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暴雨遗珠
雨水像是天被捅破了个窟窿,不要命地往下砸。琉璃厂这条平素还算体面的老街,此刻也狼狈不堪。青石板路成了浑浊的小河,雨水裹着枯叶、碎纸,打着旋儿往低洼处涌。屋檐下挂起一道又一道灰白的水帘,砸在地上,噼啪作响,溅起一片片迷蒙的水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腥气,混合着老木头在潮湿里散发的、若有似无的霉味。
我坐在遗珍斋那张宽大的老榆木柜台后头。铺面不算大,光线被门外的暴雨和深色的博古架、多宝格吸走了大半,显得格外幽暗。几盏射灯的光束打在几件勉强算能入眼的清中期民窑小罐上,光晕之外,是大片沉默的阴影。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黄铜挂钟,固执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在雨声的包围里艰难地切割着时间。
咣当!
虚掩着的厚重木门猛地被撞开,一股裹挟着冰冷水汽的风蛮横地灌了进来,卷得柜台上一叠旧账本纸页哗啦啦乱响。店堂里那点可怜的温度瞬间被掠夺一空。
门口站着个水人。
他几乎整个儿被雨水浇透了,单薄廉价的灰蓝色夹克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形状。湿透的黑发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雨水顺着发梢、下颌,汇成细流,滴滴答答砸在脚下的青砖地上,很快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同样湿透了的、深蓝色的粗布画筒,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指关节攥得发白,仿佛那是他沉船前最后的浮木。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只有一双眼睛,在湿漉漉的刘海后面,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亮光,直直地看向我。
老…老板,他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收画吗祖…祖上传下来的,给…给口饭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艰难无比。
我撩起眼皮,目光在他那张写满狼狈和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落在他怀里那个湿漉漉的画筒上。没起身,只是朝柜台前那张同样老旧、布满划痕的方凳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他像得到特赦令,慌忙将画筒放在凳子上,手忙脚乱地去拧那湿滑的铜扣。冰凉的指尖有些不听使唤,弄了好几下才打开。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卷同样吸饱了水的熟宣纸画轴,纸的边缘已经有些软塌,洇出深浅不一的暗黄色水痕。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慢慢将画轴在凳面上铺开。
纸面被雨水泡过,微微发皱。墨色和石青、石绿晕染开来,边缘模糊不清。画的是幅山水,构图尚可,笔法看得出是刻意模仿清代四王中王翚的风格,追求一种繁复细密的皴擦点染,营造苍润华滋之感。然而,这刻意模仿的笔触落在湿透的纸上,更显出几分僵滞和刻板。山石的皴法失了力道,显得浮软;树木的枝干缺乏骨气,软趴趴的;尤其题款处那几个字,模仿王翚晚年圆熟内敛的行书,却写得犹豫拘谨,形似而神散,透着一股初学者的生涩和心虚。画心一角,盖着一方小小的朱文印,印泥是廉价的化学油朱,颜色浮艳刺眼,边缘晕开一片,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在湿漉漉的纸上显得格外扎眼。
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画上几个关键部位——山石的转折、树叶的聚散、题款的笔锋——快速扫过。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啪!
一声轻响,是我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一块温润的黄玉小把件轻轻丢回柜台上的绒布托盘里发出的。声音不大,但在只有雨声和挂钟声的幽暗店堂里,异常清晰。
我靠回那张宽大的、椅背雕着简单回纹的太师椅里,眼皮重新耷拉下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也毫无价值的事实:仿得倒是不错,下了点笨功夫。可惜,假货。火气太冲,笔太飘,印泥……呵,地摊上五块钱一盒的吧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那个站在水洼里、浑身湿透的年轻画家身上。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一下,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短促气音。那双刚才还带着孤注一掷亮光的眼睛,此刻迅速被一层绝望的灰翳覆盖,像是骤然熄灭的烛火,只剩下冰冷的余烬。他死死盯着凳面上那幅被雨水和我的话语双重浸透的画,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
店堂里只剩下外面哗哗的雨声,还有墙上挂钟那单调、冷漠的咔哒声。
我拉开右手边一个半旧的小抽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从里面摸出几张红色的钞票,数也没数,随意地捻开,五张,然后朝着他的方向,用两根手指夹着,就那么轻飘飘地递了过去。动作随意得像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乞丐。
拿着,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去买碗热汤面,找个地方把湿衣服烤干。别在我这儿杵着了,挡光。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几张红色的纸币,又看看我那张毫无表情、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刻薄的脸。那眼神复杂极了,有被施舍的屈辱,有走投无路的悲凉,还有一丝被我这近乎侮辱的慷慨点燃的微弱火星——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最终,那点火星还是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了。他几乎是抢一样地伸出手,一把抓过那几张钱,指尖冰凉,碰到我的皮肤,带着水汽的寒意。他甚至忘了去卷起凳子上那幅湿透的画,像逃避瘟疫一样,猛地转身,踉跄着冲进了门外那白茫茫、喧腾不止的暴雨帘幕之中。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也隔绝了那个狼狈逃离的身影。店堂里重新陷入一种被水汽包裹的、更深沉的寂静。只有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一小滩不断扩散的浑浊水渍,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依旧靠在椅背里,目光落在凳面上那幅被遗弃的画上。洇开的墨色和水痕在熟宣上缓缓蔓延,像一幅正在自我毁灭的抽象作品。足足过了有四五分钟,我缓缓伸出手,不是去碰那幅画,而是拿起了放在柜台角落里的老式电话听筒。
