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云栖塔下风 > 第一章

少年林牧云初过涟水,汗透青衫拜云栖塔。
求顺风!他额头抵着滚烫石阶,塔铃清越,河风应声鼓满帆。
二十年后,同一条河,同一座塔。昔日探花郎已成贬官,笠檐下两鬓霜色斑驳。
船夫伏地叩拜如当年自己,口中念念有词。林牧云扶住晃动的船篷,看那帆吃满风疾驰而去,却撞散下游归舟一片——顺风过处,皆是逆风人。
元祐二年的盛夏,酷烈得如同熔金倒泻。官道两旁的垂柳都蔫了头,细长的叶子卷曲着,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黄尘土。蝉声嘶力竭地聒噪,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无形的燥热之网。
年轻的林牧云骑在一匹同样汗津津的青骢马上,深青色的襕衫后背已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紧紧贴在身上。他刚从汴京礼部得了探花的殊荣,奉旨赴任江南西路的通判。初入仕途,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节,然而这千里赴任之路,却被这无休无止的酷暑蒸腾得只剩下了煎熬。胯下的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蹄铁踏在晒得发软的官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次颠簸,都搅动着林牧云胃里那点发馊的干粮,更添烦恶。
随行的老仆林忠,赶着一辆装着他简单行李的骡车,落在后面十几丈远,车上那点可怜的树荫,在毒日头下显得杯水车薪。
公子……前面……前面就是涟水渡口了!林忠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喘息。
林牧云勉强抬起被汗水腌得发疼的眼皮望去。前方,官道陡然开阔,汇入一片喧嚣的市声与人气。一条宽阔的大河横亘眼前,河水浑黄,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白光,正是南北漕运要冲——涟水。河岸挤满了等待渡河的舟船、车马和形形色色的人。汗味、牲口味、河水蒸腾的腥气、还有岸边食摊劣质油脂的焦糊味,混杂成一股浓烈而沉闷的气息,劈头盖脸地涌来。
渡口处更是乱糟糟一片。大小船只争抢着泊位,船夫粗野的吆喝声、商贾焦躁的催促声、旅人疲惫的抱怨声、骡马的嘶鸣声……汇成一片鼎沸的噪音。林牧云的目光越过这纷乱的人头攒动,被渡口西侧不远处一座拔地而起的建筑牢牢攫住。
那是一座塔。
塔身约莫七八层高,通体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砌而成,历经风雨侵蚀,石色斑驳沉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拙与沧桑。塔身并无繁复雕饰,线条简洁而硬朗,只在每层檐角悬着巨大的生铁风铃。此刻无风,铁铃静默垂挂,在灼目的阳光下投下短短的影子。塔顶并非寻常的宝瓶或相轮,而是一截指向苍穹的、光秃秃的尖锐石笋,直刺青天,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峭。
这便是名闻遐迩的云栖塔。
公子,那就是云栖塔了!林忠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指着那塔,脸上带着敬畏,都说这塔灵验得很!凡过涟水,只要诚心拜上一拜,塔上的风铃一响,河神必赐顺风,保你一路平安,无往不利!您看这渡口的人,哪个不是冲着它来的
林牧云顺着林忠的手指望去。果然,塔基四周那一片不算宽敞的、同样被晒得滚烫的空地上,竟也跪伏着不少人。有衣衫褴褛的贩夫走卒,有风尘仆仆的行商,甚至还有几个衣着体面的士子。他们或双手合十,或匍匐叩拜,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无不虔诚而热切。汗水顺着他们黝黑或苍白的脸颊流下,滴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汽。他们仰望着那沉默而孤高的塔身,如同仰望一尊能主宰他们前路顺逆的神祇。
一股混杂着新奇、敬畏,甚至隐隐一丝功利考量的心绪,瞬间攫住了年轻的林牧云。连日来的酷暑煎熬、舟车劳顿,以及对前路那份虽踌躇满志却又不免忐忑的复杂心情,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与寄托的出口。这塔,这传说,如同燥热沙漠中陡然出现的一眼清泉,对他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走!林牧云不再犹豫,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林忠,整了整汗湿的衣冠,便朝着那青灰色的塔基大步走去。脚下的石板被烈日灼烤得烫脚,隔着薄薄的官靴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力,他却浑然不顾。
来到塔基前,一股混合着香烛、汗水和石头被暴晒后散发的干燥尘土气扑面而来。他寻了一处人稍少的空隙,学着旁人的样子,撩起下摆,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了下去!
