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买画的富家女
高跟鞋敲在画廊冷硬的地砖上,哒、哒、哒,声音又脆又空,搅得林薇心烦。她刚从一场无聊透顶的慈善晚宴里逃出来,身上这件当季的香奈儿粗花呢套装,像层精致的壳,裹得她透不过气。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槟味、昂贵香水味,还有股子…嗯,大概是艺术圈人士喜欢的所谓深沉气息腻歪得很。
张经理,她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刚醒似的沙哑,你这儿的‘新锐’,净是些拿调色盘当痰盂的货色看了半天,眼睛都快瞎了。
她随手用指尖点了点旁边一幅色彩堆砌得乱七八糟的抽象画,镶着夸张的金框,标价后面跟着一长串零。
被点名的画廊经理,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赶紧小跑过来,脸上堆着最职业也最谄媚的笑:哎哟我的林大小姐!您眼光太高,这些凡品哪能入您的眼您再往里走走,最里头那间静室,刚布展,都是没挂价签的,说不定有惊喜!
惊喜林薇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这地方能有什么惊喜,顶多是个标价更高的痰盂。她耐着性子往里踱,纯粹是想找个安静角落待会儿,顺便让那个聒噪的张经理离远点。
推开静室沉重的木门,喧嚣瞬间被隔绝在外。光线也暗了下来,只有几束精准的顶光打在墙上寥寥几幅作品上。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混着一点老木头和灰尘的味道。林薇挑剔的目光扫过几幅风景静物,就在她几乎要失去耐心转身离开时,视线猛地被钉住了。
墙角,一束清冷的光,牢牢罩住了一幅画。
画幅不大,却像有魔力,瞬间吸走了林薇全部心神。画面上,几竿青竹。没有背景,没有陪衬,只有那竹。竹竿挺拔坚韧,带着一种近乎嶙峋的骨感,笔直地刺向画布上方。竹叶疏密有致,墨色淋漓,深的地方浓得化不开,像是沉淀了千年风霜;浅的地方又薄如蝉翼,透着一股子不肯低头的倔劲儿。那竹叶的边角,锋利得像刀子,仿佛轻轻一碰就能割破手指。
一股奇异的冲动攫住了林薇。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步走近。画布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张揉皱的废稿,还有几管挤瘪了的颜料。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蹲在那儿收拾散乱的画笔。他穿着件旧得发灰的棉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得泛白,脚上一双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沾满了干涸的颜料斑点。头发有点长,随意扎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下来,拂过他沾着星星点点油彩的后颈。
林薇的目光只在他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就被那幅青竹彻底攫住。她站定在画前,距离近得能看清画布上每一道笔触的肌理。那竹子,孤绝,清冷,却又蕴含着一种蓬勃欲出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和她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些甜腻媚俗的东西截然不同。这竹子,像是活生生从这片浮华里长出来的骨头。
喂,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调子,这画,你的
蹲在地上的男人动作顿了一下,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林薇这才看清他的脸。很年轻,眉骨有些高,显得眼窝深陷。鼻梁很挺,嘴唇抿着,没什么血色。下巴线条干净利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没什么波澜,却意外地亮,像淬了火的石头,带着一种纯粹又执拗的光。他额角和脸颊上也蹭着点颜料,非但不显得脏,反而添了几分野性的不羁。他个子很高,林薇穿着高跟鞋,视线也才堪堪到他下巴。
他看了林薇一眼,目光在她那身价值不菲的套装和脖子上细细的钻石链子上停顿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落回到自己的画上,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开个价林薇从手包里拿出支票夹,指尖夹着一张空白支票,动作随意得如同抽出一张纸巾。香奈儿外套袖口精致的珍珠纽扣,在顶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随着她递出支票的动作,几乎要蹭到男人那条洗得发白、甚至能看到纤维纹理的旧牛仔裤上。
沈砚的目光终于从画布上挪开,落在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空白支票上。他抬起沾着油彩的下巴,眼神里没有林薇预想中的惊喜、贪婪或者局促,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审视的冷然。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熬夜后的微哑,却字字清晰,砸在安静的静室里:
我的画,不卖花瓶。
2
刺儿头画家
空气好像凝固了几秒。
花瓶林薇挑高了精心描画的眉毛,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她非但没恼,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尖夹着的空白支票被她漫不经心地收回包里。她往前走了一步,高跟鞋的鞋尖几乎要踩到沈砚那双沾满颜料的旧帆布鞋。昂贵的香水味,带着侵略性的花果调,瞬间压过了松节油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沈砚的鼻腔。
