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沉玉台谏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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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身鹿台
南楚王孙仲谋大宴群臣于沉玉台,酒酣耳热之际豪言:今日当尽醉方休!
话音未落,老臣张伯渊拂袖而去。
孙仲谋遣人追问:孤王与众卿同乐,太傅何故扫兴
张伯渊于楠木车中肃然道:昔年商纣亦以此为乐,至死不觉其非,终焚身鹿台。
孙仲谋闻言如遭雷击,手中金樽颓然坠地。
当夜,王宫颁下罪己诏,自此勤政不辍。
三年后南楚铁骑踏破北境,孙仲谋登临故台,身后唯有寒风中飘摇的素色王旗。
建兴六年的夏末,暑气蒸腾得江陵城像个巨大的蒸笼。唯有这临江而筑的沉玉台,借了浩荡江水的凉意,夜风拂过,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荷香,稍稍驱散了白日的酷烈。台上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琉璃灯盏高悬,映照得整座高台亮如白昼,流光溢彩。金丝楠木的条案沿着台边排开,漆光可鉴人影。案上珍馐罗列,异香扑鼻:南海运来的比目鱼雪白鲜嫩,片得薄如蝉翼;蜀中快马送来的熊掌煨得酥烂,浓油赤酱;更有那冰鉴里镇着的岭南荔枝,红艳艳的壳上还凝着水珠。玉壶金樽,盛满了琥珀色的琼浆,侍者们脚步轻悄,穿梭如织,不断将空了的杯盏注满。丝竹管弦之音靡靡,裹挟着酒气和脂粉香,在夜空中盘旋缠绕。
南楚之主孙仲谋高踞主位,身着玄色金线蟠龙常服,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红晕,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他年过四旬,身形魁梧,多年的戎马生涯和上位者的威仪沉淀在眉宇之间,此刻被这极致的奢华与喧嚣包围,那锐利中便也透出几分放纵的疏狂。他目光掠过那些因酒酣而放浪形骸的臣子,嘴角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满意笑容。
诸卿!孙仲谋的声音洪亮,带着酒后的豪迈,轻易压过了丝竹声,引得满场目光聚焦。他高举手中那嵌满明珠的金樽,樽中美酒在灯火下荡漾出诱人的光晕,此情此景,人生几何当学那谪仙人,醉眼看尽长安花!今日在这沉玉台上,孤与诸卿——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亢奋,定要不醉不归!杯中物,必要饮至极致!饮至……天荒地老!哈哈哈哈!
狂放的笑声在夜风中传开,激起台下一片更热烈的附和与喧嚣。臣子们纷纷举杯,高声应和着大王海量!愿陪大王尽兴!不醉不归!谄媚的阿谀、粗豪的劝酒声浪,几乎要掀翻沉玉台的琉璃顶盖。更有几个新近得宠的年轻臣子,借着酒劲,离席手舞足蹈起来,姿态滑稽,引得哄堂大笑。
就在这片沸腾的喧闹达到顶点时,主位下首,一个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是太傅张伯渊。
他须发如银,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青色朝服,在一众华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沉静。他脸上没有半分酒意,只有一种沉水般的凝重。方才孙仲谋那番饮至极致的豪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让那素来古井无波的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失望。他没有看任何人,更未置一词,只是微微拂了拂宽大的袍袖,仿佛要掸去沾染的浮华喧嚣,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步步,穿过那些醉眼迷离、手舞足蹈的人群,向那灯火辉煌之外的沉沉夜色走去。
他的动作并不快,但那份沉默的肃穆,如同一块寒冰投入了滚油。离他近的几位老臣,喧嚣声戛然而止,脸上的醉意褪去几分,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丝竹声似乎也滞涩了一下。然而,台上的孙仲谋正被几个谄媚的臣子围着敬酒,谈笑风生,竟未曾留意。
张伯渊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沉玉台通向下方的白玉阶尽头,融入了台下浓重的黑暗里。
沉玉台上的喧嚣并未因张伯渊的离去而停歇,反而在酒精和谄媚的催化下更加炽烈。孙仲谋被簇拥着,一杯接一杯,那饮至极致的豪言仿佛成了催动狂欢的咒语。直到内侍总管赵顺,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宦官,趁着添酒的间隙,俯身在孙仲谋耳边,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禀报:大王,太傅……离席已有一刻,乘车回府去了。