咚!
膝盖重重砸在滚烫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股剧痛伴随着灼热感瞬间传来,他却咬紧牙关,挺直了脊背。目光仰望着那高耸入云、沉默如铁的塔身,塔顶那截指向青天的石笋在刺目的阳光下,仿佛带着某种神性的威严。
他深吸一口气,那灼热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干。然后,他深深俯下身去,额头带着年轻人的全部赤诚和急切,用力地抵在了滚烫的石板上!
弟子林牧云,新科探花,奉旨赴任洪州通判!求塔神赐下顺风,助弟子安然渡河,一路顺遂,官途通达!
他心中默念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混合着对前程的无限憧憬和对这未知神力最直接的、最功利的乞求。汗水顺着他的鬓角、鼻尖,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嗤嗤作响,瞬间化作更小的水汽,升腾消失。
就在他额头紧贴石板、心中默祷最虔诚的那一刻——
叮铃——
一声极其清越、悠扬的铃声,如同玉磬初击,骤然从塔顶最高处传来!穿透了渡口的喧嚣和蝉鸣的聒噪,清晰地落入林牧云的耳中!
林牧云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只见塔顶那几枚巨大的生铁风铃,其中一枚正微微晃动着!并非狂风席卷的剧烈摇摆,而是一种极其轻微、近乎优雅的颤动。随着这细微的颤动,那清越的铃声再次响起,余韵悠长,在灼热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风!风起了!塔神显灵了!
渡口方向,不知是谁第一个激动地嘶喊起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声嘶喊,一股强劲的、带着河水湿气的东南风,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猛地从河面方向席卷而来!吹得渡口所有船只的帆篷哗啦一声,瞬间鼓胀饱满!吹得岸边柳树低垂的枝条疯狂舞动,卷起漫天尘土!吹得林牧云汗湿的衣袍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那股风,强劲、饱满,带着河水特有的微腥和凉意,毫无保留地灌入他灼热的肺腑,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燥热和烦闷!
林牧云霍然起身!年轻的脸庞上,因激动和狂喜而涨得通红,汗水混着方才叩拜时沾上的尘土,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滑稽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回头,看向渡口——
他雇的那艘不大不小的客船,船帆早已被船夫手忙脚乱地升起,此刻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恰到好处的顺风鼓荡得如同满月!船身轻快地劈开浑黄的河水,箭一般驶离了拥挤的渡口,朝着对岸疾驰而去!将那些还在争抢泊位、或是帆尚未升起的船只,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成了!成了!林牧云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拳头,仿佛那鼓荡的船帆是他亲手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和天命在我的豪情,如同这强劲的顺风,瞬间充盈了他年轻的心胸。他再次仰头望向那高耸的云栖塔,塔顶的风铃仍在余韵中微微颤鸣。阳光刺目,塔身青灰的线条在风中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多谢塔神庇佑!他朝着塔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意气风发的笃信。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奔向渡口,奔向那艘乘着神赐顺风、载着他无限前程的航船。马蹄声和仆人的呼喊被他抛在身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乘风破浪,直济沧海!