有意思。林薇微微仰头,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捕猎般的兴味光芒,直直刺进沈砚沉静的眼底,你叫什么沈…砚啧,石头一样又硬又冷的名字。她根本没等对方确认,自顾自地下了定论。行,沈砚,你这块硬石头,还有你这几根破竹子,她下巴朝那幅画扬了扬,我林薇要定了。
她根本不给沈砚再次拒绝的机会,像一阵带着昂贵香气的旋风,转身就往外走,留下一句不容置喙的命令:张经理!把这画包起来,送去我城西的工作室。地址你知道。高跟鞋的脆响再次响起,越来越远。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那幅被经理小心翼翼取下的青竹,眉头拧成一个结,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混杂着错愕和恼怒的表情。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那女人像一团不讲理的火,烧过来,留下灼痕,又自顾自地走了。他弯腰,沉默地收拾起地上散落的画笔和废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二天下午,林薇城西的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如镜的原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工作室中央,那幅孤绝的青竹被安置在一个极其考究的金属画架上,与周围那些色彩明艳、笔触甜腻的装饰画(林薇自己画的)格格不入,像个闯入华丽宴会的清教徒。
沈砚被请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背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画具包,站在明亮宽敞得有些过分的工作室里,显得有些拘谨,但脊背依旧挺直。
林薇端着杯咖啡,倚在一个巨大的工作台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砚带来的几幅新作草图——几块嶙峋的山石,几枝在寒风中挣扎的枯荷。她伸出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其中一幅草图:这个,太‘像’了。画得像照片有什么用匠气!
沈砚抬起头,眼神锐利起来:‘像’只是基础。我的石头有它的棱角和脾气,我的枯荷有它凋零前的挣扎,你看不到
挣扎林薇嗤笑一声,放下咖啡杯,走到那幅青竹前,指尖轻轻拂过画框冰冷的金属边缘,眼神却灼热地锁着沈砚,沈砚,你这竹子,够硬,够冷,够扎手。可你知道吗她忽然凑近,距离近得沈砚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和她眼底跳动的、近乎挑衅的光芒,再硬的竹子,也会被风吹弯,被雪压折。你画里的那点劲儿,是死的。是你不肯低头的…臆想。她轻轻吐出最后两个字,气息几乎拂过沈砚的下巴。
沈砚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解读他的画,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戳破他试图用笔墨构筑的精神堡垒。一股被冒犯的怒火混合着某种被看穿隐秘的狼狈,瞬间冲上头顶。他下颌绷紧,声音冷得像冰:臆想林大小姐,你懂什么是风骨你只懂用钱买一堆死物,堆砌你的空虚!你在用钱买灵魂,买得起吗
买不买得起,试试不就知道了林薇不退反进,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彻底上来了。就在沈砚因为她的逼近而本能地想要后退半步时,林薇却突然踮起脚尖,双手猛地揪住他旧T恤的领口,用力往下一拽!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沈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拽着他低头,紧接着,一个温软、带着咖啡香气和侵略性的吻,狠狠印在了他的嘴唇上。那触感滚烫、生涩,却又无比霸道。
哐当!沈砚手里一直下意识攥着的一支画笔,掉在了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3
砸画室的哥哥
林薇像是完成了一个恶作剧,迅速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带着点得逞的、野猫般的笑意,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看着完全僵在原地的沈砚。他脸上那副永远沉静的面具彻底碎裂了,只剩下震惊和一种被雷劈中的茫然,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一路蔓延到脖子。
啧,林薇欣赏着他难得的失措,语气轻松得像在评价天气,现在,你的‘灵魂’,我预付定金了。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支掉落的画笔,塞回他僵硬的手里,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掌心,好好画,别让我这定金白付。
沈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攥紧画笔,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带来的草图都忘了拿,画具包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林薇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刚刚吻过他的嘴唇,眼神有些复杂,有点空茫,又有点…自己也不明白的悸动。
