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骄宠如刃 > 第一章

天晟朝昭武帝独宠睿王李琛,赞其文采斐然。
朝臣却暗讽睿王徒有虚名,昭武帝闻讯震怒欲效前朝旧例。
老臣严铮厉声诘问:陛下欲效炀哀帝纵子,使其终成刀下之鬼
帝王举起的玉如意凝在半空。
御书房内烛泪堆积,群臣屏息。
良久,昭武帝指尖轻颤:朕因私爱而忘公义。
他望向阶下严铮染血的额头,又看向睿王苍白的面容——
方才那声刀下鬼的回响,正悬在父子之间。
御花园中,玉带池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晟朝宫阙巍峨的檐角,也映出昭武帝舒展的眉宇。他信步踱着,身旁紧随着的,正是他最为钟爱的皇子——睿王李琛。
琛儿,昭武帝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池边一株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上,花瓣如雨点般簌簌飘落水面,你看这落英,可有感触
李琛年方弱冠,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继承了其母孝慈皇后的清雅,只是眉宇间比之父皇的英武,更添了几分书卷气的沉静。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回父皇,花开花落,本是天道自然。然此情此景,儿臣想到的却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逝者如斯,徒令人感喟韶光易逝,更当勤勉修德,不负此身。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宫墙外隐约可见的西山轮廓,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向往,儿臣近来翻阅古籍,见前朝贤者寄情山水,留墨宝于名山大川之间,心甚慕之。若得父皇恩准,儿臣愿效法古人,踏访神州,辑录各地山川形胜、风物掌故,汇为一书,名之曰《文渊辑录》,或可为后世留一鳞爪。
好!好一个《文渊辑录》!昭武帝龙颜大悦,抚掌赞道,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激赏,朕的琛儿,文心锦绣,志存高远,实乃我天晟朝之祥瑞!此议甚佳!朕准了!所需人手、典籍,尽可调用,务必将此书修得尽善尽美!他重重拍了拍李琛的肩膀,力道里满是骄傲与期许。
这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朝堂上迅速漾开层层涟漪。皇帝金口玉言,睿王李琛领旨编纂《文渊辑录》之事,瞬间成为天晟朝野瞩目的焦点。
然而,那御花园里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景象,却并未在朝臣心中激起同样的暖意。相反,许多老成持重的大臣心中,却悄然蒙上了一层阴翳。麟德殿朝会散后,三五重臣缓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朱红的宫墙夹峙,沉默地压迫着。
睿王殿下……文采风流,自然令人心折。一位须发半白、身着紫袍的老尚书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这宫墙的肃穆。他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笑,又带着点别的意味,只是这《文渊辑录》……名头何其大也!需知著书立说,非一日之功,更非仅凭一时兴致便可成事。殿下久居深宫,于民间疾苦、地理沿革,所知……终究有限啊。他摇了摇头,袍袖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旁边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御史接口道:何止!听闻陛下已允殿下调用翰林院所有珍本孤本,甚至可随意出入皇家秘阁。这等殊遇,历代修书者谁曾有过他冷哼一声,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平,编纂典籍,首重严谨务实。若只为博圣心一悦,堆砌辞藻,铺陈华丽,纵使成书,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的玩物罢了,徒耗国力民财,于社稷何益
慎言!慎言!另一人连忙左右张望一下,低声提醒,但眉宇间那份忧虑和隐隐的不屑,却并未因此减少半分。宫道尽头的光线有些昏暗,将这几张忧心忡忡的面孔映照得晦暗不明。睿王李琛的名字,在宫墙的阴影里,被涂抹上了一层华而不实、沽名钓誉的暗色。
深宫之中,昭武帝并非对朝堂下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他端坐在紫宸殿宽大的御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方温润的玉镇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玉面。御案上堆叠的奏章旁,悄然放着一份用素纸誊写的密报,字迹细小却异常清晰。
……睿王殿下编纂事宜,翰林院诸学士颇有微词……言殿下考据或有疏失……引征前朝旧典,或有张冠李戴之嫌……更有甚者,于署房私语,讥殿下‘华章空堆砌,难掩腹中空’……
腹中空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昭武帝的眼帘。他握着玉镇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坚硬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一股滚烫的怒意瞬间从心底窜起,直冲顶门。他仿佛看见他最珍视、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被一群道貌岸然的老朽围在中间,用那些刻薄的话语肆意践踏!这岂止是在诋毁琛儿这分明是在挑战他身为君父的权威!是在藐视他识人的眼光!
