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我在麦田埂上捡到个裹着蓝花布的弃婴。
十六年后,穿香奈儿的女人甩给我五十万支票:我儿子该住别墅了。
法庭上,小宝攥着我割麦割变形的指关节喊爹。
女人突然咳出血染红铂金包:晚期肺癌,只想听他叫声妈…
我连夜带小宝跪遍山头寺庙。
>功德箱塞进存折那晚,女人保镖踹门而入:孩子我们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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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麦穗低垂,雨夜拾孤
那年夏天的雨水格外暴烈,仿佛要把天都捅破。傍晚时分,黑沉沉的乌云像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沉沉地压着赵家洼。远处闷雷滚动,声音低沉而绵长,震得脚下的地皮都在微微发颤。风裹挟着土腥气,在空旷的麦田里横冲直撞,把金黄的麦浪撕扯得东倒西歪,沉甸甸的麦穗绝望地拍打着地面。我赵大成,佝偻着腰,像一张被风雨吹打得快要散架的老弓,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在自家最靠河滩的那块洼地里。雨水冰冷刺骨,顺着我草帽的破洞淌进后颈,再沿着脊梁沟流下,冻得我一个激灵。那顶草帽边缘早已散开,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沟壑纵横的脸。脚下的泥浆越来越黏稠,每拔一次腿都像要耗掉半条命,但我不能停,这块地里的麦子眼看就要泡汤,那是全家大半年的指望。
老天爷,你就不能缓口气吗!我对着混沌的天空嘶吼,声音瞬间被狂风撕碎、吞没,只剩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雨水模糊了视线,我只能凭着对这片土地刻进骨子里的熟悉,摸索着,近乎匍匐地用双手去扶起那些倒伏的、沾满泥浆的麦秆。粗糙的麦芒划破了手背,混着泥水的血丝很快又被雨水冲淡。就在我筋疲力尽,几乎要瘫倒在泥水里时,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完全掩盖的呜咽,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穿厚厚的雨幕,扎进了我的耳朵。
不是风声,不是雨打麦叶。那声音……像刚出生的小奶猫,又细又弱,带着一种本能的、濒临断绝的哀戚。我心头猛地一紧,循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手脚并用地朝田埂边那片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的野生芦苇丛爬去。枯黄的苇秆倒伏,凌乱地纠缠在一起。就在几根歪倒的芦苇下面,一个蓝底白花的旧布包袱被雨水浇得透湿,紧紧裹着一个小得可怜的身子。包袱皮的一角被风掀开了一点点,露出一张皱巴巴、冻得发青的小脸。眼睛紧闭着,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发出那气若游丝的呜咽,小胸脯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那一刻,我的血像是冻住了。四周是狂暴的风雨,是即将被淹没的麦田,是沉重得喘不过气的生计。可眼前这个被遗弃在冰冷泥水里的、微弱的生命之火,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劈开了所有的喧嚣和重压。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手忙脚乱地解开那湿透冰冷的包袱皮,把那小得几乎没有分量的冰凉身体紧紧搂进怀里,用我同样湿透、沾满泥浆的粗布褂子裹住。那微弱的气息拂过我的胸口,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心脏最深处某个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和莫名的悸动。
不怕…不怕…爹在这儿…我把他冰凉的小脸贴在我同样冰凉的脸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自己也不知道这声爹是怎么冲口而出的。我脱下那件早已湿透、仅能挡点风的破旧外衣,将他严严实实裹了两层,紧紧箍在胸前。另一只手撑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越来越密的雨帘里。麦田、雷声、即将烂在地里的庄稼,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怀里这微弱的心跳,和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声音——活下去!得让这小东西活下去!泥浆没过小腿,每一步都像在沼泽里跋涉,我咬着牙,喘着粗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家!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四处漏风的破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冷气扑面而来。屋里一片昏暗,只有灶膛里残留的一点微弱的火星,映着冰冷的锅台。我娘正摸索着往灶里添最后一把湿柴火,锅里煮着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她抬起头,昏花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里费力地聚焦在我身上,随即看到了我怀里那个小小的包裹。
大成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带着惊疑,这…这是啥
娘!河滩地边捡的!快不行了!我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把孩子小心翼翼地往她眼前递。
我娘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了,枯瘦的手颤抖着,轻轻掀开那湿透的蓝花布一角。那张冻得发青的小脸露出来,微弱的气息拂过她布满老茧的手指。老太太倒抽一口冷气,浑浊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哎哟…造孽啊…这是谁家狠心的……她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快!抱到炕上去!用被子捂严实!我去烧热水!快啊!