孙仲谋举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中那点放纵的迷离瞬间被一丝愠怒取代。张伯渊在这种君臣同乐、普天同庆的时刻这老儿!一股被拂了面子的不悦,如同细小的毒蛇,倏地钻入他酒意翻腾的脑海。
嗯他鼻腔里哼出一个不悦的音节,目光扫过张伯渊那空荡荡的席位,眼神阴鸷了几分。他放下金樽,对赵顺沉声道:去,拦住太傅的车驾。问问他,孤与众卿同乐,普天同庆,他身为太傅,国之柱石,何故不告而别,扫了孤与诸卿的兴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周围的喧嚣顿时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偷偷觑向这边。
赵顺心中一凛,深知大王此刻的不悦,连忙躬身应道:老奴遵旨!转身疾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阶下。
沉玉台下的广场边缘,一辆极其朴素的楠木马车静静停驻在阴影里。车辕上挂着一盏旧式的绢布灯笼,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老车夫抱着鞭子,靠着车厢打盹。车帘低垂,隔绝了远处高台上传来的靡靡之音和刺眼的光华。
赵顺小跑着赶到车前,气息微喘。他整了整衣冠,脸上堆起恭敬却公式化的笑容,对着那低垂的车帘躬身行礼:太傅大人留步!大王口谕:今日君臣欢宴,同享升平之乐,大王与诸公兴致正浓。太傅乃国之元老,众望所归,何故匆匆离席大王命小的前来,恭请太傅大人回驾沉玉台,共尽余欢,切莫……扫了大王与诸公的雅兴才好。他刻意加重了扫兴二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帘内的动静。
车厢内一片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赵顺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时,那深青色的粗布车帘被一只枯瘦而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轻轻掀开一道缝隙。张伯渊端坐其中,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癯挺拔。他并未看赵顺,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帘,投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喧嚣震天的沉玉台,投向那高台之上,他一手教导、寄予厚望的君王。
昏黄的灯笼光,勉强勾勒出他如石刻般冷峻的侧脸轮廓。他开口,声音不高,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夜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昔年商纣王于摘星楼、鹿台之上,宴饮群臣,酒池肉林,昼夜不息,亦自以为君臣同乐,盛世升平。他微微一顿,那平缓的语调里陡然注入一股沉痛的力量,彼时,他亦只道是寻常享乐,至死……亦不觉其非!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击打铜钟,震得赵顺头皮发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
张伯渊的目光终于转向赵顺,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清晰地映出赵顺瞬间惨白的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悲怆与无情的锋锐:
然其结局如何他盯着赵顺,一字一顿,字字如刀,仿佛要将这血淋淋的历史刻进听者的骨髓,身死国灭!摘星楼、鹿台尽付一炬!他商纣王,最终便是被自己亲手堆砌的这无边享乐之火,焚身于鹿台之上!化作了天下笑柄,遗臭万年!
焚身鹿台四字,如同四道裹挟着烈焰与浓烟的惊雷,狠狠劈开沉玉台的靡靡之音,撕裂了江陵城温热的夏夜!
赵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猛地倒退一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震撼。那昏黄的灯笼光,此刻映照着他失魂落魄的脸,如同鬼魅。
车帘无声落下,重新隔绝了内外。张伯渊肃穆的身影消失在昏暗之中。老车夫似乎被惊醒,茫然地看了看呆若木鸡的赵顺,轻轻一抖缰绳。楠木马车发出吱呀的轻响,缓缓启动,碾过广场的青石板路,朝着太傅府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驶去,很快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只留下赵顺一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原地,耳边反复轰鸣着那四个字:
焚身鹿台!
