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春梅守着黄土熬日子,她羡慕城里人光鲜亮丽。
雇主李老板一句跟我,给你家50万补偿,她就签了离婚协议。
没想到儿子小树几年后成了科技新贵,年薪5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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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将至的气息浓重,沉甸甸压着整个村子。天空是铁灰色,像一块用旧了的生铁,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钝响。我佝偻在自家麦田里,汗水和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麦子正抽穗,嫩得很,经不起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我手脚并用,把一大块厚实的、边缘已经磨损的蓝色塑料布往田埂上拖,那塑料布又沉又涩,仿佛吸饱了土地的叹息。
守田!一声喊从田埂上传来,夹着点焦躁,像被风刮散了。
我直起酸痛的腰,看见春梅撑着一把旧伞站在那儿。伞布破了洞,雨水顺着伞骨淌下来,打湿了她半边肩膀。她瘦了,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眼里没了往日看麦苗抽芽时的亮光,只剩下一种被生活长久搓磨后的黯淡,此刻却又燃着一种异样的、近乎固执的火星。
雨要来了,快搭把手!我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朝她喊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变形。
她没动,反而把伞沿压得更低了,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巴。声音从伞下闷闷地挤出来,却像一根针,刺穿了风雨前的沉闷:俺…俺想进城去。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吐出后面那句,跟村里人一块儿,打工。
塑料布粗糙的边缘猛地从我手里滑脱,掉在泥地上。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得透不过气。那几十亩薄田,春种秋收,汗水摔八瓣也换不来几个子儿,年年月月,像一道无形的枷,死死锁着我们。春梅的眼神,我懂,那里面烧着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也烧着对这黄土、这日复一日清贫的厌倦和绝望。风呜咽着卷过空旷的麦田,带着土腥味,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春梅终究还是走了。送她到村口那天,天也是灰蒙蒙的。她拎着一个旧得辨不出颜色的帆布包,里面塞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几乎没什么分量。她没敢看我眼睛,只低低说了句:守田,俺…俺去试试,挣点钱,给小树。
儿子小树躲在我身后,小手死死揪着我的裤腿,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远了,卷起的尘土模糊了她的背影,也模糊了小树终于忍不住掉下的眼泪。
城里来的消息,起初像隔夜的米粥,温吞寡淡。春梅在电话里说找到了活计,给有钱人家做家政,声音里透着点小心翼翼的兴奋,说主家房子很大,亮堂堂的,地板干净得能照见人影。她说李老板人挺好,挺和气。我听着,心稍稍放下些,只一遍遍叮嘱她注意身体,别累着。
然而,渐渐地,那温吞的粥变了味道。春梅的电话间隔越来越长,接通后,她嘴里冒出的词儿,也渐渐染上了陌生的颜色。她会絮絮叨叨地说起水晶灯、落地窗、进口水果,抱怨我们乡下赶集买回来的果子一股土腥味。语气里,一种不自知的羡慕和向往,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有一次,她甚至脱口而出:守田,你是没见着,人家李老板那件衣裳,说是啥牌子,一件就顶咱家一亩麦子钱哩!
我的心沉了下去。电话线那头的春梅,声音依旧熟悉,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擦不亮的毛玻璃。我蹲在灶房门口,看着小树趴在小板凳上写作业,铅笔头秃了又削,削了又秃,纸上是他工工整整的字迹。我对着电话闷声说:咱庄稼人,踏踏实实的,甭想那些够不着的。
回应我的,只有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和挂断后的忙音。那忙音在寂静的灶房里格外刺耳,一声声,敲在心上。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像夏日一场猝不及防的冰雹。那天,春梅突然回来了。不是年节,也不是农忙,她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院门口,身上穿了一件我从没见过的崭新外套,料子挺括,颜色鲜亮,衬得她脸上似乎也多了些红润的光彩。只是那光彩底下,藏着一股子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躁动。
她没进家门,就站在院子里,声音又急又冲,像点燃的炮仗:守田,离了吧!
我正弯腰收拾农具,闻言像被雷劈中,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砸在脚边。你说啥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血液似乎瞬间涌到头顶。
李大哥说了!
春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像是在宣读某种不容置疑的福音,他公司是上市的!只要你点头离了,他立马补偿咱家五十万!五十万啊守田!够给小树在城里买个小房子了!孩子将来娶媳妇,也有个像样的窝!