听筒的分量很沉,黑色的塑料外壳冰冷光滑。我伸出食指,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拨动着那个沉重的金属转盘。每一个数字被拨到底时,都发出清晰而沉闷的咔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敲击着什么。
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背景音嘈杂,隐约有杯盏碰撞和模糊的人语:喂哪位
我,沈砚。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那沙哑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油滑:哟!沈老板稀客啊!怎么着,您老那‘遗珍斋’的破烂堆里终于扒拉出件能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了还是说,想通了,打算出手您压箱底的那块‘鬼脸青’了
我没理会他的调侃,目光依旧落在凳子上那幅湿漉漉、墨色晕染的假画上,仿佛透过那层廉价的宣纸和稚嫩的笔触,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老周,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锥般的穿透力,轻易刺破了电话那头背景的嘈杂,上回你在‘听雨轩’跟我提的那个‘捧杀局’,有点意思。我接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下来,连背景的杂音似乎都小了许多。短暂的死寂后,老周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极低,透着难以置信的谨慎和一丝压抑的狂喜:……沈爷您…您是说真的您可别拿我老周开涮!那局……风险可不小,而且……
画在我这儿。我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王石谷的山水,东西是新的,底子还算干净,笔头有点灵气,但火候差得远。印泥是垃圾。优点是……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足够‘生’,足够‘惨’。
……生惨老周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对,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冷的柜台上轻轻叩击着,发出微弱的笃笃声,像在敲定一个隐秘的计划,一个被暴雨浇透、走投无路才来卖‘祖传’假画的落魄画师,一个饿得只剩骨头、手艺尚可但急需证明自己的无名之辈。这个故事,够不够‘惨’够不够吸引眼球够不够……让那些钱多得没处烧、又喜欢附庸风雅、标榜自己独具慧眼的‘慈善家’们,心头发热,脑子发昏
电话那头传来老周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随即是几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笑,像夜枭的嘶鸣:高!沈爷!实在是高!这‘生’劲儿,这‘惨’劲儿……绝了!比咱们原先找的那个半吊子强百倍!这故事铺垫好了,简直就是往那些肥羊心窝子上捅刀子啊!他们不抢破头才怪!您放心,后面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故事我给您编圆了,保证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运作渠道绝对隐秘,保证查不到您这儿!只是这前期投入……
按老规矩,我六你四。我干脆利落地说道,没有半分犹豫,先期费用我出。你只管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把场子炒得越热越好。记住,我要的不是小打小闹。
明白!明白!沈爷您就擎好儿吧!老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沙哑,我保证,这场拍卖,绝对让它惊掉所有人的下巴!这无名小卒,一夜之间,就得‘火’遍半个圈子!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画,我处理。你那边准备好,通知我送过去。
得嘞!沈爷您就瞧好吧!
挂断电话,听筒放回机座,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店堂里重新只剩下雨声和挂钟声。幽暗的光线下,我站起身,绕过柜台,走到那张方凳前。弯腰,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幅画湿透的一角。冰凉的水意立刻顺着指尖蔓延上来。画纸软塌,墨色晕染得更加模糊,那方廉价的朱文印也糊成了一团暧昧的红。
我拎着它,像拎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走到墙角一个专门堆放废纸杂物的大号青花瓷缸旁。手一松。
噗的一声轻响。
那幅寄托着某个年轻人最后希望、承载着另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的画,连同它廉价的画筒,一起落入了缸底,淹没在同样被雨水打湿的废宣纸、旧报纸和破损的包装盒里。墨色和印泥的红色,迅速被周围更深的污渍吞噬、同化。
我转身,不再看那瓷缸一眼。踱回柜台后,重新拿起那块温润的黄玉把件,在掌心慢慢摩挲着。玉石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驱不散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冰凉的水汽。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琉璃厂古老的街道,也冲刷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
---
第二章:暗流涌动
雨水冲刷过的琉璃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青石板路干了,留下深浅不一的水痕。阳光偶尔透过云层,在那些深色的木匾和斑驳的砖墙上投下短暂的光斑。但遗珍斋的幽暗店堂里,某种无形的运作,如同深埋地底的暗河,正悄然加速奔涌。
老周的动作很快。几天后,一个包裹严实、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将一份薄薄的档案袋放在了柜台上。里面是关于陈默的全部信息:美院肄业,蜗居在京郊破败的艺术村,靠着接点零散的墙绘和设计勉强糊口,性格内向敏感,社交圈狭窄得像条死胡同,父母早亡,老家只剩一个远房表叔,关系疏远。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或者说,像一张最适合涂抹上浓墨重彩悲情故事的廉价宣纸。
我随手翻了翻,便将档案袋丢进了抽屉深处。这些信息,不过是老周编撰传奇的原材料。真正的画,早已在青花瓷缸里与废纸同朽。
又过了半月,老周的电话来了,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和一丝小心翼翼:沈爷,都安排妥了!故事打磨得绝对催人泪下!‘江南陈氏’的破落书香门第,‘守护祖传遗泽’的孤勇,‘明珠蒙尘’的辛酸……啧啧,连我自己都快信了!画已经送到‘嘉德’那边,走的是最隐蔽的海外回流渠道,底子洗得干干净净!鉴定环节……您放心,都是‘自己人’,报告绝对漂亮!关键是舆论造势,我找了几个圈内‘大V’和‘权威’公号,预热稿子已经铺出去了,标题都贼唬人!就等拍卖会那天,把气氛顶到最高潮!
