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伪造了鉴定报告。
我以为这是他对我父亲的报复,是我应得的。
可我不知道,他早就拿到了另一份真正的鉴定,知道这个孩子与他无关。
所有的折磨,都只是对我的凌迟。
他看着我痛不欲生,终于露出了报复的快意,他要为此付出代价!
1
阎峥一脚踹开卧室门的时候,那股力道几乎要将红木门板震成碎片。
我刚给那个小小的骨灰盒擦干净最后一丝灰尘。
苏染!他的咆哮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别去招惹薇薇!
他一步跨过来,攥住我手腕的力气,像是要生生捏碎我的骨头。他的手永远那么冷,像是握着一块冰。
哦,不,那不是手,那是资本和我爸的血铸就的牢笼。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他的眼睛是血红的,布满了疯狂。
他猛地一甩。
我额头重重磕在床头柜的锐角上,瞬间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血顺着眉骨流下来,糊住了我的眼睛。
但我没躲,甚至没吭声。
我只是缓缓地,当着他疯魔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地的冰凉,让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
对不起。我说,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毫无生气。
阎峥眼里的疯狂滞了一下,那只掐过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似乎想扶我。
但下一秒,他看清了我额角的血,看清我死狗一样的姿态,那只手猛地收了回去,厌恶地在我根本碰不到的西装上擦了擦。
你又在耍什么花样,苏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和讥讽。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
血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却无比平静地看着他,是我错了。俞薇小姐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我的错。
我认。
反正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
俞薇头晕,他说是我八字硬,冲撞了她。
俞薇失眠,他说我房间里的熏香有问题,故意让她心神不宁。
就连一周前,俞薇在楼梯上不小心滚下去,只是擦破了点皮,医生都说没事。
他却冲回来,揪着我八个月大的孕肚,把我拖进医院。
他用一份伪造的、显示我胎儿发育畸形的报告,逼着我签下了引产同意书。
那个不足月的孩子,在保温箱里待了不到十个小时就没了呼吸。
是我亲手杀了他。
想到那个连哭声都无比微弱的孩子,心口的窟窿又开始漏风,冷得我浑身发抖。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才把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咽回去。
不能在他面前崩溃。
在他眼里,我的一切痛苦,都是欲擒故纵的表演。
阎峥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被我擦得一尘不染的骨灰盒上。
他的脸色,瞬间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
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扔到床上。冰冷的皮带扣,硌得我骨头生疼。他身上还带着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昂贵的、名为唯一的香水味。
真讽刺。
我抓住他伸向我衣领的手,平静地直视他充血的双眼。
我身子不方便,我说,今天算了。
他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被挑衅的屈辱涌上他的脸,让他英俊的面孔扭曲起来。
苏染,他凑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除了这张床,你这副身子,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没有再给我开口的机会,粗暴地撕开了我身上最后蔽体的布料。
账幔垂落,挡住了外面世界的光。
在他一次次不知疲倦地、惩罚式的撞击里,我看着他那张没有半点情欲的脸,木然地想。
我爱阎峥。
他是学生时代,唯一会给我带热牛奶的少年。
也是为了救我那个锒铛入狱的父亲,我跪下来求他、甘愿签下那份长达六年卖身契的男人。
可我也恨他。
恨他用昔日的温柔做诱饵,一步步把苏家推向万劫不复。我父亲成了他的阶下囚,苏氏集团成了他的战利品。
而我,成了他囚禁在这座金色牢笼里,用来时时提醒自己仇恨有多深刻的玩物。
我早就该死了。
可在监狱的探视玻璃后,我爸拉着电话,老泪纵横地对我说:
染染,爸求你了,活下去。
你就……你就再活六年。六年之后,你要是还觉得了无生趣,爸……爸就当没生过你。
六年的约定,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爸,对不起。
六年了,我还是没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2
第二天,我以为阎峥会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消失。
但他没有。
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的烟。晨曦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两面,如同他的人。
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家庭医生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托盘里,放着一支冰冷的针剂和几分文件。
苏染,阎峥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上一次,是个意外。