放肆!岂有此理!昭武帝猛地将玉镇纸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惊得侍立在殿角的几个小内侍浑身一颤,慌忙垂下头,大气不敢出。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前朝那些混乱不堪的景象,尤其是炀哀帝纵容诸皇子横行无忌、最终导致国破家亡的血淋淋教训,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好!好得很!昭武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金属般的铿锵,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他们的胆子!传旨!宣三省六部主官,即刻到御书房候驾!他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带起一阵风,大步流星地向御书房走去,背影裹挟着雷霆将至的暴怒。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沉重的紫檀木书架沉默地矗立着,上面整齐排列的典籍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书卷气,只透出冰冷的压迫感。巨大的蟠龙烛台上,粗壮的龙涎香烛无声地燃烧着,烛泪缓缓堆积,凝结成扭曲的形态,在烛光下闪烁着怪异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沉香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三省六部的重臣们,身着各色官袍,垂手肃立在御案前数步之外,头颅深深低垂,目光死死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纹路刻进眼里。偌大的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昭武帝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昭武帝端坐于御案之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他面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海面,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阶下每一个低垂的头颅。那份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好,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层裂开时发出的刺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在众臣心上,朕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睿王李琛,奉朕旨意,殚精竭虑编纂《文渊辑录》,为的是承续文脉,光耀我天晟文治。可你们呢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上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墨汁溅出几点乌黑。
你们这些国之重器,社稷栋梁,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在众人头顶滚过,讥讽他徒有虚名嘲笑他腹中空空说他修书不过是堆砌辞藻的儿戏昭武帝霍然起身,明黄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他绕过御案,一步步踏下丹墀,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如同战鼓擂响。
朕记得很清楚!他停在群臣面前,目光如电,直刺人心,前朝炀哀帝时,那些所谓的皇子们是何等威风!朝中大臣,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脚下的蝼蚁!想打便打,想辱便辱!一个个被踩在脚下,尊严尽丧!他的话语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将前朝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暗赤裸裸地撕开在众人面前。
若非朕登基以来,严加约束诸王,以国法为先,以朝纲为重,昭武帝的声音陡然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他猛地抬手,指向阶下黑压压一片的臣子,尔等项上人头,还有几分能安稳地留在脖子上尔等引以为傲的官袍,还有几分不曾沾染被王公践踏的污秽!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站在最前列的礼部尚书杨文敬身上。杨文敬年过六旬,须发灰白,此刻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杨文敬!昭武帝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朕听闻,你昨日在署衙之内,对睿王所引《河洛地理志》一处注释,大放厥词,言其错谬百出,贻笑大方可有此事!
陛……陛下!杨文敬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臣……老臣只是……只是就书论书,绝无……绝无诋毁殿下之意啊!求陛下明鉴!他伏下身,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官帽歪斜也顾不上了。
就书论书昭武帝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好一个就书论书!那朕今日也同你论一论!他猛地转身,几步回到御案后,抓起案上一方沉重的端砚!
陛下息怒!阶下瞬间跪倒一片,惊恐的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知道,那方砚若砸下来,杨文敬不死也必重伤!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跪伏的人群中挺立而起!动作迅捷而决然,如同一柄锈迹斑斑却依旧不肯弯折的古剑骤然出鞘!
是严铮!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臣,身板依旧挺得笔直,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式绯色官袍,在一众华服重臣中显得格格不入。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唯有一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两团不屈的火焰在燃烧。他毫无惧色地直视着龙椅上盛怒的帝王,那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了弥漫的恐惧和烛火的摇曳。
陛下!严铮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洪亮,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御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金砖之上,倘若今日,我天晟朝的法纪纲常已荡然无存,君臣之仪已彻底沦丧,那么,老臣此刻便无话可说!陛下欲如何处置杨尚书,如何效仿前朝炀哀帝纵容皇子践踏大臣之举,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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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前一步,这一步踏得异常沉重,绯色的袍角带起一阵风,竟吹得旁边一支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刺昭武帝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庞。
然!严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烛火都为之一暗,如今陛下圣明烛照,高居九重!睿王殿下亦是陛下亲自教导,仁孝聪慧!敢问陛下,在陛下圣目之下,在煌煌天朝法度之中,睿王殿下何曾有过半分辱没群臣之举!睿王殿下何曾有过一丝一毫逾矩之行!
