的小孩。
只是偶尔,在失眠的深夜,林砚会听到枕头底下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他知道那是什么,却再也没有打开看过。
笔记本里的羽毛,每天都会变换一种虹彩,像在记录着什么。
而那栋老宅,后来被村里改成了仓库。有次村民进去翻找东西,发现墙角的灰烬里,还埋着半片暗紫色的绒布,布上的孔雀翎绣纹已经褪色,但最中间的眼状纹路里,似乎还藏着一点微弱的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