风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仅仅三天后,一个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沈砚那间位于老城旧巷深处、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小画室,门被粗暴地踹开了。
巨大的声响惊得几只停在窗外电线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林琛站在门口。他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慢条斯理地脱下手上那双一尘不染的黑色皮手套。他身后站着两个穿着黑西装、面无表情的高大男人,像两堵沉默的墙。
画室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沈砚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新画布前,上面是铺开的、浓烈如血的红色底子,几笔凌厉的黑色线条挣扎着刺破那片红。他闻声回头,看到门口的林琛,握着刮刀的手顿住了,眼神瞬间沉了下来,像蓄势的兽。
林先生沈砚的声音很冷,带着戒备。
林琛没回答。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这间简陋的画室。斑驳脱落的墙皮,堆满角落的废弃画框,唯一一张旧桌子上散乱的颜料管,还有墙上、地上倚靠着的那些画——嶙峋的山石,挣扎的枯荷,孤绝的青竹…以及画架中央那幅触目惊心的红与黑。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沈砚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赤裸裸的轻蔑:沈…砚他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确认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听说,我那个被惯坏了的妹妹,最近迷上了…搞慈善
沈砚的脊背绷得更直了,指间的刮刀捏紧,指节泛白:我和林薇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林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带着瘆人的寒意。他往前踱了两步,皮鞋踩在布满颜料污渍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她姓林!她身上每一根头发丝,呼吸的每一口空气,花的每一分钱,都刻着林家的印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的怒意终于破开优雅的表象,倾泻而出,你这种烂泥里的野草,也配攀我林家的牡丹也配让她为你淋雨为你跟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淋雨沈砚眉头紧锁,这个词像根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完全不知道林薇做了什么。
装傻林琛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她在你那个寒酸的出租屋楼下,像个傻子一样站了三天!淋了三天的雨!就为了见你这根‘硬骨头’一面沈砚,你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嗯让她连脸面、连身体都不要了!
沈砚的脑子嗡的一声。三天…淋雨…他猛地想起这几天手机一直处于欠费停机状态,他把自己完全封闭在画这幅新画里,隔绝了外界一切…他完全不知道!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震惊、心疼和愤怒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喉咙发紧:我不知道…她…
不知道林琛打断他,声音淬着冰,好一个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只知道像只水蛭一样吸附在她身上,吸食她的天真,她的财富,她林家的光环!艺术他目光扫过满屋子的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最终落在那幅巨大的红与黑上,呵,不过是你这种底层废物,用来标榜清高、妄图一步登天的遮羞布!林家什么时候改行做慈善了
闭嘴!沈砚的怒火终于被彻底点燃,烧掉了最后一丝克制。他猛地将手中的刮刀狠狠插进旁边一块废弃的木板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木屑飞溅。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林琛:艺术不是用来定价的!更不是你们这种人的玩物!我和林薇之间,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轮不到我林琛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嘴角的弧度残忍而冰冷。他不再废话,只是微微侧过头,对身后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黑衣男人,极轻地吐出一个字:
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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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雨夜里的画板
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落锁,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林薇像只被剪了爪子的猫,猛地扑到门上,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门板:开门!林琛!你放我出去!混蛋!