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御案后龙椅的方向,那动作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陛下口口声声提及炀哀帝旧事!老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可知那炀哀帝骄纵诸子,最终落得何等下场!严铮的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刀,带着泣血般的控诉,他的那些皇子们,最终不是死于乱军刀下,便是沦为阶下之囚,身首异处!那炀哀帝自己,更是国破家亡,龙椅倾覆,尸骨无存!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苍老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狠狠撞向昭武帝:
难道陛下今日所为,竟是欲效法那亡国之君炀哀帝的覆辙!也想将我天晟朝锦绣河山,将陛下的骨肉至亲,推向那万劫不复的‘刀下之鬼’的绝路吗!
刀下之鬼!
最后这四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裹挟着千百年亡国破家的血腥气,带着严铮毕生忠耿所化的全部力量,在雕梁画栋的御书房内轰然炸响!余音滚滚,震得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每个人惨白的脸上急剧跳动。
阶下跪伏的群臣,早已抖如筛糠,魂飞魄散。杨文敬更是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
御案之后,昭武帝高举着那方沉重的端砚,手臂凝固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烛光下,那方砚台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青黑色泽,边缘反射着冰冷的光,像一块随时会砸落的死亡印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他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空白的震愕。那双锐利威严的帝王之眼,此刻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出严铮那张布满皱纹、却写满无畏与悲怆的脸庞,以及他额角因方才激烈动作而渗出的一抹刺目鲜红——那是严铮挺立时,官帽不慎擦过御案尖锐的包金边角留下的伤口。
刀下之鬼……
这四个字,带着严铮喉间的血气,带着前朝末代帝王族被屠戮时的凄厉哀嚎,带着史书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墨迹,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昭武帝的心口。他眼前仿佛闪过炀哀帝绝望自缢的梁柱,闪过那些皇子们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中的惨状……那些冰冷的历史画面,此刻竟与他最珍爱的儿子李琛那张温润如玉、充满才情的脸庞,诡异地重叠、交织在一起!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昭武帝感到一阵眩晕,高举砚台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沉甸甸的青石仿佛有千钧之重,几乎要脱手坠落。他下意识地看向御书房紧闭的门外——方才内侍禀报睿王已在外面等候召见,此刻,那扇雕花木门之后,是否就站着他心爱的琛儿他是否……是否听到了里面这石破天惊的刀下之鬼的诘问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一种混杂着恐惧、羞惭和巨大痛楚的情绪,如同惊涛骇浪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威仪,他护犊心切的暴怒,在严铮这泣血的诘问和门外儿子可能存在的无声注视下,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甚至……那么危险!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死寂。那方沉重的端砚终究没能砸下去,而是从昭武帝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御案边缘,翻滚着落下,将铺着的明黄锦缎砸出一个凹痕,最终沉闷地落在金砖地上,幸而未碎,只是墨汁溅开一片狼藉的乌黑。
这声响动如同一个信号,阶下群臣骇得魂飞魄散,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严铮依旧挺立着,胸膛起伏,额角的血迹在烛光下蜿蜒,如同一条细小的、悲愤的溪流。
昭武帝没有去看那摔落的砚台,也没有看阶下惊惶的臣子。他的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空茫,凝固在严铮额角那道刺目的血痕上。那抹鲜红,映着他自己瞬间褪尽血色的脸,显得无比刺眼。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泪无声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如同时间缓慢而沉重的心跳。浓得化不开的沉香气息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令人心悸的铁锈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呼吸,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昭武帝僵直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那只刚刚还高举着凶器、意图惩戒的手,此刻却无力地挥了挥,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
杨文敬……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喉咙,全然失去了之前的雷霆之威,只剩下一种深重的疲惫和空洞,退下……回府自省。编纂之事……不得再妄加评议。
伏在地上的杨文敬如蒙大赦,几乎瘫软,连叩头谢恩的力气都没有,被旁边两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同僚几乎是架着胳膊,踉踉跄跄地拖出了御书房。沉重的殿门开合,带进一丝微弱的光线,旋即又被黑暗吞没。
其余大臣如同惊弓之鸟,在皇帝那无声却更加骇人的目光扫视下,连滚带爬地躬身退出,生怕慢了一步就招致灭顶之灾。转眼间,偌大的御书房内,只剩下昭武帝孤零零的身影,以及依旧挺立如松、额角染血的严铮。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映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对峙着。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烛泪堆积得更多了,扭曲的形状像一个个无声控诉的鬼魅。
