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剧烈颠簸,将我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震醒。
我猛地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一股劣质柴油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我躺在一辆破旧卡车的后斗里,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磨得皮肤火辣辣地疼。
很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一个男人的黑影笼罩在我身上,挡住了头顶灰蒙蒙的天光。我惊恐地抬头——不,不是惊恐,是伪装成惊恐。我必须扮演好一个无辜的、吓破了胆的迷途游客。
他蹲在我面前,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手指修长,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他就是我的目标——张默。
脑中这个名字跳出来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贯穿了我的太阳穴。该死,药的副作用比我预估的要猛烈。一些关键信息像被水浸过的纸,字迹开始模糊不清,晕染成一片。
我记得,我的计划是……揭露这个名为落山村的偏僻山村,用活人献祭换取所谓长寿的滔天罪恶。为此,我必须成为那个完美的祭品容器,一个怀着神之子的女人。
醒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像山间终年不散的雾气,带着一股让人心寒的湿冷。
我配合地瑟缩了一下,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声音因为刻意压抑的恐惧而颤抖: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医学院的解剖课上,面对着尸体,我从未怕过。但此刻,我必须拿出毕生最好的演技,骗过眼前这个魔鬼。
他对我诡异地一笑,那笑容里是看透猎物无路可逃的笃定和玩味。他伸手探向我的手腕,两根冰凉的手指搭在了我的脉搏上。
来了,关键时刻。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既是伪装的恐惧,也是真实的紧张。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薄茧,和他探寻脉象时那份病态的专注。
放心,张默。我心中冷笑。我用断肠草根茎碱配合从古籍里找到的特殊手法,模拟出的假性滑脉,是你这辈子都解不开的医学谜题。它足以骗过最精密的仪器,更何况是你这个活在愚昧时代里的神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眉头从微蹙到舒展。
脉象平稳,胎气很足。他满意地点点头,收回手,语气带着自得,我张默的本事,不会有错。你,就是山神大人选中的人。
我心中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但随即,更深的恐慌袭上心来。
计划第一步:以身犯险,成为祭品。完成。
计划第二步:让他确信我怀上了他用秘药催生的神之子。完成。
计划第三步……
第三步是什么来着
我伪造怀孕的最终目的,那个足以将他们所有人、将这整个罪恶的村庄一击致命的破局点,到底是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最重要的那块拼图。
我成了手握屠龙之刃的勇士,却在巨龙面前,忘记了该如何挥剑。
2
卡车停下时,我被粗鲁地拽下了车。
双脚落地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和草木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落山村,比我想象中更加破败和压抑。土坯墙,茅草顶,整个村子像一头蛰伏在山坳里的灰色巨兽,死气沉沉。
村民们从各家各户探出头来,他们的眼神麻木、贪婪,又带着一种狂热的敬畏。他们看我,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看一件珍贵的祭品,一头即将被献祭的羔羊。
我低下头,将脸埋在凌乱的发丝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将一个受害者的无助与恐惧演绎得淋漓尽致。
张默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他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快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把我拖进村子最深处的一座院子,这里比别处要干净整洁许多,显然是他的居所。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直到山神祭那天。他把我推进一间昏暗的房间,甩手关上了门,门外传来落锁的沉重声响。
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桌子。我踉跄着走到床边坐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终于可以卸下伪装。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搜寻那遗失的第三步。
为什么我要伪造怀孕
不仅仅是为了成为祭品。成为祭品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一个只有怀孕的祭品才能触发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环节。
是仪式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还是神之子的身份能让我接触到什么核心秘密
