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鬼塘
1987年的梅雨季节,长江边的芦苇荡泡得发涨。老周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往河湾走,胶鞋陷在烂泥里,每拔一步都像扯着块死人骨头。他肩上扛着根枣木钓竿,竿梢缠着圈锈迹斑斑的鱼线,线尾拴着枚磨得发亮的铜钩——那是他爹传下来的,据说钩过三十年前跳江的戏子。
周老头,又去鬼塘守苇场的老陈蹲在窝棚门口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雨雾里明明灭灭,昨儿后半夜,听见塘里有人哭,跟唱丧似的。
老周没回头,喉结滚了滚:你耳朵背,听岔了。他的声音裹在雨里,散得像泡开的纸钱。
鬼塘是长江改道留下的死水湾,形状像口倒扣的棺材。据说1954年发大水,这里淹死过十七个捞尸人,尸身都沉在塘底,烂成了泥里的肥。附近的渔民从不来这儿,只有老周,每个月逢三逢九,天不亮就来,钓上日头偏西才走。
他选了块离岸三尺的青石板坐下,石板上长满滑腻的绿苔,摸上去像死人的皮肤。雨丝斜斜地扎进塘里,惊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涟漪撞在岸边的芦苇根上,碎成更小的圈,像无数只盯着他的眼睛。
老周摸出个铁皮盒,打开,里面没有蚯蚓,没有红虫,只有些切成小段的白肉,肉上还带着筋络。他用铜钩挑起一块,钩子穿透肉段的瞬间,雨突然大了,砸在水面上噼啪响,像是有人在塘里撒豆子。
鱼线刚沉下去半尺,就猛地往下拽。老周手腕一挺,枣木竿弯成了张弓,竿梢几乎要碰到水面。水下的东西力气极大,不是草鱼,不是黑鱼,那力道带着股阴劲,一下下往泥里钻,像要把他拖下去。
来了老周咬着牙笑,露出颗缺了的门牙,今儿给你带了好东西。他往回收线,鱼线在水里嗖嗖响,搅起一团团浑浊的泥。
水面突然炸开个漩涡,漩涡中心浮起一缕黑发散开,像朵开败的墨菊。老周眼都不眨,手腕猛地往上一扬——铜钩破水而出,钩上挂着的不是鱼,是只惨白的手,手指蜷曲着,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手还在动,中指一下下敲着钩柄,像在数什么。
老周从腰后摸出把剥皮刀,刀背厚,刀刃薄,是剖鱼用的。他按住那只手,刀刃贴着铜钩划下去,割断的不是皮肉,是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黑线,线一断,手立刻软了,像团泡发的面。
急什么老周把断手扔进随身的竹篓,篓子里已经有了些东西——半截小腿骨,几块碎肋骨,还有颗带着黑发的头骨,眼眶黑洞洞地对着他。他重新挂上肉段,把钩甩进塘里,你男人的东西还没凑齐,凑齐了,自然让你们团圆。
雨越下越大,塘对岸的芦苇荡里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人在走。老周抬头看,雨幕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披在脸上,看不见眼睛,手里也拎着根钓竿,钓线垂在水里,一动不动。
新来的老周冲她喊,这塘里的东西,认竿子不认人。
女人没应声,突然抬起手,手里的钓线往上一提,钩上挂着只绣花鞋,红缎面,绿绣线,鞋头绣着朵并蒂莲,只是花瓣都烂成了丝。
老周的脸猛地白了,手里的枣木竿啪地掉在地上。那鞋他认得,1958年,他爹就是钓上这只鞋,当天晚上就死在了塘边,脸上被什么东西抓得稀烂。
女人慢慢转过身,头发缝里露出只眼睛,白多黑少,像泡在水里的鱼眼。她咧开嘴笑,嘴里没有牙,黑洞洞的喉咙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响,像是有水泡在冒。
老周抄起钓竿就往岸上跑,胶鞋在青石板上打滑,差点摔倒。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的水面哗啦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湿漉漉的爪子拍打着泥地,离他越来越近。
跑到苇场窝棚时,老陈正往灶里添柴,看见他浑身是泥,竹篓敞着口,里面的断手露在外面,吓得烟袋锅都掉了:你又钓上这玩意儿了
关上门!老周把竹篓往床底下塞,她跟来了。
老陈赶紧闩门,木门吱呀响着,刚闩到一半,就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从门缝里伸进来一缕黑发,像蛇一样往屋里钻。
拿盐!老周吼道,腌鱼的粗盐!
