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庇护州 > 第一章

1
配给日的铁锈味
空气闻起来像泡在铁锈和绝望里沤烂了。配给站门口歪歪扭扭的长队,活像一条半死不活的百足虫,黏糊糊地往前蠕动一寸,就得耗掉人半条命。汗酸味、馊掉的织物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混在午后黏稠的热浪里,糊在你脸上,沉甸甸地压进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铁腥的甜腻。
你更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小火炉。
艾薇烧得滚烫,小小一团缩在你褪色发硬的旧外套里,只有偶尔细微的、痛苦的抽气声,证明她还活着。那点微弱的气息喷在你颈窝,烫得你心尖都在哆嗦。你把她又往上颠了颠,枯瘦的胳膊早就没了知觉,只剩下骨头缝里透出的、尖锐的麻和痛在支撑。队伍慢得像在爬,前面那个驼背老头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弓腰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呕出来,喷溅的唾沫星子混着可疑的暗红,落在前面女人打满补丁的裤脚上。女人木然地挪开半步,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快一点…再快一点…你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每一声都刮着喉咙里的血沫。艾薇的救命药,就在那扇污迹斑斑的铁皮窗后面。
终于,挨到了那扇小得憋屈的铁栅窗。你把艾薇小心地换到一边胳膊弯里,另一只手哆嗦着伸进怀里最深的暗袋,摸出那张汗水和体温浸得发软、边缘磨损得毛糙糙的配额券。券上药品乙类(儿童)几个模糊的红字,是你仅剩的指望。你把它用力地、带着全部卑微的希望,从栅栏底下塞了进去,手指头蹭到了冰冷的、沾满不明油腻的窗台。
窗子后面坐着的管理员,那张脸像用劣质蜡捏出来的,浮肿松弛。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两根粗短、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起你的券,只扫了一眼。
乙类蜡黄的脸皮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铁皮,没了。
嗡的一声,你脑子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似乎断了。
没了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昨天…昨天通知上说今天有的!我女儿…我女儿她高烧,肺炎!没有药她会死的!求您再看看,求您了!
你扑在冰冷的铁栅上,那锈蚀的铁条硌着你的肋骨,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管理员终于撩起眼皮,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看惯了蝼蚁挣扎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死了清静。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穿你摇摇欲坠的神经,下等居民,就别浪费庇护州的宝贵资源了。
话音未落,那双沾着污垢的手指捏住你的配额券,随意地一撕——刺啦!清脆得刺耳。
纸片像两只残破的蝴蝶,被他从栅栏缝隙里轻飘飘地丢了出来,打着旋儿,落在你脚边肮脏的泥水里。券上那点模糊的红色字迹,瞬间被污水浸透、晕开,糊成一团绝望的污迹。
你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被抽空,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疯狂擂鼓的轰鸣,震得耳膜生疼。直到怀里艾薇又发出一声细弱蚊蚋的痛苦呻吟,那点滚烫的温度才猛地把你从冰封里拽出来。
不!药!把药给我!
一股蛮力不知从何而生,你不管不顾地伸手穿过冰冷的铁栅栏,试图去抓那管理员的手腕,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我女儿要死了!她不能死!
滚开!贱民!
管理员猛地缩手,那张蜡黄的脸瞬间扭曲,浮肿的肉挤作一团,厉声尖喝,警卫!警卫!有人闹事!
铁皮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撞开,两个穿着灰绿色制服、腰间挎着橡胶棍的壮硕警卫冲了出来。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毫无人味。他们甚至没看你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粗粝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毫不留情地抓住你单薄的肩膀和胳膊,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巨大的力量传来,你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呻吟。
放开!我的孩子!
你嘶喊着,徒劳地扭动身体,想把艾薇护得更紧。但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可笑得像扑火的飞蛾。警卫拖拽的蛮力让你双脚离地,怀里的艾薇差点脱手飞出去!你惊恐地尖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箍住她。
砰!