沉玉台上,狂欢仍在继续,但气氛已悄然改变。孙仲谋虽仍在主位,一杯杯饮着臣子们敬上的酒,眉宇间却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赵顺去了有些时候了,竟无回音。张伯渊那老儿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定不会轻易回转。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混杂着酒后的燥热,在他胸中翻腾。他强压着,嘴角扯出勉强的笑意,应付着周围的谄媚。
当赵顺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台阶口时,孙仲谋几乎是立刻将目光投了过去。只见赵顺脸色惨白如金纸,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琉璃灯下闪着光。他走到御座前,竟连行礼都忘了,只是失魂落魄地站着,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仿佛刚从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中惊醒。
孙仲谋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问道:如何太傅……怎么说声音里已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赵顺被这一问,浑身剧烈一颤,如梦初醒。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不敢抬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将张伯渊在马车里的话复述出来:太傅……太傅大人说……说……昔年商纣王……于鹿台……酒池肉林……昼夜不息……亦自以为……君臣同乐……盛世升平……他每说一句,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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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彼时他亦只道是寻常享乐……至死……至死亦不觉其非!赵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怖,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中是无尽的恐惧,几乎是嘶喊出来:
然其结局如何!身死国灭!鹿台尽毁!他商纣王……最终便是被自己亲手堆砌的这无边享乐之火……焚身于鹿台之上!化作了天下笑柄,遗臭万年啊大王!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嚎啕而出,焚身鹿台四个字,被他喊得声嘶力竭,带着一种要将心肝都呕出来的绝望和惊骇。
轰——!
孙仲谋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焚身鹿台!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商纣王临死前的凄厉哀嚎,带着鹿台冲天烈焰的灼热与浓烟,带着王朝崩塌的巨响,狠狠地、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酒意,所有的得意,所有的帝王威仪!
他眼前瞬间一片血红!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熊熊燃烧的鹿台,看到了火舌中挣扎扭曲的人影,看到了自己身下这金碧辉煌的沉玉台也在烈焰中轰然坍塌!那奢华的食物美酒,瞬间化作了腐烂的污泥;那悦耳的丝竹,变成了亡国的丧钟;那些谄媚的笑脸,扭曲成了索命的厉鬼!
当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惊碎了满场的喧嚣!
孙仲谋手中那只嵌满明珠、价值连城的金樽,脱手坠落!重重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美酒四溅,如同泼洒的鲜血!明珠迸裂,飞溅开来,在琉璃灯下划过刺目的光痕。那只象征着无上尊荣与此刻极致享乐的酒杯,瞬间扭曲变形,滚落一旁,沾满了污秽的酒液和尘土。
整个沉玉台,死寂一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丝竹声早已断绝,所有歌舞伎乐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方才还喧闹劝酒的臣子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笑容僵死,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惊恐,死死盯着主位上那个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君王。
孙仲谋僵直地坐在宽大的御座上,一动不动。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平素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难以置信的惊骇。赵顺那嘶喊出的焚身鹿台四个字,依旧在他耳边疯狂地、一遍遍地回响,每一次回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绞痛。
他看到了什么他方才在做什么他引以为傲的君臣同乐、饮至极致,在张伯渊口中,在那血淋淋的史实映照下,竟与那遗臭万年的亡国之君商纣……何其相似!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将他浑身的热血都冻僵了。他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了万丈悬崖边,脚下便是那烈焰焚身的鹿台深渊!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角、鬓边渗出,沿着惨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玄色的龙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猛地抬眼,视线越过匍匐在地的赵顺,越过那些噤若寒蝉的臣子,死死盯向张伯渊马车离去的方向。那里只有无边的黑暗。那老臣最后肃穆如冰的话语,此刻却比任何烈焰都要灼烫,狠狠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
孙仲谋猛地站起身!
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前的矮几,杯盘碗盏稀里哗啦摔落一地,汁水横流,一片狼藉。他却浑然不觉,高大的身躯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他抬起手,指向那片黑暗,指向太傅府的方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想怒吼,想辩解,想挽留……但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而嘶哑的音节:
散……散了!都……散了!