那破旧的土炕,冰得像块铁板。我娘手脚麻利地翻出家里所有能盖的破棉絮,一层层堆上去,把那小小的身体围在中间。她佝偻着腰,蹲在灶前,拼命地吹着灶膛里奄奄一息的火星,湿柴冒出滚滚浓烟,呛得她老泪纵横,剧烈地咳嗽。火光艰难地重新跳跃起来,映着她沟壑纵横、写满焦急的脸。我坐在炕沿,手忙脚乱地解开湿布包,用温水浸湿了家里唯一一条还算柔软的旧布巾,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孩子冰冷的小身体。那小身子上还有些未擦净的血迹和胎脂,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皮肤冰凉得吓人。
我娘端着一碗好不容易温热的米汤,用缺了口的旧瓷勺,舀起一点点,凑到孩子嘴边,另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撬开那毫无血色的小嘴唇。米汤缓缓滴进去,孩子毫无反应。我和我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滴温热的米汤顺着嘴角流下,就在我们几乎绝望的时候,那小小的喉咙突然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
吃了!吃了!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惊喜。她赶紧又舀起一点,更加耐心地喂进去。这一次,孩子的小嘴本能地吮吸了一下,虽然微弱得像羽毛拂过。那一点温热,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生命力,从那小小的身体里渗透出来,慢慢驱散着死亡的冰冷。昏暗摇曳的灶火映照着土炕,映照着孩子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晕。
大成啊,我娘用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冰凉的小手,那小手竟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勾住了她的指尖。老太太的眼泪又下来了,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这孩子…跟咱家有缘。老天爷不收他,把他送到咱这破门槛前了。往后…他就是咱老赵家的根了,是你的儿。她抬起泪眼,看着我,眼神里是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和决断:就叫…赵小满吧。小满小满,麦粒渐满,咱不图大富大贵,只求老天爷给这孩子一口饱饭,能平平安安地…小满就好。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冲刷着这个破败贫穷的院落。屋内,灶膛里的火苗稳定地跳跃着,散发出微弱却执着的暖意。土炕上,那个被唤作赵小满的小生命,终于沉沉地睡去,小小的胸脯有了平稳的起伏。冰冷的绝望被这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驱散。我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孩子温热起来的小脸蛋。那一点柔软的温热,像一颗滚烫的种子,落在了我荒芜干涸的心田上。窗外风雨如晦,屋内,一个叫爹的身份,沉重而又滚烫地压上了我的肩头。
2.
香风袭人,支票割心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裹挟着泥沙、艰辛和偶尔闪烁的微光,缓缓流淌了十六年。土坯垒的老屋,依旧破败,只是泥墙上多了一层又一层小满的奖状,红的黄的,像贫瘠土地上开出的倔强花朵,映得满屋生辉。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被岁月用犁铧一遍遍犁过,背也佝偻得更厉害。而当年那个襁褓里奄奄一息的小东西,早已抽条拔节,长成了个半大小子。个子快撵上我了,瘦,却结实,像田埂边那株钻过石板缝隙的野草,有种韧劲。他叫我爹,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也带着独属于我们父子间的亲昵和依赖。
这天下午,日头毒得像下火,烤得麦芒都打了卷儿。我顶着草帽,汗水小溪一样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浸透了后背那块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补丁。麦子熟了,金灿灿一片,沉甸甸地压弯了麦秆,散发着干燥诱人的甜香。我弯着腰,挥舞着磨得锃亮的镰刀,熟练地贴着地皮割下去,嚓嚓声清脆利落,汗水滴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小满放暑假了,就在我旁边那块地里干着。他动作没我快,但那股子认真劲儿让人心疼。他也戴着顶破草帽,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绺绺地贴在脑门上。他割一会儿,就直起腰,用手背抹一把脸上的汗,朝我这边望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爹!歇会儿吧!喝口水!他直起身,朝我喊道,声音在空旷闷热的田野里传得很远。他拿起田埂上那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朝我晃了晃。
割完这垄!我头也没抬,手上动作更快了。丰收在望,每一粒麦子都是沉甸甸的希望。小满高三了,成绩拔尖,老师都说他准能考上省城的好大学。学费、生活费……想到这些,手里的镰刀挥得更用力,仿佛多割一刀,就能为儿子多挣出一分前程。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金色的波浪,带着灼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小满跑过来,把水壶递给我。我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凉白开带着点铁锈味儿,却格外解渴。他看着我喝,自己也拿了个豁口的粗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阳光下,少年人修长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着,汗珠在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爹,等卖了这茬麦子,加上我暑假去镇上帮工的钱,学费差不多就够了!小满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老师说省城大学图书馆可大了,书多得看都看不完!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那光芒几乎要灼伤我的眼。
好小子!我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粗糙的手掌下是少年人单薄却充满力量的骨骼,好好念!给咱老赵家争口气!爹就是累死在地里,也供你!心里是滚烫的骄傲,还有沉甸甸的责任。这十六年,是土坷垃里刨食,是油灯下缝补,是勒紧裤腰带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苦吗真苦。可看着眼前这个挺拔的少年,听着他喊爹,看着他眼里的光,所有的苦都酿成了蜜,沉甸甸地坠在心尖上。
就在我们爷俩顶着烈日挥汗如雨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麦田的宁静。一辆黑色锃亮的轿车,像一头闯入麦田的钢铁怪兽,卷起漫天黄尘,嚣张地停在了窄窄的田埂尽头。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只踩着细高跟、涂着鲜红蔻丹的脚,接着,一个穿着剪裁利落、质地一看就极其昂贵的米白色套装的女人,弯腰钻了出来。她脸上架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涂着裸色唇膏的下巴。一股浓郁的、与麦田泥土气息格格不入的香水味,瞬间弥漫开来,强势地钻入鼻腔。
我和小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直起身,茫然又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我们世界的女人。她站定,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隔着墨镜,目光冷冷地扫过这片麦田,扫过满身泥土汗水的我们父子,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了小满身上。小满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
