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温晚第一次见到游砚时,正在血站走廊里数地砖。
浅灰色的瓷砖一块接一块铺向尽头,像她重复了三年的日子,规整,却透着说不出的空旷。
护士刚抽完200cc血,棉签压着肘弯的针孔,她指尖发凉,却还是维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落在她发梢,像落了层细雪,安静得几乎能融进墙壁的白。她总这样,连疼痛都藏得小心翼翼,仿佛稍一失态,就会惊扰了什么。
需要帮忙吗
男人的声音带着点低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温晚抬头,撞进一双很深的眼睛里。
他穿着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三年前一场手术留下的印记。
他手里提着个保温桶,金属提手被阳光照得发亮,显然是来探望谁的。
她摇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用,谢谢。
游砚没走,反而往她这边站了站。
消毒水的气味里,忽然混进一丝淡淡的雪松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刚献血他目光落在她肘弯的棉签上,眉头微蹙,脸色不太好,我这有热牛奶。他把保温桶递过来,动作自然得像认识了很久。
温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保温桶的铁皮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她低头拧开盖子,奶香味散开的瞬间,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
很轻,像被细小的针蛰了一下,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她指尖一颤,牛奶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缩回手。
小心。游砚伸手想帮她擦,却在半空停住,转而递给她一包纸巾。
谢谢。她低着头,用纸巾反复擦着手背,不敢看他。那点刺痛还留在心尖,像颗没扎稳的刺,轻轻晃着。
我叫游砚,他自我介绍,目光停在她泛红的耳根。
你呢
温晚。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2.
那时的温晚,还停留在温柔娴静这个词能完美概括的阶段。
她在市图书馆做古籍整理,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走路步子很轻,连翻书都要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文字。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带着克制,像株被精心修剪过的兰草,好看,却少了点生气。
游砚后来常说,第一次见她,觉得她像幅水墨画,美是美,就是太素净,素净得让人想给她添点颜色。
可他那时不知道,她的世界曾经是有颜色的,是那场车祸,把所有鲜亮都卷走了。
他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因为游砚的奶奶。
老太太糖尿病并发症住院,需要定期输血,恰好和温晚是同一血型。
游砚来血站感谢时,又撞见了正在填表的温晚——她在登记长期献血志愿者,表格上的献血记录密密麻麻,最近一次就在三天前。
又来献血游砚走过去,拿起她的表格,指尖划过那些日期,眉头皱得更紧,你献得太频繁了。
温晚笔尖一顿,抬头看他。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医生说我的身体可以。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医生说的是医学指标,他忽然拿起她的手腕,指腹按在她的脉搏上,但你脉搏太弱了。
他的指尖带着温度,干燥而有力,触到她皮肤的瞬间,温晚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比上次更清晰些,像有根细针在里面轻轻搅动。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我没事。
游砚没再劝,只是从那天起,总找各种理由出现在她身边。
他知道她在图书馆工作,就每天下班去那看书,坐在她斜对面的位置,看她低头给古籍贴标签,看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修复破损的书页,看她轻声细语地回答读者的问题。
他会带些小点心,说是单位发的吃不完——其实是绕路去城南那家老字号买的,她上次无意中说过喜欢那里的绿豆糕;会在她值晚班时,借口刚好路过送她回家,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总悄悄往她那边靠,却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3.
温晚一开始是抗拒的。她习惯了独处,像蜗牛缩在自己的壳里,游砚的靠近让她觉得不安。
她试过躲着他,故意提前下班,故意换条回家的路,可他总能像有感应似的,出现在她意料之外的地方。
后来她累了,也或许是那点若有若无的雪松香,让她莫名地安心。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游砚带她去看烟花那次。
跨年的夜晚,世纪广场挤满了人,寒风卷着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温晚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觉得冷,下意识地往角落缩了缩。游砚不知从哪变出一杯热可可,塞到她手里:捂捂手。
烟花在夜空炸开时,巨大的声响让她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游砚忽然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掌心贴在自己温热的耳后:这样就不吵了。
他的耳廓很烫,带着心跳的震动,透过掌心传过来。
她抬头,看见他眼里映着漫天星火,睫毛上落了点细碎的雪花。
心脏猛地一缩,疼得她眼眶发热。
可那天,她没像往常一样躲开,反而任由他牵着,直到烟花落幕。
人群渐渐散去,他还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手套渗进来,暖得像要烧起来。
回去的路上,游砚忽然说:温晚,你笑起来很好看。
她愣了一下,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了扬。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一个不那么克制的笑。
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游砚看得有些出神,低声说:多笑笑吧,你笑的时候,像……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后来温晚才知道,他想说的是像我见过的一道光。
4.
