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我独自坐在协和医院的走廊长椅上,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诊断书,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下沉。
胃癌,晚期。癌细胞已全面扩散。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温和男人,他看着我的CT片,惋惜地摇了摇头:陆太太,这个情况……手术的意义不大了。剩下的时间,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别委屈自己。
别委屈自己。
这五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我心里反复切割。我才二十六岁,我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在委屈自己。
我叫苏念,三年前,我嫁给了陆泽言。他是天之骄子,是商界新贵,是所有女人眼中的钻石王老五。而我,只是个家境普通、在毕业后就选择回归家庭的平凡女人。所有人都说我嫁得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也曾以为是。我为他洗手作羹汤,放弃了自己小有成就的设计师事业,成了他口中最省心的贤内助。我为他打理好家里的一切,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在商场上拼杀。我照顾他挑剔的父母,忍受他妹妹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努力扮演一个完美儿媳。
我以为,我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
可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那栋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却丝毫没有家的温度的江景平层。推开门,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的城市霓虹,勾勒出沙发上一个男人英挺的轮廓。
是我的丈夫,陆泽言。
他正侧对着我,举着手机,声音是我听惯了的、独属于对某个人的温柔:放心,钱已经给你转过去了。你刚回国,公司刚起步,正是用钱的时候,别省着。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声,隔着电波都带着一丝得意:泽言,你对我真好。苏念那边……没关系吗
她陆泽言轻笑一声,语气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夹杂着不耐与轻视的敷衍,她不会有什么意见。再说,我用我自己的钱,她能说什么
嗯,好。那我们晚上老地方见,给你庆祝。
庆祝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不见天日的谷底。他口中的那个你,是他的白月光,是他藏在心尖上的朱砂痣,是他从未忘怀的前女友,林初然。
三天前,这位在国外镀金归来的知名设计师,高调回国,宣布要创办自己的时尚品牌。整个上流圈子都在传,陆泽言为她铺路搭桥,一掷千金。
我曾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都是谣言。
可现在,我亲耳听见了。
而今天,是我们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我慢慢走上前,冰冷的灯光在我头顶亮起。他被惊动,挂掉电话,回过头来。看到我,他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惊喜,只有被打扰的烦躁。他下意识地想把手机屏幕按灭,但已经晚了。
我看到了,那刺眼的转账记录。我们联名账户的转账记录。
——五百万。
那是我们账户里,最后的一笔流动存款。那是我们为了将来孩子的教育基金,我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下来的。我的丈夫,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这天,把它,悉数转给了他的前女友。
陆泽言。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站起身,一米八七的身高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他皱起了眉,语气带着一丝质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晚上有同学聚会吗
他甚至,为自己找好了借口,为他的遗忘和约会,铺好了路。
钱呢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指着他的手机,固执地重复。
陆泽言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但终究还是敷衍地解释道:初然她刚创业,遇到了点困难,我先借给她周转一下。都是朋友,以后她公司上了轨道,马上就会还的。
借我气得发笑,陆泽言,那是我们两个人的钱!你凭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给了别人
苏念,你能不能别这么斤斤计较他的语气终于冷了下来,不就是五百万吗我下个月就补上了。初然一个人在国外打拼那么多年,受了多少苦,多不容易,我们帮帮她不是应该的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最大方,最善解人意了。
是啊。
我以前,是最大方,最善解人意的陆太太。
我为他放弃事业,他说我懂事,不像有的女人那么好强。我为他忍受家人的刁难,他说我贤惠,是做妻子的典范。我甚至,在他偶尔提起林初然时,还要装作大度地安慰他,说谁没有过去,只要他现在爱的是我就好。
我用我的委屈和退让,换来了他口中善解人意的标签。
可我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他在我们的纪念日,用我们共同的积蓄,去资助他的白月光。
换来了在我生命只剩下最后几个月的时候,他对我理所当然的指责和轻蔑。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冷漠的脸,心里的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熄灭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摊开手,将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诊断书,像一片枯叶一样,递到他面前。
陆泽言,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离婚吧。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陆泽言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看着我手中的诊断书,眼神瞬间变得空洞、涣散,然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昏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去扶他。
可他,却又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惊恐、悔恨、和滔天悲恸的眼睛。
他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诊断书。
不……
他发出一声完全变了调的、凄厉的嘶吼,一把抢过那张纸,视线只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就猛地将其撕得粉碎。
不!这不是真的!是假的!是假的!