女人踩着细高跟,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散落的麦秆,朝我们走来。高跟鞋踩在松软的田埂上,每一步都陷下去一点,让她走得有些摇晃。她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那是一张精心保养过的脸,皮肤白皙紧致,眼角只有极细微的纹路。眉毛画得精致,眼线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凌厉的美。只是那双眼睛,看向小满时,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贪婪,有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还有一丝竭力掩饰却依旧流露的焦灼和……愧疚
她的目光从小满脸上移开,转向我。那眼神瞬间变得冰冷、疏离,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
赵大成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城市人特有的腔调,冰冷得像块铁。
我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粗糙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泥:我是。你哪位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头,朝车子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一个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身材魁梧的司机模样的男人立刻下车,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快步走到女人身边,恭敬地递上一个薄薄的、印着暗纹的米白色信封。
女人伸出两根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指,拈起那个信封,动作优雅得像拈起一片羽毛。她没有看我,目光依旧锁在小满身上,仿佛我只是空气。她手腕一扬,那信封便带着一股香风,轻飘飘地、却无比精准地甩在了我的胸口,然后滑落,掉在我沾满泥土和麦芒的解放鞋旁。
拿着。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五十万。够你这种人活几辈子了。
我愣住了,低头看着脚边那个精致的信封,像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小满也惊呆了,看看那信封,又看看那个女人,最后茫然地看向我。
女人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从小满身上移开,第一次正眼看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施舍者的傲慢:从今天起,这孩子跟你没关系了。他是我周雅兰的儿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他该过的,是穿名牌、住别墅、接受最好教育的生活!而不是跟着你,在这种地方,像头牲口一样刨一辈子土!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心窝。十六年的含辛茹苦,十六年爹的称呼,在她口中,成了牲口一样刨土!血液猛地冲上头顶,我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骂,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我浑身都在颤抖。
你胡说!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愤怒和颤抖的嘶吼在我身边炸响。小满猛地向前一步,挡在我身前,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死死瞪着那个叫周雅兰的女人,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我爹是赵大成!我叫赵小满!我不是你儿子!你滚!拿着你的臭钱滚!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滚烫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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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雅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精心描绘的眉毛拧了起来。她看着小满,眼神里有受伤,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忤逆的恼怒。小满!她厉声喝道,试图拿出母亲的威严,你懂什么我是你亲生母亲!我当年…当年是有苦衷的!现在我来接你回去过好日子!跟着这个泥腿子有什么出息他能给你什么啊
他给我的是家!小满吼了回去,眼泪终于冲破眼眶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他给我做饭!他给我缝衣裳!我生病是他背着我去镇上医院!我考上高中是他一袋麦子一袋麦子卖钱供我!你除了这张支票,你给过我什么你凭什么说是我妈我不认!少年倔强的嘶喊在空旷的麦田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悲壮。
周雅兰被噎得脸色发白,涂着精致唇膏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身后的保镖上前一步,似乎想有所动作。周雅兰抬手制止了他。她看着小满,又看看弯腰捡起那个信封、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的我,眼神变幻莫测。最终,她重新戴上了墨镜,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留下冰冷的下巴线条。
不识抬举!她冷哼一声,声音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冰冷,赵大成,你会后悔的。这孩子,我要定了。咱们…法庭上见!说完,她不再看我们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利落地转身,高跟鞋踩在田埂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引擎轰鸣着,卷起更大的尘土,嚣张地绝尘而去,只留下那呛人的烟尘和浓郁的香水味,还有地上那个刺眼的米白色信封。
小满还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发抖,眼泪无声地流淌。我弯腰,颤抖着手指,捡起那个信封。很轻,又很重。我没有打开看里面的支票,只是紧紧攥着它,粗糙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变形,指节处磨破的皮肉沾上了信封上精致的暗纹。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女人冰冷傲慢的气息。
风吹过麦田,金色的波浪起伏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丰收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击碎,只剩下冰冷的支票和法庭见三个字,像三块巨大的冰坨,沉甸甸地压在了我和小满的心上。我伸出手,想拍拍儿子的肩膀,却最终只是沉重地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背上。那五十万支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掌心,也烫穿了这十六年相依为命的岁月。
3.