头又开始疼了,记忆的碎片像坏掉的胶片,飞速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泛黄的古籍、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山神庙的建筑草图……但它们就是无法连接成一条完整的线索。
吱呀——
门被推开,张默端着一个黑色的陶碗走了进来。
浓烈刺鼻的药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喝了它。他将碗递到我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这是安胎药,对你和‘神之子’都好。
我看着碗里那深褐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液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绝不是什么安胎药。以张默和他背后那些人的行径,这碗药里,必然含有控制我心神、或者慢性损害我身体的毒物。他们需要一个听话的、虚弱的祭品,而不是一个会反抗的活人。
喝,还是不喝
喝下去,我的身体可能会被毒素侵蚀,甚至会加剧我记忆的混乱。
不喝,张默立刻就会起疑。我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无辜孕妇形象会瞬间崩塌,整个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我的内心在天人交战。
张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鹰一样锁住我:怎么怕我害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和孩子平安无事。你,是我们全村人的希望。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虚伪的关切,但我知道,那希望的背后,是死亡的献祭。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只碗。
我……我只是有点害怕。我用蚊子般的声音说,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
然后,我闭上眼,仰起头,将那碗苦涩、腥臭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液滑过喉咙,钻进我的胃里。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空碗递还给他。
在张默转身离开的瞬间,我用尽全力记下这股味道:有当归的甜,黄芪的涩,但掩盖在下面的是一股极淡的、类似杏仁的苦味,还有一种……我从未闻过的、带着金属感的腥气。
是某种生物碱,还是重金属
我必须分析出它的成分,找到解药,或者……找到利用它的方法。
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在这座与世隔绝的牢笼里,我的身体和大脑,就是我唯一的实验室和武器。
夜幕降临,窗外传来村民们庆祝的隐约歌声,他们为找到了新的祭品而欢欣鼓舞。而我,躺在床上,感受着毒药在体内缓缓扩散,同时拼命对抗着那吞噬我记忆的浓雾。
我不能输。
在我忘记一切之前,我必须想起那致命的第三步。
3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一个被精心圈养的囚徒。
张默每天三次,准时送来那碗黑色的汤药。每一次,我都逼着自己喝下去,然后凭着医学生的专业素养,在脑中默默分析、归纳、记忆药液的味道和喝下后的身体反应。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时常感到头晕和乏力,这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以为是药物起效,是我被驯服的象征。但我知道,这也是我调制的那款假孕药剂副作用和他们下的毒,两相结合的结果。
更糟糕的是,我的记忆。
大块大块的记忆像是被橡皮擦粗暴地抹去,我甚至开始记不清我导师的名字,记不清我最好的朋友的模样。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唯一死死抓住不放的,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揭露罪恶,阻止献祭。这个信念,是我在记忆风暴中唯一的船锚。
为了维持柔弱孕妇的人设,也为了寻找机会,我开始请求张默,说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说这样对胎儿好。
起初他并不同意,但或许是我的顺从麻痹了他,或许是他对自己下的毒有足够的自信,几天后,他终于松口了。
他允许我在院子里活动,但前提是,必须有他或者他指定的村民监视着。
这是一个突破。
我扶着墙,装作虚弱的样子,一步步挪到院子里。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院子外,能看到村民们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他们每个人都面黄肌瘦,眼神却透着一种诡异的满足。
他们坚信,只要献祭了我,山神就会赐予他们健康和长寿。多么可悲,又多么可怖的愚昧。
就在我暗中观察村子布局,试图从这压抑的环境中找到一丝熟悉感,以唤醒记忆时,一阵尖利的哭喊声从不远处的一间破屋子里传来。
放我出去!你们这群魔鬼!杀人犯!下一个就是你们!都会死的!都会死的!
那声音嘶哑、凄厉,充满了绝望和怨毒。
监视我的那个村民脸色一变,立刻上前低声呵斥:别听那个疯子胡说八道!她冲撞了山神,脑子坏掉了!
疯子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阿花!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我脑中的浓雾。我记得,我的计划里,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村里的一个疯女人,她叫阿花!她是上一个祭品的亲人,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被洗脑的清醒者!
她是我的突破口!
我必须见到她!