他疯了一样地扑过来抱住我,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生生捏碎。他把我的脸按在他的胸口,我能清晰地听到他那颗心脏,正以一种雷鸣般的、即将炸裂的速度疯狂跳动。
念念!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找全世界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不知所措。前一秒还冷漠如冰,后一秒就状若疯癫。
陆泽言,你发什么疯
他却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只是抱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错了……念念……我真的错了……
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脖颈上,烫得我皮肤生疼。
我才惊觉,他哭了。
那个永远冷静自持,永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陆泽言。
哭了。
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02
陆泽言疯了。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或者说,他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到医院,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挂了所有能挂的专家号,做了一遍又一遍的检查。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金钱,请来了国内最顶尖的肿瘤专家进行会诊。
在等待结果的两天里,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敷衍和不耐,而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恐惧和珍爱的狂热。仿佛我是一件即将破碎的稀世珍宝。
最终的会诊结果,还是一样。
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侵入淋巴和血液,神仙难救。
陆泽言拿着那叠厚厚的报告单,当着一众专家的面,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这个身价上亿、在外人面前说一不二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抓着主治医生的白大褂,卑微地乞求: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要多少钱都可以,要我的命都可以……
那个场景,荒诞得像一场闹剧。
我冷眼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整整七年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尽情地表演着他的深情与悔恨。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早干什么去了
如果这份悔悟,是在我死后才姗姗来迟,那又有什么意义
哦,不对。
我现在还没死。
他好像……提前悔悟了。这太奇怪了。
从医院回到家,陆泽言像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推掉了所有的应酬,甚至向公司请了无限期的长假,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守着我,像个最尽职的保姆。
他解雇了家里的阿姨,亲自学着做饭。那个连厨房都没进过几次的男人,对着菜谱,把价值上万的进口厨具弄得叮当作响,把厨房搞得像被轰炸过的战场。然后,端出一碗黑乎乎的、据说能抗癌的蘑菇汤,近乎乞求的看着我,让我喝下去。
他笨拙地学着按摩,上网查了无数资料,试图用他那双只会签合同的手,来缓解我因为癌痛而日益僵硬的身体。
他会在我睡着后,一遍又一遍地,用他温热的掌心,抚摸我的脸颊,从眉毛到嘴唇,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他的骨血里。他会半夜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像个神经病一样,把手伸到我的鼻子下面,小心翼翼地探查我的呼吸,确认我还活着。
他的爱,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炙热,也如此……廉价。
念念,那五百万,我马上让林初然还回来。他将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这里面是我全部的私人存款,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我跟林初然已经说清楚了,他补充道,语气急切,以后不会再有任何联系。她的公司,我也撤资了。
哦。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淡淡地应了一声。
念念,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自己英俊的脸上,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只要你解气,怎么对我都可以。
我终于抽回手,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陆泽言,你不觉得,现在做这些,很可笑吗
在你眼里,我苏念到底是什么一个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吗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以前你觉得我顺从、听话,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后方,你就娶了我。后来你觉得林初然回国了,她才是你的真爱,能带给你激情和事业上的帮助,就把我晾在一边,对我冷暴力。现在,你发现我快死了,觉得亏欠我了,就想用这些廉价的补偿,来换取你自己的心安理得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离婚协议,我已经重新拟好了。我从床头柜里,拿出早已让律师准备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你的婚前财产我一分不要,那是你自己的本事。婚后财产我们平分,这是我应得的。签字吧。
我不签!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激动地吼道,苏念,你休想离开我!我死都不会签的!这辈子你都休想!