老陈手忙脚乱地摸出盐罐,刚递过去,门板哐当一声被撞开,门口站着那个女人,蓝布衫往下滴水,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浮着层油亮的东西,像鱼鳞。
她手里的钓竿指向老周,钩上的绣花鞋还在晃,鞋跟敲着钩柄,笃笃笃,像在敲丧钟。
老周抓着盐罐往女人身上撒,盐粒碰到她的衣服,立刻冒起白烟,女人发出一声尖叫,不是人的声音,像猫被踩了尾巴。她往后退了两步,突然转身往塘里跑,蓝布衫的下摆扫过芦苇,带起一串水珠,落在老陈的鞋上——那水珠是红的,像血。
窝棚里一片死寂,只有灶里的柴还在噼啪响。老陈指着床底,声音抖得像筛糠:周老头,你惹上不该惹的了……那是塘主家的小媳妇,当年怀着孕跳的塘,一尸两命啊。
老周瘫坐在地上,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他掀开竹篓,里面的断手不知什么时候翻了过来,手心朝上,上面用指甲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三字。
三天……老周喃喃自语,她要我三天内把东西凑齐。
老陈突然指着他的脚,眼睛瞪得溜圆:你……你的鞋……
老周低头看,右脚的胶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光着的脚脖子上缠着圈黑发,头发越收越紧,勒出深深的红痕,像条活的蛇。
2
骨秤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把芦苇荡晒得冒白烟。老周坐在窝棚门口,用剥皮刀挑着脚脖子上的黑发,刀刃碰到头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割塑料绳。
这头发邪性。老陈蹲在旁边,看着黑发在刀下不断,我爹说,淹死的人,怨气都聚在头发里,能缠人魂魄。
老周没说话,突然手起刀落,不是割头发,是往自己脚脖子上划了一刀。血珠涌出来,滴在黑发上,黑发立刻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松开了些。
管用。老周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晒干的艾叶和桃枝灰,我娘留下的,说能破邪物。他把灰撒在头发上,黑发终于松开,蜷成一团掉在地上,老周赶紧用刀把它挑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烧出股焦臭味,像烧鸡毛。
你到底在塘里钓什么老陈忍不住问,这十年,你每月都来,钓上来的骨头能拼副全尸了。
老周摸出旱烟袋,填烟丝的手在抖:欠人的,总得还。
他爹周老大以前是长江上的捞尸人,1954年大水,鬼塘淹死了十七个人,官府让他爹把尸身捞上来安葬。周老大贪财,捞上来的尸体里有个是塘主家的少爷,身上揣着块金怀表,他爹偷偷藏了,把尸体又扔回了塘里。
那少爷有个相好的,就是穿蓝布衫那女人,老周的烟袋锅磕着膝盖,等不到少爷尸身,就抱着肚子跳了塘。临死前说,要周家代代还债,用骨头凑齐她男人的尸身,少一块,就拿周家人的骨头补。
data-fanqie-type=pay_tag>
老陈听得直咧嘴:那你这十年……
凑了七成了。老周往塘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差头骨和心口那块主骨。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但昨天那女人钓上来的鞋,是塘主家大小姐的,她当年为了找弟弟,也跳了塘……现在她们都来了,怕是等不及了。
正说着,芦苇荡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像是有人在摇铃铛。老周脸色一变:坏了,骨秤出来了。
他拉着老陈往窝棚后躲,扒着棚子缝往外看。只见鬼塘边的水面上漂着个东西,像杆老式的杆秤,秤杆是白骨做的,秤砣是颗人头骨,秤盘里空空的,悬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悠。
一个穿长衫的老头站在岸边,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个账本,嘴里念念有词。他每念一个名字,骨秤的秤杆就晃一下,要是秤盘往下沉,就有只手从水里伸出来,往秤盘里放块骨头,然后那手就沉下去,再也不出来。
那是塘官,老周的声音发颤,掌管塘里的尸骨,谁该投胎,谁该等着,都归他管。他要是拿骨秤称骨头,就是要清塘了。
老陈突然指着秤盘:你看!