你被狠狠掼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剧痛。泥水溅了你一脸,呛进嘴里,一股土腥和铁锈的恶心味道。怀里的艾薇被你下意识护在胸口,但剧烈的震动还是让她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哼,小小的身体在你怀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冰冷的雨水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又急又密,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身上,瞬间浇透了你单薄破旧的衣衫,冷意刺骨。泥水迅速在你身下汇成肮脏的水洼。
妈妈…冷…
艾薇滚烫的小脸贴着你湿透冰冷的脖颈,无意识地呓语,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你跪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混着屈辱和绝望的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你用身体尽可能地挡住砸向艾薇的雨点,徒劳地试图用体温温暖她,喉咙里堵着血块,一个字也发不出。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象征着绝对权力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雨幕的喧嚣。几辆漆黑锃亮、宛如钢铁巨兽的装甲越野车,碾过泥泞坑洼的路面,泥浆如同肮脏的箭矢般向道路两旁激射。警卫们像触电般挺直了腰板,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敬畏。配给站那扇污秽的铁栅窗哐当一声关得死紧,连管理员那张蜡黄的脸也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车队没有丝毫减速,带着碾压一切的傲慢,从你身前咫尺之遥的水坑中咆哮而过。冰冷的、散发着机油和金属腥味的泥浆,劈头盖脸地溅了你满头满脸,糊住了眼睛,呛进了鼻腔。你紧紧护着艾薇,那肮脏冰冷的泥水顺着你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嘴里,是铁锈、是汽油、是这庇护州最底层的绝望味道。
车轮卷起的腥风扑在脸上,冰冷刺骨。你透过被泥水糊住的睫毛缝隙,隐约看到中间那辆车深色的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缝隙。缝隙后面,一张保养得宜、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的脸一闪而过。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淡地扫过路边泥水里跪着的你和你怀里那团小小的、滚烫的包袱,就像扫过路边两坨不起眼的垃圾。车窗无声地升起,隔绝了外面这个肮脏绝望的世界。车队轰鸣着远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泥泞和刺鼻的尾气。
冰冷的雨还在无情地冲刷。艾薇在你怀里微弱地抽搐了一下,滚烫的呼吸拂过你颈侧,越来越微弱。你跪在泥水里,紧紧抱着这团越来越轻、越来越烫的小小生命,感觉自己的体温也正一点点被雨水和绝望带走。世界一片灰暗的冰冷,只有怀里这一点点灼热,提醒着你还在呼吸,还在…活着这算活着吗
老天爷啊…
你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濒死野兽的哀鸣,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
2
地下诊所的蓝药水
雨势渐小,从狂暴的鞭笞变成了阴冷的、无孔不入的渗透。你抱着艾薇,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庇护州南区迷宫般狭窄、污水横流的巷道。脚步沉重得拖在泥水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绝望的湿痕。艾薇的身体烫得吓人,那点微弱的抽气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黑暗的念头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就这样倒下去吧,和艾薇一起,沉进这片肮脏的泥水里,是不是就解脱了
就在意识快要被冰冷的绝望吞噬时,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刺鼻的气味,混在潮湿的霉味和垃圾腐烂的气息里,钻进了你的鼻腔。是消毒水!浓烈、廉价、带着某种化学品的呛人味道,顽强地穿透了雨幕和污浊的空气。
你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光。循着那几乎要被忽略的气味来源,你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地搜寻。终于,在一排歪斜欲倒、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脏污砖块的棚屋尽头,发现了一扇低矮得几乎要趴在地上的木门。门板朽烂发黑,布满虫蛀的孔洞,边缘洇着深色的水渍。门楣上,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凝固血迹的颜料,潦草地画着一个模糊的、歪扭的圆圈,圆圈中间,是一个同样潦草的十字。
没有招牌,没有灯光,只有那股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消毒水味,从门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像某种不祥的邀请。
希望微弱得像鬼火,但你没有选择。你用肩膀抵住那扇沉重、湿滑的木门,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一股更浓烈、混杂着血腥、腐败组织和浓烈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你一阵眩晕。你踉跄着挤了进去。
门内是比巷道更深的昏暗。一盏用旧罐头瓶改成的油灯挂在低矮得几乎碰头的房梁上,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灯油里虚弱地跳动,吝啬地洒下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这个不足十平米、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空间。空气凝滞而污浊,消毒水的刺鼻味道也无法完全掩盖底下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和伤口化脓的甜腥恶臭。角落里堆着看不清内容的脏污麻袋,墙边一张瘸腿的桌子,上面胡乱堆着些染着可疑污渍的破布、生锈的剪刀、还有几个空了的劣质酒精瓶子。
唯一的病床,就是一张用几块粗糙木板拼凑起来的台子,上面铺着一张同样污秽不堪、辨不出原色的毯子。
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忙碌。他穿着洗得发白、沾满各种深色斑点的粗布褂子,稀疏灰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贴在头皮上。听到门响,他动作顿了顿,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一张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和苦难反复犁过的脸。皮肤是长期不见天日的灰败颜色,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污垢。最让你心头一紧的是他的眼睛——一只浑浊发黄,眼白布满血丝;另一只则被一块磨损得发黑的厚皮眼罩牢牢盖住。那只仅剩的独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抬起来看向你,眼神像古井里的水,幽深,冰冷,没有丝毫温度,也没有丝毫惊讶,仿佛你只是一件被风吹进来的垃圾。
出去。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这里不收留快断气的。
你被他话里的冷酷刺得浑身一颤,但艾薇滚烫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物灼烧着你的皮肤。你往前一步,扑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潮湿、布满污垢的泥地上。
求您!老先生!求您救救我女儿!