你要清楚,你这样的身体,流着那种人的血,不配有我的孩子。
他说得对。
我爸,亲手把他的父亲逼到跳楼,逼得阎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我的存在,就是原罪。
如果不是八个月前,阎峥在他父亲祭日那天喝到酩酊大醉,把自己锁在酒窖里不省人事。
我照顾了他三天三夜,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碰我。
可那天,醉得一塌糊涂的他抱着我哭了。
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说:我妹妹……才十五岁,被人从教学楼上推下来……
我爸的尸骨,在我妈眼前被野狗啃食。
苏染,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活该是我不够强,护不住他们……可你爸,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抱着我,喃喃地说:染染,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爱和恨,早就绞成了一团乱麻,死死地勒着我们俩的脖子,谁也无法呼吸,谁也无法解脱。
我低下头,伸出手,沉默地接过医生递来的《长效避孕针剂注射知情同意书》。
我没有看,直接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张支票飘飘悠悠地落在我的被子上。
五十万。
是城西那家我最喜欢的甜品店,我最喜欢的那款栗子蛋糕的价格。只是那家店实行会员制,起充额度是五十万。
过去,阎峥会瞒着所有人,排三个小时的队,只为给我买那一小块蛋糕。
现在,他用一张冰冷的支票告诉我,一切温情,不过是明码标价的商品。
他总是这样。
总是在我心如死灰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点亮一根火柴。
然后,再亲手把它吹灭。
再点,再灭。
这个游戏他乐此不疲,让我活得比死更煎熬。
我攥紧那张薄薄的纸,想抬头跟他说点什么,可最终,只看到他站起身,没有一丝留恋的背影。
他那条定制的、冰冷的金属义肢,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像死神的秒表,在为我的生命倒数。
家庭医生见他走了,毫不避讳地交谈。
一个仇人的女儿,真不知道阎总留她在身边干嘛
折磨呗。看着仇人的女儿在自己手底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是最大的报复吗你看她那张脸,跟当年的苏夫人,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桌上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和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阎峥没再回来。
听说,俞薇因为在楼梯上受了惊吓,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日日啼哭,夜夜难安。
阎峥推了所有工作,二十四小时陪在她身边,悉心呵护,寸步不离。
终于,到了六年之约的最后一天。
管家陈叔推开了我的房门。
苏小姐,他面无表情地说,俞小姐想在后院建一个恒温花房,设计师已经来了。先生让您,去把花房选址的那块地清理一下。
我猛地抬头。
后院,那块唯一向阳的草坪。
是我亲手,埋葬我孩子骨灰的地方。
3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后院。
一群工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挖掘机冰冷的铁臂高高扬起,对准了我视线里的那片草坪。
俞薇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慵懒地靠在躺椅上,端着一杯红茶,像个女王一样指挥着一切。
停下!都给我停下!我声嘶力竭地喊。
可那些只听从雇主命令的工人,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便继续手里的活计。
我冲到俞薇面前。
我让你让他们停下!我几乎是在乞求。
俞薇轻呷了一口茶,轻蔑地笑了。
她挥挥手,身边的两个黑衣保镖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架住我。
她慢慢踱步到我面前,抬手理了理我凌乱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宠物。
姐姐,别这么激动,她柔声说,一个没成形的死胎罢了,埋在这里多晦气啊。你知道吗,我的心理医生说,我最近的焦虑,就是被这里的‘负能量’影响的。
她歪了歪头,笑容天真又残忍,反正也只是些灰,等挖出来,正好给我的新品种玫瑰当花肥,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你……!
这两个字像是利刃,狠狠捅进我的心窝。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挣脱了两个壮汉的钳制,扯住俞薇胸前那条昂贵的丝巾。
俞薇!你害死我的孩子,我要杀了你!
我疯了一样,拔下头上唯一用来固定头发的旧钢笔——那是很多年前,阎峥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对着她修长白皙的脖子就捅了过去!
笔尖堪堪划破了她颈侧的皮肤。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从我身后袭来,将我狠狠推开。
我后背撞上旁边的假山石,痛得眼前发黑。下一秒,几道冰冷的触感抵在了我的脖子上,是保镖们掏出的电击棍。
俞薇受了惊,像只受惊的小鸟,扑进及时赶到的阎峥怀里,嘤嘤哭泣。
阿峥,还好你来了……我好怕,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阎峥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安抚地拍着俞薇的背,但那双幽深的眼睛,却死死地锁着我。
我顾不上一身的疼痛,也顾不上那可以随时让我抽搐倒地的电击棍。
我朝着他的方向,膝行过去,声嘶力竭地哀求:
阎峥,求求你,让他们停下!求求你了!