元祐二年的盛夏顺风,将年轻的探花郎林牧云送上了青云之路。然而宦海沉浮,从来不由人意。二十载光阴,弹指而过。
建中靖国元年的深秋,萧瑟肃杀。涟水河畔的草木早已凋零,只余下枯黄的苇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同样冰冷的堤岸,呜咽有声。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河面,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一艘半旧不新的客船,孤零零地靠在略显冷清的涟水渡口。船篷有些破败,被河风吹得呜呜作响。船头立着一个身影,裹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袍,身形清瘦,背脊却依旧挺直。正是贬谪归来的林牧云。
二十年的风霜,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昔日俊朗飞扬的眉眼间,如今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沧桑。鬓角已染上大片霜色,眼角刻着细密的皱纹,如同涟水河面上被风吹皱的涟漪。曾经明亮如星、充满锐气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深潭,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浑浊的河水,沉静得近乎寂寥。唯一未变的,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只是被世事磨去了棱角,变得内敛而温润。
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沉重的一次打击。一场牵涉朝堂党争的江南茶引案,将他这位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在杭州任上只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的老书生卷入漩涡。几封捕风捉影的弹章,几场暗流汹涌的构陷,便轻易抹去了他二十年勤勉的政声。一道冰冷的圣旨,将他从烟雨江南直接打落尘埃——削去所有职衔,贬为庶民,即刻离任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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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是坐不得了,回乡的路费也捉襟见肘。他遣散了仆从,只带着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林忠(也已老迈),变卖了些许随身之物,才勉强雇了这艘最便宜的客船,踏上了北归之路。
老爷,风大,进舱里避避吧林忠佝偻着背,从低矮的船舱里探出头,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担忧。他看着自家老爷立在船头萧索的背影,心中酸楚难言。
林牧云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目光依旧投向河面。深秋的河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他单薄的棉袍,他却似乎浑然不觉。他的视线,越过浑浊的河水,越过稀疏的芦苇,最终落在了渡口西侧——
那座塔,依旧矗立在那里。
云栖塔。
青灰色的塔身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更加沉黯、古拙。塔身斑驳的痕迹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塔顶那截指向苍穹的石笋,依旧孤峭,却透着一股阅尽千帆的沉默。二十年前那清脆悠扬的风铃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林牧云的目光,平静地滑过塔身,没有停留,最终落在塔基下那片空地上。
空地上,依旧跪伏着几个人影。一个穿着粗布短褐、满面风霜的中年船夫格外显眼。他正对着塔的方向,五体投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石板,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却因顺风而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塔神爷爷在上!小的……小的张老三,今日要送一批要紧的药材去下游清江浦!求爷爷赐个顺风!大大的顺风!只要顺风,小的愿……愿奉上三牲祭礼!求爷爷开恩!求爷爷保佑小的顺风顺水,早去早回,一家老小就指着这趟活计了……
他的声音急切而卑微,带着走投无路般的祈求,每一次叩首都沉重而实在,额头在石板上撞出咚咚的闷响。
这情景,与二十年前那个汗流浃背、虔诚叩拜的年轻探花郎何其相似!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态,同样热切到近乎功利的祈求!
林牧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淡淡的悲悯与了然的沧桑。他静静地看着,看着那船夫一次次将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看着他那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塔顶最高处,一枚生铁风铃,毫无征兆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叮铃——
铃声依旧清越,穿透萧瑟的河风,清晰地传来。
林牧云的心头,如同被这熟悉的铃声轻轻拨动了一下。几乎在铃声落下的瞬间,一股强劲的、带着河水寒意的西南风,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从上游方向席卷而来!
哗啦——!林牧云所在的客船船帆猛地被灌满,船身剧烈一晃!老仆林忠惊呼一声,慌忙扶住船舱门框才没摔倒。船篷被风撕扯得发出痛苦的呻吟。
林牧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旁冰冷的船篷木柱,稳住身形。他的目光,却第一时间投向了塔下——
那船夫张老三已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朝着塔的方向胡乱作揖,口中激动地语无伦次:多谢塔神!多谢塔神爷爷!顺风!顺风来了!
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转身拔腿就朝自己的船狂奔而去,那艘停在不远处、满载着麻袋的货船。
很快,张老三那艘吃水颇深的货船也升起了帆。强劲的西南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将帆篷撑得如同饱满的鼓!货船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船头猛地向下一沉,随即像离弦之箭般,顺流而下,破开浑浊的河水,速度惊人!张老三站在船尾,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朝着塔的方向,口中还在高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林牧云扶着船篷,静静地看着那艘鼓满顺风的货船疾驰远去,船尾拖出长长的、浑浊的浪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然而,就在那艘货船驶出不过百丈,即将消失在河道拐弯处时——
下游方向,几艘逆流而上的归舟,正艰难地出现在视野里。船都不大,吃水也浅,显然是些短途贩运或走亲访友的小船。他们原本借着微弱的水流和人力摇橹,勉强溯流而上。
张老三货船那鼓满顺风、疾驰而下的庞然大物,裹挟着巨大的动能和掀起的浪涌,如同失控的蛮牛,猛地撞入了这片逆流归舟的航道!