她……她好可怜。我低下头,用袖子擦着眼睛,身体发抖,仿佛被那哭喊声吓到了,我……我有点不舒服,肚子疼……
我捂住肚子,缓缓地蹲了下去,脸色因为刻意调动气血而变得苍白。
监视的村民慌了神,他知道我肚子里神之子的重要性,不敢怠慢,一边喊着快去叫张默先生,一边手足无措地想来扶我。
我就是要制造这种混乱。
趁着他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肚子上,我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盯着那间传来哭声的破屋。门被木板钉死了,只有一个小小的、送饭用的窗口。
混乱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那个小窗口探出头来,她的脸颊凹陷,眼神却亮得惊人。
是她!阿花!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不到一秒。
我用尽全力,做了一个口型。
那是我和她在计划开始前,通过伪装成支教老师的同伴,秘密约定好的暗号。那个口型的意思是:药。
阿花的眼神瞬间变了,从疯狂和绝望,变成了一种极致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就在这时,张默闻讯赶来。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抱起,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我和阿花的方向。
谁让你带她来这里的!他对着那个村民怒吼。
随后,他抱着我,快步走回房间,将我重重地放在床上。
你最好给我安分点!他的声音冰冷,要是‘神之子’有任何闪失,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想起来了。
阿花不是我的突破口,她是我的保险。我的计划里写着,如果我因为药物失忆,她会用我们约定的方式,提示我下一步的关键信息。
刚才那个口型,就是启动保险的钥匙。
现在,我只需要等待。等待阿花把信息传递给我。
张默的疑心已经被勾起,他不会再让我轻易出门。但我知道,阿花一定会想到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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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终于被我撬开了一丝缝隙。
4
张默的戒心提到了最高。
从那天起,我被彻底禁足,连院子都不能再去。送药的人也从普通村民,换成了张默本人。他每次来,都会审视我许久,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我明白,我与阿花的那个短暂对视,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硬碰硬,死路一条。我必须换一种方式。
我开始执行B计划,一个更加凶险,也更加考验我演技的计划——情感攻势。
当张默再次端着药碗进来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害怕或顺从,而是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依赖、崇拜和一丝爱慕的眼神看着他。
张默先生,我轻声开口,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谢谢你。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我扶着床沿,挣扎着想坐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歉意:前几天是我不懂事,吓到你了。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肚子里又有了孩子……我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
说着,我伸出手,轻轻地、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
我立刻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缩回手,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张默没有说话,但他眼中的冰冷,确实融化了一丝。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一个美丽、柔弱、又对自己流露出崇拜和依赖之情的女人,尤其是一个自负的男人。
喝药吧。他把碗递给我,语气缓和了许多。
我乖巧地接过,一饮而尽。喝完后,我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看着他,轻声问:我们的孩子……他会像你一样,这么厉害吗
我们的孩子这五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隐秘的锁。
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病态的憧憬。当然。他笃定地说,他会是山神的宠儿,是落山村的未来,他会继承我的一切。
我成功了。
我用他最在乎的神之子,编织了一张名为爱情的罗网。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这场戏演到了极致。
我会在他送药来时,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我会向他请教一些草药的知识,满足他为人师的虚荣心;我会在深夜里假装被噩梦惊醒,哭着喊他的名字,让他来安慰我。
我用尽一切医学生理和心理学的知识,扮演一个在绝境中爱上施暴者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张默眼中的怀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和自得。他开始和我聊更多关于村子、关于山神、关于他自己的事。他以为他彻底掌控了我,却不知,他正在一步步掉进我为他设下的陷阱。
而另一边,阿花的信号,也终于到了。
一天中午,送饭的村民照例把饭菜放在门口。那是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还有一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鱼汤。
就在我端起鱼汤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极淡、极淡的,被鱼腥味和香料味掩盖住的特殊气味。
是乌头碱!
剂量非常微小,不足以致命,甚至不会引起任何中毒反应。但它的气味,就是阿花要传递给我的信息。
因为在我们的计划中,乌头碱这个词,对应的暗号就是——山神祭,月圆之夜,神庙之巅,以血为引。
记忆的闸门,被轰然撞开。
我想起来了!
山神祭的时间,就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地点,在村子后面的山神庙。而献祭仪式的关键,是需要祭品的血,滴在神庙的某个机关上!
这就是我伪造怀孕的目的!
一个普通的女人,流再多血也只是祭品。但一个怀着神之子的女人,她的血,在村民眼中,就是神圣的、拥有无上法力的神血!
只有用我的神血,才能启动那个最终的仪式。
也只有我,才能在那个最关键的时刻,接触到那个最核心的机关!
我的第三步计划,终于清晰了!