你要怎么罚我都行!打我,骂我,都行!可那里埋着的是我的孩子啊!
阎峥,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我拽着他昂贵的西裤裤脚,像一条卑微的狗。我的声音因为嘶吼而破裂,难听得像乌鸦在叫。
他都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阎峥,他是个男孩,你的儿子,他……他再也没机会跟你学开快艇,学打高尔夫了……
许多年前,在这座宅子里,他曾揽着我,在我耳边一遍遍规划着未来。
他说:染染,等我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我就带他去环游世界。如果是女孩,你就教她一切美好的东西。
那时的他,眼里有光。
那时的我,以为那就是永远。
提到那个曾经的画面,阎峥抱着俞薇的手臂,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片即将被毁灭的草地。他低下头,没人能看清他晦暗不明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
俞薇察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动摇。
她哭得更厉害了,拿出一方手帕,柔弱地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阿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听风水大师的话……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身体,没顾及姐姐的感受……
她顿了顿,无比善良地说:如果姐姐实在舍不得,那……那花房就不建了,我……我继续吃药就是了……
这一番话,成功地将一切都推到了我的头上。
是我,让她受了惊。是我,让她病情加重。是我,自私地用一个死胎的骨灰,折磨着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而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只看到,挖掘机的铁臂终于落下,狠狠地刨进了草坪。
黑色的泥土翻飞。
一个深埋在地下的、小小的锡制盒子,被挖了出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盒盖都变形了。
那抹刺眼的银色,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眼睛里。
眼泪,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疯了一样,更加用力地拉扯阎峥的裤脚。
阎峥!只要你放过他!我……我把阎夫人的位置让出来!我离开!我签解约协议,我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我说出了唯一能给出的筹码。
阎夫人的位置
这几个字,像是触碰到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低沉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眼底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低头,那张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暴怒到极致的扭曲。
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碴子。
苏染,原来让你当阎夫人这个名号,是这么的让你恶心吗
我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薄唇紧抿,面色铁青,突然之间,竟是大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凄厉和自嘲。
你真是好样的!
一个死婴,本就是不祥之物!留在这里,只会败了整个宅子的运势!阎峥闭上了眼睛,藏起了那眼底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猩红,声音却冷得像宣判。
他一字一顿,对旁边的保镖下令。
拿去,熔了。
4
熔……了。
最后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击碎了我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我瘫在地上,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竟然要……要熔了我孩子的骨灰。
一个保镖捡起那个变形的锡盒,走向了车库的方向。那边,有个小型的、用来处理废弃金属的熔炼炉。
不——!
我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冲向那个保镖。
可其他几个人墙一样拦住了我。
他们把我死死地摁在冰冷粗糙的鹅卵石路上,我的脸颊被石子磨得生疼。
我拼命地挣扎,十指扣进地面,抓得指甲翻飞,血肉模糊,在地上拖出一条蜿蜒的血痕。
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
我的世界,一片血红,只听得到我自己凄厉的哀嚎和胸腔里心脏碎裂的声音。
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
摁住我的人终于松开了手。
我连滚带爬地冲到那个已经升起高温的熔炼炉前。
里面,小小的锡盒已经被烧得通红,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变形、消失……
连带着我最后的一点念想,也化成了灰烬,化成了虚无。
孩子……我的孩子……
我像失了魂,伸出手,就想去抓炉子里那通红的、滚烫的铁水。
苏染,你疯了!