只见骨秤的秤盘里突然多了样东西——颗带血的牙齿,牙床上还连着点肉丝。老周摸了摸自己缺了的门牙,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他在催我了。老周的声音像被水泡过,那颗牙是我的,他要我用自己的骨头补。
塘官突然转过身,脸上没有肉,只有层皮贴在骨头上,眼睛是两个黑洞,里面闪着绿光。他冲窝棚的方向举了举账本,账本上的字突然飘了起来,像一群黑蝴蝶,落在水面上,每个字都变成了一个名字,最后一个名字是周德海——老周的大名。
骨秤的秤杆猛地往下一沉,秤盘里的牙齿开始滴血,滴在水面上,晕开一朵朵小红花。
得去找张屠户。老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他那儿有我要的东西。
老陈拉着他:你疯了张屠户上个月杀猪时,一刀把自己肠子捅出来了,现在还躺床上起不来,说是撞了邪!
他没撞邪,老周甩开他的手,他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塘主家少爷的心口骨,被他当猪骨剔出来,熬汤喝了。
3
屠户
张屠户家在镇子东头,门脸是间肉铺,挂肉的铁钩还在梁上晃,只是上面空荡荡的,地上的血渍发黑,像泼了层墨。
老周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不是猪肉的腥,是腐肉的臭。里屋传来哼哼声,像猪临死前的哀嚎。
张屠户老周往里走,屋里没点灯,窗户被黑布蒙着,光线暗得很。
谁……谁啊张屠户的声音从炕上传来,气若游丝。
老周走到炕边,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张屠户躺在床上,肚子上缠着块血布,布都湿透了,从布缝里往外冒黄水。他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眼睛只剩下条缝,嘴里不停地流口水,嘴角挂着根肉丝,像是刚吃过生肉。
我来拿东西。老周开门见山。
张屠户的眼睛突然瞪圆了,手往床底下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
老周弯腰往床底摸,摸到个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块骨头,巴掌大,颜色发黄,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没洗干净的血。骨头的断面很整齐,确实是被刀剔过的。
就是它。老周把骨头往怀里揣,你拿它熬汤时,是不是看见汤里有张脸
张屠户点点头,眼泪混着口水往下淌:那脸……那脸瞪着我,说要……要我还他的心……
你不是捅了自己一刀吗老周盯着他的肚子,是不是感觉有只手在肚里掏
张屠户突然惨叫一声,手捂着肚子打滚:在!它还在!在掏我的肠子!他的肚子像波浪一样起伏,像是有东西在里面动。
老周从腰后摸出剥皮刀,在张屠户眼前晃了晃:想活命,就让我划开看看。
张屠户吓得直摇头,却被老周按住肩膀动弹不得。老周把刀对准他肚子上的伤口,猛地一划——血布被划开,露出里面的肉,肉是黑的,像烂掉的猪肝。更吓人的是,有根细黑线从伤口里钻出来,线的另一头,拴着块小小的碎骨,正在慢慢往外面爬。
它要出来了。老周眼神发直,它知道我拿到主骨了,想跟着走。
他用刀挑着那根黑线,慢慢往外拉,黑线越拉越长,从张屠户肚子里带出一串碎骨,最后出来的是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骨头,上面还带着点血丝——是块指骨。
这是那少爷的指骨,老周把碎骨放进油布包,你拿了他的心口骨,他就拿你的肠子当补偿,现在物归原主,你没事了。
张屠户的肚子果然不鼓了,呼吸也平稳了些。他看着老周,嘴唇哆嗦着:周老头……你把那骨头……送回塘里
嗯。
别……别在夜里送……张屠户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夜里……塘里有船……捞尸船……看见那船的人,都得被捞走……
老周心里一沉。他爹以前说过,鬼塘里有艘乌篷船,只有死人能看见,船来的时候,水面会起白雾,雾里有铃铛响,听见铃声的活人,魂魄会被勾走,变成塘里的新骨头。
知道了。老周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张屠户在后面喊:你要是见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别跟她说话!她是塘里的‘饵’,专钓活人!