法庭悲鸣,观音泣血
那场麦田里的风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将赵家洼这个闭塞的小村庄搅得沸反盈天。周雅兰的出现和她甩出的五十万支票,成了家家户户饭桌上最劲爆的谈资。羡慕、嫉妒、同情、幸灾乐祸……各种目光交织着投向我那破败的院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雅兰的动作快得惊人。几天后,一封措辞冰冷、盖着鲜红法院大印的传票,就由村支书亲自送到了我的手上。白纸黑字,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切割着本就摇摇欲坠的平静。起诉理由:周雅兰作为赵小满的生物学母亲,拥有无可争议的抚养权;而我,赵大成,一个贫困潦倒的农民,不具备为未成年子女提供良好生活和教育条件的能力,要求法院判决变更抚养关系。随传票附上的,是一份份冰冷的证明材料——周雅兰名下数套房产的证明、豪华别墅的照片、存款证明上那长得令人眩晕的数字、小满(或者说她认定的那个名字——周子轩)的出生医学证明复印件……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巨石,砸向我这个只有几十亩薄田和一间破屋的农民。
爹…咱…咱能赢吗昏暗的油灯下,小满看着我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传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眼里的光黯淡了许多,像蒙上了一层灰。
我抬起头,看着儿子忧虑的脸。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十六岁的少年,本不该承受这些。我放下传票,伸出那只因常年劳作而变形、指关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触手冰凉。
怕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尽管心也像在油锅里煎着,爹在呢。天塌下来,爹给你顶着。咱有理!理在咱这边!我指着传票上赵小满三个字,一字一顿地说,这十六年,你叫赵小满,是我赵大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她周雅兰她除了把你扔在野地里等死,她管过你一天给过你一口饭
我说得斩钉截铁,胸腔里憋着一股气。然而,看着桌上那些印着别墅豪车照片的证据,看着出生证明上那个陌生的名字周子轩,一股冰冷的无力感还是悄然爬上了脊背。理,在穷字面前,有时轻飘飘得像一片羽毛。
开庭的日子定在秋收后。那几个月,像在滚钉板上煎熬。我白天顶着毒日头抢收麦子,汗水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我娘翻箱倒柜,找出几张发黄的纸片——当年捡到小满时,村里赤脚医生开的一张简陋的证明,上面模糊地写着拾得弃婴一名,男,约出生三日;还有几张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按了手印的证言,证明小满确实是我在暴雨夜从河滩地捡回来养大的。这些证据,在周雅兰那份份光鲜亮丽的文件面前,显得那么寒酸、那么无力,像乞丐碗里的几枚铜板,面对着金碧辉煌的宫殿。
小满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提省城的大学图书馆,只是拼命地帮我干活,割麦、打场、晾晒、装袋……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尽在这片土地上。夜深人静时,我常听到隔壁他屋里传来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那声音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我的心上。
终于到了开庭那天。县法院那栋灰扑扑的水泥建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散发着冰冷威严的气息。门口台阶上湿漉漉的,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里弥漫着凉意和尘土的味道。我和小满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局促地坐在原告席(周雅兰是原告)对面的长椅上。我娘没来,她年纪太大,怕受不住刺激。小满紧紧挨着我,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他低着头,手指用力绞着自己破旧的衣角,指节泛白。
法庭门开了。周雅兰在一名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律师和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助理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高档套装,外面罩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米白色风衣,脸上妆容精致,神情冰冷而倨傲,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她目不斜视地在原告席坐下,目光扫过我和小满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势在必得。
庭审开始了。法官是个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周雅兰的律师率先发言,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像在宣读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胜利宣言。他慷慨陈词,一遍遍强调周雅兰作为生母无可辩驳的权利,展示着那些令人咋舌的财产证明和教育规划,描绘着小满(他坚持称其为周子轩)跟随生母后将拥有的光明未来。他尖锐地指出我极端贫困、缺乏稳定收入来源、无力提供良好教育环境,甚至暗示我当年收养小满可能存在非法动机。那些冰冷的词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扎向我,试图将我钉在不配为人父的耻辱柱上。
轮到我了。我笨拙地站起身,因为紧张和愤怒,声音干涩发紧。我把那些发黄的证明、按着手印的证词,还有村里支书开的证明我家是村里最困难户之一(这反而成了对方攻击我的把柄)的材料,一股脑儿地摊在桌上。
法官同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些,指着那些寒酸的纸片,十六年前,就是下大暴雨那天,我在赵家洼河滩地边的芦苇丛里捡到的这孩子!当时他就剩一口气了!是我和我娘,用米汤一口口把他喂活的!这十六年,我没让他冻着,没让他饿死!我赵大成是穷,是没本事,可我敢拍着胸脯说,我对得起这声‘爹’!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悲愤,他叫赵小满!是我赵家的娃!不是什么周子轩!她周雅兰……我猛地指向对面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她除了把孩子扔了,她管过一天吗现在她有钱了,跑来说要就要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法庭里一片寂静。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叹息。周雅兰依旧面无表情,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她的律师立刻反驳,抓住我情绪激动这一点,指责我逻辑混乱、缺乏法律常识、证词缺乏有效证据支持。他再次强调血缘关系的绝对优先性和对孩子最优利益的考量。冰冷的法律条文在他口中成了无坚不摧的武器,而我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辛酸和愤怒,在程序化的辩论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小满一直低着头,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当周雅兰的律师再次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回归生母身边是孩子唯一正确的选择时,他猛地抬起了头!那张年轻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两簇骇人的火焰!
