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烈阳
没人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像个误入的异类,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帐篷坐下,安静地看着他们狂欢。
直到凌晨,派对接近尾声,营地负责人拿着账单走了过来。
「各位玩得尽兴,一共消费三万六千八。」
莉亚娇嗔地推了推傅斯年:「傅少,该结账啦。」
傅斯年懒洋洋地准备掏卡,我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我走到负责人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把里面的钱全都倒在了桌上。
一沓沓被皮筋捆着的十块、二十块的零钱,还有一些硬币,哗啦啦地滚出来。
这是我攒了半年的化疗补贴,每一张都带着药水味。
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这里是三万七,多的不用找了。」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那目光里混杂着鄙夷和不可思议。
我没理会他们,只是看向傅斯年。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堆零钱上,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固,最后沉了下去,黑得像要滴出水。
我记得,我曾挽着他的手臂,满怀憧憬地告诉他:
「斯年,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一起去看海,好不好?」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哦,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现在,我用这笔去看海的钱,结清了和他之间最后一点牵扯。
就在气氛僵持时,莉亚忽然笑着走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季皖姐,别理他们,我们去那边捡点柴火吧,篝火快灭了。」
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力道大得惊人。
我看着她那张虚伪的笑脸,点了点头。
她拉着我,越走越偏,渐渐远离了篝火的光亮和人群的喧嚣,一直走到一处陡峭的悬崖边。
夜风吹得人发冷,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她终于松开了我,撕下了脸上和善的伪装,眼神里满是淬了毒的轻蔑。
「你这种穷酸病秧子,也配跟傅少在一起?」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她,她笑得更加恶毒:「你知道吗?你辛辛苦苦织的那条围巾,傅少拿去当抹布了,他说沾了你的晦气,又穷又脏。」
那条我熬了好几个通宵,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围巾。
那条被他嫌弃碍事的围巾。
原来最后的归宿,是擦鞋的抹布。
见我还是没什么反应,莉亚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她忽然上前一步,狠狠推了我一把。
「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本就因为化疗而虚弱,被她这么一推,瞬间重心不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身后的陡坡滚了下去。
尖锐的石子和树枝划破我的皮肤,天旋地转间,我最后听见的是莉亚坐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喊。
「救命啊!季皖要跳崖,她还想拉我垫背!」
很快,我听见了傅斯年和那群朋友慌乱的脚步声。
他们全都围着莉亚,焦急地嘘寒问暖。
「莉亚,你没事吧?」
「那个疯女人呢?她没伤到你吧?」
「真是个神经病,自己想死还想拉人下水!」
没有一个人,问起滚下陡坡的我。
没有一个人,在乎我的死活。
我躺在冰冷的坡底,额头黏腻湿热,应该是流血了。
化疗后脆弱的骨头像散了架,疼得我说不出一个字,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手掏出来。
屏幕的光照亮了我满是血污的脸。
是傅斯年发来的短信。
「真没想到你这么恶毒,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反复看着那行字,一遍,又一遍。
直到眼里的光彻底熄灭。
我终于承认,这个我曾用命去爱的男人,从来,从来没有信过我半句话。
口袋里另一支手机,那个只存了一个号码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我接通,那边是秦总沉稳的声音:「季小姐,你还好吗?我的人就在附近。」
我咳出一口血,声音却异常平静:「我没事。」
就在莉亚把我推下山崖的前一秒,我按下了录音键。
她那些恶毒的话,她尖叫着污蔑我的声音,全都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傅斯年发来的新消息。
「滚回来道歉。」
短短五个字,命令的语气,高高在上。
我盯着那行字,彻底放弃了最后一丝可笑的幻想。
我对着电话那头的秦总,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证据我拿到了,按我们说好的做吧。」
5
傅家的宴会上,水晶吊灯的光亮得晃眼。
傅斯年心烦意乱地扯了扯领带,第十七次点亮手机屏幕。
一片空白。
季皖没有回消息,更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哭着跑来求他。
那个女人,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旁边有生意伙伴端着酒杯过来敬酒,他心不在焉地碰了一下,脑子里全是季皖在营地里,把那堆脏兮兮的零钱倒在桌上的样子。
她怎么敢?