嗯。我应了一声,场子要热,价要飙。
必须的!沈爷您就等着看好戏吧!保管让那些‘慈善家’们抢破头!老周的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沙哑,对了,那小子……陈默,他那边
不用管他。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青花大缸上,语气淡漠,故事的主角,只需要出现在故事里就够了。现实里,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明白!明白!让他懵着,才显得更‘真’!更‘惨’!哈哈!老周心领神会地大笑。
挂了电话,店堂重归寂静。我踱到窗边,看着琉璃厂街上稀疏的行人。阳光很好,照得那些古玩店门楣上的金字招牌闪闪发亮。这表面的光鲜下,有多少是真正的珠玉,又有多少是精心包装的瓦砾一场以悲情为饵,以捧杀为刃的局,已然布下。只待拍卖槌落,便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将那懵懂无知的主角送上云端,再静候其……粉身碎骨。
而这一切喧嚣的源头,那幅真正的价值连城之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另一个地方——一个恒温恒湿、安保严密的私人保险库内。它被精心地重新装裱,洗去了雨水和劣质印泥的污迹,显露出被掩盖的、真正的烟云过眼朱印。它才是这盘棋局最终要捧出的那颗明珠,是捧杀局真正的核心,而非陈默那幅早已化为纸浆的仿作。陈默和他的悲情,不过是为这颗明珠重见天日、吸引真正识货巨鳄而点燃的、最耀眼的焰火。
---
第三章:烈火烹油
时间像个被无形之手推着的磨盘,不紧不慢地碾过了两个月。初冬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渗入了这座庞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琉璃厂街上的行人裹紧了外套,脚步匆匆。空气干冷,带着一种北地特有的、尘土的味道。两个月前的暴雨和那个狼狈的身影,仿佛只是遗珍斋幽暗店堂里一个被水汽模糊了的、微不足道的梦魇碎片。
直到那场拍卖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轰然炸响。
嘉德·四季拍卖会,书画专场。名字听着温文尔雅,内里却是资本与欲望无声嘶吼的角斗场。拍卖大厅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残留气息以及纸张油墨的味道,形成一种特有的、令人微微眩晕的名利场气息。西装革履的男人,珠光宝气的女人,低声交谈着,脸上挂着矜持而精明的微笑,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手中的图录。
我坐在靠后的位置,一个灯光相对不那么刺眼的角落。穿着件半旧的深灰色羊绒衫,手里随意地翻看着那份制作精美的拍卖图录。当翻到近现代书画部分时,指尖停顿了一下。图录彩页上,正是那幅山水。它被精心装裱在素雅的米白色绫边镜框里,灯光打得恰到好处,晕染的墨色和石青石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被精心修饰过的古意和氤氲感,那些当初因雨水浸泡而显得浮软的笔触,在专业摄影和印刷下,竟透出一种朦胧的逸气。旁边配着醒目的标题:
Lot
218
清
王翚(款)《溪山烟霭图》
设色纸本
立轴
来源:据传为江南陈氏旧藏,家族秘传,历经劫难,保存至今。此作笔墨苍润,意境幽深,虽未具王石谷晚年典型风貌,然笔意率真,气息高古,疑为早年探索期之逸品,殊为难得。
估价:RMB
800,000
-
1,200,000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详细描述着这幅画如何被一个家道中落、生计维艰却痴迷画艺的年轻后辈在绝境中守护,如何偶然被独具慧眼的神秘藏家发现其价值,如何几经辗转进入此次拍卖……字里行间,把一个怀才不遇、坚守祖泽的悲情故事渲染得淋漓尽致。
我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也极冷的弧度。老周编故事的本事,果然没让人失望。这生和惨,被他烹调得恰到好处,成了吊足胃口、刺激肾上腺素的绝佳调料。
拍卖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职业性的煽动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前面的拍品波澜不惊地过去,有成交的,也有流拍的,场内的气氛在一种克制的兴奋中酝酿着。
Lot
218!清王翚款《溪山烟霭图》!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激动,诸位藏家请看!此作传承有序,故事感人,更难得的是其笔墨间那份未经雕琢的率真古意!疑为王石谷早年探索之珍品!起拍价,八十万!八十万有没有
一百万!前排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举牌。
一百二十万!他旁边一位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士紧跟着加价。
一百五十万!后排一个声音洪亮。
一百八十万!