门外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无助。
大小姐,您…您省省力气吧。门外传来女佣小梅细如蚊蚋、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少爷…大少爷吩咐了,谁也不敢开…
林薇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跌坐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涌,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和无助。她被关起来了,像一件不合时宜的藏品,被强行塞回了名为林家的金丝笼里。这间琴房很大,布置奢华,巨大的三角钢琴光可鉴人,墙上挂着名家的油画,空气里飘着昂贵的熏香,却沉闷得像一座华丽的坟墓。
她不知道沈砚怎么样了。哥哥的手段有多狠,她太清楚了。那间堆满他心血的画室…林薇不敢想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蜷缩起来。
白天在煎熬中流逝。送进来的精致餐点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林薇像个游魂,赤着脚在偌大的琴房里一圈圈地走,昂贵的丝绒窗帘被她烦躁地扯开又甩上。窗外是林家大宅精心打理的花园,阳光正好,花团锦簇,却刺得她眼睛生疼。
到了傍晚,天空开始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闷得让人窒息。林薇坐在琴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冰冷的琴键,不成调的噪音断断续续响起,如同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绪。她想起沈砚画里那些竹子,在风雨中挺立的姿态。
铮——!一声刺耳的高音和弦猛地爆发,在琴房里炸开。林薇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不行!她不能就这样认输!她冲到窗边,用力推开沉重的雕花窗户。傍晚带着湿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她精心打理的长发。
小梅!小梅!她压低声音,朝着楼下花园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喊。
正在修剪花枝的小梅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二楼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林薇,惊慌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小跑着靠近窗下。
手机!我的手机呢快给我!林薇急切地伸出手。
大小姐…大少爷把您手机收走了…我们的也…小梅哭丧着脸,小声道,不过…她犹豫了一下,飞快地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踮起脚塞进林薇手里——是一个老旧的、屏幕都裂了的按键手机。这…这是我妈以前用的,里面…里面插着我的卡…您…您快收好!她说完,像只受惊的兔子,立刻跑开了。
林薇紧紧攥住那个冰凉的、带着油污的旧手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迅速开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颤抖着手指,凭着记忆,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沈砚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令人心焦的忙音。一遍,两遍…无人接听。林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就在这时,楼下花园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林薇心头猛地一跳,扑到窗边,用力抹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
暴雨如注,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花园里昂贵的花草在风雨中狼狈地东倒西歪。而在那片白茫茫的、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草坪边缘,紧挨着林家大宅那冰冷高大的黑色雕花铁艺围墙外…
一个人影,像一尊沉默的石雕,矗立在滂沱大雨之中!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头发紧贴在额头上,单薄的旧T恤和牛仔裤早已湿透,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挺直的轮廓。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冰冷的雨水将他彻底浇透。他的脚边,支着一个简陋的画板架子。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握着画笔的手,在暴雨中,在画板上,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涂抹着什么!
是沈砚!
林薇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巨大的酸楚和尖锐的心疼像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垮了所有被囚禁的愤怒和无助。他来了!在哥哥砸了他的世界之后,在这样毁灭性的暴雨里,他来了!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沉默的、却又无比强硬的方式!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窗玻璃上流淌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在画什么,只能看到那个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身影,像他画里那根被风雪压弯却永不折断的青竹!他在用自己作笔,用这天地间的暴雨作墨,在向她,向这冰冷的林家高墙,画下他绝不低头的宣言!
林薇猛地转身,不再犹豫。她冲到门边,没有再去徒劳地拍打那扇锁死的门,而是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视着这间华丽的囚笼。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墙角一个沉重的、用来固定巨大盆栽的黄铜花架底座上。
5
一起跑吧!
沉重的黄铜花架底座被林薇用尽全身力气拖拽到窗边,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她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鞭笞着大地,沈砚的身影在雨幕中如同一个模糊却执拗的剪影。
沈砚!沈砚——!林薇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楼下嘶喊。风雨声太大,她的声音被撕扯得破碎。但那个雨中的身影猛地一震,抬起了头!
隔着密集的雨帘和白茫茫的水汽,林薇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那道穿透风雨、瞬间锁定了她的灼热目光!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烫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够了!这一眼就够了!