他像个疯子一样,把那份凝聚了我所有失望和决绝的离婚协议,撕得粉碎。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埋葬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体面。
他红着眼眶瞪着我,那样子,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是他。
我懒得再跟他争辩。癌症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情绪。我只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安安静静地,有尊严地离开。
我开始用沉默对抗他。我拒绝吃他做的任何东西,拒绝跟他有任何交流。他就那么守着我,日渐憔悴,眼窝深陷。
短短半个月,那个在财经杂志封面上意气风发的商界精英,就变得胡子拉碴,形容枯槁,像个落魄的流浪汉。
我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极致的反常,背后一定有原因。
直到有一天,我半夜被胃部的绞痛疼醒,痛得浑身蜷缩,冷汗直流。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他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抱着头,在黑暗中无声地痛哭。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呓语,像梦话一样飘进我的耳朵。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如果不是我,你不会生病……你心情好,身体就不会垮……
……我上辈子就是个混蛋……我让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孤独地死去……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老天爷,你让我重来一次,不是为了让我再眼睁睁地看她死在我面前的啊……
上辈子重来一次
我浑身一震,像被一道闪电劈中。那个盘旋在我心头多日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陆泽言,他重生了。
他清清楚楚地,经历过一次我的死亡。
所以,他知道我所有的痛苦和不甘。他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死,会以怎样的方式死。
所以,他才会表现出如此极致的悔恨和恐惧。他不是在弥补,他是在赎罪。他怕啊,他怕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向那个他已知的、悲惨的结局。
原来如此。
我看着他在黑暗中颤抖的背影,胃部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我突然觉得,这场早已注定结局的游戏,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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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知道了陆泽言重生的秘密,我便不再急着离婚了。
猫捉老鼠的游戏,如果老鼠从一开始就躺平任抓,那猫该多无趣啊。
我要让他,在无尽的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横跳。我要让他,为他上一世的所作所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我开始配合他的照顾。
他熬的汤,我会喝。但总是在喝了一口后,就皱着眉,用最虚弱的语气说:太咸了,下次少放点盐。或者有点腥,能加点姜吗
他想带我出门散步,我会同意。但总是在走了两步后,就捂着肚子,喘着气说:累了,走不动了,想回家。
他买来昂贵的燕窝、海参,变着法地给我进补。我会吃,然后当着他的面,因为胃部的不适,吐得一干二净。每一次呕吐,都像在他心上割一刀,让他脸色白一分。
我像一个最刁钻、最任性的病人,用尽一切温柔的手段,对他进行着最残忍的折磨。
而他,甘之如饴。
无论我提出多么无理的要求,他都照单全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的眼中,永远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宠溺、愧疚和心疼。
他甚至为了让我开心,开始着手对付那些曾经让我受过委屈的人。
他的母亲,那位一向看不起我出身的贵妇人,打来电话,颐指气使地让他回家,说林初然也在。
陆泽言开了免提,当着我的面,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说:妈,请你以后称呼她为苏念,或者陆太太。她是我陆泽言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以后别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林初然这个名字,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再敢对念念不敬,就别怪我这个儿子,跟你们断绝关系。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他那位强势了一辈子的母亲,会是怎样一副错愕和震怒的表情。
他的妹妹陆泽琪,那个曾经当着我的面,将我亲手做的点心扔进垃圾桶,说这种东西也配给我哥吃的娇纵大小姐,发来微信,阴阳怪气地问他是不是被我下了蛊。
陆泽言直接停了她所有的信用卡,并告诉她,如果学不会尊重自己的嫂子,那她以后也别想从陆家拿到一分钱。
他做着这一切,然后像个邀功的孩子一样看着我,仿佛在说:念念,你看,我都在改了。
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有时候,看着他为我忙前忙后的样子,我甚至会产生一丝恍惚。仿佛我们又回到了热恋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也曾这样对我百依百顺。
但胃里阵阵的绞痛,会立刻将我拉回现实。
一切都回不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这天,林初然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找上了门。
她大概是联系不上陆泽言,直接杀到了家里来。彼时我正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陆泽言在给我剥橘子。
她看到开门的陆泽言,和躺在沙发上、面色苍白、瘦得脱了相的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迸发出嫉妒和敌意。
泽言,你怎么……憔悴成这样她心疼地看着陆泽言,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苏念,你又在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折磨泽言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把公司都快扔空了!