一双大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阎峥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惊骇。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眼泪早就流干了,流出来的是血。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字字泣血。
就算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死囚,砍头之后,总还留一具全尸。
可他是你的儿子,是你亲生的儿子!你却要把他挫骨扬灰,让他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阎峥……你究竟要我怎么活……你怎么能这么恨我……
翻涌的情绪冲破了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尽数溅在了他那身昂贵的、纤尘不染的白色衬衫上。
像是,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绝望的、死亡的红莲。
我软软地,倒了下去。
5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八年前,S市最好的高中,香樟树下的长椅。
十八岁的阎峥,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眉眼带笑地拉着我的手,他说:染染,等我们大学毕业就结婚。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爱你一辈子,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这个承诺太美了,美得像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所以我知道,我在做梦。
我猛地睁开眼。
还是那间我被囚禁了六年的卧室。鼻尖是消毒水的味道。
阎峥就趴在我的床边,他睡着了,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额角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不要……染染,不要走……他嘴里发出破碎的、满是哀求的呢喃。
他猛地一惊,从噩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抬头,对上了我的视线。
他眼里的慌乱和脆弱,只持续了一秒钟,就迅速被冰冷的、坚硬的盔甲所覆盖。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得厉害。
醒了
我伸出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攥住了他的袖子。
阎峥,我问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奢望,孩子呢……那个盒子,是不是还在
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和躲闪。
但他很快就别开了视线,猛地抽回自己的衣袖,背对着我站了起来。
……已经处理掉了。
他的声音冷得像寒冬的风,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也别再说什么让出‘阎夫人’位置的蠢话。我阎峥的妻子是谁,轮不到你来决定。
我自己,也不行。
他语气里的强势,像一根根冰锥,扎得我心里那个血流不止的窟窿,更加鲜血淋漓。
我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华丽却冰冷的水晶灯,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着问他:
阎峥,六年了。
我们这样互相折磨,你不累吗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针,扎进了他心里最不可触碰的地方。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霍然转身,那双眼里是羞恼,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我撕开伤口后,无法掩饰的巨大痛苦。
累他低吼道,苏染,你有什么资格说累!
他一步上前,再度钳住了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他。他的手心在发抖,那双流露出无数复杂情绪的眼睛,像个即将溺死的人。
从你爸把我爸从天台推下去的那一刻起,从他伪造证据害我妹妹被人凌辱至死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
他通红着双眼,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字一顿地对我宣判。
这辈子,我们唯一的结局,就只有——
不死不休!
话音落下,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甩开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再多看我一眼就会彻底失控。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仓皇地,近乎狼狈地逃离了这间房。
我趴在床上,眼神空洞麻木,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不死不休……
好啊。
也许,是真的……是时候了。
我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从衣柜最深处,找出了我唯一一件属于苏染,而不是属于阎峥的玩物的衣服。
那是一条六年前的、洗得发白的旧裙子。
我穿上它,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栋我住了两千多个日夜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没有任何人拦我。
6
我像是没有灵魂的幽魂,飘荡在S市繁华的街头。
从城郊的半山别墅,到市中心的云巅之眼,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却走了整整三个小时。
今天似乎是什么节日,到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我在一片喧嚣和热闹中,买票登上了那座全市最高的摩天大楼。顶楼,是名为云巅之眼的360度全景观光平台。
曾经,同样在这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阎峥,指着脚下璀璨的城市灯火,对我说:染染,等我,我会把这整座城市都给你。
后来,诺言被现实碾得粉碎。
他真的拿下了这座城市,可他也亲手毁了我。
是我爸的错吗是。是阎峥的错吗好像,也是。
是我自己的错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脚下的城市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街道像是被清空了一样,无数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车辆,正发疯一样朝这栋大楼疾驰而来。
我站在顶楼的露天平台上,呼啸的风吹得我站立不稳。
我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只隐约听到了阎总两个字。
也许,是俞薇又在跟他闹什么别扭了吧。
但这都跟我没关系了。
爸,对不起,我食言了。
你的女儿,终究是没能活下去。
我越过半人高的玻璃护栏,站在平台最外延不足十公分宽的边缘上。
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可以拥抱天空的鸟儿。
就在我身体前倾,即将坠落的那一刹那——
一道歇斯底里、完全变了调的嘶吼声,从平台的入口处炸开。
——不要!!!