又或许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游砚的时候。
那天她去参加器官捐献志愿者登记,签完字出来,外面下起了大雨。
初夏的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她没带伞,站在民政局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雨幕里模糊的车流,鬼使神差地拨通了游砚的电话。
我在民政局门口,下雨了。
她的声音还有点发紧,说完就后悔了,手指悬在挂断键上,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膛。
别动,我马上到。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匆忙,背景里有椅子拖动的声响,站在屋檐下,别淋湿了。
游砚来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出现在雨幕里。
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衬衫往下滴水,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把伞。
他把伞撑在她头顶,自己半边肩膀露在雨里:怎么突然来这
温晚举起手里的登记证,指尖有点抖。
红色的封面上印着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几个字,在阴雨天里格外刺眼。
我签了器官捐献协议。
游砚愣住了,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你……
我想做点什么。
她看着他,眼神很亮,像落了星光。
总觉得该做点什么。
那天的雨很大,雨声盖过了她话音里的轻颤。
游砚看着她,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发传过来:以后做什么,先告诉我一声。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奈,更多的却是纵容,像在说你做什么都好,只要让我知道。
5.
温晚的变化,是周围人后知后觉发现的。
图书馆的张姐是个热心肠的中年女人,某天中午吃饭时忽然说:小温啊,你最近好像爱笑了,上次还跟我们分享游先生带的饼干呢。
温晚愣了一下,低头扒着饭,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
住在对门的王阿姨也说:以前见了人都低着头,现在会主动打招呼了,这孩子,看着精神多了。
那天她送了温晚一篮自己种的草莓,温晚笑着接过来,还跟她聊了几句天气,王阿姨回去跟老伴说:温家丫头像是变了个人,眼里有光了。
游砚感受得最明显。
她会主动跟他分享工作里的趣事。
今天有个小朋友把《唐诗三百首》当成漫画书借走了,发现没插图还回来的时候,嘴撅得能挂油瓶。
会在他说冷的时候,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他围上,围巾上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会在过马路时,很自然地拉住他的衣角,像只怕走丢的小猫。
她像被春风吹醒的花,一点点舒展花瓣,露出里面藏着的鲜活颜色。
只是那心脏的刺痛,从未消失。
有时是在她看到医院的救护车呼啸而过时,红蓝交替的灯光晃过车窗,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有时是在她看到新闻里的救援报道时,屏幕上闪过伤者被抬上担架的画面,指尖就会突然发凉,心脏跟着抽痛。
有时甚至只是游砚握住她手的瞬间,那熟悉的雪松香萦绕在鼻尖,心脏就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又酸又麻。
她去医院检查过,心电图、心脏彩超、心肌酶谱,该做的检查都做了,结果都显示正常。
医生推了推眼镜说:可能是神经官能症,压力太大了,别太紧张。
6.