我不是她的儿子!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咆哮,像平地惊雷,骤然在肃穆的法庭里炸响!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一直沉默的少年身上。小满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他不再看任何人,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泪水汹涌而出,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他一步冲到我的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抓起我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那只因为长年累月握镰刀、挥锄头而严重变形、指关节粗大扭曲、布满厚厚老茧和伤疤的手!他双手紧紧攥住它,高高地举了起来!那只饱经风霜、写满艰辛和苦难的手,在法庭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件惊心动魄的展品!
法官!您看看!小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裂,带着泣血的悲鸣,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力砸出来的,看看这双手!就是这双手!割麦子割得变了形!磨出了血泡又结成茧!就是这双手!给我做饭!给我缝破了的书包!冬天给我暖被窝!我发烧烧糊涂了,是这双手背着我,走了十几里泥路去镇上打针!这就是我爹!赵大成!我只有这一个爹!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粗糙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我不认她!他猛地扭头,血红的眼睛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刺向对面脸色煞白的周雅兰,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她不配!你听见没有你不配!我这辈子只有一个爹!他叫赵大成!
少年决绝的嘶喊在法庭冰冷的墙壁间撞击、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整个法庭死一般的寂静。法官也愣住了,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周雅兰精心维持的冰冷面具终于彻底碎裂。她猛地站起身,涂着精致唇膏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描绘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受伤、被当众羞辱的愤怒,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她似乎想说什么,想斥责,想辩解……然而,就在这死寂的、充满张力的一刻——
咳咳…咳…呕——!
一阵撕心裂肺的、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毫无征兆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咳嗽声如此猛烈,如此痛苦,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痛苦地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慌乱地想去抓桌上的铂金包,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摇摇欲坠。她身后的女助理和律师惊慌失措地扶住她。
周总!周总您怎么了律师焦急地喊道。
咳嗽声终于暂歇。周雅兰颤抖着松开捂着嘴的手。法庭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只见她白皙的手掌心里,赫然是一摊刺目惊心的、粘稠的鲜红!那血色,与她苍白如纸的脸、与她手中那只价值不菲的铂金包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抬起头,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脸上所有的傲慢、冰冷、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灰败和绝望。她看着小满,看着他那双依旧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看着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我那只丑陋变形的手……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痛苦、哀求、绝望、深不见底的悲伤……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喃喃道,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晚期…肺癌…医生说我…最多半年…我只想…只想听他…叫我一声…妈…
轰!这句话像一个炸雷,在我和小满的头顶炸开!刚才还充满愤怒火焰的法庭,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死寂和错愕笼罩。小满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巨大的震惊,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个咳出血、摇摇欲坠的女人,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我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晚期肺癌、最多半年这几个字在嗡嗡作响,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心上。刚才那场关于血缘、财富、抚养权的激烈争夺,在这残酷的生死宣告面前,突然变得如此苍白和微不足道。
4.
佛前长跪,泥途断魂
法庭里那滩刺目的鲜血和那句晚期肺癌,最多半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冰封了所有的愤怒和对抗。周雅兰被她的助理和律师慌乱地搀扶着离开了,背影踉跄而绝望。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再审。旁听席上的人低声议论着,投向我们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同情和唏嘘。
我和小满像两个失魂的木偶,被巨大的震惊和茫然攫住,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法院冰冷的大门。外面秋阳正好,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小满一直沉默着,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那个女人,那个抛弃他又回来争夺他的女人,那个我们恨之入骨的女人……她快要死了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带来一种窒息般的复杂感受——恨意未消,却掺进了冰冷的怜悯,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的无措。
爹…
回到村里那间破败冰冷的土屋,小满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她…她说的…是真的吗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深切的痛苦,那痛苦超越了之前的愤怒,直抵生命本身的脆弱和无常。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是真的吗那个妆容精致、气势凌人的女人,真的只剩半年的命了我该如何回答儿子最终,我只是沉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全身。恨,似乎失去了明确的靶心;怨,在死亡面前变得苍白。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压在胸口喘不过气的重负——对一个濒死之人最后心愿的…重负。
一夜无眠。土炕冰冷,窗外风声呜咽。小满在隔壁翻来覆去,压抑的叹息声清晰地传来。天快亮时,我听到他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我推门出去,看到他穿戴整齐,站在昏暗的灶房里,手里拿着那个破旧的军用水壶。
爹,他看向我,眼圈发青,眼神却比昨晚清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我想…去趟山上。
我一怔:上山干啥去
他低下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求求菩萨…求求佛祖…求求山神爷…保佑她…多活些日子…让她…能听见…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听见那声‘妈’吧。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看着他眼中那超越仇恨的悲悯和祈求,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的儿子啊!在经历了那样的羞辱和争夺后,他心底最深处,终究还存着这样一份至纯至善!我用力抹了把脸,粗糙的手掌擦过眼睛:好!爹陪你去!