是阎峥。
他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脸上是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惊恐和煞白。他身后跟着无数保镖和警察,可他的眼里只有我。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疯狂地喊着什么。
风太大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但我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在说:染染,求你,回来……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阎峥,你看。
最后一次了,我终于没有再听你的话。
再见了。
我闭上眼,迎着风,纵身跃下。
身体急速坠落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他冲破所有人的阻拦,跪倒在平台边缘,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彻底崩溃的绝望。
7
自由落体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
长到足够我清晰地看见阎峥那张崩溃的、扭曲的脸,和他伸向虚空、徒劳无功的手。
风声是这个世界最后的道别。
然后,是撞击。
但不是我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而是一种突兀的、被巨大力量包裹住的闷响。
我没死。
底下不知何时,已经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的救生气垫。
我就像个被接住的笑话,被弹起来,又落下。
意识彻底消失前,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阎峥像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的背影。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白得刺眼的房间。
床是自动升降的,手臂上扎着不知名的针剂,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让人心烦的滴滴声。
顶级私立医院的VIP特护病房。
我又回到了牢笼里,只是换了一间更大、更干净的。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我的手腕和脚踝,被柔软的磁力约束带扣在了床沿。
他甚至,连在病床上,都不肯给我一丝自由。
我放弃了挣扎,像一具尸体一样躺着,睁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我死不了。
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让我绝望。
阎峥没进来。
但他就在外面。我能透过单向玻璃,看到走廊里他焦躁不安的身影。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昂贵的定制西装皱成一团,那条冰冷的义肢在地上磨来磨去,发出的咔哒声,像把钝刀,一下下地刮着我的神经。
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是他最器重的助理。
阎总……俞小姐她听说苏小姐出事了,闹着要过来……你看……
滚!
阎峥的声音像是淬了冰的钢刀,带着嗜血的疯狂,告诉她,敢踏进这家医院一步,我就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挂了电话,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靠在墙上,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么怕我死,为什么又要那么残忍地折磨我
就在这时,两个年轻的护士推门进来更换药剂,她们压低了声音,以为我还在昏迷。
吓死我了,我从来没见过阎总那个样子,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是啊,血库都快被他搬空了,听说光是给她备用的稀有血型,就从邻市调了三大箱……对了,之前先生让法证科加急送检的那个样本……结果好像出来了……
什么结果
嘘!别说了,被人听到就完了!
另一个人惊慌地捂住她的嘴,两人匆匆换好药,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法证科送检的样本
是指……熔炉里的那个
那里面的,不该只是我孩子的骨灰吗有什么,是需要送去鉴定的
8
三天后,阎峥终于允许解除我的磁力约束。
我能下地了,也能看见走廊里那个憔悴得脱了形的男人。
可他依旧不进来。他就守在门口,像一尊尽职的门神,守着他的囚犯。
我没想到,俞薇有本事突破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她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粉色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提着最新款的爱马仕。
她遣退了所有护士,反锁上门,慢悠悠地坐在了我对面的沙发上。
姐姐,你又何必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跳楼这种戏码,太老套了。你越是这样,他只会越恨你。
我没理她,只是冷漠地看着窗外。
你以为他现在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是因为爱你别天真了。俞薇轻笑一声,打开她的手包,拿出一张泛黄的、折叠起来的旧报纸。
他不是怕你死,他是怕你死得和他妹妹一样。
她将报纸摊开,推到我面前。
那是八年前S市的社会新闻版,头条标题触目惊心:《豪门惨剧!阎氏集团千金坠楼身亡,疑似不堪校园霸凌!》
配图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像一只折翼的蝴蝶,躺在血泊里。
而在她不远处,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少年,撕心裂肺地跪在地上,他的半条裤管空荡荡的,另一条腿下,也淌着血。
是阎峥。
看到了吗俞薇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我的耳朵,他的妹妹,阎婧,就是被人逼着,从教学楼顶上跳下来的。而他为了救她,想爬上楼顶,结果从外墙的消防梯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他眼睁睁看着妹妹死在他面前,却连爬过去抱住她的力气都没有。