只有温晚自己知道,那不是官能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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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是刻在骨头上的记忆,是藏在心底的秘密,是她无论怎么变,都抹不去的烙印。
她有个双胞胎姐姐,叫温颜。
温颜和她完全不同,像团小太阳,永远精力充沛,笑起来能照亮一整个房间。
温颜会弹吉他,会跳街舞,会在课堂上跟老师争论李白是不是真的会武功,会在下雨天拉着温晚去踩水洼,溅得两人满身泥点。
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南辕北辙,可感情极好,好到温晚觉得,她们就该是一个人,永远不分开。
直到那场车祸。
那天是她们的二十岁生日,温颜拉着她去买蛋糕,过马路时,一辆失控的卡车冲了过来。
温颜几乎是本能地把她推开,自己却被卷进了车底。
刺耳的刹车声,人群的惊呼,还有温颜倒在地上时,看向她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疼,有怕,还有放心。
妹妹,你要替我好好活着啊。
这是温颜昏迷前,用尽最后力气对她说的话。
温晚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看着监护仪上的曲线一点点变平。
医生找她谈话时,声音很轻:你姐姐是RH阴性血,也就是俗称的熊猫血,她生前签过器官捐献协议,现在有个病人急需心脏移植,配型完全吻合……
温晚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她看着医生把盖着白布的温颜推走,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被抽走了,空得发疼。
从那天起,温晚的世界就只剩下黑白。
她把自己关起来,不说话,不吃饭,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直到有天路过街角的献血车,看到急需RH阴性血的牌子,她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
针头扎进皮肤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离姐姐近了一点。
姐姐的血在她身体里流动,姐姐的心脏在别人胸腔里跳动,她们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后来她开始长期献血,登记器官捐献,像是在完成某种使命。
她学着温颜的样子说话,学着温颜的样子笑,学着温颜的样子对陌生人友善,她以为这样就能填补心里的空洞,却总在某个瞬间,被心尖的刺痛拉回现实——她不是温颜,她永远失去了她。
游砚发现温晚的异常,是在一个深夜。
他们看完一部老电影,讲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的故事,结局很圆满,温晚却全程没怎么说话。
走出电影院时,已经快十一点了,路过一个十字路口,一辆救护车鸣着笛飞驰而过,红蓝灯光在林晚脸上明明灭灭。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手紧紧捂住胸口,呼吸急促起来,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游砚扶住她,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寒风里的树叶。
没事……老毛病。
她咬着唇,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游砚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掌心贴着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
哪里疼我们去医院。
不用,她埋在他胸口,声音带着哭腔,过会儿就好了。
她闻着他身上的雪松香,心里又酸又涩,这味道让她安心,却也让她疼。
那是温晚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
游砚抱着她,忽然想起她每次献血后的苍白,想起她看到救护车时的闪躲,想起她器官捐献协议上的签名,想起她偶尔看着窗外发呆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悲伤。
他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什么,像忽略了水墨画里藏着的暗纹。
7.
第二天,游砚去了图书馆。
温晚今天请了假,他跟张姐打了声招呼,说想帮温晚拿点东西。
他知道温晚有个旧相册,锁在抽屉里,钥匙放在她常用的那本《诗经》里——他见过她拿出来一次,当时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他。
相册是皮质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打开的瞬间,游砚的呼吸顿住了。
里面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一个安静地笑着,坐在书桌前看书,另一个张牙舞爪地比着剪刀手,背后是学校的篮球场。
游砚一眼就认出,安静的是温晚,另一个……眉眼间的神态,像极了现在的温晚——那个会笑、会闹、会主动拉他衣角的温晚。
他还在相册夹层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报纸。
是三年前的社会新闻,标题是双胞胎姐妹遇车祸,姐姐身亡捐献器官挽救三人生命。
报纸上的照片,姐姐笑得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妹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报道里说,姐姐叫温颜,妹妹叫温晚,姐姐捐献的心脏,让一位重症心脏病患者重获新生。
游砚拿着报纸的手在抖,指尖泛白。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意识模糊间,医生说找到了匹配的心脏。
想起术后醒来,胸口那道长长的疤痕,像条蜈蚣,提醒着他这条命是别人给的。
想起奶奶总说,他手术后像变了个人,以前沉默寡言,现在却总爱操心,好像想把两个人的日子都过出来。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去献血,为什么要签器官捐献协议,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性格,为什么心脏会无故刺痛。
她不是在变成谁,她是在替谁活着。
替那个给了他生命的女孩,好好活着。
8.