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喉咙发干。
他烦躁地划开手机,点开和季皖的聊天框,打下一行字。
「我把去海边的机票买好了,你来道歉,我就带你去。」
他记得她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海。
用这个做诱饵,她一定会乖乖听话。
可消息发出去,依旧石沉大海。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推开椅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斯年,你去哪儿!」
他把身后的呼喊甩开,一脚油门踩到底,黑色的跑车在夜色里划出一道残影,疯狂地朝着郊外营地的方向开去。
他越想越不安,季皖那个女人,又病又蠢,一个人待在那种荒郊野外,别是出什么事了。
等找到她,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然而,当他赶到营地时,迎接他的不是季皖哭泣的脸,而是刺耳的警笛和救护车顶上旋转的红蓝光。
陡坡周围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救援队正在下面紧张地搜索着什么。
傅斯年的心,猛地一沉。
他冲下车,抓住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声音都在发抖:「人呢?那个女孩呢?」
医生疲惫地摘下口罩,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找到了,在坡底,找到她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半瓶化疗药,已经没呼吸了。」
化疗药?
傅斯年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医生:「你你说什么药?」
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将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递到他面前,里面是季皖的遗物。
一部旧手机,还有一个被血浸透的病历本。
护士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天灵盖上。
「她是白血病晚期,能撑到现在,全靠意志力在撑着。」
白血病晚期
那张咳血的照片,她说发高烧,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他以为的矫情和博同情的手段,全都是真的。
他想起莉亚的笑声:「傅少偷偷把她的救命药换成维生素,说想看看她没了药难受的样子」
原来他亲手换掉的,是她续命的药。
原来她疼得在床上打滚时,他所谓的乐子,是她正在走向死亡。
「不不可能」
他疯了一样抢过那个病历本,指尖颤抖地翻开,季皖的名字和诊断结果,像淬了毒的烙铁,烫得他眼前发黑。
护士看着他这副样子,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冰冷的疏离。
她转述着季皖被发现时,对救援人员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就算死,也别让傅家人碰她的身体。」
一句话,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撕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递上一个平板电脑。
「秦总让我给您送样东西。」
屏幕亮起,播放的正是莉亚把季皖引到悬崖边的监控录像。
视频里,莉亚恶毒的嘲讽和季皖死寂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莉亚笑着,狠狠地推了季皖一把。
在季皖滚下山坡后,莉亚才坐在地上,开始声嘶力竭地表演。
所有的真相,像一场迟来的海啸,瞬间将傅斯年淹没。
是他信了那个女人的谎话,是他发短信骂她恶毒,是他让她「滚回来道歉」。
是他,亲手把那个用全部生命爱着他的女孩,推进了深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困兽般的哀嚎,从他喉咙里撕裂开来。
傅斯年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死死地抠着泥土,仿佛要将自己也一同埋葬。
6
一年后,傅氏集团股东大会。
我推开会议室沉重的木门时,里面关于新季度财报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
尤其是坐在主位上的傅斯年。
他穿着昂贵的手工西装,瘦得脱了形,眼下的乌青深得像两道疤。
在看清我脸的那一刻,他手里的钢笔「啪」地一声掉在光洁的桌面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死死地定在那里。
我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秦氏集团,季皖,前来洽谈专利收购事宜。」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在死寂的会议室里轰然引爆。
从郊外营地离开后,我没有死。
秦总的人及时找到了我,并将我送往国外接受了最好的治疗。
他用傅家盗用的那份新药专利,换了我一条命。
「傅斯年这一年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天天去你那座空坟前跪着。」
来之前,秦总坐在车里,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上的戒指,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他甚至向我提出,愿意用傅家一半的股份联姻,来换取我们的和解。季皖,你最好安分点,别坏了我的计划。」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笑了笑。
计划?我的计划,才是刚刚开始。
我故意在傅斯年失魂落魄地追出会议室时,装出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眼眶泛红。
「斯年,我好想你这一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燃起狂喜的火焰,心底一片冰冷。
就是这样,傅斯年。
我要让你以为失而复得,再从你手里,把你最珍视的一切,一样一样地夺走。
我利用他疯魔般的愧疚,轻而易举地拿到了他书房的钥匙,接触到了傅氏集团最核心的机密。
再次正式重逢,是在一场商业酒会上。
我挽着秦总的手臂,穿着一身火红的长裙,与那个缩在角落里,用一双偏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傅斯年,遥遥相对。
我端着香槟,走到他面前,红唇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傅总,别来无恙?」
一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在我们之间划开一道天堑。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明明还爱我」