俞薇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都像淬毒的匕首。
所以,他恨你。恨你的父亲,恨你的家人,恨与你有关的一切。
你的自杀,不是解脱,是对他的又一次凌迟。他怎么可能让你这么痛快地死
他要你活着,像他一样,活在这座地狱里。让你亲眼看着,你最在乎的一切,怎么被他亲手,一样样地碾碎。你的父亲,你苏家的名声……这才是他想要的‘不死不休’。
她走了。
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我盯着那张报纸,浑身的血液像是冻住了。
原来,那句不死不休,是这个意思。
要我活着,陪他一起,下地狱。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好啊。
阎峥,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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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下来。
我们就看看,到底是谁,会先被这座地狱里的业火,烧成灰烬。
9
出院那天,阎峥终于走进了我的病房。
他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下巴上覆着一层青色的胡茬,那身凌厉迫人的气场,像是被抽走了。
他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眼神飘忽,就是不肯看我。
跟我回去。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铁器。
你要的‘不死不休’,开始了是吗我平静地问。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死死地捏紧了拳头。
最终,他只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苏染,在我准许之前,你没有死的权利。
我笑了。
从前,是我天真。现在,这场游戏,换我来定规则了。
回到那栋华丽的牢笼。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被送回主卧,陈叔跟在后面,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等阎峥转身下楼去接一个不知从哪打来的紧急电话时,陈叔快步走上前,将一个东西飞快地塞到了我的枕头底下。
苏小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这是……先生吩咐的。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要真的毁了它。
说完,他便匆匆退了出去。
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
我颤抖着手,从枕头下拿出了那个东西。
是一个锡制的、小小的盒子。
上面还有被挖掘机粗暴对待后留下的凹痕和泥土。
是我孩子的那个骨灰盒。
它完好无损。
那个烧得通红的、在我眼前融化掉的画面,是假的
那场让我彻底崩溃、心如死灰的酷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为什么
为了逼疯我为了把我推向深渊可是,他明明在医院里守着我,怕我真的死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矛盾、这么残忍的人!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荒谬的寒气,从脚底直冲我的天灵盖。
我猛地打开那个冰冷的锡盒。
熟悉的骨灰,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可在骨灰之上,还放着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的纸。
不是遗书,不是便条。
我打开它。
最上方,印着几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大字——
**【S市华康法证鉴定中心
-
DNA亲缘关系鉴定报告】**
10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世界只剩下我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纸张被我攥紧时发出的沙沙声。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鉴定结果那一栏。
根据DNA分析结果,送检样本‘胎儿组织绒毛’与样本A‘阎峥’排除亲生血缘关系。
与样本B……不排除生物学父子关系。
样本B是谁
这不可能!
我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冰窟,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八个月前,那个雨夜,阎峥在他父亲的祭日,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
我照顾了他三天三夜。
那一晚,明明是他……明明是阎峥……
我拼命地回忆,试图抓住一些细节。
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什么画面闪过。
那天,不是只有我和他。
在他彻底醉倒后,有人敲响了酒窖的门。
是他的堂弟,阎北。那个在阎家存在感极低,总是安安静-静跟在阎峥身后,像个影子的年轻人。
他说他过来看看。
我当时满心都是痛苦挣扎的阎峥,只以为他是关心兄长,并没有多想。
是他,扶着阎峥上的楼。
是他,帮我把阎峥安顿在床上。
是他……在我端水出去的时候,又折返回了房间。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去帮阎峥盖被子。
我端着水杯回来,他已经出来了,对我点点头,表情和往常一样沉默。
就这么简单。
可如果……如果在我转身离开的那短短几分钟里……
一个可怕的、荒唐到极致的念头,像一颗炸弹,在我脑中轰然引爆!
阎峥……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对我说的那些话——
你不配有我的孩子。
一个仇人的女儿……
我一直以为,那是他对苏家的恨。
却原来,字字句句,都是诛心的利刃!他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与他无关!
他不是在恨我爸。
他是在恨我,恨我的背叛!
这六年的折磨,这几个月的酷刑,不止是为了旧恨,更是为了新仇!
而我,这个愚蠢透顶的傻瓜,竟然还在为了他那点残存的人性而自我拉扯!