两百二十万!
……
价格像坐上了失控的火箭,数字在拍卖师口中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飙升。每一次举牌都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叹和交头接耳。那些举牌的手,或肥厚,或干瘦,或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或夹着雪茄,此刻都指向同一个目标。他们的脸上,兴奋、贪婪、志在必得、附庸风雅的满足感交织在一起,在明亮的灯光下扭曲成一张张欲望的图腾。空气仿佛被点燃了,弥漫着一种狂热的、非理性的躁动。
三百万!这位先生出价三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
三百二十万!
三百五十万!……三百五十万第一次!
四百万!一个一直沉默的角落,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豪气。全场瞬间安静了一下。
拍卖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四百万!四百万!还有没有四百万第一次!四百万第二次!四百万……第三次!成交!!!
啪!槌音落定,清脆响亮,如同惊雷炸响在大厅上空。
短暂的死寂后,是潮水般涌起的掌声、惊叹声和嗡嗡的议论声。闪光灯亮成一片,追随着那位以天价拍得王翚早年逸品的、满面红光的成功人士。他矜持地微笑着,向四周颔首致意,享受着这一刻万众瞩目的荣光。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穿着旧羊绒衫的男人,嘴角那抹一闪而逝、冷得像冰的弧度。
尘埃落定。四百万。一个足以让任何籍籍无名之辈瞬间跻身新锐艺术家顶流的天文数字。一个精心编织的、裹着蜜糖的幻梦,终于卖出了它骇人的高价。
我合上图录,那光滑的铜版纸封面在掌心留下冰凉的触感。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穿过依然沉浸在激动余韵中的人群,像一滴水融入大海,离开了这个喧嚣沸腾、欲望蒸腾的角斗场。
外面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冬凛冽的清醒。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冰冷的夜空染成一片暧昧的紫红。
---
第四章:众口铄金
一夜暴富的神话,像病毒一样在艺术圈和更广阔的社交媒体上疯狂传播、发酵、变异。
神秘天才画作天价成交!王翚传人横空出世!
琉璃厂遗珠!四百万背后的辛酸与坚守!
陈默:从潦倒到天价,一夜成名的水墨隐士!
陈默的名字,连同他那张在暴雨中略显模糊、被媒体挖掘出来稍加修饰后显得清俊忧郁的脸,瞬间占据了各大艺术网站、收藏公众号甚至社会新闻版面的头条。他被包装成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一个在困顿中坚守艺术理想、默默耕耘终得伯乐赏识的典范。他的家学渊源(当然,是老周精心炮制的),他的贫困潦倒,他在琉璃厂遗珍斋门前那场暴雨中的绝望求助(细节被模糊处理,只强调其落魄),都成了这个现代版一鸣惊人故事中最煽情、最吸引眼球的章节。
老周运作的媒体机器开足了马力。一篇篇文笔优美、情感丰沛的专访、评论文章如雪花般飘洒。艺术评论家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陈默的知音,用各种晦涩华丽的辞藻分析着他画中那难得的生拙古意、未被学院派污染的赤子之心、对传统深刻而独特的当代性解构。他的画风,被刻意地与王翚晚年成熟风格拉开距离,反而大肆鼓吹其早期探索期的不成熟中所蕴含的无限可能和未来大师的雏形。
资本的嗅觉最为灵敏。大大小小的画廊主、艺术掮客闻风而动,名片和邀请函如同雪片般飞向陈默那间原本无人问津、此刻却炙手可热的简陋画室。采访请求塞满了他的手机邮箱。各种商业合作、高额订金、包装推广的计划书堆满了他的案头。他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着,从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瞬间抛到了聚光灯下、名利场的正中央。
他不再需要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不再需要穿着湿透的廉价夹克去琉璃厂碰运气。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新衣,出现在高档餐厅、画廊开幕酒会、电视台的访谈节目里。镜头前的他,起初还带着明显的局促和不安,眼神闪烁,回答问题时磕磕巴巴。但很快,在无数恭维、赞美、艳羡目光的包围下,在经纪人(老周安排的人)的精心指导下,他开始适应。他学着挺直脊背,学着露出那种带着点疏离、又混杂着些微腼腆的艺术家式微笑。他的眼神里,最初那份绝望的灰烬似乎被点燃了,燃烧起一种混杂着狂喜、迷茫和被巨大成功冲击后的眩晕光芒。
他不再是那个在暴雨中瑟瑟发抖的陈默。他是媒体口中的新锐水墨领军人物,是资本眼中的下一个市场爆点,是无数做着艺术梦的年轻人心中一夜成名的神话。
这火,烧得如此猛烈,如此虚幻,如此……不真实。
然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从来盛极难继。当陈默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眩晕的荣光中时,一股冰冷刺骨的暗流,已悄然在他脚下汇聚。
起初,只是网络上零星冒出的、带着酸葡萄心理的质疑:
四百万就这笔头也太嫩了吧
炒作吧这故事编得跟小说似的。
王翚早年证据呢就凭一个‘据传’
这些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更多的赞美和惊叹里,如同投入沸水的几粒冰渣,瞬间消融。陈默和他的经纪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是失败者的嫉妒。
但很快,冰渣变成了冰棱。