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巨大的恐慌。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踉跄着,一把推开试图上前搀扶的赵顺,几乎是跌撞着冲下那高高的白玉台阶,冲入沉玉台下的无边黑暗之中。明黄色的身影在灯火阑珊处一闪,便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盛宴和一众面如土色、魂飞魄散的臣工。
沉重的宫门在孙仲谋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死寂的沉玉台和依旧弥漫着酒气、脂粉气的空气。他背靠着冰凉刺骨的朱漆大门,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殿内只点着几盏昏黄的宫灯,巨大的阴影在空旷的殿宇四角张牙舞爪。张伯渊那焚身鹿台的厉声诘问,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挥之不去。
他跌跌撞撞冲到殿角的铜盆前,双手颤抖着掬起冰冷的清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酒意退去大半,但心头的惊悸和耻辱却越发清晰、冰冷。水珠沿着他惨白的脸不断滴落,砸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焚身鹿台……焚身鹿台……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眼前不断闪现着史书中描绘的鹿台烈焰,那火舌仿佛舔舐着他的皮肤,商纣王临死的绝望哀嚎就在耳边。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铜盆边缘,发出沉闷的巨响,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丝,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赵顺!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困兽的嘶吼。
一直战战兢兢守在殿门阴影里的赵顺,连滚爬爬地扑了过来,伏在地上:老……老奴在!
去!把……把北境、西陲、还有南疆……所有积压的军报、奏疏!所有弹劾官吏、言及民生的本章!统统给孤搬来!现在!立刻!孙仲谋双眼布满血丝,指着堆积奏章的偏殿方向,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大王……夜深了,您龙体……赵顺试图劝解。
去!孙仲谋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鎏金香炉,香灰泼洒一地,孤的话你没听见吗搬来!
赵顺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很快,一摞摞沉重的卷宗、奏疏被内侍们吃力地抬进殿内,堆积在御案旁,如同几座沉默的小山。孙仲谋挥退所有侍从,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他踉跄着走到御案后,颓然坐下,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随手抓起最上面一份,是半月前北境守将呈上的急报:……北狄游骑屡犯边塞,劫掠村庄三处,杀伤边民数十,掳走牛羊……那劫掠、杀伤、掳走的字眼,此刻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就在今夜,他在沉玉台上,为了一盘熊掌是否够酥烂而皱眉时,他的子民正在被屠戮!
又一份,是御史弹劾江陵郡守的奏章:……郡守周显,借修葺官道之名,强征民夫三千,克扣工食,致累死、逃亡者百余……民怨沸腾……孙仲谋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沉玉台那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每一块下面,是否都浸透着民脂民膏压榨着百姓的血泪
他一份份看下去,冷汗浸透了内衫。那些被酒宴歌舞掩盖的疮痍,那些被谀词奉承蒙蔽的危机,此刻如同溃烂的脓疮,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沉玉台上那极致的奢华,与眼前奏章中描述的边患、贪腐、民怨,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
孤……孤……孙仲谋喉咙哽咽,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张伯渊就站在御案前,用那双洞悉一切、饱含痛心的眼睛看着他,无声地诘问:大王,这便是您要的‘饮至极致’的盛世吗
一股难以遏制的悲愤和强烈的自厌涌上心头。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沉重的御案!哗啦一声巨响,案上堆积的奏章、笔墨纸砚倾泻而下,散落一地!他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在空旷冰冷的大殿里来回疾走,玄色的龙袍下摆带起一阵阵绝望的风。
错了……孤错了……他低吼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孤……险些成了那鹿台之上的……昏君!
他冲到殿角的兵器架前,一把抽出那柄装饰用的仪仗长剑!冰冷的剑锋在昏灯下闪着寒光。他举起剑,剑尖指向虚空,指向那想象中的鹿台烈焰,指向自己沉沦的欲望!