可是,新的问题来了。月圆之夜,就在三天后。时间太紧了。我必须在这三天之内,离开这个房间,去山神庙实地勘察,找到那个机关,并完成我的最终布置。
而唯一能让我离开这里的人,只有张默。
我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月亮,心中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疯狂的计划,开始成形。
我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带我走出这个牢笼。
5
我必须制造一个让张默无法拒绝,且必须带我离开村子的理由。
这个理由,必须和他最看重的两样东西有关:他的医术,和神之子的安危。
当天深夜,我算准了张默不会再来的时间,悄悄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了一个我一直藏着的、用油纸包裹的微型胶囊。
这是我计划中的最后一环杀手锏,里面装着高浓度的、我自己提取的假凝血酶抑制剂。它不会真的影响我的凝血功能,但能与我血液中的特定标记物反应,产生类似内出血的微弱体征,足以骗过张默的望闻问切。
我将胶囊刺破,把里面的液体小心地涂抹在我的下身。
然后,我开始等待。
凌晨时分,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
尖叫声划破了村子死寂的夜空。我蜷缩在床上,浑身冷汗,双手紧紧捂住腹部,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恐慌。
门被一脚踹开,张默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
怎么了!他冲到床边,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肚子……肚子好痛……我哭着,声音断断续续,张默……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我的身下,当他看到床单上那一小片刺目的、已经变为褐色的血迹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立刻伸手搭上我的脉搏,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能感觉到,他的诊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我的脉搏因为我刻意调动而急促紊乱,而那伪造的出血症状,更是对他神医之名的直接挑战。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他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立刻转身,从他随身的药箱里拿出各种瓶瓶罐罐,现场就调配起汤药。但这一次,无论他用什么方子,我的症状都没有丝毫缓解。
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将一个即将流产的母亲的绝望,演绎到了骨子里。
没用的……你的药没用……我抓住他的衣袖,泣不成声,张默……我求求你……带我去镇上的医院吧!那里有……有洋人的机器……能看到孩子怎么样了……求求你了!他是神之子,他不能有事啊!
去镇上的医院,这是我唯一的生路,也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这意味着他,落山村的神医,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张默的脸色铁青,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的自尊心和对神之子的执念,正在进行一场残酷的战争。
我加了最后一把火。
我猛地吐出一口血——那是我事先藏在嘴里的另一颗血浆胶囊。
鲜血溅在他的手背上,温热而粘稠。
他彻底崩溃了。
神之子的安危,最终压倒了他可笑的自尊。
好!去镇上!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猛地将我打横抱起,冲出了房门。
备车!快!他对着院外大吼。
我伏在他的怀里,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笑容。
计划,成功了。
破旧的卡车再次启动,这一次,是驶出村子。我躺在后车厢里,张默紧紧地抱着我,生怕一丝颠簸都会要了孩子的命。
车子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斑驳地洒在我脸上。
我闭着眼,默默计算着时间和距离。
在我脑海中,那张被遗忘的山路地图,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前方三公里处,有一个急转弯,旁边是几十米深的山谷。
那就是我为我们两个人,选好的舞台。
我悄悄地,将一只手伸向了我的脚踝。那里,绑着一把我从床板上拆下来的,磨得锋利的铁片。
张默,你以为这是在拯救你的神之子吗
不,这是我为你敲响的,丧钟。
6
卡车在漆黑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车灯像两把无力的剑,劈不开前方浓稠的黑暗。
张默全身心地关注着我的病情,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藏在身下的手,正在用那片锋利的铁片,一点点地割着捆绑我脚踝的麻绳。
一下,两下……麻绳的纤维被逐一切断。
我必须精准地计算时间。太早,他会发现;太晚,错过了那个弯道,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我的心跳得飞快,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这倒不用伪装,是真实的紧张。
感觉怎么样张默低头问我,声音里满是焦虑。
好……好多了……我虚弱地回答,同时用尽全力,割断了最后一根绳索。
成了!
我脚踝上的束缚已经解开。接下来,是手腕。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前方,那个熟悉的急转弯,像一只张开大嘴的怪兽,在等着我们。
就是现在!
小心!我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同时用已经恢复自由的双脚,猛地蹬向驾驶室的后壁。
开车的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
卡车发出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车身剧烈地摇晃、失控,直直地朝着山道的护栏撞了过去!
不——!张默发出一声怒吼。
他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护住我,但在巨大的惯性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轰!
卡车撞断了脆弱的护栏,半个车身都悬在了山谷之外。
在剧烈的撞击和天旋地转中,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像一只灵巧的猫,从卡车的另一侧翻了下去,滚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而张默,则随着倾斜的车厢,和那个倒霉的司机一起,被困在了悬挂于悬崖边缘的驾驶室里。
我顾不上浑身的疼痛,立刻用铁片割断手腕上的绳子,从草丛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身后的黑暗山林。
林舒!