你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咳出血来,她高烧!肺炎!配给站不给药…州长…州长的车刚过去…他们不管我们死活…求您发发慈悲!她还小!她才五岁!
你语无伦次,把怀里滚烫的艾薇往前递了递,仿佛那是你仅有的、能打动魔鬼的祭品。
独眼老头没有动。他那张如同风干树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只浑浊的独眼冷冷地扫过你怀里小小的艾薇。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泛着可怕的青紫色,每一次呼吸都微弱而艰难,小小的胸脯几乎看不到起伏。
沉默在污浊的空气里蔓延,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和艾薇那几乎听不见的、拉风箱似的喘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老头那只枯瘦得像鹰爪的手,极其缓慢地伸进了他油腻发亮的粗布褂子内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细小的玻璃管,比小指还细,一端用脏兮兮的橡胶塞封着。管子里装着大约一毫升的液体,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纯粹、近乎妖异的冰蓝色。那蓝色太深,太纯粹,像凝固的深海,又像淬毒的冰晶,散发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这个,
老头的声音依旧干涩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捏着那支小小的冰蓝管子,递到你和艾薇面前,能退烧。很快。
希望像毒药一样瞬间注入你的心脏,让你几乎窒息!你猛地抬头,沾满泥水和泪水的脸上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伸手就要去抓那支救命的蓝药水。
代价。
老头枯瘦的手腕像铁铸般纹丝不动,避开了你的抢夺。那只独眼死死盯着你,浑浊的瞳孔深处,翻涌着你无法理解的、令人骨髓发寒的东西。
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什么…代价
你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老头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转过身,佝偻的脊背对着你,面朝着那扇同样低矮、糊着厚厚油污的后窗。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向窗外雨幕笼罩下,城市远处某个方向。
你顺着他的手指,茫然地望出去。
庇护州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肮脏的玻璃窗。视野模糊,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在城市钢铁森林般灰暗压抑的天际线尽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如同怪兽脊背般的轮廓。几根粗壮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烟囱,如同巨兽的獠牙,刺破灰蒙蒙的雨幕,直指铅云低垂的天空。
此刻,从那几根烟囱的顶端,正源源不断地、无声地喷涌出大股大股灰白色的烟雾。那烟雾异常浓稠,带着一种不祥的沉重感,即使在雨中,也顽固地凝聚不散,翻滚着、扭曲着,缓慢地升腾,最终融入同样灰暗的天幕,仿佛给整个庇护州盖上了一层无形的尸布。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你的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比刚才淋透的雨水更刺骨。
老头的声音在你身后响起,干涩得像骨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你的耳膜:
代价是,她。
他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你怀中滚烫的艾薇。
退烧后,她会被带走。成为‘医疗资源优化项目’的志愿者。
他顿了顿,那只浑浊的独眼似乎穿透了墙壁,死死盯着远方那喷吐着死亡灰烟的巨兽。
那些烟,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麻木,就是上个月送去‘优化’的‘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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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你。那支近在咫尺、散发着妖异蓝光的药水,此刻在你眼中,不再是救赎,而是通向地狱的毒饵!你抱着艾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就要后退,逃离这个比外面泥水更冰冷、更绝望的地方。
不…不…
你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就在这时,怀里一直昏沉滚烫的艾薇,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费力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那双平时像山泉一样清澈的大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黯淡无光,几乎失去了焦距。高烧烧干了她的意识,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本能。