终于,昭武帝的目光,艰难地从严铮额角的血迹上移开。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似乎穿过了御书房厚重的墙壁,落向了某个虚空之处。那里,仿佛站着他的儿子李琛。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积压在胸口的、足以将他灵魂撕裂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干涩的喉咙:
朕……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虚弱和茫然,朕……因私爱……而忘公义……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比方才严铮的厉声诘问更重千钧。它抽空了昭武帝全身的力气,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颓然坐倒在宽大的龙椅上,沉重的龙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抬起一只手,疲惫地、近乎麻木地撑住了自己骤然间仿佛沉重了千斤的头颅。明黄色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微微颤抖的手腕。烛光下,这位刚刚还雷霆震怒的帝王,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萧索与后怕。
严铮挺立的身躯依旧笔直,如同一杆历经风霜却永不弯折的标枪。他额角的血迹已微微凝固,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褐色。听到皇帝那句近乎自语的因私爱而忘公义,他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眼中,锐利的光芒并未消退,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悲悯。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龙椅上那个瞬间显得苍老而疲惫的帝王,躬下身去。
这一躬,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不是胜利者的姿态,而是一个老臣对君王终于冲破迷雾、找回理智的认可,更是一种沉重的、无声的警醒。躬下的脊背,如同承载着整个王朝法度的重量。
就在这时,御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殿门,被一只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从外面轻轻地、带着一丝迟疑地推开了。
睿王李琛站在门口。他显然是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常服,衣襟上甚至沾染了几点细小的墨渍,像是刚从书案边起身。他清俊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着,褪尽了所有温润的光泽,只剩下一片惊魂未定的惨白。那双酷似他母后的清澈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悸、难以置信的痛苦,还有一丝茫然无措的脆弱。他推开门的手甚至忘了收回,就那么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着。
他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仓惶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御案——那翻倒的砚台,溅开的墨汁,污损的明黄锦缎;扫过地上那方沉重未碎的端砚,那是差点夺走一条人命的凶器;最终,死死地、定格在严铮额角那道暗红的血痕上。
那抹凝固的暗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李琛的眼底!严铮那句石破天惊、隔着殿门依旧清晰传入他耳中的刀下之鬼,此刻再次伴随着这刺目的血色,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锋芒,将他过去所有因父皇宠爱而生的安然、因文采被赞而生的欣然,瞬间割裂得粉碎!
他看到了父皇颓然撑额、瞬间苍老的身影。
他看到了严铮躬身时那沉默如山的脊梁。
他看到了地上象征暴力与失控的砚台。
他更看到了自己——一个被过度宠爱的皇子,一个险些将忠臣推向深渊、甚至可能将整个王朝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祸源
父……父皇……李琛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子。他想迈步进去,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冰冷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昭武帝闻声,撑在额上的手猛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严铮躬下的身影,看向门口的儿子。当触及李琛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痛和茫然的脸庞时,皇帝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威严彻底碎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愧疚。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那刀下之鬼的冰冷回响,仿佛一道无形的、布满荆棘的鸿沟,瞬间横亘在了他们之间。烛火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将三人沉默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空旷而冰冷的御书房墙壁上,凝固成一幅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图景。
良久,死寂被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打破。
严卿……昭武帝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撑着龙椅扶手,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佝偻。他没有看门口呆立的李琛,目光落在严铮依旧躬着的脊背上,平身吧。
严铮缓缓直起身,额角的血痕在烛光下格外刺眼。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苍老而浑浊的双眼,平静地回视着帝王。
昭武帝避开那目光,转向御案旁侍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内侍总管王德:传朕口谕:赐严铮‘忠鲠’金牌一面,御用金疮药一瓶。另……取先帝御书房所悬那柄‘正心剑’来。
正心剑三字一出,王德和严铮眼中同时掠过一丝震动。那是太祖皇帝遗物,剑身铭刻正心诚意四字,象征至高法度与规诫之权。
老臣……惶恐,不敢受此重器。严铮躬身,声音低沉却坚定。