老周没回头,心里却咯噔一下。穿红袄的小姑娘——1958年,他爹临死前,也说见过这么个姑娘,手里拿着根钓鱼线,线头上拴着颗糖。
走出肉铺,太阳已经偏西,镇子上的人都关了门,街面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挂在门口的幌子哗啦响。老周往江边走,怀里的油布包越来越沉,像是里面的骨头在长肉。
路过土地庙时,庙里突然窜出只黑猫,喵地一声跳到他肩上,爪子死死抓住他的衣领。老周想把它赶走,却看见猫的眼睛是红的,像两颗血珠子。
有东西跟着我老周问猫,猫没叫,只是往他身后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老周回头,看见个穿红袄的小姑娘站在庙门口,梳着两条小辫,辫梢系着红绳,手里果然拿着根钓鱼线,线头上拴着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光。
爷爷,小姑娘仰着脸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能帮我把糖钓上来吗它掉塘里了。
老周的手摸向腰后的剥皮刀,指尖冰凉。
4
红袄
小姑娘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活人,尤其是在夕阳下,瞳孔里没有影子,只有片白茫茫的光。她手里的钓鱼线缠着手指,一圈又一圈。
老周攥紧了剥皮刀,刀把上的汗滑进指缝。他往小姑娘身后看,土地庙的阴影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蓝布衫,正是昨天鬼塘边的女人。她的头发垂到地上,像条黑蛇,缠在小姑娘的脚踝上。
糖掉哪了老周的声音干得发裂。
就那边。小姑娘指着鬼塘的方向,红袄在风里飘,像团烧起来的火,我看见它沉下去了,跟着条大鱼。爷爷,你帮我钓上来好不好我娘说,谁帮我钓到糖,就给谁看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老周盯着她手里的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橘色糖块,上面还沾着点湿痕,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就是……小姑娘突然凑近,吐气带着股水腥气,就是塘底的金子呀。
老周心里冷笑。他爹当年就是被塘底有金子这话骗了,才贪了那少爷的金怀表。这小姑娘和她身后的女人,都在演同一出戏。
我老了,钓不动了。老周后退一步,黑猫从他肩上跳下来,弓着背冲小姑娘哈气,毛都炸起来了。
爷爷骗人。小姑娘的脸突然变了,眼睛里的白光散去,露出黑洞洞的窟窿,你明明有竿子,能钓骨头的竿子。她手里的钓鱼线突然变长,线头的糖块啪地掉在地上,摔碎了,里面没有糖,只有只蛆虫,白胖白胖的,在泥里扭。
你不帮我,我就自己去钓。小姑娘转身往鬼塘跑,红袄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串湿漉漉的脚印,脚印里很快冒出细小白泡,像水开了。
老周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张屠户的话——她是塘里的‘饵’。这小姑娘根本不是人,是塘里的怨魂化出来的,专勾活人往塘里走。
拦住她!老周冲黑猫喊。黑猫喵呜一声,像道黑影窜出去,扑向小姑娘的脚踝。小姑娘尖叫一声,摔倒在地,红袄被扯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肉,是层白森森的皮,贴在骨头上,像件没缝好的衣裳。
她脚踝上的黑发突然活了,缠住黑猫的腿,黑猫发出凄厉的叫声,被拖得往塘的方向滑。老周抄起枣木钓竿冲过去,竿梢抽在黑发上,发出噼啪的响,像抽在湿麻绳上。
放开它!老周吼道,钓竿越挥越快,黑发被抽得一段段断开,断口处冒出红水。小姑娘在地上打滚,窟窿眼里流出黑血,嘴里喊着:我要糖!我要我弟弟的糖!