一家在圈内颇有公信力的艺术杂志,在其最新一期上刊登了一篇署名文章,标题含蓄却极具杀伤力:《天价新锐背后的几点存疑》。文章并未直接否定画作,而是以严谨的学术姿态,条分缕析地指出了疑点:画风与王翚已知任何时期作品都存在明显差异;所谓江南陈氏的传承脉络语焉不详,缺乏实证;画作本身在技术细节上(如纸张老化程度、墨色层次)存在一些难以解释的新感。文章最后,笔锋一转,意味深长地提到:艺术市场需要新血,但更需要严谨的态度和经得起推敲的根基。过度的‘传奇’渲染,恐非艺术之福。
这篇文章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激起了千层浪。网络上质疑的声音陡然放大、尖锐起来。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评论家和藏家开始转发、评论这篇文章。陈默的名字后面,开始频繁地与炒作、疑点、泡沫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紧接着,是更直接的打击。一家曾热情邀请陈默举办个展的知名画廊,突然以档期调整为由,无限期推迟了展览。之前签下高额订金的几个商业合作项目,也相继发来措辞谨慎的邮件,表示需要重新评估市场风险,暂停推进。
陈默慌了。他试图联系经纪人,那个之前对他嘘寒问暖、拍胸脯保证的人,电话却总是占线,或者转接到助理那里,得到的永远是公式化的周总在开会、我们会尽快处理。他去画廊理论,却被保安客气地挡在了门外。他打开社交媒体,私信箱里塞满了不堪入目的辱骂和嘲讽,公开评论区的质疑和攻击更是如同潮水,将他瞬间淹没。
骗子!滚出艺术圈!
拿个假货骗了四百万,良心被狗吃了
人肉他!看看他祖宗十八代是不是造假世家!
还‘新锐领军’领的是诈骗犯的军吧
那些曾经将他捧上云端的美誉,此刻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和最沉重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那些曾经热情洋溢的笑脸,此刻都换上了冷漠、鄙夷甚至幸灾乐祸的表情。巨大的落差让陈默感到窒息。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敢开灯,更不敢看手机。黑暗中,只有冰箱里啤酒罐被捏扁的声音,和他粗重、绝望的喘息。酒精暂时麻痹了神经,却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屈辱。他看着自己那些尚未完成的画作,曾经引以为傲的笔触,此刻在黑暗中扭曲变形,仿佛都在嘲笑他的愚蠢和虚荣。
假的……都是假的……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喃喃自语,眼泪混合着酒液流下,他们都在骗我……沈砚!一定是沈砚!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混乱的意识里反复闪现。那个暴雨夜,那个幽暗的店堂,那双冰冷刻薄的眼睛,那几张轻飘飘甩过来的五百块钱……所有的屈辱和此刻的痛苦,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股毁灭性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像一具被愤怒和酒精驱动的行尸走肉。目光在凌乱的画室里扫视,最终落在墙角一根用来绷画框的、手臂粗细的短木棍上。他走过去,一把抄起。
冰冷的木棍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也点燃了最后的疯狂。他需要答案,或者,他需要毁灭。
他红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拉开门,一头扎进了初冬凌晨凛冽刺骨的寒风里。目标只有一个——琉璃厂,遗珍斋。
---
第五章:碎镜重圆
初冬的清晨,天色阴沉,干冷的北风卷着零星的枯叶在琉璃厂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遗珍斋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楣上方那块黑底金字的旧匾额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哐当!!!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粗暴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不是推门,而是硬物猛烈撞击门板的骇人声响!沉重的老木门剧烈地震颤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紧接着又是哐!哐!哐!连续几声更加狂暴的撞击!
我正坐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柔软的麂皮擦拭着一只清中期的豆青釉暗刻缠枝莲纹小梅瓶。突如其来的巨响让我的手顿住了,麂皮停留在光滑冰凉的釉面上。我抬起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没等我去开门,伴随着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哐当!,那扇厚重的老木门,竟被硬生生从外面撞开了!断裂的门栓木屑飞溅。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堵住。
是陈默。
但眼前的陈默,与拍卖会后媒体镜头里那个意气风发、甚至带着点矜持的新锐艺术家判若两人。他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头发凌乱如同杂草,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眼球可怕地向外凸着,像是随时会爆裂开来。那张曾被媒体誉为清俊忧郁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变形,肌肉抽搐着,呈现出一种狰狞的紫红色。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喷涌。他手里,赫然拎着那根手臂粗细的短木棍!