朕让你拿着!昭武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随即又化为深沉的疲惫,悬于御史台正堂!见剑如见朕躬!凡有违国法、坏纲纪、惑君心者,无论亲疏贵贱,卿……皆可执此剑,以正视听!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投向门口僵立如雕像的李琛,眼神复杂至极,有痛,有愧,有难以割舍的爱,更有一丝决然的清醒,睿王李琛,编纂《文渊辑录》,初衷可嘉。然事涉国典,不可不慎。着,增派翰林院掌院学士周正,率饱学之士三人,协理编修,务求字字有据,事事求真。睿王……当虚心受教,不得专断。
这旨意,如同冰冷的雪水,兜头浇在李琛身上。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惨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增派监修,协理编务……这无异于当众宣告父皇对他能力的否定!巨大的失落和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看向父皇,想从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往日的回护,哪怕只有一丝……然而,他看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令他心胆俱寒的、冰冷的清醒。
儿臣……李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儿臣……遵旨。他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将头颅埋进胸口,双肩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砸落在光洁冰冷的金砖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严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中那悲悯之色更深。他再次躬身,对着昭武帝,也对着门口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王爷:老臣……领旨谢恩。声音苍老而沉重。
王德小心翼翼地捧来了一个狭长的紫檀木匣,匣盖打开,一柄古朴长剑静静躺在明黄软缎上,剑鞘乌黑,只露出镶嵌着青玉的剑柄,上面两个古篆正心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而沉重的光芒。严铮伸出枯瘦的手,极其郑重地接过木匣。那匣子并不重,落在他手中却仿佛承载着山岳之重。
都……退下吧。昭武帝颓然坐回龙椅,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闭上眼,不再看任何人。
严铮抱着剑匣,对着皇帝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步履依旧沉稳,走向门口。经过僵立如木的李琛身边时,他脚步微微顿了一下。苍老的目光落在睿王低垂的头颅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失在沉重的殿门开合声中。
李琛依旧站在门口,如同被钉在了那里。御书房内,只剩下他和龙椅上闭目不言的父皇。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沉香、墨汁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烛泪无声地堆积着,红得像凝固的血。
父皇……李琛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声音哽咽破碎,儿臣……儿臣……
他想说儿臣知错,想说儿臣让父皇失望了,想说儿臣定当勤勉……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水和更深的绝望。他踉跄着向前一步,似乎想靠近那个瞬间变得无比遥远而陌生的父亲。
昭武帝依旧闭着眼,靠在宽大的龙椅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只放在扶手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烈的青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汹涌却死死压抑的惊涛骇浪。
数日后,夜凉如水。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悬在墨蓝天幕,清辉洒满宫苑。麟趾宫书房内,烛光通明。睿王李琛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案头堆满了高高低低的书籍和散乱的稿纸。他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常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神情却异常专注。
他正执笔,对照着一本厚重的《河洛地理志》旧稿,仔细校勘着新誊写的一页《文渊辑录》草稿。周正学士昨日已带人进驻麟趾宫偏殿,开始了所谓的协理。无形的压力如同一张巨网笼罩着他,让他每一个字都落得格外审慎。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此处‘洧水’源头,旧志记为伏牛山南麓,然新近《禹贡锥指》考辨,应为伏牛、熊耳二山交汇之谷……需再查证。他低声自语,在稿纸旁批下一行细小的注脚。眉宇间没有了往日的轻松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板的凝重。
脚步声轻轻响起。李琛太过专注,竟未察觉。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投下的影子覆盖了他案头的稿纸。
他猛地抬头,看清来人,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慌乱,连忙搁下笔起身:父皇!儿臣不知父皇驾临……他下意识地想将案上略显凌乱的稿纸收拢。
不必拘礼。昭武帝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他身着常服,只带了王德一人,静静站在书案旁。月光和烛光交织在他脸上,将那些深刻的皱纹映照得格外清晰,也柔和了白日里帝王的威严,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老。他目光落在李琛案头堆积如山的书籍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上,在那行需再查证的注脚上停留了片刻。
坐吧。昭武帝自己先在一旁的锦墩上坐下,目光扫过书房。他看到了书架高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躺着一卷深蓝色布套的旧书,书脊上没有任何题签。那正是李琛幼时,他亲手赐下的前朝孤本《玄元策论》,其中多有离经叛道、被本朝列为禁毁之言。他曾默许李琛研读,视为开阔眼界。此刻看到它,昭武帝心头微微一刺,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那份毫无保留、甚至有些盲目的宠爱。
李琛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袍,显得局促不安。父子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数日前御书房那场风暴的余威,如同无形的寒冰,横亘其间。
昭武帝的目光最终落回儿子苍白的脸上,看着他眼下的青影和眉宇间的凝重,心中那处被刀下之鬼刺穿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琛儿,陪朕……手谈一局吧。