身后传来张默夹杂着震惊和暴怒的吼声。
他没有死。
我早就料到了。这点程度的车祸,要不了他的命。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杀死他,而是摆脱他,为我自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山林里漆黑一片,脚下是湿滑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身后,很快就传来了追赶的脚步声和村民们的叫喊声。
他们追上来了。
但我不再是那个手无寸铁的柔弱祭品。
现在,我是在自己选择的战场上,一个手握知识和计划的猎人。
这片山林,我在来之前,已经通过卫星地图和一位伪装成驴友的同伴提供的等高线图,研究了无数遍。哪里有水源,哪里有陡坡,哪里有可以藏身的洞穴,我都了然于胸。
我没有选择往山下跑,那等于自投罗网。我转身,朝着山林的更深处,朝着山神庙的方向跑去。
他们以为我在逃亡,其实,我在引诱。
她往那边跑了!快追!
别让她跑了!抓住她,献给山神!
村民们的喊声在林间回荡,像一群嗜血的野兽。
我冷静地分辨着声音的来源和距离。
跑到一处长满漆树的区域时,我停了下来。我迅速折断了几根带着汁液的树枝,涂抹在我刚刚跑过的一条岔路上。对于不熟悉漆树毒性的人来说,这足以让他们皮肤红肿、痛痒难忍,大大拖慢他们的速度。
紧接着,我找到了一片长满鬼针草的灌木丛。我钻了过去,无数带着倒刺的种子立刻沾满了我的衣服和裤腿。然后,我故意在一片开阔地兜了几个圈子,再藏身到一块岩石后面。
追兵很快赶到。他们看到地上凌乱的脚印,毫不犹豫地分头追了过去。
而我,则趁机脱下沾满鬼针草的外套,扔向相反的方向,自己则朝着真正的目标——山神庙,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夜色,是我的保护衣。山林,是我的武器库。
那些愚昧的村民,他们追逐的是一个幻影,一个由我精心制造的假象。
而真正的我,正一步步地,接近他们信仰的圣地,也是我为他们准备的,审判之地。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场名为追捕的游戏,从一开始,猎物与猎人的身份,就已经悄然对调。
7
穿过最后一片密林,山神庙那黑色的轮廓,终于出现在我眼前。
它坐落在山顶的一块平地上,背靠悬崖,显得阴森而诡异。庙宇不大,青砖黑瓦,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我没有立刻进去。
我绕到神庙的侧后方,那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岩壁。我拨开丛生的藤蔓,找到了一个被伪装起来的山洞。
这是我的同伴,那位伪装成地质学家的驴友,在前期勘探时为我准备的秘密据点。
洞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防水背包。
我打开背包,里面是我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道具:几包高浓度的酸性化学粉末、一卷细长的特制引线、一个小型的高频声波发射器,还有……一支信号枪。
肾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奔涌,最后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与现实完全重合。
我终于完整地想起了我的计划第三步。
摧毁。
不是揭露,不是审判,而是彻底的、物理意义上的摧毁。
这个村子的罪恶,根植于他们对山神的盲目信仰。只要山神庙还屹立不倒,只要献祭换长寿的谎言还有物质载体,那么抓走一个张默,还会有下一个李默站出来。
我必须摧毁他们的信仰之源。
我的同伴,那位地质学家,早已探明,这座山神庙,建立在一处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之上。庙宇地基之下,是一个巨大的、被地下水掏空的溶洞。而维系着整个地表稳定的关键,就是神庙内那口被他们奉为圣泉的泉眼。
那泉眼,是整个脆弱地质结构的核心支撑点。
我的计划,就是利用化学反应,快速腐蚀、破坏那个支撑点,引发小规模的结构性坍塌,将这座罪恶的庙宇,彻底埋葬。
我将化学粉末分装好,带上引线和声波发射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山神庙。
庙内,香火缭绕,正中央供奉着一尊面目狰狞的山神石像。石像前,有一个巨大的石制祭台,祭台中央,有一个碗口大的凹槽,里面隐约有水光浮动。
那就是圣泉,也是他们举行献祭仪式时,用来盛放神血的地方。
我快速地将化学粉末倒入泉眼之中,又将特制的引线一端浸入泉水,另一端则巧妙地隐藏在祭台的缝隙里,连接到那个高频声波发射器上。
这种化学粉末,遇水会缓慢反应。但只要受到特定频率的声波震动,反应速度就会瞬间加快成百上千倍,在几分钟内产生巨大的腐蚀力。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陷阱,已经设好。
现在,只需要等待我的客人们自投罗网。
我走到神庙门口,对着夜空,扣动了信号枪的扳机。
咻——!