她眼睛亮得灼人,语速快得像炒豆子,咱俩苦熬有啥用你看咱家这破屋,这烂地!小树跟着咱能有啥出息拿了这钱,是为孩子好!李大哥仁义,说话算话!
五十万
我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仁义仁义就是拆散别人家
一股冰冷的怒气和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小树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惊恐地看着他妈妈,又看看我。
你懂个啥!
春梅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尖利起来,这叫各取所需!人家李大哥是可怜咱!可怜小树!跟着你在这土里刨食,孩子一辈子就毁了!这穷窝,我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她开始哭喊,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在破败的院子里横冲直撞,你不答应,我就天天闹!闹得孩子书也念不成!闹得全村都知道你不为孩子着想!
她的哭骂声、摔打东西的声音,成了那些天家里唯一的背景音。小树变得沉默,放学回来就躲进他那间小屋,关上门,灯亮到很晚。有时我经过门边,能听到里面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我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看着窗外那片曾寄托了所有希望的黄土地,第一次觉得它如此贫瘠,如此无力,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泥潭。春梅眼中那种被城市浮华点燃的疯狂火焰,烧毁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不是为了那五十万,而是为了小树那扇紧闭的房门后面,那点摇摇欲坠的安静。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嗓子眼堵着粗粝的沙:……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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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离婚协议那天,是在镇上那个油漆剥落、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烟味和尘土味的破败小办公室。春梅签得飞快,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仿佛在甩脱什么沉重的负担。她甚至没仔细看内容,只反复确认了那五十万补偿款的条款。签完字,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自始至终,她没看小树一眼。儿子紧挨着我站着,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像一尊沉默而冰冷的小石像。当春梅拿着那张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纸快步走出门,甚至没有回头时,小树猛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重重砸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那张写着五十万的汇款单,很快寄到了我手上。薄薄的一张纸,却像烙铁一样烫手。我捏着它,蹲在刚刚翻过、散发着泥土腥气的田垄边,旱烟袋一锅接一锅地抽。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却压不住心口那股翻腾的浊气。五十万,堆起来能买多少化肥能翻修几次这漏雨的破屋能顶小树多少年的学费这笔钱,是用一个家、用儿子的眼泪换来的。它沉甸甸的,压着屈辱,压着背叛,压着一个父亲破碎的心。
暮色四合,四野寂静。我掏出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的火苗蹿起,贪婪地舔舐着那张纸的边角。橙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吞噬掉冰冷的数字,吞噬掉李振邦那施舍般的签名,吞噬掉这场交易最后冰冷的凭证。火光跳跃着,映着我沟壑纵横的脸,也映着旁边小树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的眼睛。火舌卷过最后一片纸灰,化作细碎的灰烬,被晚风轻飘飘地吹散,落入黝黑的泥土,了无痕迹。
爸……小树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又透着一股孩子气的执拗。
我用力按了按他单薄的肩膀,粗糙的手掌能感受到他骨头硌人的棱角。望着眼前这片沉默的土地,它刚刚吞下了那笔不洁的钱,也承载着我们父子俩渺茫的未来。我嗓子发紧,每一个字都像从泥土里抠出来:看着这地。钱能买断婚书,买不断血脉。人活着,脊梁骨不能折在钱眼儿里。咱爷俩,有手有脚,有这几十亩黄土地,饿不死。爸种地,你读书,咱给小树挣个干干净净的前程!
小树没说话,只是把小小的身体更紧地靠在我身边。夜色里,他仰头看着天上稀疏的星子,那双眼睛里的光,比星星更亮,也更沉。
春梅带着那五十万,彻底消失在了城市炫目的光影里。我和小树的日子,像被剥掉了一层皮,露出了底下更粗粝的筋络。农活更重了,天不亮就得下地,晚上拖着灌了铅的腿回来,灶是冷的,水缸是空的。小树懂事得让人心疼,放学放下书包就帮我喂鸡、担水、烧火做饭。昏黄的油灯下,他趴在小饭桌上写作业,瘦小的背影被灯光拉得又细又长。好几次我半夜醒来,还看见他那屋的灯亮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爸,我不累。每次我催他睡,他都这么说,眼睛熬得通红,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他的成绩单越来越漂亮,贴满了斑驳的土墙。只是那孩子的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深,像村后那口不见底的深潭,把所有的委屈、思念和不甘,都沉沉地压在了潭底。
日子在汗水和油灯的光晕里缓慢流淌。小树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又像一颗沉默而倔强的种子,破土而出,考上了省城那所响当当的大学。送他去火车站那天,秋阳正好。他背着简单的行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站在月台上,身板挺得笔直,已经有了青年人的轮廓。火车汽笛长鸣,他隔着车窗朝我挥手,眼神平静却充满了力量。
爸,回吧!地里的苞米该收了!