林薇不再犹豫。她双手抓住沉重的黄铜底座,低吼一声,借着身体的重量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将它高高举起,朝着那扇巨大的、镶嵌着繁复花纹的雕花玻璃窗,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压过了狂暴的雨声!坚固的钢化玻璃瞬间爆裂成无数尖锐的碎片,如同冰晶瀑布般倾泻而下,砸在窗外的露台上,又溅落到下面湿漉漉的草坪上。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碎玻璃渣,瞬间灌满了整个琴房,吹得林薇的长发和衣袂疯狂飞舞。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整座宅子。楼下传来佣人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林琛压抑着暴怒的厉喝:林薇!你疯了!拦住她!
林薇充耳不闻。她扒开尖锐的窗框断茬,碎玻璃划破了她的手心和小臂,留下几道细长的血痕,刺痛传来,她却感觉不到。她只有一个念头——下去!到他身边去!
她毫不犹豫地攀上窗台,冰冷刺骨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二楼的高度让她眩晕,但她看准了下方一丛被雨水打蔫了的茂密冬青,闭眼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噗通!
身体砸进湿软泥泞的灌木丛,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闷哼一声,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浑身沾满了泥浆和碎叶,狼狈不堪,手臂上的伤口被雨水一冲,火辣辣地疼。
林薇!一声嘶哑的、带着巨大惊恐的呼喊穿透雨幕。
沈砚扔掉了画笔和画板,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几步就冲到了围墙边。他双手抓住冰冷湿滑的铁艺栏杆,动作快得惊人,几下就攀上了高高的围墙顶端,毫不犹豫地翻身跳下!落地时一个趔趄,溅起大片泥水,但他立刻稳住,朝着林薇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上下检查着她,看到她手臂上的血痕和明显不自然的脚踝,眼神里是灭顶的心疼和恐慌。
死不了!林薇疼得龇牙咧嘴,却咧开一个混杂着泥水和雨水的、近乎疯狂的笑。她反手死死抓住沈砚湿透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力气大得惊人,沈砚!带我走!就现在!离开这个鬼地方!你敢不敢!
她的眼睛在暴雨中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里面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沈砚看着她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她跳窗时的毫不犹豫,看到了她满身的泥泞和伤痕,看到了她眼中那团烧毁一切枷锁的火焰。心口那块最坚硬的地方,轰然塌陷。
他一个字也没说,猛地弯腰,一把将林薇打横抱起!林薇惊呼一声,本能地搂住他的脖子。沈砚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围墙边他刚才停放摩托车的地方——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的黑色老旧摩托。
他粗暴地扯掉盖在车座上的塑料布,将林薇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林薇坐稳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抬手,用力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条细细的、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冰冷的钻石在雨水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光,被她像丢垃圾一样,狠狠扔进了旁边浑浊的泥水里!紧接着,她手腕上那块精致的镶钻女表也被她狠狠撸下,同样扔进了泥泞!
沈砚跨上摩托,用力踩下启动杆。引擎发出一阵低吼,在暴雨中顽强地苏醒过来。他感受到林薇冰冷的、带着伤口的手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她的脸贴在他湿透的背上,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在微微发抖。
抱紧!沈砚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模糊,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
油门被他拧到底。老旧摩托的引擎发出近乎咆哮的嘶吼,排气管喷出一股浓烟,瞬间被雨水浇灭。轮胎在湿滑的泥地上疯狂空转,甩出大片的泥浆,然后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了出去!