大王不可!一直守在殿门缝隙处偷看的赵顺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死死抱住孙仲谋握剑的手臂。
滚开!孙仲谋双目赤红,用力挣扎。
大王!大王三思啊!赵顺涕泪横流,死命抱住,太傅大人之言,是忠言逆耳!大王幡然醒悟,正是南楚万民之福!若大王……若大王有失,岂不正应了那……那……他不敢再说下去。
焚身鹿台四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孙仲谋。他挣扎的力道骤然消失,手臂颓然垂下,沉重的仪仗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向后踉跄几步,重重靠在冰冷的盘龙柱上,缓缓滑坐在地。他双手掩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溢出,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后怕和一种被彻底剥去伪装的脆弱。
孤……愧对太傅……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南楚百姓……破碎的语句,混杂在呜咽声中,字字泣血。
赵顺跪在一旁,看着这个平日威严如山、此刻却蜷缩在地、痛哭失声的君王,心中亦是酸楚万分。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渐渐低微下去,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孙仲谋缓缓放下手,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份狂乱和绝望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取代。他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赵顺。
老奴在。
备笔墨,铺黄绢。
赵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孙仲谋扶着冰冷的盘龙柱,艰难地站起身。他不再看地上的一片狼藉,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望向太傅府的方向,望向整个南楚的疆土。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夜露的凉意和悔恨的苦涩,一字一顿,如同刻在石碑之上:
孤……要下诏。罪己诏!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的天际透出一抹蟹壳青,江陵城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褪尽了昨夜的喧嚣,显出几分清冷的疲惫。
太傅府的书房内,只燃着一盏如豆的青灯。灯影下,张伯渊并未安寝。他身着素色中衣,外罩一件半旧的深灰棉袍,端坐在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卷《尚书》,翻开的正是《无逸》篇。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竹简上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的字迹,目光却有些空茫,并未真正落在书上。沉玉台彻夜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商纣王的鹿台烈焰似乎仍在眼前燃烧。他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忧虑与疲惫。
太傅!太傅!老管家急促而带着一丝异样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张伯渊睁开眼,眉头微蹙:何事惊慌
老管家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卷轴,并非寻常奏章式样,而是……明黄色的绢帛!他声音发颤:宫……宫里……天不亮就……就送来了!是……是大王亲笔的……诏书!指名……送与太傅亲阅!
诏书张伯渊心头一凛,猛地站起身。孙仲谋昨夜刚经历那般难堪,此刻下诏是震怒之下的申斥还是……他不敢深想,快步上前接过那卷沉重的黄绢。
入手微凉。他深吸一口气,解开系绳,缓缓展开。
明黄的绢帛上,墨迹淋漓,笔锋时而滞涩沉重,时而激越飞扬,仿佛书写者胸中翻腾着惊涛骇浪。开篇赫然便是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罪己诏!
张伯渊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诏书的手猛地一颤!
……孤承先王之绪,履至尊之位,夙夜忧勤,常恐弗胜,以坠祖宗之业,负黎庶之望……开篇尚是君王自省套语,但字里行间那份沉重,已扑面而来。
……然迩者以来,志骄意惰,渐忘创业之艰难,不恤守成之不易!笔锋陡然转折,变得凌厉而痛切,沉溺宴安,耽于享乐!置边陲烽燧于罔顾,忘闾阎疾苦于九霄!竟效穷奢极欲之态,妄言‘尽醉方休’之狂悖!
张伯渊的心跳骤然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看到竟效穷奢极欲之态时,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昨夜沉玉台那奢靡的景象。
……昨夜沉玉之宴,酒池肉林,丝竹乱耳,孤竟以商纣亡国之乐为君臣同欢之盛事!视忠直逆耳之良言为扫兴拂意之赘疣!此非昏聩而何!非骄奢而何!墨迹在此处尤为浓重,力透绢背,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那锥心刺骨的羞愤与痛悔。
……幸赖太傅张伯渊,国之柱石,社稷干城!秉浩然之正气,怀忠鲠之赤心!不畏雷霆之怒,犯颜直谏于舆驾之前!以商纣焚身鹿台之殷鉴,棒喝警醒于孤迷途将深之际!其言如惊雷贯耳,其行若砥柱中流!孤闻之,如醍醐灌顶,亦如芒刺在背,冷汗涔涔而下,五内俱焚!方知孤之行径,距那亡国之君,仅一步之遥!距那焚身烈焰,不过转瞬之间!