深秋的山路,枯叶遍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山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疼。我们父子俩背着干粮和水,沉默地走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小满走在前头,步子迈得又急又沉,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和期盼都踩进这沉默的山路里。他的背影单薄而倔强。
我们去了山坳里那座破败的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爷和土地奶奶早已斑驳褪色,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小满虔诚地跪下,从怀里掏出几个家里带来的、有些干瘪的野果子,小心翼翼地摆上供桌。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昏暗中,他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们又去了半山腰那座香火早已断绝、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古寺遗址。几根残存的石柱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中,诉说着昔日的香火鼎盛。小满找到一处相对平整的石台,依旧跪下,摆上野果,虔诚地叩拜。山风穿过残破的石柱,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亡魂在低泣。他跪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废墟背景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却又那么执着。
最后,我们登上了最高的那座山峰,峰顶有一座小小的观音庙,庙门早已朽坏,歪斜地敞开着。里面那尊泥塑的观音像,半边身子都塌了,露出里面的稻草和木架,慈祥的面容上也布满了裂痕和鸟粪。庙里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小满没有丝毫犹豫,走到那尊破败的观音像前,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冰冷坚硬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裤料,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深深地伏下身去,额头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他维持着这个最卑微、最虔诚的姿势,久久不动。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哀伤,在空寂破败的小庙里回荡,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她吧…我知道她做错了事…她对不起我爹…也对不起我…可是…可是她快死了…她只想听我叫她一声‘妈’…求求您…再给她些时间…求求您…让她活着…让她听见…
少年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充满了最无助的祈求,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一遍遍地磕头,额头很快就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出了红痕,沾满了灰尘。
我站在庙门口,看着儿子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背影,看着他一次次将额头重重磕向冰冷的地面,听着他泣血的祈祷,心如刀绞。山风呼啸着灌进破庙,吹得残破的窗棂呜呜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呜咽。供桌上,那几枚干瘪的野果在风中微微颤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从破庙的缝隙里挤进来,斜斜地照在观音像那布满裂痕的脸上。小满还在那里跪着、拜着、祈求着,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寒冷。我走过去,挨着他,也跪了下来。粗糙的手掌合十,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该向这残破的神佛祈求什么,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儿子,分担着他这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心愿。冰冷的寒意顺着膝盖蔓延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浓重的夜色吞没。破庙里漆黑一片,只有风声呜咽。小满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他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我连忙扶住他。
爹…他靠着我,声音微弱得像游丝,我们…回去吧。
下山的路更加难行。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小满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他的脚步虚浮,身体冰冷。回到那间透风漏雨的破屋时,已是后半夜。冰冷的灶台,冰凉的土炕。小满蜷缩在炕上,裹紧了家里唯一一床厚实的旧棉被,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黑暗里,他睁着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久久没有说话。
昏暗中,他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爹,咱家…还有多少钱
我一愣,摸索着坐起身:问这干啥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我…我想…他似乎在黑暗中挣扎着措辞,明天…明天我想去趟镇上银行…我想…我想把咱家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捐了…捐给庙里…捐给菩萨…捐功德…给她…祈福…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巨石投入死水。
我的心猛地一沉!家里那点钱,是我娘攒了半辈子、加上我卖了秋粮准备给他交下学期学费和书本费的!那是他上学的命根子!我下意识地想吼,想拒绝,可黑暗中,仿佛能看见儿子那双充满血丝、写满哀求和绝望的眼睛。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沉重的无力感再次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第二天,小满执意要去镇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我默默地陪着他。在镇上唯一一家农村信用社那狭小、光线昏暗的柜台前,我看着小满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裹了好几层旧布、藏得严严实实的存折——那上面是他奶奶省吃俭用、加上我卖粮食攒下的六千八百块钱,几乎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他递进去,声音沙哑:全取出来。
厚厚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被推了出来。小满看也没看,拿起旁边柜台上的旧报纸,仔细地把钱包好,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走向镇子边缘那座香火还算旺盛的观音庙。
庙里烟雾缭绕,香客不多。小满径直走到大殿中央那尊金身有些斑驳的观世音菩萨像前。巨大的佛像低垂着眼帘,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小满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蒲团上。他双手高高举起那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用尽全身力气,将它塞进了佛像前那个巨大的、刷着红漆的木质功德箱狭小的投币口里!纸包太大,他用力地往里塞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菩萨!求您了!收下!都收下!他仰着头,对着那尊高大的金身塑像,声音嘶哑地喊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保佑她!让她活下来!让她听见!求求您了!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着青砖地面,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旁边零星的香客投来惊诧和同情的目光。
我站在大殿门口,看着儿子卑微到尘埃里的背影,看着他一次次将头磕向冰冷的地面,看着他怀里那个装着全家希望的纸包消失在功德箱黑洞洞的口子里……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那六千八百块,是麦粒,是汗水,是儿子书本上即将翻开的崭新一页,如今,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为了换取一个渺茫的、关于一声呼唤的奇迹。绝望的潮水,无声地漫过了脚踝。
那天夜里,风刮得更猛了,呜呜地拍打着糊着塑料布的破窗棂,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土炕冰冷,我和小满都蜷缩着,谁也没睡着。屋外漆黑一片,只有风声肆虐。突然
砰!砰!砰!