那天晚上,游砚把相册放在温晚面前。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像在说什么心事。
温晚看到相册的瞬间,脸色煞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她看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温颜,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是你姐姐游砚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沉默。
温晚没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相册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温颜……游砚念出报纸上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重量。
温晚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那个接受心脏移植的人。
游砚伸出手,掀开衬衫领口,露出胸口那道长长的疤痕,像条丑陋的印记,却也是生命的勋章。
三年前,是你姐姐的心脏,救了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还有两人急促的呼吸。
温晚怔怔地看着他胸口的疤痕,心脏忽然剧烈地疼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疼。
那疼痛像是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她几乎窒息。
她捂住胸口,弯下腰,眼泪模糊了视线。
原来如此。
原来她每次靠近他时的心悸,每次心脏的刺痛,都是因为姐姐在他的胸腔里,在回应她。
原来她下意识的靠近,她的改变,她所有的异常,都是因为冥冥之中,有根线把他们连在了一起。
那是温颜的心跳,是血脉相连的感应。
为什么不告诉我温晚的声音哽咽着,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游砚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他的指尖也在抖,带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对不起,我也是刚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你听,她在跳。
游砚的手掌温热,隔着薄薄的衬衫,温晚清晰地摸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像鼓点敲在她的心尖上。
那是属于温晨的节奏,是她思念了三年的声音。
眼泪汹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扑进游砚怀里放声大哭。
9.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门外站着的是江屿,温晚的大学学长,也是这三年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看到紧紧相拥的两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保温桶的提手在他掌心硌出红痕。
温晚,我给你带了排骨汤。江屿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在温晚泛红的眼眶和游砚搭在她背上的手上转了一圈。
你们……
温晚慌忙从游砚怀里退出来,擦着眼泪的手还在发抖:江学长,你来了。
游砚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往温晚身边站了站,衬衫领口的疤痕还没完全遮住,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我是游砚。
他朝江屿伸出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距离感。
江屿没握手,只是盯着游砚的领口,眉头渐渐皱起:我知道你,上次在图书馆见过。
他把保温桶塞给温晚,医生说你贫血,我妈特意炖的,记得喝。
温晚接过保温桶,指尖碰到桶身的温度,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江屿对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
三年前她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是江屿每天去敲她的门,给她带吃的,拉她去看心理医生。
她开始去献血,是江屿每次都陪着,在血站外等她出来,递上温水和巧克力。
他从未说过喜欢,可那点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谢谢学长,也替我谢谢阿姨。温晚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江屿没走,反而往屋里走了两步,目光落在桌上的相册上。
当看到报纸上温颜的照片时,他脸色微变,随即看向游砚:你都知道了
游砚点头:刚知道。
知道就好。
江屿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抢就能抢的。
他这话像是说给游砚听,又像是说给温晚听。
温晚,我在楼下等你,有话跟你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温晚拿着保温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游砚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去吧,有些事该说清楚。
楼下的夜风有点凉,江屿靠在车边抽烟,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看到温晚下来,他掐灭烟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你喜欢他
温晚愣住了,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游砚的感觉太复杂了,有依赖,有悸动,还有因为温颜而产生的莫名牵绊,那不是简单的喜欢能概括的。
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江屿打断她,声音低沉。
我陪了你三年,温晚,你心里有过我哪怕一点点位置吗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亮,像藏着星星,你开始笑,开始跟人说话,开始像以前一样生活,我以为……我以为是因为我。
温晚的心疼得更厉害了。
她知道江屿在等什么,可她给不了。
她的改变里有江屿的功劳,却更多的是因为游砚——因为靠近他时,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因为他身上那属于温颜的心跳。
对不起,江学长。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一直把你当哥哥。
江屿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温晚,这是我本来想送你的,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温晚没接,他就把盒子塞进她手里:留着吧,就当是……纪念我们认识一场。
说完,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子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温晚,别骗自己,也别被‘她’困住。
10.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温晚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银质的书签,刻着晚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太阳图案。
她握紧书签,指腹摩挲着那冰凉的金属,眼泪又掉了下来。
回到楼上,游砚正坐在沙发上等她,面前放着两杯温水。都结束了
温晚点头,把盒子放在桌上:他是个好人。
嗯。游砚看着她。
那你呢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什么
我们的关系。
游砚的目光很认真。
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里,可能有你姐姐的影子,但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温晚,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温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看着游砚深邃的眼睛,那里映着她的影子,清晰而笃定。
心脏又开始刺痛,这次却带着点甜,像苦涩的咖啡里加了糖。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我需要时间。
我等你。游砚笑了笑,那笑容像春风,吹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多久都等。
11.