他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传来。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只用力挥了挥手。火车开动,载着他驶向我看不见的远方。月台空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心里一半是空落落的,一半又塞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车站。外面秋阳炽烈,晒得柏油路发烫。我眯起眼,抬头望了望瓦蓝的天,长长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和尘土味道的空气,挺了挺被岁月压得有些佝偻的腰背。脚下的路还得走,地里的活儿等着呢。庄稼人认的是节气,不是运气。儿子飞走了,我这把老骨头,还得守着这方水土,守着这点念想。
小树在大学里像一株吸饱了雨水的树苗,疯长起来。电话里,他说的词儿我越来越听不懂——项目、算法、融资……但他语气里的活力和笃定,像一股暖流,透过冰冷的听筒传过来。他很少提他妈妈,似乎那段过往连同那个名字,都被他深深地埋进了记忆的冻土里。
几年时间,仿佛被风刮着跑。小树毕业了,没有回来。电话里,他告诉我他留在了南方那座巨大的、闪着金属和玻璃光芒的城市,和几个同学一起创业。又过了些日子,他寄回来一张卡,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兴奋:爸,密码是你生日。不多,你留着花,别不舍得。咱家的债,都清了!
我去镇上银行查了查,机器屏幕上跳出那一长串零时,我愣了好半天,手指有点抖。儿子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爸,我年薪……嗯,有五百个了!
五百个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卡,手心汗津津的,站在银行门口喧闹的街边,看着眼前车水马龙,只觉得一阵眩晕。田里的麦子金黄金黄,沉甸甸地弯着腰,可它们一年的收成,也抵不上儿子这五百个里的一点零头。这世道,变得太快了,快得我这把老骨头跟不上趟。心里头,说不出是高兴,是酸楚,还是别的什么,百味杂陈。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是同情,带着点可怜王守田的叹息。如今,那眼神里多了敬畏,多了羡慕,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村支书见了我,老远就堆着笑:守田老哥!有福气啊!小树这孩子,出息大发了!给咱村争了大光!
我只是笑笑,蹲在田埂上,依旧侍弄我的庄稼。地里的苗儿绿油油的,它们认的是我的汗水,不是儿子的钞票。
一天傍晚,我正蹲在院子里修理锄头,隔壁老赵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手里还捏着个老旧的收音机,天线拉得老长,滋啦滋啦响着杂音。
守田!守田!快听!出大事了!
他气喘吁吁,脸上带着一种惊骇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惋惜的表情。
收音机里,一个语速飞快、带着播音腔的女声正在播报:……最新消息,本地知名上市企业振邦集团因资金链断裂,陷入严重债务危机,今日股价开盘即暴跌,触发熔断……据传其实际控制人李振邦已失联……此前,振邦集团曾被多次质疑存在财务造假……
李振邦三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捏着扳手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捏得发白。是他!那个用五十万买断了我和春梅半辈子、许诺给小树一个前程的李老板!老赵头还在喋喋不休地感叹:啧啧,真没想到啊,那么大的老板,说倒就倒……听说欠了银行老鼻子钱了,还不上……
几天后,更确切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十里八乡。李振邦找到了。不是在他那传说中镶着金边的办公室里,而是在他公司那栋冰冷气派、曾象征着他无上财富和地位的大厦楼顶。他从那里跳了下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地上,结束了他的一切。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他最后身无分文,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也早就卷了细软跑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给院里的几垄小葱浇水。水瓢里的水晃了晃,洒了一些出来,洇湿了脚下的泥土。我直起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五十万……大厦……跳楼……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乱撞。这就是春梅当年抛夫弃子,心心念念要去攀附的好日子这就是她以为能给儿子铺就的前程心头像堵了一团浸透了雨水的烂棉絮,沉重、冰冷,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一丝……迟来的、荒凉的印证。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揣着那张儿子寄回来的卡,去镇上银行取钱。儿子电话里说新公司融了一大笔钱,要派他出国学习一阵子,他想在走前帮我把老屋彻底翻修一下。取了厚厚几沓现金,用旧报纸仔细包好,塞进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走出银行大门,镇上的喧嚣扑面而来。
刚拐过一个街角,一个佝偻、灰败的身影猛地撞入我的视线,像一根被狂风刮断的枯枝,突兀地杵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我的心骤然一缩——是春梅!