一朵红色的焰火,在寂静的夜空中轰然炸开,无比醒目。
这是我发给山下追兵的信号。
也是我向张默发出的,最后的战书。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走回神庙中央,静静地站在那尊面目狰狞的神像之下,等待着我的审判,或者说,他们的审判。
不出十分钟,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就从山下迅速逼近。
张默一马当先,他衣衫褴褛,脸上带着划伤,眼神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棍棒柴刀的村民。
当他们看到完好无损地站在神庙中央的我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你竟然没跑一个村民结结巴巴地问。
我笑了,笑得无比讽刺:我为什么要跑我一直在等你们。
张默死死地盯着我,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从一开始就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眼中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惊疑所取代。
你到底是谁他嘶哑地问。
我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他,扫过他身后那一张张愚昧而贪婪的脸,我是来终结你们的人。
抓住她!把她绑在祭台上!她竟敢亵渎神庙,罪该万死!一个年长的村民声嘶力竭地喊道,用她的血,立刻开始仪式,平息山神的愤怒!
村民们叫嚣着,挥舞着武器,朝我涌了过来。
张默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穿这弥天大谎的真相。
我没有后退,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控制着一切的声波发射器。
别过来。我举起手中的遥控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不然,我就让你们的山神,和你们一起,埋葬在这里。
8
我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村民们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我手里那个小小的东西是什么,但我的镇定和威胁,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妖言惑众!张默终于开口,他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用气势压倒我,你以为凭你一个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能撼动山神的威严吗
山神我嗤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神庙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张默,你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山神。
我的目光转向那些惊疑不定的村民,声音陡然提高:
你们真的以为,靠献祭一个无辜的女人,就能换来长寿吗你们所谓的‘长寿’,不过是张默用一些普通的草药,调理你们的身体,让你们少生些病罢了!而他,和他背后的家族,却利用你们的愚昧和恐惧,一代又一代地掌控着这个村子,享受着你们的供奉,把你们当成一群可以随意驱使的牲口!
你胡说!
杀了她!她是个疯子!
村民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但这一次,他们的叫喊声中,多了一丝动摇。
我是不是胡说,张默心里最清楚。我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引以为傲的医术,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你所谓的‘秘药’,能让女人怀上‘神之子’,更是天大的笑话!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然后,投下了最后一颗,也是最致命的一颗炸弹。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猛地撕开了我腹部的衣服。
平坦的,没有一丝隆起的小腹,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看到了吗我高声宣布,声音里充满了快意和决绝,我,林舒,从未怀孕!这个世界上,也根本没有什么狗屁‘神之子’!
整个山神庙,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的目光,在我平坦的小腹和张默惨白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信仰,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不……不可能……张默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的眼睛瞪得像要裂开,死死地盯着我的肚子,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你的脉象……你的脉象明明是滑脉!我不会诊错的!
你的确不会诊错滑脉。我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证物袋,里面装着我那款假孕药剂的残留样本,但你永远不会明白,用‘断肠草根茎碱’和‘藜芦醇’,配合特定的神经刺激,完全可以模拟出最逼真的假性滑-脉。别说是你,就是把全世界最顶尖的中医和最精密的仪器搬来,也验不出真假!
这……这是什么……他看着那个证物袋,眼神彻底涣散了。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的医术,他的传承,他的神之子,在这一刻,被我用他最陌生的科学,击得粉碎。
他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崩塌了。
啊——!他发出一声咆哮,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贱人!我杀了你!
就在他扑过来的瞬间,我按下了手中声波发射器的按钮。
嗡——
一阵人耳无法听见的声波,瞬间充满了整个神庙。
下一秒,我们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地颤抖。
祭台中央的圣泉,像被煮沸了一样,开始疯狂地冒泡、翻滚,一股刺鼻的酸性气体弥漫开来。
神庙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壁上裂开了一道道蛛网般的缝隙,灰尘和瓦砾簌簌地往下掉。
山神……山神发怒了!
庙要塌了!快跑啊!