李琛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涌起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意外,有受宠若惊,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委屈和期盼。他连忙应道:是,父皇。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王德早已机灵地命人搬来了棋盘棋子。黑白二色的云子落在光洁的榧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稍稍驱散了些许凝滞的空气。
昭武帝执黑先行,落子沉稳。李琛执白应对,起初落子谨慎,甚至有些拘谨。棋局在沉默中缓缓展开。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棋盘一角,黑白棋子在其间泛着温润的光泽。
昭武帝的目光并未完全专注于棋局。他看着儿子低垂的眼睫,看着他因凝思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执棋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身影,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御花园里意气风发谈论《文渊辑录》的少年,已是判若两人。一股深沉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怜惜,悄然漫上心头。
此处‘洧水源头’的考辨,周正学士如何说昭武帝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李琛捏着白子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微微收紧。他抬起头,迎上父皇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御书房中的雷霆震怒,也不是方才的疲惫审视,而是带着一种他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纯粹的探询。这目光让李琛心头一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回父皇,他声音依旧有些低,但清晰了许多,周学士亦认同《禹贡锥指》之说。儿臣已命人调阅工部近年水脉图册,并派人快马前往伏牛、熊耳山实地踏勘,以求确证。此事……是儿臣先前疏忽了。他坦然承认,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闪躲。
昭武帝微微颔首,落下一子:为学之道,贵在求真。一时疏失,知而能改,善莫大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琛案头那卷《玄元策论》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淀后的重量,朕往日……只喜你文采斐然,见解清奇,却忘了……有些根基,须得扎得深,扎得正,方能立得稳,行得远。纵有奇峰,亦不可失其根本。这如同……他拈起一枚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一个关键处,发出清脆一响,……棋局。一味求险、求奇,或可占得一时先机,然根基不牢,终难逃倾覆之危。治国,修身,著书……皆同此理。
这番话,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淌过李琛被冰封刺痛的心田。他听懂了父皇话语深处的歉意、反思,以及那份沉甸甸的、与往日溺爱截然不同的期望。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盯着棋盘,手指用力捏着棋子,指节泛白。
儿臣……明白了。他声音哽咽,落下一子,位置却有些偏了。
昭武帝没有点破,只是默默地看着棋盘。良久,他缓缓道:《文渊辑录》……是千秋功业,不必急于一时。待踏勘之人回报,待诸般考据确凿,再落笔不迟。周正等人,是朕派去助你的臂膀,亦是……护持你的界石。用好他们,于你,于书,皆是幸事。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李琛抬起头,眼中水光闪烁,但那份茫然和惊悸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定思痛后的坚定。
棋局继续。落子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窗外的月色似乎更加明亮了些,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父子。昭武帝的目光落在儿子专注校勘书稿的侧脸上。烛光勾勒出他年轻而认真的轮廓,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笔尖在纸页上移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看着这一幕,昭武帝心中百味杂陈。那惊心动魄的刀下之鬼的诘问,严铮染血的额头,杨文敬瘫软在地的身影……依旧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记忆深处,时刻警醒着他。然而,此刻儿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褪去浮华、沉静向学的气息,又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心酸的欣慰。他深知,那份曾经毫无保留的、炽热的宠爱,已被他自己亲手加上了一道名为法度的冰冷镣铐。这镣铐或许沉重,或许会让儿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步履蹒跚,甚至感到疼痛……但唯有如此,那棵他珍视的幼苗,才有可能真正长成不惧风雨的参天大树,而非在过度的骄纵下早早夭折,或长成一株毒蔓。
他缓缓起身,没有惊动沉浸在校勘中的李琛。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如水般的月色,清辉洒在阶前的石缝间顽强生长的几株兰草上。身后,是儿子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烛火偶尔跳跃的噼啪声。这声音,此刻听来,竟比任何仙乐都更让他感到一丝难言的平静。
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面颊。昭武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中那股积压多日的暴怒、后怕、痛楚,似乎也随着这清冷的夜风,消散了些许。然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如履薄冰的警醒,却已深深扎根,再也无法拔除。他最后看了一眼灯下儿子伏案的背影,那身影在月光与烛光的交界处,显得既单薄,又蕴藏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
他无声地转身,示意王德,悄然离开了麟趾宫书房。脚步声消失在门外长廊的尽头,只留下满室清辉,一灯如豆,和那沙沙不息的笔耕之声,在寂静的深宫夜色中,执着地书写着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