她老了。几年光景,仿佛在她身上抽走了十年的生气。曾经离开时那身鲜亮的外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皱巴巴、颜色模糊的廉价棉衣。头发干枯灰白,胡乱地挽着,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枯槁和惊惶。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打着补丁的旅行袋,整个人像寒风中一片瑟瑟发抖的落叶。她显然也看见了我,身体剧烈地一震,那双枯槁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光芒,嘴唇哆嗦着,跌跌撞撞地朝我扑过来。
守田!守田!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可算…可算找到你了!
她冲到我面前,一股廉价洗衣粉和长期压抑环境混合的酸涩气味扑面而来。她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想抓住我的胳膊,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只是慌乱无措地绞着衣角。
守田…俺…俺活不下去了…
她语无伦次,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尘滚落下来,姓李的…他不是人!骗了俺…钱…钱都没了!房子也没了!他跳楼了!他该死啊!
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俺…俺知道俺没脸…可…可当年那钱…那五十万…
她的目光死死地、带着绝望的期盼,钉在我脸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那钱…那钱还在不那是…那是说好给小树买房的啊!俺…俺就指着…指着那点活命了…守田…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街上的行人投来好奇或漠然的目光。我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涕泪横流的女人,这就是当年那个决绝地甩下离婚协议、头也不回奔向好日子的春梅时间像一把残酷的锉刀,把她曾经向往的浮华连同她自己的精气神,都锉成了粉末。心头涌起的,不是快意,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巨大的、冰凉的疲惫,像秋后收割完的田野,空旷而萧索。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拿下来。动作很慢,很稳。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用旧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几沓钱。崭新的百元钞票,散发着油墨特有的、冰冷而坚硬的气息。
春梅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死死盯着那沓钱,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枯槁的脸上瞬间回光返照般亮起一丝骇人的光。
我解开旧报纸,没有数,也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一整包钱,塞进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破旧旅行袋。厚厚的钞票塞进去,几乎要把那个破袋子撑开。
拿着。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深秋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这是五十万。当年说好给小树买房的数。
春梅的身体僵住了,像一截骤然冻住的木头。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塞满钱的旅行袋,又猛地抬头看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仿佛听不懂我的话。
你…你…
她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钱,
我打断她,目光越过她灰败的头顶,看向远处镇口那片熟悉的、在薄暮中显出青黛色的山梁,小树自己挣出来了。买房的钱,他挣出来了。修这老屋的钱,他也挣出来了。
每一个字都清晰、平缓,却又像一颗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上。我种地,他读书,我们爷儿俩,挣的是干净钱。
说完,我没再看她脸上瞬间崩塌的表情,也没去听她那骤然爆发出的、混合着绝望、羞愧和某种无法言说之痛的哭喊。我转过身,把那个空空如也的旧帆布挎包重新甩回肩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卸下重负般的轻松。
身后,是春梅撕心裂肺的哭嚎:守田——!俺错了!俺当年糊涂啊——!你听俺说…你让俺看看小树…看看儿子…
那哭声凄厉,在黄昏的街道上回荡,像刀子刮过生锈的铁皮。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朝着身后那片哭喊声传来的方向,随意地、轻轻地摆了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手势,像拂去衣襟上沾染的一点浮尘。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影子佝偻着背,却像一根深深扎进土地的犁杖,透着一股风吹不倒、雨打不垮的韧劲。脚下的路,是回村的路,是回我那几十亩麦田的路。晚风带着田野的气息吹来,拂过脸庞,带着泥土的微腥和即将成熟的麦穗的清香。
我迎着风,微微眯起眼,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加沉稳踏实。远处,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黄土地里长出来的脊梁,钢钎都打不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