小心!
快让开!
要撞上了!
惊恐的呼喊声瞬间撕裂了河风!
首当其冲的一艘小渔船躲闪不及,被货船掀起的巨浪猛地拍中侧舷!小船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剧烈地颠簸摇晃!船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尖叫一声,怀中的孩子脱手飞出!旁边的汉子目眦欲裂,扑过去想抓,自己却因船身倾斜而站立不稳,噗通一声栽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小船上装载的鱼篓、杂物,稀里哗啦滚落河中!
紧接着,另一艘载着几筐山货的小船也被汹涌的浪头推得横了过来,船底重重擦过浅滩的礁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船身剧烈震颤,船尾掌舵的老者被甩得一个趔趄,撞在船舷上,捂着腰痛苦地呻吟起来。船上的山货滚落,几个鲜红的柿子漂浮在水面上,格外刺眼。
一时间,下游河面上一片狼藉!惊恐的哭喊声、落水者的呼救声、船体碰撞的闷响、物品落水的扑通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凄厉的悲歌!那艘满载药材、乘着神赐顺风而去的货船,早已绝尘而去,只留下身后这一片被顺风无情撕碎的逆流行舟!
林牧云立在船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寒风卷起他靛青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扶着船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却清晰地映照着下游河面上那混乱凄惨的景象——挣扎的落水者,翻覆的小船,漂浮的杂物,还有那无助的哭喊……这一切,都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眼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视线再次投向那座沉默矗立的云栖塔。塔顶的风铃在方才那股劲风过后,又恢复了静止,如同从未响过。
耕田欲雨刈欲晴……
一句低沉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消散在呜咽的河风里。无人听见。
建中靖国元年的深秋,寒气比往年更早地侵入了江南。林牧云主仆乘坐的客船,在张老三货船引发的混乱平息后,终于艰难地驶离了涟水渡口。没有塔神的顺风眷顾,他们的行程缓慢而滞涩。逆流、顶风、不时飘落的冷雨,将归途拉得格外漫长而艰辛。
船舱低矮狭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劣质桐油味和船家煮饭的烟火气。林牧云裹着那件半旧的靛青棉袍,半靠在冰冷的舱壁上。老仆林忠蜷缩在对面角落的草铺上,裹着薄被,发出轻微的鼾声,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船身随着浑浊的河水起伏摇晃,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林牧云酸痛的筋骨。他闭着眼,却毫无睡意。涟水渡口那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脑海:张老三在塔下卑微狂热的叩拜,那艘货船鼓满顺风绝尘而去的影子,小渔船倾覆的瞬间,妇人绝望的尖叫,汉子栽入水中的水花,老者捂着腰痛苦的呻吟,还有那漂浮在浊浪上的、刺目的红柿子……
这些画面,与二十年前那个汗流浃背、叩拜求风的年轻探花郎的身影,在脑海中疯狂地交织、重叠、碰撞!
求塔神赐下顺风,助弟子安然渡河,一路顺遂,官途通达!
塔神爷爷在上!求爷爷赐个顺风!大大的顺风!
多谢塔神庇佑!
多谢塔神爷爷!顺风!顺风来了!