一阵粗暴至极、毫无征兆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夜里炸响!那声音如此猛烈,如此凶狠,仿佛要把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直接砸碎!紧接着,是男人粗鲁凶狠的咆哮:
开门!赵大成!快开门!
我和小满几乎同时从炕上惊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小满的脸色在黑暗中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声音…是周雅兰的保镖!
爹…小满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
别怕!我强作镇定,但声音也在发抖。我摸索着下了炕,点亮了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剧烈摇曳,将我们父子俩惊恐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鬼魅。
还没等我走到门边,哐当!一声巨响!那扇破旧的木门,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生生踹开了!腐朽的门栓断裂,木屑飞溅!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土腥气,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吹灭了油灯!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两个高大的、穿着黑色西装的身影,像两座铁塔般堵在了门口,逆着门外微弱的天光,只能看到他们模糊而压迫的轮廓。其中一个,正是那天在麦田里见过的保镖!
赵小满!保镖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跟我们走!周总要见你!马上!
不!我不去!小满惊恐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
由不得你!另一个保镖厉声喝道,一步跨了进来,大手像铁钳一样,粗暴地抓向小满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我怒吼一声,想冲上去护住儿子。可另一个保镖猛地将我用力一推!我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一阵剧痛传来,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
爹——!小满凄厉的哭喊声在黑暗中撕裂!
混乱!只有混乱!黑暗中,只听到小满绝望的哭喊、保镖粗暴的呵斥、身体碰撞的声音、我被推搡跌倒的闷响!油灯早已熄灭,只有门框处透进一点惨淡的微光,勾勒出几个撕扯扭打在一起的模糊黑影!
放开我儿子!你们这帮畜生!我嘶吼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抓住小满。
老东西!滚开!保镖凶狠地一甩胳膊,再次将我重重地摔倒在地!这一次,额头磕在冰冷的灶台角上,一阵剧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爹——!小满的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离门口越来越远!
小满!我挣扎着,不顾满脸的血,手脚并用地想往前爬。
带走!保镖冰冷的声音落下。
两个黑影粗暴地架着拼命挣扎哭喊的小满,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迅速退出了屋门,融入了外面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风声中。
小满——!我撕心裂肺地喊着,踉跄着扑到门口。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门外,一片漆黑,只有风声呜咽。远处,两道刺眼的、惨白的汽车尾灯骤然亮起,像怪兽猩红的眼睛!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
小满!我的儿啊——!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冲进漆黑的夜幕,朝着那两道尾灯消失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泥泞的山路滑腻无比,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脸上糊满了冰冷的泥水和滚烫的血泪!
停下!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啊——!我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凄厉绝望,却瞬间被狂暴的风声吞没!
那两道尾灯,在崎岖的山路上跳跃了几下,像两点冷酷无情的鬼火,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加速!它们冲下一个小坡,拐过一个弯道,彻底消失在了浓墨般的黑暗和密集的雨幕之中!
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刺骨的寒风,冰冷的暴雨,和我那一声声被风雨撕碎的、绝望到极致的呼唤:小满——!小满——!
5.