不等陆泽言开口,我先笑了。
林小姐,好久不见。看你的气色,想必你的公司,最近发展得不错吧毕竟,有我先生五百万的‘启动资金’呢。
林初然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慢悠悠地坐起身,故意靠在陆泽言的怀里,用一种宣示主权的姿态,接过他递来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瓣,就是想提醒你一下,那五百万,是我老公和我辛辛苦苦攒的共同财产。你既然说是借的,是不是该有个还款日期还是说,林小姐你这位海归的知名设计师,打算做个老赖
苏念你!林初然气得脸都白了,胸口剧烈起伏。
我怎么了我无辜地眨眨眼,林小姐是上流社会的名媛,总不至于,连区区五百万都还不起吧这要是传出去,对你的品牌声誉,可不太好哦。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五百万能解决的问题了。
你……你这是敲诈!
林小姐。一直沉默的陆泽言,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寒冰。
我太太说得没错。那五百万,请你在三天之内,连本带息,还到我们账上。否则,我的律师团队会正式对你和你的公司提起诉讼。
另外,他看了一眼手表,下了逐客令,我太太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们不欢迎你。
说完,他直接拉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初然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她心心念念、以为胜券在握的泽言,会这样对她。她看着陆泽言那张冷漠的脸,又看看我这个病秧子,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最终,她还是踩着高跟鞋,恨恨地离开了。
我靠在陆泽言怀里,心里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
只觉得,疲惫。无尽的疲惫。
陆泽言,我推开他,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什么吗你以为,赶走了她,我们就能回到过去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良久,他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念念,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
我不求你原谅,也不求能回到过去。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
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陪你走完最后一程的机会。
04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癌细胞已经开始向全身转移,肝脏、肺部、骨头……它们像一群贪婪的匪徒,在我身体里肆意掠夺。我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吗啡的剂量,也越来越大。
陆泽言带我去了很多地方。
他包下了整座游乐园,只为了让我再坐一次我最喜欢的旋转木马。他带我去了瑞士的雪山,在那个我们曾经约定要一起去看极光的地方,租下了一整栋小木屋。
他想用这种方式,抓住时间的尾巴。
可他抓不住。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最后,我连床都下不了了,只能重新住进医院的VIP病房。
临终前的那天晚上,我突然觉得精神好了很多。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我让陆泽言把我扶起来,靠在床头。窗外,是京市的万家灯火。
陆泽言,我看着他,他比半个月前更瘦了,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生怕错过我任何一个表情。
你是不是……重新活过一次我终于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没想到,我竟然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看着我,嘴唇颤抖,良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是。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你查出了胃癌。
他低下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一字一句地,陈述着他的罪行。
可我……我这个混蛋,那时候正被林初然回国的事情冲昏了头,满心满眼都是她,完全忽略了你的异常。我甚至觉得,你日渐消瘦,是你为了吸引我注意力的苦肉计。
那天,你拿着离婚协议给我,我以为你是在无理取闹,我……我甚至,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跟你提出了离婚。
你没有告诉我你的病,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签了字,一个人默默地搬了出去。直到……直到三个月后,我收到医院的病危通知。
等我发疯一样地赶到医院,你已经走了。护士说,你走的时候很平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你在孤独和痛苦中,一个人走完了最后一程。你的遗物里,只有一张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和一张……早已泛黄的,我们大学时在樱花树下的合照。
陆泽言说着,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助的孩子。
念念,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眼盲心瞎,是我亲手,把你从我身边推开的。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年。没有你的十年里,我才明白,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林初然,事业,金钱……那些我曾经趋之若鹜的东西,都变得毫无意义。
后来我病了,跟你一样的病。我以为是报应,我以为死后我会下地狱。可没想到,一睁眼,我竟然回到了你跟我提离婚的这一天。
我欣喜若狂。我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弥补所有的过错。我可以阻止你生病,我可以好好爱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白头偕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局……
他抱着我,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而剧烈地颤抖。
我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地抚摸着他消瘦的、布满泪痕的脸。
陆泽言。
你没有错。
错的是时间。
你只是……爱我爱得,太晚了。
如果,你的深情,不是用死亡和重生换来的。
如果,在我最爱你、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能回头看我一眼,能给我一个拥抱。
那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答应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用尽全力,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活下去。
忘了我。
然后,找一个好女孩,结婚,生子,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不……我不要……他拼命地摇头,像个固执的孩子,念念,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意义的。我笑了笑,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你要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好好地看这个世界啊……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仿佛看到,窗外,那棵我们一起在大学校园里种下的樱花树。
开花了。开得漫山遍野,灿烂如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