当年自己那虔诚而功利的祈求声,与张老三卑微狂喜的呼喊声,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隧道,在他耳边尖锐地共鸣、回响!何其相似!何其讽刺!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荒谬感,如同涟水河底的淤泥,沉甸甸地淤塞在他的胸口。他自以为是的顺遂,与张老三祈求的顺风,本质上又有何不同不过都是向那冰冷沉默的塔神,乞求一份利己的方便罢了!自己当年拜得的顺风,可曾想过下游是否有逆行的舟楫张老三此刻的狂喜,又岂会顾及那被巨浪掀翻的渔家
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
又一句低语从干裂的唇间溢出。这一次,带着更深的苦涩与了然。
他缓缓睁开眼。昏暗的船舱里,只有一盏小小的桐油灯在船身的晃动中明灭不定,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舱壁上。目光落在舱角那个小小的藤箱上。里面除了几件旧衣,只有几卷书稿和一方砚台。其中一卷,是他离任杭州前,在西湖孤山的冷月下,为一位无辜卷入茶引案而被罢黜流放的年轻同僚所写的辩诬札子。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他以为凭此赤诚,定能上达天听,还人清白。然而,这份承载着他仗义执言之善的札子,连同他数十年清誉,最终却成了构陷者口中结党营私、妄议朝政的铁证!成了将他彻底打入尘埃的最后一根稻草。
善念如火,灼人亦自焚。那卷札子,此刻在藤箱中,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
他又想起在杭州任上,为了根治水患,他力排众议,征发民夫,殚精竭虑修筑堤坝。堤成之日,万民称颂,他亦自认泽被苍生,功德无量。然而次年一场远超预料的大汛,新堤多处溃决,洪水肆虐,无数依堤而居的百姓家园尽毁,流离失所。他站在残堤上,看着脚下汪洋中漂浮的屋梁、溺毙的牲畜,听着灾民撕心裂肺的哭嚎,那一刻的茫然与锥心之痛,至今难忘。他倾注了全部心血与善念的工程,自以为是的造福一方,最终却成了另一场灾难的源头!
我自怀私欣所便……
他喃喃着,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是啊,无论是求神拜佛的顺风,还是为民请命的善举,剥开那层冠冕堂皇的外衣,内里何尝不藏着欣己所便的私心求己顺遂,求己心安,求己功业,求己清名……何曾真正超脱
船舱外,风声更紧了,夹杂着零星的冷雨,噼啪地打在船篷上。船身摇晃得愈发厉害。老仆林忠在梦中发出不安的呓语。林牧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仿佛沉入了涟水河深不见底的黑暗河床。二十载宦海沉浮,荣辱悲欢,如同河底的沉沙,被这彻骨的顿悟之水,一层层地冲刷、剥离。最终剩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妄与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猛地一震,似乎靠上了简陋的码头。舱外传来船夫粗哑疲惫的吆喝:客官,前面就是芦花渡了!雨太大,今晚只能泊在这儿过夜!
林牧云缓缓睁开眼。眼底那片翻涌的惊涛骇浪,不知何时已归于一片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二十载光阴淘洗后的空茫。
今我身世两悠悠……
他无声地念出最后一句,扶着冰冷的舱壁,慢慢站起身。藤箱里那卷为同僚辩诬的札子,那曾经滚烫的善念,此刻在他心中,已轻如芦花,飘散无踪。
建中靖国元年的冬,来得凛冽而迅疾。第一场雪落下时,林牧云主仆已辗转回到了故乡眉州。老仆林忠在归途染了风寒,回乡后一病不起,挨到年关便溘然长逝。林牧云将他葬在了老宅后山向阳的坡地上,坟头正对着蜿蜒而过的岷江。
林家的老宅听雪轩早已破败,院墙倾颓,荒草丛生。林牧云变卖了仅存的一点值钱字画,请了匠人,却只够勉强修补漏雨的屋顶,加固几面摇摇欲坠的墙。庭院依旧荒芜,他只清理出正屋前一小片空地,又从后山移来几竿青翠的瘦竹,聊作点缀。
日子清寒如水。每日不过是读书、写字、对着庭前瘦竹发呆,或是沿着岷江漫步,看江水流逝,听寒鸦聒噪。邻里间偶有念旧的老人送来些米粮菜蔬,他亦安然受之,并无太多赧颜。眉州城不大,他归乡的消息早已传开。昔日名动天下的探花郎、才华横溢的苏学士,如今成了形单影只、穷困潦倒的田舍翁。市井间或有不屑的议论,或有好奇的窥探,或有廉价的同情。林牧云置若罔闻,深居简出,眉宇间只有一片洗尽铅华的疏淡与平和。
冬去春来,岷江的冰化了。这日午后,天气晴暖。林牧云在听雪轩那间勉强收拾出来的简陋书房里,就着窗棂透进的日光,铺开一张粗糙的毛边纸,研开半锭松烟墨。墨质粗劣,烟灰气很重。他提笔,手腕悬空,对着空白的纸面,却久久未落一字。
窗外,几竿新竹在春风中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杭州,西湖孤山赏梅时,曾为一位方外之交画过一幅《墨竹图》。那时笔锋何等清健洒脱,竹姿何等孤傲凌云。友人赞其有昂霄耸壑之志。
昂霄耸壑……