她滚烫的小手,不知何时从你湿透的衣襟里摸索着掏了出来。那只瘦骨伶仃的小手紧紧攥着,掌心朝上,微微颤抖着,递到你的嘴边。
她干裂起皮的小嘴艰难地嚅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得几乎被雨声盖过的气音:
妈…妈…面…包…
小手在你眼前,极其缓慢地摊开。
掌心里,静静躺着半片面包。那面包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灰绿霉斑,边缘干硬蜷曲,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腐的馊味。那是昨天配给站发的、最劣质粗糙的黑麦面包。她省下了自己那份的一半,偷偷藏了起来。
…分…你…一半…
她烧得通红的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嘴角却只牵动出一个虚弱痛苦的弧度。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努力地向上看着你,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对死亡的认知,只有一种孩子气的、纯粹的担忧和想要分享的笨拙心意。她的小手又努力地往前递了递,几乎碰到了你冰冷的、沾满泥水的嘴唇。
那半片发霉的、带着馊味的面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你的心上。
你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被这半片发霉的面包击得粉碎。
3
焚化炉的蓝眼睛
那支冰蓝色的药剂,最终是老头用一根磨得发亮的、生了锈的细针管,刺破橡胶塞,小心翼翼地抽吸出来。针尖在油灯昏黄的光下,闪烁着一点诡异的幽蓝。他看着你,那只独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按住她。
他沙哑地命令。
你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箍住艾薇滚烫、虚弱挣扎的小身体。针尖刺入她细嫩胳膊上淡青色的血管时,艾薇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小动物般的呜咽,身体猛地一弹,随即又软了下去,陷入更深的昏迷。那妖异的蓝色液体,被缓缓推入她的血管。
时间仿佛凝固了。你抱着艾薇,跪在诊所冰冷污秽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灰败的小脸。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在油锅里煎熬。老头默不作声地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空了的酒精瓶子,用一块更脏的布擦了擦,放在你面前的地上。
吐这里。别弄脏我的地。
他冷淡地说。
你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就毫无预兆地从胃里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你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胃里空无一物,只有灼热的酸水混合着胆汁,冲破喉咙的封锁,哇地一声喷溅出来,尽数吐进了那个肮脏的玻璃瓶里。气味刺鼻难闻。你剧烈地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老头冷眼看着,仿佛在看一出早就排练好的戏码。
就在这时,你怀里的艾薇,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呃…呕…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呕吐声从她喉咙里挤出。紧接着,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暗红色血丝的污浊液体,从她小小的嘴里涌了出来,顺着下巴淌到你抱着她的手臂上,温热、粘腻、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和腐败气味。
你吓得魂飞魄散!
艾薇!艾薇!
你失声尖叫,以为那蓝色的毒药瞬间就要了她的命!
老头却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佝偻身躯微微松弛了一点。吐出来就好。
他干巴巴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烧要退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艾薇急促拉风箱般的喘息,真的…真的开始放缓了!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濒死的、令人心碎的急迫感在消退。你颤抖着手摸向她的额头——那滚烫得吓人的温度,竟然真的在下降!虽然依旧温热,但不再是那种灼烧生命的可怕高热!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你!你紧紧抱着艾薇,眼泪汹涌而出,不是悲伤,是近乎虚脱的庆幸。退了…退了!艾薇!宝贝!妈妈在!妈妈在!