读到这里,张伯渊的指尖冰凉,眼眶却猛地一热!那焚身鹿台四字,竟被大王亲笔写入了昭告天下的诏书之中!字字如血!他仿佛看到了昨夜孙仲谋听闻此言时那如遭雷击、金樽坠地的惨状,看到了他此刻写下这些字句时那痛彻心扉的悔恨。
……孤之过也,上愧列祖列宗,下惭黎民百姓!沉玉之宴,奢靡耗费,皆由内库支取,然孤心难安!着即罢黜宴饮主管内官,罚俸三年!昨夜宴席所耗,折算钱粮,由孤之私库拨出,半数赈济江陵孤寡,半数充作北境边军犒赏!自即日起,裁撤宫内奢靡用度三成,省下之资,尽数用于兴修荆南水利!
……孤更愧对太傅张伯渊!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太傅之谏,乃救孤于深渊,挽社稷于倾危!孤……笔迹在此处停顿了许久,留下一个深重的墨点,仿佛凝聚了千言万语的愧怍,孤……负卿深矣!墨点之后,字迹重新变得沉重而坚定:
……自今而后,孤当深居简出,勤览奏章,亲决庶务!绝宴游,远声色,以俭素为常!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凡有言官谏诤,无论逆顺,孤必虚怀纳之!以赎前愆,以谢天下!此诏,布告中外,咸使闻知!望诸臣工,体孤悔过之心,勠力同心,共扶社稷!若再有懈怠荒嬉者,国法俱在,严惩不贷!
落款处,是孙仲谋那力透千钧的朱红御印。
张伯渊捧着这卷沉甸甸的《罪己诏》,久久站立在青灯摇曳的光影里。那字字泣血的剖白,那刮骨疗毒般的决绝,透过冰凉的绢帛,灼烫着他的掌心。他缓缓闭上眼,眼角两道浑浊的老泪,终究是无声地滑落下来,滴落在诏书上那焚身鹿台几个浓墨重彩的字迹旁。
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深沉的欣慰,以及一丝……对那个终于被惊醒的君王、对南楚未来的渺茫希望。
江陵城的晨雾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向宫阙巍峨的檐角。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一队队身着禁卫服饰的传令官,手捧誊抄好的明黄诏书,骑着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奔向四方城门,奔向州郡驿站,奔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大王罪己诏!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大王罪己诏——!
嘹亮的宣告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在长街古巷间回荡,如同惊雷滚过南楚大地。
2
北境孤旗
建兴九年的深秋,肃杀的风卷过北境苍茫的原野,吹动猎猎作响的王旗。那旗帜已非三年前沉玉台上的华丽明黄,而是一面洗练的玄色大旗,旗面上用金线绣着威严的蟠龙图腾,在萧瑟的寒风中翻涌,如同蛰伏的怒龙。
旗杆之下,南楚王孙仲谋勒马而立。他身着玄铁打造的乌沉铠甲,肩甲和护心镜上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在稀薄的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脸庞比三年前削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沉静如深潭,再无半分昔日的浮华与疏狂。他目光沉凝,越过脚下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焦土,投向远方。
目光尽头,是一座依山而建、扼守要冲的雄关。此刻,那高耸的城楼上,原本属于北狄狼旗的位置,已换上了南楚玄色的蟠龙旗!城墙上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破损的垛口无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城下,南楚的精锐步卒排着森严的队列,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沉默地开进关隘。铁甲摩擦发出整齐而冰冷的铿锵声,马蹄踏在浸透了血与泥的土地上,沉闷如雷。战旗如林,在寒风中卷动,遮蔽了天际。
三年。整整三年。
沉玉台那场奢靡的夜宴,张伯渊那焚身鹿台的惊世诤言,以及随之而来的《罪己诏》,如同三道烙印,深深烙进了孙仲谋的生命,也彻底扭转了南楚的国运。