林牧云低声念着,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涟漪。他目光垂落,看着自己手中这支磨秃了笔锋的旧笔,看着纸上粗糙的纹理。
笔尖终于落下。
墨色浓淡干湿,信手涂抹。没有清健的骨节,没有孤傲的姿态。笔下之竹,枝干扭曲盘虬,仿佛经历过无数风雨摧折;竹叶疏朗纷披,带着一种随遇而安的倦意。没有凌云之志,只有一种历尽沧桑后的佝偻与顽强,一种扎根于贫瘠土壤的、沉默的生命力。
画毕,他搁下笔,静静地看着。窗外竹影婆娑,映在画纸上,与画中之竹叠印在一起,竟分不清彼此。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子瞻兄子瞻兄可在
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带着故人重逢的欣喜。
林牧云微微一怔,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身着半旧道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当年在杭州孤山赠他《墨竹图》赞语的方外之交——青城山的玄静道长。多年未见,道长风尘仆仆,眉宇间却依旧澄澈。
玄静道长林牧云有些意外,连忙将老道迎进院中。庭院荒芜,只有几竿新竹和一张歪斜的石凳。两人便在石凳上坐下。
玄静道长环顾破败的庭院,目光落在林牧云清癯平和的面容上,眼中并无惊讶或怜悯,只有深深的感慨:一别经年,子瞻兄……受苦了。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布囊中取出一卷用素绢仔细包裹的画轴,双手递上,前些时日整理旧物,翻出兄台当年在孤山赠我的《墨竹图》。笔意凌云,气韵清绝,贫道一直悬于静室,朝夕相对。此番下山云游,路过眉州,想着物归原主,或可……慰藉故人。
林牧云接过那卷画轴。素绢入手温软,带着岁月的沉淀感。他解开系带,缓缓展开。
画上墨竹挺拔峭立,枝叶纷披,一股蓬勃欲出的清刚之气扑面而来!那竹,仿佛要刺破绢素,直上青云!画旁题着他当年的诗句: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字迹清逸飞扬,力透纸背。
看着这幅画,看着那熟悉的、属于另一个意气风发年代的笔迹与意气,林牧云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昔日的凌云壮志,昔日的清节自许,在经历了半世浮沉、看透了顺风逆流之后,此刻只如同隔着一层薄雾,遥远而模糊。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玄静道长的肩头,落在自己书房那扇敞开的窗户上。窗台上,静静摊着他方才画的那幅墨竹。扭曲的枝干,疏懒的枝叶,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与眼前这幅孤山墨竹截然不同的姿态——一种疲惫的、扎根于地的真实。
林牧云轻轻卷起那幅《孤山墨竹图》,将素绢重新裹好,双手递还给玄静道长。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如同岷江春日平缓的水流:
道长厚意,牧云心领。只是……此竹已非彼竹。他指了指窗内自己那幅画,此间竹,生于寒舍,长于颓垣,经风历雨,枝虬叶疏,早已不识凌云之志。道长还是将它带回青城,悬于仙山云雾之间吧。那才是它该在的地方。
玄静道长闻言,微微一怔。他顺着林牧云的手指看向窗内那幅画,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幅清节凌云的旧作,再抬眼凝视林牧云那双澄澈如深潭、再无半分波澜的眼眸。老道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释然地笑了。他不再推辞,郑重地收起那卷《孤山墨竹图》。
是贫道着相了。玄静道长稽首一礼,竹性本直,或凌云霄,或俯尘埃,皆是造化。子瞻兄今日之心境,已得大自在。
林牧云亦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院中荒草萋萋,几竿新竹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响。远处,岷江水声汤汤,日夜不息,仿佛在应和着这无言的顿悟与归处。
又是十年光阴,无声淌过。
大观三年的深秋,岷江的水流已带着刺骨的寒意。一艘中等客船,正沿着宽阔的江面缓缓溯流而上。船头甲板上,立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氅,身形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正是已过花甲之年的林牧云。
他此行是应几位昔日门生之邀,前往嘉州讲学。门生如今多在蜀地为官,念及恩师清贫,又恐其老来孤寂,故联名延请。林牧云本无意远行,奈何书信殷切,言辞恳挚,终究不忍拂了弟子们一片心意。
船行缓慢,江风凛冽。林牧云凭栏而立,目光平静地掠过两岸萧瑟的山色。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起伏,如同垂暮老人稀疏的头发。天空是那种沉滞的铅灰色,低低压着江面,显得江流更加浑浊而沉重。
不知航行了多久,前方江面陡然开阔。一座熟悉的、古拙沉黯的塔影,透过江上薄薄的雾气,渐渐清晰地映入眼帘。