你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低语,亲吻着她被汗水和污物打湿的头发。
老头默默地走到那张瘸腿桌子旁,拿起一个破旧的搪瓷缸子,从一个盖着盖子的瓦罐里舀出一点浑浊发黄的水,自己灌了一大口。他背对着你,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油灯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她活下来了,
老头的声音在寂静的诊所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与麻木的平静,暂时的。
他顿了顿,没有回头,但你也看到了代价。那蓝药,不是治病。是钥匙。
你抱着艾薇的手猛地一僵,狂喜瞬间冻结。老头的话像冰锥刺入你刚刚回暖的心脏。
钥匙
嗯。
老头放下搪瓷缸,发出沉闷的磕碰声。他缓缓转过身,那只浑浊的独眼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更加幽深。州长大人…石心老爷的‘宝贝’。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讽刺的冷笑,那蓝光,钻进血里,会让人…变得‘顺从’。像温顺的绵羊,让去哪就去哪,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感觉不到疼,也…不太记得自己是谁了。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指向窗外那在雨幕中依旧喷吐着灰烟的庞然巨物——焚化炉。
炉子,就认这蓝光。‘志愿者’排着队,安安静静走进去…连烟,都烧得特别白,特别浓。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省事。
你低头看着怀中呼吸渐渐平稳、小脸不再烧得通红的艾薇,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蓝色的光,不是救赎,是另一种更彻底的死亡!抹杀灵魂的死亡!你甚至能想象出艾薇眼神空洞、像木偶一样被牵着走向那巨大烟囱的画面…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
为什么
你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控诉,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还要给我那药
你恨恨地盯着老头,仿佛他是这一切的帮凶。
独眼老头那只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有深重的疲惫,有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你看不懂的、近乎自毁的疯狂。
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你的问题,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骨头,因为我女儿,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自己那只被厚皮眼罩覆盖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像蓝宝石。七岁那年,高烧,肺炎。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石心老爷的‘医疗官’看中了她的眼睛,说是‘珍贵的生物样本’。就在这张桌子上,
他指了指你面前那张污秽的木板台,他们…取走了她的眼睛。当着我的面。用那蓝药水,让她‘安静’。
诊所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冷雨敲打屋顶的单调声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胸口。
老头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晕里微微颤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又看到了那血淋淋的、让他灵魂撕裂的一幕。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你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尊石像。
他们给我留了点钱,像打发一条瘸腿的狗。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买了这地方。看着…看着那些被蓝药水标记的羔羊,一个个安静地…走进炉子。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一起吸进肺里,也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屠夫,把新的‘药’,新的‘样本’,从这后门偷偷运进来。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神经质地抓紧了油腻的褂子前襟,他们以为没人知道。以为我们都是瞎子,是聋子,是待宰的猪!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压抑太久的悲愤,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起嗡嗡的回响,随即又猛地跌落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绝望。
我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
他那只浑浊的独眼转向你,里面的光芒疯狂而破碎,这地狱,从来不止一个出口!要么像温顺的羊,被那蓝光牵着走进炉子,烧成灰!要么…
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在空中抓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希望,…要么,就等着!等那炉子烧得太旺,等那羊圈里的羊…突然有一天,不想再当药渣了!
就在这时——
哐!哐!哐!
诊所那扇朽烂的木门,突然被急促而粗暴地砸响!声音在死寂的雨夜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凶狠。
开门!卫生监察!例行检查!
一个粗嘎、蛮横的声音穿透门板,像冰锥一样刺了进来。
你怀抱着艾薇,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老头浑浊的独眼中,那点疯狂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死水般的绝望。他动作僵硬地、像一具提线木偶般,极其缓慢地朝门口挪去。
4
雨夜绞索
哐!哐!哐!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丧钟,每一次撞击都狠狠砸在你的心脏上,震得你怀里的艾薇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你,血液似乎都冻僵了。你猛地抬头看向老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无声的哀求。
老头浑浊的独眼里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认命的、灰败的死寂。他朝你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无声地、快速地指向诊所最深处那个堆满脏污麻袋的角落。那里是油灯光晕最边缘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
没有时间犹豫!你抱着艾薇,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扑向那片黑暗的角落。腐烂麻袋散发出的浓重霉味和灰尘呛得你几乎窒息。你蜷缩着身体,死死将艾薇护在怀里,用自己和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麻袋尽可能遮挡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门外持续的砸门声和越来越不耐烦的咆哮。
老瘸狗!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烧了你这耗子窝!
粗嘎的吼声带着浓重的威胁。
吱呀——
朽烂的木门终于被老头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水猛地灌入,吹得那盏罐头瓶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将老头佝偻的身影在墙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长…长官…
老头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刻意伪装出来的卑微和恐惧。
门被粗暴地彻底推开!两道高大魁梧、穿着灰绿色制服、披着厚重防雨油布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两座移动的铁塔。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腰间鼓鼓囊囊,显然都带着武器。浓重的湿气、皮革味和一股子烟草混合着劣质酒精的气息扑面而来。
为首的一个警卫,手里拎着一根沉重的橡胶警棍,不耐烦地敲打着门框,发出笃笃的闷响。他鹰隼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狭小、昏暗、散发着浓烈消毒水和腐败气味的诊所内部。另一名警卫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手一直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磨蹭什么!