摩托撕开厚重的雨幕,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出了林家大宅的侧门。铁门在他们身后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几个试图阻拦的佣人惊慌地躲开。后视镜里,林琛的身影出现在主宅门口,他撑着黑伞,脸色在暴雨中阴沉得可怕,死死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两人的脸上、身上,刺骨的寒冷瞬间穿透湿透的衣服,侵入骨髓。林薇紧紧抱着沈砚的腰,脸颊贴着他冰冷湿透的脊背。风声、雨声、引擎的嘶吼声在耳边疯狂呼啸,世界变成一片模糊混沌的水世界。每一次转弯,湿滑的路面都让车身剧烈摇摆,死亡的阴影仿佛就贴在车轮边缘。林薇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砚全身紧绷的肌肉,和他操控着这匹铁马在风雨中搏斗的每一分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的狂风暴雨,引擎的嘶吼终于低缓下来。摩托车冲进一个由破旧厂房改造的大院,最终停在一扇刷着斑驳绿漆的铁皮门前。
沈砚先下车,他的腿似乎也受了点伤,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转身将林薇从后座上小心翼翼地抱下来。林薇的脚踝一沾地,钻心的疼痛让她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一软,全靠沈砚支撑着才没倒下。
沈砚半扶半抱着她,掏出钥匙,手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有些发抖,试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扇沉重的铁皮门。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高高的屋顶,裸露着锈迹斑斑的钢梁。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灰尘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墙壁斑驳,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巨大的窗户玻璃上沾满陈年的污渍。这里没有奢华的装修,没有精致的家具,只有随意摆放的画架、堆叠的未完成画作、成桶的颜料、散落的画笔和调色板,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张行军床和一个旧煤气灶。空旷,简陋,甚至有些杂乱,却充斥着一种原始而蓬勃的、属于创作的气息。
沈砚扶着林薇,艰难地挪到屋子中央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旧沙发上坐下。那张沙发蒙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
两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冰冷的水珠不断从头发梢、衣角滴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林薇的嘴唇冻得发紫,手臂上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脚踝肿得老高。沈砚脸上也带着擦伤,裤腿在翻墙时被尖锐的铁艺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迹被雨水晕开。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窗外依旧未停的、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雨声。
林薇靠在冰冷的沙发背上,环视着这个巨大、空旷、充满沈砚气息的空间。她身上昂贵的香奈儿套装早已被泥水和雨水毁得不成样子,手臂的伤口和脚踝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寒冷让她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狼狈,疼痛,寒冷…所有的感觉都如此真实而强烈。
可是…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身边同样狼狈不堪、沉默着的沈砚。他正低着头,撕下自己同样湿透的T恤下摆,笨拙地想帮她包扎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林薇的目光描摹着他沾着雨水和泥点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紧抿的、苍白的唇线,看着他低垂的、湿漉漉的眼睫。一股奇异的暖流,猛地冲破了所有的寒冷和疼痛,从心口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受伤的那只,而是用那只完好的、同样冰冷的手,轻轻覆在了沈砚正在笨拙包扎的手背上,止住了他的动作。
沈砚的动作顿住,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林薇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妆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素净却苍白的小脸。手臂上带着伤,脚踝肿着,浑身泥泞。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暴雨冲刷后露出的星辰,里面没有半分后悔,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滚烫的光芒。
她看着沈砚,嘴角一点点向上扬起,最终咧开一个极其灿烂、极其放肆、甚至带着点疯狂的笑容。这个笑容,彻底冲散了所有的狼狈和阴霾。
喂,硬石头,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抖,却清晰无比,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畅快,现在,轮到我买你的画了。
沈砚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脸上那抹耀眼得几乎灼人的笑容。
林薇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狡黠和不容置疑的霸道,手指微微用力,反握住他冰冷的手:
用一辈子…够不够
沈砚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手臂上那道为他不顾一切留下的伤痕,看着她脸上那抹混着泥水却依旧明艳夺目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暴雨之后,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束炽热阳光。
冰冷僵硬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又被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填满。所有的寒冷,所有的疼痛,所有的颠沛流离,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意义。
他反手,更紧、更用力地回握住了那只冰冷却无比坚定的手。他没有笑,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却像投入了亿万星辰,亮得惊人,所有的情绪——震动、狂喜、决绝、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都熔铸在那片璀璨的光里。
他看着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郑重地,点下了头。
够。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微弱的、金红色的夕阳光,顽强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如同一支巨大的画笔,在这间空旷简陋的画室里,在这两个浑身湿透、伤痕累累却紧紧相握的年轻人身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温暖的光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