云栖塔。
它依旧矗立在涟水汇入岷江的河口处,如同一个沉默的、阅尽千帆的沧桑老者。青灰色的塔身被岁月侵蚀得愈发斑驳,几处石缝里甚至生出了顽强的野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塔顶那截指向苍穹的石笋,依旧孤峭,却隐隐透着一丝风烛残年的疲惫。巨大的生铁风铃静静悬垂,锈迹斑斑,仿佛已沉寂了千年。
客船并未在渡口停泊,只是稍稍调整航向,准备绕过河口,继续溯流北上。
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摇晃。林牧云扶着冰冷的船舷,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座越来越近、又即将被抛在身后的古塔。没有追忆,没有感慨,没有二十年前那种被命运嘲弄的激愤,也没有四十年前那种虔诚热切的期盼。眼神澄澈得如同深秋的岷江水,映着古塔的倒影,不起一丝波澜。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崭新棉袄、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蹦蹦跳跳地从船舱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块麦芽糖。他是船夫的小儿子,生性活泼。他看到林牧云立在船头,又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座沉默的古塔。孩子乌溜溜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好奇和一种听来的敬畏。
老爷爷!男孩跑到林牧云身边,仰着小脸,声音清脆,那就是云栖塔吗我爹说,可灵验了!拜一拜,就能得顺风!
他伸出沾着糖渍的小手,指着塔的方向,语气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笃信,您……您不下去拜一拜吗拜了就有顺风,船就走得快啦!
稚嫩的童音,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粹,在凛冽的江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牧云缓缓低下头,看着男孩充满期待和热忱的小脸。那澄澈的眼神,像极了四十年前那个跪在滚烫石阶上、额头抵着青石、满心满眼都是顺风的少年探花郎。
一丝极淡、极温和的笑意,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缓缓在林牧云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漾开。他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只是伸出枯瘦却温暖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抚了抚男孩被江风吹乱的额发。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男孩乌黑的发顶,再次投向那座沉默的云栖塔。塔影在浑浊的江水中微微晃动。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和寒意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江天塔影都吸入肺腑。
拿纸笔来。老人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很快,船夫恭敬地送来了一张粗糙的黄麻纸,一支秃笔,一方劣砚。墨是松烟混着胶,气味浓浊。
林牧云将纸铺在船舷一块稍平的木板上。没有桌椅,他便微微躬着身。枯瘦的手握住那支秃笔,笔尖蘸饱了浓黑的墨汁。手腕悬空,稳如磐石。
笔落纸上,墨色淋漓。
笔走龙蛇,字字沉稳内敛,却又筋骨内含,力透纸背。没有年少时的飞扬跳脱,没有壮年时的激愤郁结,只有一种阅尽千帆、洞悉世事后的圆融与苍劲。
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
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
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
最后一笔恋字收锋,笔意圆融,余韵悠长。林牧云轻轻搁下笔,直起身。江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袂和雪白的须发,他独立船头,身影瘦削却挺拔如那塔顶的石笋。
男孩好奇地踮着脚,看着纸上那些他不认识的字:老爷爷,您写的什么呀
林牧云没有解释,只是再次温和地抚了抚男孩的头,目光投向船行的前方。岷江水浩浩汤汤,流向无尽的远方。客船破开浑浊的浪涛,不疾不徐,朝着既定的方向,稳稳驶去。
云栖塔巨大的影子,被渐渐抛在船尾。塔顶锈迹斑斑的风铃,在深秋的江风中,依旧沉默着,如同从未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