原来她是塘主家的大小姐。老周心里一动,停了手。1954年,那少爷跳塘前,确实给姐姐买过糖,是橘子味的,大小姐没舍得吃,一直揣在兜里,直到跳塘那天,糖还在兜里化着。
你的糖,是不是用红绳系着的老周蹲下来,声音放轻了些。
小姑娘愣了愣,窟窿眼里的黑血不流了:你……你怎么知道
我爹捞过你的尸身。老周摸出旱烟袋,却没点燃,他说你兜里有块化了的糖,红绳还系着。他没贪你的东西,把糖和你一起埋在芦苇荡里了,就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
小姑娘突然不哭了,红袄慢慢变回原来的颜色,窟窿眼也填上了,露出双圆圆的眼睛,只是没有神采。她看着老周,轻轻说:我娘说,是你们周家害了我弟弟,害了我……
是,老周点头,我爹贪了他的怀表,我在还债。现在就差他的头骨了,凑齐了,就把他还给你们。
小姑娘低头看了看被黑发缠住的黑猫,突然说:头骨在塘底的石缝里,有东西守着。她抬起手,手里的钓鱼线变成了根水草,用这个能引开它,它怕水草里的虫子。
老周接过水草,水草滑溜溜的,带着股腥味。他刚想说谢谢,小姑娘突然往塘里跑,红袄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红点,消失在芦苇荡里。那只黑猫抖了抖身上的水,跟了上去,像是在护送她。
老陈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脸色比纸还白:你……你跟那东西说话了
她也是可怜人。老周把水草揣进怀里,油布包在怀里发烫,天黑前,必须把心口骨送回塘里。
他往鬼塘走,老陈在后面喊:小心捞尸船!
老周没回头。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就像他爹说的,欠了阴债,躲不过,只能还。
5
石缝
傍晚的鬼塘像块墨,泼在芦苇荡中间。水面上没了涟漪,静得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只是影子在水里歪歪扭扭的,不像人样。
老周坐在青石板上,这次没挂白肉,而是把那块心口骨系在铜钩上。骨头上的暗红痕迹在暮色里发着光,像层油。
出来吧。老周对着水面说,你的东西,还给你。
水面咕嘟冒了个泡,泡破了,浮出层白沫。老周把钩甩出去,心口骨咚地砸在水面上,沉了下去。鱼线立刻被拉紧,比昨天那只手的力气还大,带着股狠劲,往塘中心拽。
是你守着他的骨头老周死死攥着钓竿,枣木竿发出咯吱的响,像是要断了。他知道这不是人,也不是普通的怨魂——是塘里的水煞,是十七个淹死的捞尸人聚成的凶物,专守着塘底的冤魂,不让他们超生。
水下的东西突然往上一拽,老周差点被拖进塘里,胶鞋在石板上磨出刺耳的响。他借着这股劲,猛地往回收线,水面被搅起个大漩涡,漩涡里露出个脑袋,没有脸,只有团黑发,头发里裹着无数只手,都在抓挠。
怕这个吗老周掏出怀里的水草,往漩涡里扔。水草刚碰到水面,就看见无数只白色的虫子从草里爬出来,钻进漩涡。水煞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漩涡猛地缩小,鱼线也松了。
大小姐没骗我。老周松了口气,赶紧往回收线。心口骨还在钩上,只是上面多了些牙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他刚把钩拉到岸边,就听见芦苇荡里传来铃铛声,叮铃铃,叮铃铃,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耳朵。
老周的脸瞬间白了——捞尸船来了。
他往塘对岸看,果然有艘乌篷船飘在水面上,船身是黑的,篷是黑的,撑船的人也是黑的,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双白森森的手,握着根竹篙,篙头挂着串铃铛。
船慢慢往这边漂,所过之处,水面起了白雾,雾里影影绰绰的,像是站满了人,都伸着手,想要抓住什么。
别回头,别看船!老周对自己说,手忙脚乱地把心口骨放进竹篓,里面的骨头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像是在拼合。
铃铛声越来越近,老周感觉背后有人吹气,凉飕飕的,带着水腥气。他不敢回头,抓起钓竿就往窝棚跑,胶鞋踩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身后的铃铛声跟着他,像条尾巴。
跑到窝棚门口,老陈正举着把菜刀等他,手抖得菜刀都快掉了:快……快进来!把门关死!