拎警棍的警卫声音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威胁,接到举报!你这黑窝点,窝藏违禁药品!私自行医!还有…未经登记的下等贱民!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角落里那片阴影——你藏身的方向!
你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怀里的艾薇微弱起伏的温热让你知道自己还活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冰凉的衣物。
没…没有!长官!
老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身体佝偻得更低,几乎要趴在地上,我…我就是个捡破烂的老废物…哪敢…哪敢做那些事啊!您…您看这地方…
他哆嗦着抬起枯瘦的手,指向诊所里简陋到极致的陈设,试图转移注意力。
放屁!
拎警棍的警卫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皮靴踩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发出啪嗒的响声。他一把揪住老头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老头枯瘦的身体在他手里显得那么脆弱,脚尖几乎离地。
老东西!你当我们是瞎子
警卫恶狠狠地凑近老头那张沟壑纵横、充满惊恐的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那蓝光!有人看见你这破门缝里漏出过蓝光!说!哪来的是不是偷了医疗区的‘样本’!
他另一只手猛地抬起警棍,作势就要砸下去!
角落里的你,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在撕扯着你!冲出去救他可艾薇怎么办冲出去就是一起死!
没…没有蓝光!长官!那是…那是磷火!是耗子骨头烧出来的…对!耗子骨头!
老头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脸憋得发紫,独眼里充满了惊惧的泪水,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耗子骨头
揪着老头的警卫狞笑一声,眼神却更加阴鸷,我看你这老骨头,倒像是上好的燃料!
他猛地松开手。老头像一截枯木般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搜!
警卫头子厉声下令,警棍指向诊所深处,给我仔细搜!一个耗子洞都别放过!特别是…那个角落!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再次精准地钉向你和艾薇藏身的黑暗!
另一名警卫应声而动,皮靴踏在泥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一步步朝你藏身的角落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你的心脏上!他粗壮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不断放大,如同索命的死神!
完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你淹没!你死死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艾薇散发着微弱药味和汗味的头发里,准备迎接最后的审判。
等等!
摔倒在地的老头突然嘶声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逼近的警卫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回头。
老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因为剧痛而显得异常艰难。他那只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警卫头子,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近乎疯狂的光芒。他喘着粗气,用沾满泥污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自己油腻发亮的粗布褂子内袋。
两个警卫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按枪的手猛地收紧!
老头掏出的,不是武器,也不是什么违禁品。而是一小卷东西——几张皱巴巴、边缘磨损、但颜色明显比普通配给券要深一些的纸卷。他用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甚至带着一种卑微的谄媚,将那一小卷纸递向警卫头子。
长…长官…
老头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般的声音,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小…小意思…给长官们…买…买包烟…驱驱寒…
警卫头子冷硬的下巴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他狐疑地、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老头递过来的纸卷,又瞥了一眼老头那张写满恐惧和讨好的脸。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时间仿佛凝固了。角落里,你抱着艾薇,紧张得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那卷纸,是你之前看到的、老头藏起来的好东西是他仅存的、买命的钱
终于,警卫头子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伸出了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一把抓过那卷皱巴巴的纸钞。他看也没看,随手塞进自己油布雨衣的内袋。
哼,算你这老瘸狗识相。
他掂了掂手里的警棍,目光再次扫过阴暗的角落,似乎还在犹豫。
就在这时,远处,庇护州中心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凄厉、划破雨夜长空的警笛声!呜——呜——呜——!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促和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南区的死寂!
两个警卫的身体同时一僵!警卫头子猛地扭头望向警笛传来的方向,脸色微变。另一名警卫也立刻按住了腰间的通讯器,似乎在接收什么信息。
妈的!中心区有情况!
警卫头子低声咒骂了一句,眼神瞬间变得凝重而凶狠。他不再看角落,目光凌厉地扫过老头和诊所内部,像是在权衡。
尖锐的警笛声越来越近,似乎不止一辆车,正在高速朝南区方向冲来!
撤!
警卫头子当机立断,狠狠瞪了老头一眼,老东西!管好你的嘴!今天算你走运!