裁撤奢靡用度的诏令颁下后,江陵王宫第一个沉寂下来。往日夜夜笙歌的宫苑变得肃穆,琉璃灯换成了寻常纱灯,珍馐美味变成了寻常膳食。孙仲谋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紫宸殿彻夜不熄的灯火下。堆积如山的奏章被一份份批阅,边关告急的军报被第一时间处理,弹劾贪腐的本章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沉玉台事件中被罢黜的内官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三年,因贪墨渎职、尸位素餐而被孙仲谋亲自批示查办、罢官夺爵乃至下狱问斩的官员,不下数十人!朝堂之上,风气为之一肃。那些曾围着他在沉玉台上谄媚劝酒的宠臣,早已销声匿迹。
而张伯渊,这位以焚身鹿台四字震动朝野的老臣,并未因《罪己诏》的盛赞而居功自傲,反而愈发沉默而勤谨。他成了紫宸殿深夜灯火的常客,常常与孙仲谋对坐,剖析时弊,筹划方略。每一次谏言,孙仲谋都凝神静听,那场马车里的诘问,已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所有的虚妄与自负。北境边军的整饬、荆南水利的兴修、乃至此次决定性的北伐方略,背后无不浸透着这位老臣的心血与智慧。
风更烈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扑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孙仲谋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过关前那片广袤而萧索的战场。焦黑的土地上,还散落着折断的兵器、破碎的盾牌和未来得及完全清理的、暗褐色的印记。这片土地,浸透了南楚将士的鲜血,也终于埋葬了北狄南侵的野心。
大王,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镇北将军陈武,他同样满身征尘,脸上带着疲惫却兴奋的光,各部已清点完毕,斩获、俘获、缴获辎重数目已造册呈报。此战之后,北境……当有十年太平!
孙仲谋缓缓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多少大胜后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水到渠成的平静。他策转马头,目光投向战场侧后方不远处。
那里,一座数丈高的土台静静矗立在荒原上。台基用夯土和石块垒砌,粗糙简陋,与记忆中那座金碧辉煌、堆砌着奇珍异宝的沉玉台,已是云泥之别。这是北伐大军为便于指挥和瞭望而临时筑起的点将台。
孙仲谋一夹马腹,战马轻嘶一声,迈开步子,向着那座简陋的土台行去。陈武及一众亲卫默然跟随。
他独自一人,一步步登上土台。脚下的夯土坚硬而粗糙,带着北地深秋的寒意。高台之上,视野更为开阔。寒风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卷起他玄色王旗的一角,猎猎作响,如同呜咽。他极目远眺,南方是刚刚收复、满目疮痍的故土,北方是暂时蛰伏、却依旧虎视眈眈的狄人疆域。江山如画,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转过身,背对着苍茫的北境,面朝南方。身后,是无声跟随他登上土台的陈武等寥寥几名重将。再远处,是肃立如林的千军万马,玄色的铠甲在秋阳下汇成一片冰冷的、沉默的海洋。唯有那面玄色蟠龙王旗,在他头顶最高处,在凛冽的寒风中,孤独而倔强地飘扬着,发出单调而坚韧的声响。
没有沉玉台上的丝竹悦耳,没有群臣的阿谀喧闹,没有金樽美酒的醉人芬芳。只有风,只有旗,只有铁甲,只有脚下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的真实土地,以及身后这沉默的、用血肉拱卫着家国的力量。
孙仲谋久久伫立。寒风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灰发,拂过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铠甲上冰冷的伤痕。他望着南方,江陵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早已被他下旨封存、蒙尘的沉玉台,落在了太傅府中那盏长明的青灯之上。
三年前那场几乎将他吞噬的烈火,终究没有燃起。张伯渊用焚身鹿台四个字,为他,也为南楚,抢回了一条生路。
他缓缓抬起手,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胸甲,那里靠近心口的位置,贴身藏着一份早已被摩挲得发软泛黄的诏书副本。指尖传来的,是金属的冷硬,亦是那字字千钧的重量。
风更紧了,卷着枯叶和沙尘,掠过空旷的土台。孙仲谋的身影在风中挺立如孤松,玄色王旗在他头顶奋力挣扎着,发出烈烈嘶鸣,仿佛在与这北境的肃杀做着最后的角力。那旗帜,是这苍茫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也是唯一的、沉重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