老周钻进窝棚,老陈砰地关上门,用杠子顶住。铃铛声在窝棚外响了一会儿,突然停了。两人屏住呼吸,只听见外面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像是有人在往门上扔东西。
老陈从门缝里往外看,突然妈呀一声瘫在地上。老周凑过去看,只见门板上挂满了湿漉漉的头发,头发里缠着块块碎骨,还有颗人头骨,眼眶正对着门缝,黑洞洞的。
是塘主家少爷的头骨!老周又惊又喜,水煞把它送来了!
他刚想开门去拿,就听见船篷吱呀一声响,撑船人的声音传进来,像两块骨头在摩擦:周德海,欠债要还,骨归原主,人……也要归塘。
老周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这是要他偿命了。
竹篓里的骨头突然剧烈地响起来,咔哒咔哒,像是在拼最后一块。老周打开竹篓,只见所有的骨头都浮了起来,自动拼合成一个人的形状,就差头骨了。
还差一步。老周看着门板上的头骨,突然笑了,我这条命,早就该还了。
他推开老陈,搬开杠子,慢慢打开门。乌篷船就停在窝棚门口,水面上的白雾裹着船,铃铛还在响,只是声音很轻。撑船人站在船头,还是看不清脸,只听见他说:你爹欠的,你还了;你欠的,谁来还
没人欠了。老周抱起门板上的头骨,走到拼合的骨身前,把
skull
轻轻放上去。正好合上。
骨身突然发出白光,白光里走出个穿长衫的年轻人,面容俊朗,正是塘主家的少爷。他冲老周笑了笑,转身往乌篷船走,船尾站着穿蓝布衫的女人和穿红袄的小姑娘,正等着他。
多谢了。少爷的声音像春风,吹得芦苇荡沙沙响。
乌篷船慢慢往塘中心漂,白雾跟着船,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水面上。铃铛声也没了,塘里恢复了平静,只有水鸟在芦苇荡里叫,清脆得很。
老周站在岸边,竹篓空了,枣木钓竿掉在地上。他摸了摸自己的牙,那颗缺了的门牙,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了,不疼,还挺结实。
周老头,你……你没事老陈跑出来,看着他发愣。
老周笑了,露出新长的牙:没事了,都还清了。
他捡起钓竿,往家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泥地上,稳稳当当的,像个真正的人。
后来,鬼塘再也没人见过奇怪的东西。老周还是每个月去一次,只是不再钓骨头,而是钓真正的鱼,钓上来的鱼送给老陈下酒。
有人问他,当年在塘里到底见了什么。老周总是笑,说:能有什么就是些想回家的人罢了。
只有在梅雨季节,塘边的芦苇荡里,偶尔会传来小孩的笑声,像是在抢糖吃。老周听见了,就会往塘里扔块橘子糖,糖纸在水面上漂着,慢慢沉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