从那天起,游砚还是像以前一样陪在温晚身边,却多了份小心翼翼的尊重。
他不再牵她的手,不再揉她的头发,只是在她看书时,安静地坐在对面;
在她值晚班时,准时出现在图书馆门口;
在她心脏刺痛时,第一时间递上温水和药片。
江屿没再来过,却偶尔会给温晚发消息,问她过得好不好。
温晚每次都回挺好的,简单几个字,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变化发生在一个月后。
温晚整理古籍时,发现了一本温颜的日记,夹在《全唐诗》的夹层里。
日记本是粉色的,封面画着两个手牵手的女孩,一看就是温颜的风格。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翻开了。
今天跟妹妹去看电影,她居然看哭了,真丢人。不过她哭起来还挺可爱的,像只小猫。
江屿学长又来送早餐了,他是不是喜欢我啊可惜我心里有人了,嘿嘿。
今天去医院做志愿者,看到一个超帅的医生哥哥,他说他有心脏病,好可怜。希望他能好起来,我愿意把我的心脏给他!
温晚的手指顿住了。
日记里夹着一张照片,是温颜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的合影,男人眉眼温和,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赫然是几年前的游砚。
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原来温颜说的心里有人了,是游砚。
原来她签下器官捐献协议,不是一时冲动,是早就想好了要救他。
脏突然剧烈地疼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疼。
温晚捂住胸口,弯下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日记本上。
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温颜用生命爱着的人,现在却出现在她身边,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
温晚游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焦急,你怎么了
他冲过来扶住她,看到桌上的日记和照片,脸色瞬间变了。你……
她早就认识你,对不对
温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她喜欢你,对不对
游砚愣住了,随即苦笑了一下:是。
他拿起照片,指尖轻轻拂过温颜的笑脸,我在医院实习时认识的她,她总来做志愿者,像个小太阳,走到哪都亮堂堂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那时候心脏不好,情绪不能激动,没敢跟她表白,没想到……
没想到再见面时,已是阴阳两隔。
没想到他能活下来,是因为她。
没想到他会爱上她的妹妹。
所以你接近我,是因为她温晚的声音带着颤抖,心尖的刺好像扎得更深了。
不是。游砚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一开始或许有她的原因,但后来不是。
温晚,我爱的是你,不是她的影子,也不是因为感激。
可我像她,不是吗温晚看着他,我学着她笑,学着她说话,学着她对你好,我甚至……连心脏疼都跟她有关。
你不像她。游砚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比她安静,比她细腻,比她更懂得珍惜。
你会在看书时偷偷流泪,会在喂流浪猫时轻声细语,会在我生病时笨手笨脚地熬粥。这些都是你,不是她。
他的指尖带着温度,烫得她心头发热。
温晚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只有她的影子,清晰而笃定。
心脏的刺痛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像春天的嫩芽,在心底悄悄破土而出。
游砚,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很清晰,我好像……也喜欢你。
游砚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谢谢你,温晚。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暖洋洋的。
日记本摊在桌上,温颜的笑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仿佛在说祝你们幸福。
12.