砰——
卧室门被猛地推开。
是阎峥。他刚打完电话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看到了我手里的鉴定报告,也看到了我脸上死一样的灰白。
我们四目相对。
空气像是凝固了。
那些伪装,那些试探,那些秘而不宣的折磨,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露出了最血淋淋的真相。
他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许久的死寂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传来,每个字都带着腐朽的、绝望的气息。
现在……
你明白了吗,苏染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你必须活着了吗
11
我们对峙着,像两只被困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野兽。
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回避他的目光。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过、恨过,曾以为是神祇,后来发现是魔鬼,现在才看清他不过是个可怜虫的男人。
他终于撕下了所有面具。
没错,我早就知道了。他一步步朝我走来,那条金属义肢发出的咔哒声,像死神的倒计时,从你怀孕两个月,我拿到你第一次孕检报告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没有告诉我。
他选择了用一种更残忍、更扭曲的方式,来报复我这迟来的背叛。
熔炉里的那个样本,他站在我面前,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是我偷偷从你伤口上刮下来的血。我只是需要一份最终报告,来证实我的猜测。
所谓的熔化骨灰,只是一场他自编自导,用来审判我的公开行刑。
他要看我在极致的痛苦中崩溃。
他要用我自己的眼泪和鲜血,来祭奠他那颗被背叛碾碎了的自尊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为什么他笑了,笑声嘶哑又悲凉,苏染,你背着我,怀了那个杂种的孩子,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我恨你父亲,恨到想将他挫骨扬灰!可我对你……我对自己说,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我就能把那份仇恨锁起来!
可你呢!你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回报我!
我让你引产,是因为我不可能让阎家,让我的房子里,生下那种不清不白的东西!
至于阎北,他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寒光,你放心,他会比你痛苦一百倍。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所以,一切都清晰了。
所有的残酷,所有的折磨,所有的精神凌虐,都有了最肮脏的理由。
我的心,在一瞬间,彻底死了。
对这个男人的最后一丝怜悯,一丝旧情,都在这一刻,化成了灰烬。
就在阎峥因为激动而剧烈喘息,眼中的红血丝几乎要爆开的时候,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不耐烦地接起,吼了一句:谁!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电话那头,是北郊监狱典狱长的声音,焦急又惶恐。
阎……阎总,出事了!
苏海山……就是苏小姐父亲的那个案子,出……出现了新的证据!
典狱长颤抖着说,八年前……当年那个唯一的目击证人,那个指认苏海山推人的清洁工……他快不行了,临死前,他向他的律师交出了一份……一份带血的遗书……
阎峥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比墙壁还要惨白。
他的手,猛地一松。
手机,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啪的一声,摔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屏幕四分五裂。
如同他那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整个复仇帝国。
12
那份血书,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S市的上流社会和司法界,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八年前的真相,丑陋得让人作呕。
清洁工在遗书中忏悔,当年,他根本没有看到我父亲推人。
是阎峥的父亲,阎千山,用一大笔钱收买了他。
因为阎千山自己早已深陷海外的巨额赌债,无法脱身。为了给妻儿留下一笔干净的钱,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用自己的命,来陷害当时商场上最大的对手苏家,换取一笔足够阎峥东山再起的巨额赔偿。
他不是被我父亲逼死的。
他是用自己的死,亲手把阎家,也把苏家,一起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阎峥引以为傲的复仇,他赖以生存的恨意,他所有残酷行为的基石——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是杀父仇人的儿子吗
不是。
他只是一个,被自己懦弱又自私的父亲,耍得团团转的可怜虫。
真相大白的那天,我爸被无罪释放。
而阎峥,将自己反锁在书房,整整七天七夜。
第八天,我推开了书房的门。
屋里没有开灯,烟味和酒味几乎能把人呛晕过去。
阎峥就坐在那张巨大的老板椅里,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他的世界,崩塌了。
而我,亲手给他建起了一座新的地狱。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这是第一次,我没有感到恐惧,没有感到恨意,甚至连怜悯都没有。
我的内心,是一片平静的、冷酷的冰原。
我看着他,这个构建了我整个青春期爱恋,也摧毁了我整个前半生的男人。
我缓缓蹲下身。
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他那条冰冷的、永远无法恢复知觉的金属义肢上。
这个突兀的、带着一丝亲昵的动作,让他死寂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茫然地看着我。
我凑近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恋人的低语,却残忍得胜过万千刀刃。
‘不死不休’,是吗
你看,这个游戏多好玩。
你教我的。我全都学会了。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