裂像压罪,血字惊魂
冰冷的泥水糊满了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破棉袄,顺着衣领灌进去,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我一次次在湿滑的山路上摔倒,膝盖磕在坚硬的石头上,手掌被尖锐的碎石划破,混合着泥水和血水。每一次跌倒,每一次挣扎着爬起,都耗尽了我残存的力气。眼前只有那两道消失的尾灯留下的灼目残影,耳边是小满被拖走时那声撕心裂肺的爹——!。
小满…小满…我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手脚并用地在泥泞中向前爬行。雨水冰冷,冲刷着额头伤口流下的血,模糊了视线。黑暗无边无际,风雨如晦,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冰冷的绝望。不知爬了多久,挣扎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我瘫倒在一片冰冷的泥水里,脸贴着地面,再也动弹不得。只有胸腔里那颗破碎的心,还在微弱地、不甘地跳动。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身上,意识在寒冷和剧痛中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浓重的黑暗。天,终于要亮了。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洒向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也照亮了我一身狼藉。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冰冷的泥水里抬起头。家…那间破败的土屋,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岛,在灰白的晨光中显出模糊的轮廓。
回去。这个念头像一根细线,拽着我残破的躯体。回去做什么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朝着那个曾经充满儿子气息、如今却空荡冰冷的家爬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伴随着骨头碎裂般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泥泞的山路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混合着泥水、血水和绝望的拖痕。
终于,我爬到了那扇被踹烂的破木门前。断裂的门板歪斜地挂着,像一个咧开的、无声哭泣的伤口。我扶着冰冷潮湿的门框,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才颤巍巍地站直了佝偻的身体。屋里比外面更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腥味、血腥味和某种冰冷尘埃的气息。
昏暗中,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期盼,扫向墙角那张破旧的小床——空空如也。心,再次沉入无底的冰窟。
视线茫然地移动。最终,定格在屋子正中央那张破旧的、落满灰尘的供桌上。那里,原本供奉着一尊小小的、白瓷的观音像。那是我娘当年用几个鸡蛋从货郎担上换来的,虽然粗糙,却寄托着老人祈求家宅平安、儿孙顺遂的卑微心愿。
然而此刻——那尊小小的观音像,竟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狰狞的、贯穿整个瓷像的裂缝,从头顶一直延伸到莲座!观音那张悲悯的脸,被这道裂缝生生劈成了两半!瓷像歪倒在供桌上,一半勉强立着,另一半已经碎裂开来,散落着几片白色的碎瓷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观音像…碎了!在这个风雨交加、儿子被强行掳走的夜晚!
就在这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不祥的冰冷预感将我攫住的瞬间,我的目光猛地被供桌上裂开的观音像下方压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张纸。
不是普通的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它泛着一种特殊的、微微发亮的质感。我踉跄着扑过去,不顾散落的碎瓷片割破手指,颤抖着,将那张纸从裂开的瓷像下抽了出来。
一张支票。
米白色的底,印着精致复杂的暗纹。上面清晰地印着银行的名称,还有那个刺眼的、曾经甩在我胸口的金额数字——500,000.00元。正是周雅兰当初在麦田里甩给我的那张五十万支票!它怎么会在这里压在裂开的观音像下
我捏着这张冰冷而沉重的纸片,巨大的疑惑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我。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周雅兰她的保镖他们抢走了小满,却留下了这张支票这是什么意思是补偿是羞辱还是…一种冰冷的切割宣告用这五十万彻底买断我们父子十六年的情分买断小满!
支票在我手中簌簌发抖。就在这混乱的思绪几乎要将我撕裂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支票的背面!
那里,竟然有字!
不是印刷体,是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极其潦草,像在极度痛苦和仓促中写就。更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字迹的颜色,不是墨水的黑色,而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已经凝固的暗红!
血!
那歪扭的字迹,是用血写成的!
我哆嗦着,将支票凑到眼前,借着门口透进来的、越来越亮的晨光,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辨认那些血写的字:
爹,野草的命,扎在哪块土里都能活。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声!所有的痛苦、愤怒、疑惑、冰冷……都被这十个血字炸得粉碎!
小满!这是小满的字!是他写的!是他用血写下的!他是什么时候写的是在被强行拖走的混乱中还是在车上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还是…还是被那些人弄伤了!
野草的命,扎在哪块土里都能活…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十个血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眼前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冰冷的泥水、血水,汹涌而下。
这不是诀别!这是儿子在绝境中留给他爹的最后一丝安慰和倔强!他是在告诉我,别担心他!他像田埂边的野草,生命力顽强,无论被抛到哪里,无论遭遇什么,他都会努力活下去!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抚他爹这颗破碎的心!
可是…他到底在哪里周雅兰那个只剩下半年生命的女人,会把他带到哪里去那声她渴望的妈,他最终…会叫出口吗那张五十万的支票,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在了裂开的观音像上,也压在了我残破的心口。血写的字迹在晨光中凝固,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少年被强行拖入未知命运时的恐惧、坚韧和最后的告别。
我攥着那张冰冷的、带着儿子血迹的支票,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儿子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被彻底抽空,我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那尊裂开的观音像,对着门外渐渐亮起却依旧灰蒙蒙的天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
风,卷着冰冷的雨丝,从破败的门洞灌进来,吹动了供桌上那张染血的支票。裂开的观音像沉默地俯视着,悲悯的脸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野草的命,扎在哪块土里都能活。
可我的儿啊,你如今…到底扎在哪块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