村民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哭喊着,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朝庙外逃去。所谓的信仰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混乱中,只有张默,那个已经彻底疯狂的男人,还在不顾一切地冲向我。
我冷静地向后一闪,躲开了他的扑击。
一块巨大的横梁从我们头顶砸落,正好砸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石屑飞溅。
结束了,张默。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可怜虫。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全然的崩溃和绝望。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他身后的那尊山神石像,从中间裂开,巨大的头颅滚落下来,摔得粉碎。
神,死了。
9
神庙在剧烈的震动中分崩离析。
巨大的石块和燃烧的木梁不断从头顶坠落,整个山顶仿佛都在呻吟、在塌陷。
我不再看那个已经形同疯癫的张默,转身朝着早已规划好的逃生路线冲去。我必须在整座庙宇彻底被吞噬前进到安全地带。
浓烟和灰尘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我求生的本能和对计划的熟悉,指引着我穿过重重障碍。
就在我即将冲出庙门的那一刻,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脚踝。
是张默!
他竟然在如此混乱的状况下,还没有放弃。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和疯狂,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朝着我的头狠狠砸来!
你毁了我的一切!我要你陪葬!他嘶吼着。
我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块石头在眼中不断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猛地从旁边冲了出来,用身体狠狠地撞向了张默。
是阿花!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也跑到了这山神庙。她的眼神不再疯癫,而是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解脱般的决绝。
张默!你这个杀千刀的畜生!还我女儿的命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张默,一起滚向了旁边那道因地陷而裂开的巨大缝隙。
不——!张默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
下一秒,他们两个人的身影,便被无尽的黑暗和坠落的土石所吞噬。
我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阿花……她救了我。她用自己的生命,为她惨死的女儿报了仇,也为我,赢得了最后生还的机会。
快走!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炸响。是我的同伴,那个伪装成驴友的地质学家。他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一把拉起我,拖着我冲出了即将完全坍塌的神庙。
我们身后,是轰然倒塌的巨响,是罪恶被大地掩埋的声音。
我们一路狂奔,跑下了山。
山脚下,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色的警灯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照亮了我们布满尘土的脸。
我安全了。
我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看着那些从村子里跑出来,惊魂未定的村民。他们的脸上,不再有愚昧的狂热,只剩下茫然和恐惧。他们的神死了,他们的信仰崩塌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谎言,被我亲手撕碎。
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无辜的。但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他们的麻木和纵容,也是罪恶的一部分。
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法律的审判,和良心的拷问。
而我,我的战争,结束了。
10
几个月后,A市医科大学。
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温暖地洒在摊开的专业书上。周围是安静的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一切都平静得像一场梦。
如果不是手腕上那道被麻绳磨出的、已经淡化的疤痕,我几乎要以为落山村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真的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关于落山村邪教案的新闻,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警方在坍塌的山神庙废墟下,挖出了更多的骸骨,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那些失踪的游客、迷路的外乡人,他们的生命,都成了愚昧信仰的牺牲品。
张默的尸体也被找到了,和他抱在一起的,还有阿花。
而那些幸存的村民,主要案犯被依法严惩,其余的人,则在政府和心理专家的介入下,开始了漫长的、艰难的重建,不仅仅是家园的重建,更是精神世界的重建。
我以被拐受害者的身份,向警方提供了关键证词。没有人知道,我才是这场风暴的中心。我的同伴们,那个地质学家,那个伪装成支教老师的联络员,他们都属于一个秘密的民间组织,致力于调查和揭露这类隐藏在阳光下的罪恶。
我的导师,是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当初,也正是他,看中了我的专业能力、心理素质和那股子不要命的执着,才将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交给了我。
你后悔吗,林舒
任务结束后,导师曾这样问我。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瘦削、苍白,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的自己,摇了摇头。
我失去了部分无关紧要的记忆,我的身体因为那些毒药而需要长时间的调理,我每晚都会从神庙坍塌的噩梦中惊醒。
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但我知道,如果时间倒流,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我是一名医学生。我们宣誓,要为人类的身心健康,服务终生。这种服务,不仅仅是在手术台上救死扶伤,更是在必要的时候,去割除那些侵蚀社会肌体的、名为愚昧和罪恶的毒瘤。
我低头,继续看书。
一行关于神经毒素后遗症的文字映入眼帘,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
我失去了一些记忆,但也找回了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身为一名医者,身为一个独立、强大的女性,所应肩负的责任和永不熄灭的火焰。
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落山村一样黑暗的角落。
而我,和我的同伴们,会一直在路上。
只要黑暗存在,我们的战斗,就永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