沈砚!!!他嘶吼着,声音像砂纸摩擦着生铁,沙哑破裂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喷吐着熔岩般的恨意,你这个骗子!魔鬼!你毁了我!!!
最后一个字吼出的同时,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抡起手中的木棍,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博古架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啦——!!!
刺耳尖锐的碎裂声瞬间炸开!木架断裂!上面摆放的几件清晚期民窑青花碗碟、一个粉彩小罐如同脆弱的梦境般应声破碎!瓷片、木屑如同爆炸的碎片,向四面八方激射!
他没有停!赤红的双眼死死锁定柜台后的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拖着木棍,踩着满地的狼藉,一步一步,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气势,向我逼近!棍头拖过地面上的碎瓷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你故意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嘶吼着,唾沫星子随着剧烈的喘息飞溅,你用五百块钱买我的命!用那该死的拍卖会把我架在火上烤!让我成了整个圈子的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扬起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我头顶的柜台狠狠砸落!这一下要是砸实了,柜台连同上面摆放的东西,必然粉碎!
就在那粗重的棍影即将落下的瞬间,我的身体动了。没有惊慌失措的闪避,没有徒劳的格挡。我只是极其迅捷地向侧面滑开半步,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叼住了他全力下砸的手腕!
啪!
一声脆响。我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扣住了他腕骨上方最吃力的位置。他下砸的狂暴力量瞬间被扼住,木棍悬停在离柜台面不足半尺的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无法下落分毫。
巨大的反震力让陈默身体一晃,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似乎没料到我这个看起来清瘦的奸商竟有如此迅捷的身手和力量。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狂怒和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店堂里弥漫着新碎的瓷土粉末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传来的浓重酒气和一种绝望的汗味。
笑话我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可以说平静,却像冰冷的刀锋,轻易地切开了他狂暴的嘶吼和粗重的喘息,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我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直视着他眼中翻腾的地狱之火,谁告诉你的是那些前两天还把你捧上天、现在又把你踩进泥里的‘评论家’还是那些急着跟你撇清关系、生怕沾上‘假画’臭名的画廊老板
我抓着他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微微加重,迫使他不得不更近地面对我冰冷的视线。
还是说……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浅、也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是你自己,终于从那场用谎言和钞票堆砌的迷梦里……醒过来了
你放屁!陈默如同被毒蜂蜇中,猛地一挣,试图抽回手腕,却纹丝不动,这徒劳的挣扎让他眼中的怒火更盛,几乎要喷涌出来,我的画!那幅画!就是假的!是你!是你设的局!你用一幅假画把我变成了小丑!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吗是过街老鼠!是艺术圈最大的笑话!我的画室被退了所有的订单!我的名字在网上被人扒出来骂!他们说我是骗子!是欺世盗名的垃圾!我完了!全完了!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他声嘶力竭地控诉着,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撕裂、变调,身体因愤怒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如果不是手腕被我死死钳住,他恐怕会直接扑上来撕咬。
我静静地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咆哮,等他吼得几乎脱力,胸膛剧烈起伏,只剩下粗重破败的喘息时,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假画呵……
我缓缓松开了钳制他手腕的手。他猝不及防,身体因惯性向后踉跄了一步,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落在满地狼藉的碎瓷片上。
我没有看他,仿佛刚才那场狂暴的冲突从未发生。我慢条斯理地从柜台下拿出一块干净的软布,然后俯下身,开始仔细地、一片一片地捡拾起那些散落在脚边的、沾着灰尘的碎玻璃。动作专注而平静,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谁告诉你……我一边擦拭着指尖沾染的灰尘和碎玻璃碴,一边用那种平淡无奇、仿佛在讨论天气的语气,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你那天淋着雨、当破烂一样送到我这儿来的那幅画,是假的
陈默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了。他像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泥塑,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我,脸上那狂怒的紫红迅速褪去,变成一片骇人的惨白。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店堂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我直起身,将擦干净的几块碎玻璃丢进柜台下的垃圾桶里,发出几声轻响。然后,我拿起柜台一角那份早已准备好、却一直被他忽略的拍卖会精装图录。图录厚重,铜版纸封面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我随手翻开,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心焦的缓慢。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我直接翻到了图录的最后几页,那里通常刊登着本次拍卖会重要拍品的来源说明、成交记录,以及一些特别鸣谢的匿名收藏家信息。
我的手指停在其中一页。
自己看。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将图录调转方向,精准地推到了陈默面前的柜台上。指尖,轻轻点在图录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被设计成古籍藏书票式样的方框里。
陈默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缓慢地低下头。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和最后一丝渺茫到近乎可笑的希冀,聚焦在我指尖所指的地方。
那里,印着一张清晰度极高的局部照片。
照片里,是一方印章的钤印特写。
朱文。线条古朴凝练,刀法爽利老辣,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厚重金石气。印文清晰可辨:烟云过眼。
印泥是上等的朱砂调合陈年蓖麻油制成,颜色沉厚内敛,如同凝固的暗红宝石,边缘清晰锐利,没有丝毫晕染。那红色,与他记忆中自己那方廉价化学印泥浮艳刺眼的红,截然不同,天壤之别!