他猛地一挥手,带着另一名警卫,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出了诊所低矮的木门,沉重的皮靴踏起泥水,迅速消失在雨幕和越来越近的警笛声里。
哐当!朽烂的木门被最后冲出去的警卫狠狠带上,震落一片灰尘。
诊所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虚弱地跳动,映照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喘息的老头,和角落里抱着艾薇、如同虚脱般滑坐在地的你。
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衣,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后怕而微微颤抖。刚才那千钧一发的感觉,比跪在泥水里时更让人窒息。你看向老头,他正艰难地扶着瘸腿桌子想站起来,那只独眼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那…那是什么声音
你声音嘶哑地问,心脏还在狂跳,远处那凄厉的警笛声依旧隐约可闻,像是索命的号角。
老头喘匀了一口气,终于撑着桌子站直了佝偻的身体。他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只是抬起那只枯瘦的手,再次指向窗外,指向那在雨夜中依旧喷吐着浓烟的焚化炉方向。他的手指,这一次,指向的是焚化炉巨大轮廓旁边,一片更为低矮、在雨夜中模糊不清的建筑群。
石心老爷的‘医疗资源优化中心’…
老头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嘲讽,看来今晚…不止我们这里热闹。
他那只浑浊的独眼转向你,在昏黄的灯火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一种压抑的、近乎疯狂的、带着血腥味的微光。
你听见了吗
他问,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像重锤砸在你心上,绞索…开始勒紧了。
5
我们不是药渣
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铁锈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凝固在地下诊所的每一个角落。窗外,凄厉的警笛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忽远忽近,撕扯着庇护州南区的雨夜。每一次尖锐的鸣响,都让你怀抱着艾薇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一分,仿佛那声音是抽向灵魂的鞭子。
老头佝偻着背,像一尊被岁月和苦难风干的石像,沉默地站在那张瘸腿桌子旁。油灯昏黄的光将他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投在剥落的墙壁上,影影绰绰,如同鬼魅。他那只浑浊的独眼,没有焦距地望着紧闭的、还在微微震颤的破木门,似乎在倾听着门外混乱世界传来的每一个音符——警笛的嘶鸣、远处模糊的骚动、还有…雨点击打万物的单调背景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艾薇在你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呻吟。那支蓝色药剂的效力似乎开始减弱,高烧的余烬在她小小的身体里重新开始阴燃。
就在你快要被这无声的酷刑逼疯时——
砰!
诊所那扇朽烂的木门,不是被推开,而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破碎的木屑飞溅!一个身影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血腥味,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跌了进来,重重摔在门口肮脏的泥地上!
你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把艾薇更紧地护在身后,心脏狂跳着几乎要破胸而出!
门口地上的人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你看清了——那是个穿着灰绿色制服的男人!是刚才那两个警卫中的一个!他头上的帽子不见了,脸上糊满了泥浆和暗红色的血污,一道狰狞的伤口从额头一直划到颧骨,皮肉翻卷,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他身上的油布雨衣被撕破了好几道大口子,露出下面同样被血染透的制服。一只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他像濒死的鱼一样徒劳地在地上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
嗬…嗬…暴…暴民…
他涣散的眼神扫过诊所内部,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盯着老头和你,他们…他们疯了…中心…中心被冲了…药…药渣…造反了…
他断断续续地嘶吼着,声音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药渣…造反了
老头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得没有任何起伏。他佝偻的身影动了,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地上垂死挣扎的警卫。那只浑浊的独眼,在摇曳的灯火下,亮得骇人,像即将熄灭的炭火突然被泼上了滚油!
警卫似乎被老头眼中那非人的光芒吓住了,挣扎着想往后退,却只是徒劳地在地上蹭出一道血痕。别…别过来…老…老瘸狗…
他色厉内荏地嘶喊。
老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佝偻的腰背似乎挺直了那么一丝。他没有看警卫惊恐的脸,目光落在他腰间鼓鼓囊囊的枪套上——那里,一把黑沉沉的制式手枪还好好地插在里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警卫粗重的喘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艾薇微弱痛苦的呻吟、远处警笛凄厉的嘶鸣…所有的声音都混合在一起,在你耳边嗡嗡作响。
然后,你看到老头动了。
那只枯瘦如鹰爪、布满老人斑和污垢的手,像一道缓慢却坚决的闪电,猛地探出!精准、狠厉地抓住了警卫腰间枪套里的手枪握把!
啊——!
警卫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仅存的力气让他试图去抓老头的手腕。
但太迟了。
老头的手腕爆发出与他佝偻身躯完全不符的力量!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手枪被他硬生生从枪套里拔了出来!冰冷的金属在油灯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
你!