日子好像终于步入了正轨。
温晚不再刻意模仿温颜,却比以前更开朗了。
她会和游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几毛钱和摊主讨价还价;会在他加班时,带着晚餐去他公司,坐在旁边看书等他;会在周末和他一起去看画展,叽叽喳喳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心脏的刺痛还是会偶尔出现,却不再让她害怕。
游砚会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笑着说:你听,她也在为我们高兴呢。
江屿偶尔还是会发消息来,温晚都会认真回复。
有一次他发了张在国外的照片,背景是埃菲尔铁塔,配文祝安好。
温晚看着照片,心里很平静,回了句祝你也安好。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感谢相遇,不负过往就好。
半年后的一天,游砚带温晚去了墓园。
温颜的墓碑前放着一束向日葵,是游砚买的,她说温颜最喜欢向日葵。
温晚蹲下来,轻轻擦掉墓碑上的灰尘,低声说:姐姐,我来看你了。
她现在很好。游砚站在她身后,声音很轻,我们都很好。
温晚回头看他,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温颜一样灿烂:嗯,我们都很好。
心尖的刺好像还在,却不再疼了。
它变成了一道独特的印记,提醒着她曾经的失去,也见证着她现在的幸福。
温颜以另一种方式活在她的生命里,而她,终于学会了为自己而活。
离开墓园时,游砚忽然单膝跪地,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温晚,嫁给我吧。
戒指是素圈的,上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W和Y,是温晚和游砚名字的首字母,也是晚和砚的谐音。
温晚看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幸福的泪水。
她伸出手,看着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心脏轻轻抽痛了一下,像被温柔的手轻轻抚摸。
我愿意。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温暖而明亮。
远处的风带着花香吹来,仿佛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说:妹妹,要幸福啊。
13.
领完结婚证的那天,雨又开始下了,和那天一样大,砸在墓碑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温晚还是想跟姐姐讲述这个好消息。
大雨哗哗的下着,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温晚脚底下猛地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后脑勺重重磕在台阶棱角上。
嗡——
像是有根生锈的铁针狠狠扎进太阳穴,眼前炸开一片金星。她捂着后脑勺蹲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可比头疼更汹涌的,是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碎片。
不是平时那些模糊的、属于温晚的记忆。
是刹车声,尖锐得能划破耳膜。
是妹妹温晚扑过来时,发梢扫过她脸颊的触感,还有那句急促到变调的姐,小心!
是挡风玻璃裂开的蛛网,映出妹妹被撞飞时,白色连衣裙扬起的弧度。
是她自己被压在变形的车门下,眼睁睁看着温晚倒在不远处,鲜血在积水里漫开,像一朵被踩烂的白玫瑰。
晚晚……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指尖却在颤抖。
这不是温晚该有的记忆。温晚是被保护的那个,怎么会看见姐姐出事
她挣扎着站起来,后脑勺的钝痛还在蔓延,可那些被尘封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她想起自己总爱抢妹妹的粉色裙子穿,想起妹妹总说姐你穿白色更好看,想起车祸后醒来,她对着镜子,鬼使神差地把头发留长,买了满柜的粉色——那都是温晚的喜好。
是上周整理旧物时翻到的日记本,锁早就锈了,一掰就开。
里面的字迹是她的,却又不是。
晚晚说长大要当医生,可她连打针都怕,还是我来保护她吧。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大脑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原来那场防御机制筑起的高墙,在这一撞之下,彻底塌了。
她不是温晚。
她是温颜。
是那个被妹妹推开、活下来的姐姐。
是那个因为太痛,所以把自己活成了妹妹影子的懦夫。
穿她喜欢的粉色裙子,留她喜欢的长发,模仿她说话的语气,以为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就能假装那场车祸从未发生,假装妹妹还在。
可心脏每一次抽痛的记忆不会说谎。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站在原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晚晚……我想起来了……
雨越下越大,温颜终于忍不住,抱着墓碑失声痛哭,一声声喊着晚晚,声音破碎在雨幕里,带着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愧疚。
原来她一直躲在妹妹的名字里,逃避着那份失去的重量,逃避着眼睁睁看着她消失的愧疚。
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但这一次,温颜没有再躲开。
她抹了把脸,挺直了背脊。
她知道,该醒了。
该回去了。回到那个叫温颜的人生里去。带着妹妹的份,好好走下去。
她要带着两个人的份,好好活下去。带着妹妹未完成的医生梦,带着那些属于她们的、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去。
雨停的时候,天边泛起了微光。温颜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轻轻说了句:等我。
然后,她转过身,迎着光,一步步离开了墓园。背影不算挺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是温颜,是温晚的姐姐。
这一次,她不会再弄丢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