照片旁边,配着一行优雅的小字:
特别鸣谢:
本场拍卖会承蒙匿名资深藏家‘烟云过眼斋’慨然惠允,提供其珍藏之清
王翚《溪山真赏图》真迹局部供学术参考。此印即为该真迹之鉴藏印。藏家高风亮节,不欲扬名,谨此致谢。
图录冰冷的纸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默猛地缩回了手。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得如同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他抬起头,死死地瞪着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狂怒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茫然空洞。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用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柜台边缘,指甲抠进了木头里。
那…那晚…雨里…我…他试图说话,声音却像破旧风箱里挤出的气流,嘶哑、破碎,不成语句。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他混乱的目光在我脸上和图录那方沉厚如血的朱印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或玩笑的痕迹。
没错。我打断他徒劳的挣扎,声音清晰地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那晚你淋着暴雨送来的,不是什么破烂仿品。是王石谷壮年时期的真迹,《溪山真赏图》。传世有序,著录明确,只不过……装裱简陋,又恰好被你那个不成器的祖上,在画心不起眼的角落,自作聪明地、狗尾续貂地盖了他自己那方‘家传之宝’的破烂印。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知识,雨水泡开了你祖上那方劣质印泥,糊了,也遮住了底下真正的‘烟云过眼’印。加上你抱着它像抱着块门板,一路磕碰,画轴松散,真迹的裱边早就磨损得不成样子,露出的全是后来拙劣修补的痕迹。至于笔墨……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你被雨淋得像个水鬼,画也湿得透透的,墨色晕得一塌糊涂,神仙也难一眼辨出真火气。更何况……
我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你开口就说‘祖上传下来的,给口饭吃’。这种话,在琉璃厂,十句里有十一句是骗子。我沈砚的店,不是开粥铺的。
死寂。
比刚才他砸店时更彻底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只有陈默喉咙里发出的、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绝望的嗬嗬声,像濒死的野兽。
他撑在柜台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筛糠般抖动,牙齿格格作响。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震惊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悔恨吞噬。他像是第一次看清自己,也看清了那场改变他命运的暴雨下,自己究竟遗落了什么,又亲手把什么当垃圾一样送了出去。
真…真迹……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灵魂被碾碎后的空洞,…千万…不止……
所以,我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幅刚刚修复好的古画,评估着它的损伤和价值,你以为的‘捧杀局’,捧的是你那幅上不得台面的仿作我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冰冷的嘲讽,你那玩意儿,连当垫脚石都不够格。老周的故事,炒热的气氛,各路‘专家’的背书,那些肥羊抢破头的四百万……所有这些,都只是烟雾,是幌子。
我伸出手指,再次点了点图录上那方沉厚如血的烟云过眼印。
这场局,从头到尾,只为它。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操控棋局的冷漠,为了在最热闹、最受瞩目的时刻,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把这方印、把‘烟云过眼斋’这个名字,重新推回那些真正识货、真正掌握着顶级资源和话语权的大藏家视野中心。你那幅被当成‘破烂’卖掉的真迹,就是点燃这一切的火种。而你……我的目光落在他惨白如纸、抖如秋叶的脸上,不带任何怜悯,只有冰冷的陈述,只是那个恰好抱着火种冲进我店里的倒霉蛋,一个……让这个故事更具戏剧性和传播力的‘悲情主角’。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满地冰冷的碎瓷片和木屑上!尖锐的刺痛从膝盖传来,他却浑然不觉。他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缝间露出那双彻底失去神采、只剩下无边黑暗和毁灭性痛苦的眼睛。喉咙里终于爆发出一阵压抑到极致、又绝望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在遗珍斋幽暗死寂的店堂里,低低地、持续地回荡。
他跪在那里,跪在自己亲手制造的狼藉废墟里,跪在价值千万却被他亲手丢弃的真相之上。所有的愤怒、控诉、成名后的虚幻荣光,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骨髓里透出的冰冷和铺天盖地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悔恨。
---
第六章:余烬微光
我静静地站在柜台后,看着他崩溃的身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快得难以捕捉。像冰层下暗流的涌动,又像沉潭深处偶尔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跪地呜咽的身影,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更大些的硬纸盒和一把小毛刷,开始更仔细地清理地上那些细小的碎瓷片和玻璃碴。动作依旧专注、平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与陈默压抑的呜咽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而荒诞的画面。
时间在死寂与细碎的声响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大块的碎片被清理干净。陈默的呜咽也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是无力地佝偻着,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
我直起身,将装满碎片的纸盒放到墙角。走到角落那个储水的青花大缸旁,拿起挂在缸沿的铜瓢,舀起半瓢清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沾染了灰尘和颜料粉末的手指。
水声淅沥。
背对着那片狼藉和那个崩溃的灵魂,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
膝盖不疼么碎瓷片扎进去,容易感染。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身后,陈默的抽噎声猛地顿住。一片死寂。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从旁边架子上抽了条干净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然后,才缓缓转过身。