警卫目眦欲裂,惊恐到了极点。
回答他的,是枪口冰冷的触感,狠狠抵在了他的眉心。
老头佝偻着背,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濒死的警卫,那只浑浊的独眼里,翻涌着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血泪、仇恨和一种近乎神性的疯狂。
你看清楚,
老头的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我们,不是药渣。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小的地下诊所轰然炸响!刺鼻的硝烟味瞬间盖过了所有腐败和消毒水的气味!滚烫的弹壳叮当一声掉落在泥地上。
警卫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眉心处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红白之物瞬间喷溅在老头油腻的粗布褂子和身后斑驳的墙壁上。他最后凝固的表情,是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巨大的枪声震得你耳膜嗡嗡作响,怀里昏沉的艾薇也猛地抽搐了一下。你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胃里翻江倒海,血腥味直冲脑门。
老头握着还在冒烟的手枪,佝偻的身体在枪响后微微晃了晃。他缓缓转过身,那张溅满鲜血和脑浆的、如同厉鬼般的脸,看向角落里惊骇欲绝的你。那只浑浊的独眼,此刻亮得如同燃烧的鬼火,里面没有杀人后的恐惧或迟疑,只有一种彻底解脱般的、燃烧一切的决绝。
听见了吗
他沙哑地问,声音被硝烟熏得更加刺耳。他没有等你的回答,猛地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指向窗外,指向那在雨夜中依旧如同巨兽般喷吐着浓烟的焚化炉方向。这一次,指向的不是炉子本身,而是炉子旁边那片在警笛嘶鸣和隐约传来的、越来越响亮的、如同海啸般的怒吼声中剧烈骚动的区域!
听!!
他嘶吼着,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穿金裂石的力量!
你终于听清了!那不再是零星的骚动!那声音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熔岩,终于冲破了地壳!那是无数个声音汇聚成的、震天动地的怒吼!穿过层层雨幕和建筑,如同滚滚惊雷般砸进这间血腥的地下室!
烧——死——石——心——!
我——们——不——是——药——渣——!!!
那吼声里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刻骨的仇恨和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毁灭一切的疯狂!它仿佛带着实质的力量,震得诊所的破木门都在嗡嗡颤抖!窗外的雨夜,似乎被这来自地狱深处的呐喊点燃了!远处的天空,被混乱的火光和爆炸映照得忽明忽暗!
老头猛地将还在发烫的手枪塞进你冰冷僵硬的手里!枪柄上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和黏腻的血污,沉甸甸的,像一块烙铁烫着你的皮肤。
抱着你的孩子!
他死死盯着你,那只燃烧着火焰的独眼仿佛要将你的灵魂也点燃,出去!跟着那声音!往前跑!别回头!
他枯瘦的手指向门外那片被怒吼和混乱点燃的雨夜,跑!跑到那炉子烧塌!跑到这庇护州的天…翻过来!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谕般的力量。
跑!!!
你抱着艾薇,握着那把冰冷沉重、沾满血污的手枪,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那震耳欲聋的怒吼而剧烈颤抖。但老头眼中那燃烧一切的火焰,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你早已冰冷麻痹的四肢百骸!
跑!
你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因为枪声和怒吼而再次陷入不安昏睡的艾薇,她滚烫的小脸贴着你冰冷的脖颈。然后,你抬起头,目光穿过诊所低矮的门框,投向外面那片被怒吼和火光撕裂的、混乱而狂暴的雨夜。
你不再犹豫。
你抱紧艾薇,握紧那支沉甸甸的手枪,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猛地从藏身的角落冲了出来!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决绝和一丝被点燃的、微弱的希望之火,一头撞开那扇半掩的、溅满血污的破木门,冲进了外面冰冷、狂暴、却充满了毁灭与新生呐喊的倾盆大雨之中!
老头佝偻的身影站在诊所门口,站在那具警卫的尸体旁,站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里。他看着你抱着孩子消失在怒吼和火光的雨夜深处,那张溅满血污的、如同厉鬼般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扯动出一个扭曲的、却无比释然的笑容。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囚禁了他无数个日夜、充满了血腥和绝望记忆的地下诊所,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平静,关上了那扇沾满血污的、朽烂的木门。
砰。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雨,还在下。但庇护州的天空,已经被愤怒的烈焰点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