我冷笑着甩开他的手,看着他踉跄后退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当初你怎么玩我的,现在就怎么承受,很公平。」
「我爱你!」他近乎崩溃地低吼,「季皖,我爱你!」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转身亲密地挽住秦总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是吗?可秦总刚帮我联系好了骨髓移植的供体,下周就进行手术。比起你一句空话,这个可实在多了。」
傅斯年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真的像条疯狗,开始跟踪我。
我去医院复查,他就偷偷跟在后面。
那天,医生刚笑着对我说「手术很成功,恢复得很好」,一个暴发户模样的富二代就想插队挤到我前面。
傅斯年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拳就将人揍倒在地,场面一片混乱。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死死地护在我身前,那双赤红的眼睛,却是在看我。
像是在乞求我的一个眼神,一句肯定。
我只是冷漠地绕开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秦总对傅斯年的发疯很不满,他把我堵在走廊里,眼神阴鸷。
「我警告过你,别节外生枝。」
我没理会他的威胁,只是将一个u盘塞进他西装口袋里。
「傅家正在暗中转移资产,这是全部证据。」我抬眼看他,笑得凉薄,「有了这个,应该能帮你,彻底打垮他们了吧?」
秦总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他捏紧了那个u盘。
压垮傅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得猝不及防。
当初那个叫莉亚的陪酒女,眼见傅家大势已去,为了自保,主动向媒体曝光了一段录音。
是傅斯年买通医生,把我的救命药换成维生素时,和她的通话记录。
录音里,他轻佻的笑声清晰无比。
「想看看她没了药难受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7
莉亚曝光的那段录音,像一颗引爆舆论的深水炸弹。
傅家为了挽回声誉,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
我坐在秦总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直播屏幕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傅斯年瘦得像一具行走的骨架,昂贵的西装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他双眼布满血丝,面对着无数闪光灯,声音嘶哑地辩解。
可没人信他。
他眼底的最后一丝光亮,在记者们尖锐的提问中,彻底熄灭了。
忽然,他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抄起桌上的水晶杯,狠狠砸在地上。
在所有人惊恐的尖叫声中,他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片,死死攥在手里,鲜血顺着指缝瞬间涌出。
他用那双赤红的、癫狂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头,仿佛要穿透屏幕,刺进我的骨髓。
「是季皖!都是她!」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
「她为了夺走傅家的专利,不惜买凶杀人!她想让我死!」
话音落下,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块玻璃碎片,狠狠划过自己的手臂。
发布会现场彻底失控。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颠倒黑白的无耻,秦总的声明就紧跟着弹了出来。
面对媒体,他一脸凝重,语气沉痛。
「傅总的遭遇令人同情,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我选择相信他。商场竞争,不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一句话,轻飘飘地将我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为了利益最大化,毫不犹豫地把我当成了弃子,推出去替他吸引所有炮火。
一瞬间,全网的唾骂像海啸般将我淹没。
「蛇蝎女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种人怎么不去死啊,还得了白血病,真是报应!」
「心疼傅少,被这种毒妇骗得好惨!」
就连我预约复查的医院都打来电话,护士长语气为难:「季小姐,您的预约我们不得不取消了,我们的咨询热线快被辱骂您的人打爆了」
我挂了电话,平静地看着窗外。
傅斯年,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
在你以为胜券在握,享受着舆论为你带来的虚假胜利时。
我通过律师,向媒体和警方公布了另一段录音。
那是莉亚把我推下山崖后,傅斯年打给她的电话。
录音里,他冰冷又恶毒的声音清晰无比。
「你就说她自己想死,还想拉你垫背。办好了,五百万打你账上。」
铁证如山。
舆论瞬间惊天逆转。
我将傅家这些年所有偷税漏税、侵占专利、暗箱操作的证据,一并提交给了法院。
傅氏集团的股价,一夜之间,跌停,崩盘。
最后,是彻底的破产清算。
我最后一次见傅斯年,是在医院门口。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颓败的气息,再也没有半分傅家继承人的光鲜。
他看见我,像是看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扑通」一声,他直直地跪在了我面前。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双手颤抖地举过头顶,声音里带着泣血的哀求。
「皖皖,这是傅家剩下所有的股权转让书,全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给你」
「求你,求你再看我一眼,就一眼」
阳光落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跪在地上,卑微到尘埃里的男人,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剩一片空茫的平静。
我绕开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傅斯年,我费尽心力活下来,不是为了报复你。」
我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飘散在风里。
「我是为了告诉我自己,也告诉所有人,被践踏过的真心,也能在废墟里,重新开出花来。」
说完,我不再停留,一步步,走向那片将他隔绝在身后的,灿烂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