陈默依旧跪在那里,姿势没变。但他抬起了头。脸上泪痕和污渍狼藉交错,惨白一片。然而,那双曾充斥着狂怒、继而变成空洞绝望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惊心动魄的东西——是一种被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反复锤打后,近乎呆滞的茫然;是如同坠入无尽深渊、彻底失去方向的虚无;但在这片茫然的虚无深处,却又极其诡异地,挣扎着燃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火苗——那是对眼前这个冷酷操控他命运的男人、对这整件匪夷所思之事、对他自己那可笑可悲的角色,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想要弄明白的渴望。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像一个被遗弃在无尽迷宫中、终于看到一丝微弱光源的绝望囚徒。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只是走到柜台后,拉开一个抽屉。没有拿出任何药品或纱布。手指碰到的,是一个沉甸甸的、带着岁月温润触感的东西。
我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只老旧的银壳怀表。表壳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边缘的雕花也磨损得有些模糊,透着经年累月摩挲的光泽。表盖紧闭着。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银壳,动作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近乎温柔的珍视。然后,拇指微微一用力。
嗒一声轻响。
表盖弹开。
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怀表的内盖里,没有照片。镶嵌着的,是一幅微缩到极致的工笔画。画的是一个穿着民国时期长衫的清瘦老者,正伏案作画。画幅极小,不过指甲盖大小,却笔笔精到,须眉宛然。老者的眼神沉静专注,仿佛穿透了时光。画旁,用蝇头小楷题着一行字:师恩如山——癸未年冬
沈砚沐手敬摹。
我的目光也落在那微缩的画像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那丝复杂的微光再次浮现,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像沉静的深潭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三十年前,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入时光的平静,目光从怀表上抬起,再次落在陈默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也是个冬天,比现在还冷。琉璃厂刚下过一场冻雨,地上全是冰壳子。一个饿得快走不动道儿的半大孩子,怀里揣着一卷他师父临终前硬塞给他的画,说是‘镇山之宝’,能换条活路……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银质表壳上轻轻摩挲着,仿佛能从那些磨损的痕迹里触摸到早已逝去的时光。
他像你一样,一头撞进了一家老字号。掌柜的是个精瘦老头,戴着老花镜,只瞥了一眼那画,就嗤笑:‘仿王原祁笔头软得像面条!墨色浮得能当镜子照!破玩意儿,糊弄鬼呢’
我的语气平淡地复述着,听不出情绪。
那孩子也急了,红着眼争辩:‘这是我师父的命!是真的!’老掌柜眼皮都没抬,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甩在柜台上:‘拿着,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陈默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冰冷的呵斥和轻蔑的票子,正穿越时空甩在他的脸上。
后来呢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恐惧。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后来我轻轻合上怀表的表盖,嗒的一声轻响,如同故事的句点,那幅被掌柜当成垃圾的‘破玩意儿’,三个月后,出现在香港苏富比的春拍上。清
王原祁《仿大痴山水》,真迹。落槌价……我顿了顿,报出一个在当时足以令人窒息的数字。
陈默倒抽一口冷气,眼睛再次瞪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再后来,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缓缓剥开早已结痂的往事,那个饿得半死的孩子,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则拍卖新闻和天价成交的消息。他像疯了一样跑回那家店……我的目光掠过陈默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满地的狼藉,意有所指,……场面,比你这会儿,可‘热闹’多了。
陈默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下跪着的碎瓷片,又看看被我清理过的地面,身体控制不住地又抖了起来。那个饿得半死的孩子后来的结局,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个老掌柜……陈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求证,…他……
他死了。我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陈述着一个遥远的事实,在那孩子砸了他的店、惊动了巡警,闹得满城风雨之后没多久。急病。有人说,是臊死的,没脸见人;也有人说,是心疼死的,肠子都悔青了。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陈默瘫跪在地上,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个老掌柜的结局,像一个冰冷的寓言,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可能的未来——身败名裂,在无尽的悔恨和世人的唾弃中潦倒余生。
他看着我,眼神彻底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仿佛他的人生,也随着那幅被丢弃的真迹和那个老掌柜的死亡,一同走到了尽头。
我沉默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看了很久。然后,弯下腰,在柜台下摸索了片刻。再直起身时,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粗布的旧画筒。筒身沾着些干涸的泥点,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看起来廉价而破旧。正是两个月前那个暴雨夜,陈默遗落在凳子上的那一个!
我拎着那个旧画筒,绕过柜台,走到陈默面前。他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落在那熟悉的画筒上,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破烂。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旧画筒,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那片布满灰尘和碎屑的地上。画筒落地,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
陈默的目光机械地跟着画筒落下,呆呆地看着它,像看着一件来自陌生世界的遗物。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不再看他,径直朝着店铺里间走去。脚步平稳,踏过那些细碎的玻璃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我的身影即将没入里间门帘的阴影时,脚步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
一个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回荡在满地狼藉、死寂一片的店堂里:
下次,拿真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