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山顶山下两相望 > 第一章

1
风雪叩门
四十年前,我捧着画轴立在云京沈千峰门外,求他看一眼。
门房嗤笑:沈大师岂是阿猫阿狗能见的
画轴在雪地里冻得发硬,我对着那扇紧闭的朱门嘶吼:先生立于山巅俯视,我辈自然渺小如尘!可先生也该知道——
从山下仰望山巅,您亦不过微末一点!
四十年后,当满堂青年才俊围着我唤林先生时,我总想起沈千峰门缝里那双错愕的眼。
那扇未曾为我开启的门,成了我画室里永不熄灭的灯。
腊月的云京城,寒气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骨入髓。天阴沉得如同浸饱了脏水的旧棉絮,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鳞次栉比的青灰屋脊,压得人喘不过气。细碎的雪粒子混着冻雨,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十八岁的林墨,裹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缩着脖子,紧紧抱着怀里那个用厚厚油布仔细包裹的长卷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积了薄雪的青石板上。寒气透过单薄的千层底布鞋,针一样扎着他的脚趾,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可他顾不得这些,心里揣着一团滚烫的火,那火苗舔舐着他年轻的心脏,烧得他脸颊都有些发烫。怀里抱着的,是他不分昼夜、呕心沥血画了整整一年的《寒江钓雪图》。他就要去叩响那扇门了——云京城画坛泰斗,有千峰笔之誉的沈千峰沈大师的府门!
他早已打探清楚,沈大师今日午后在府中会客。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想象着自己恭敬地展开画卷,大师目光如炬,初时或许漫不经心,但旋即会被画中那份独特的孤寂与冷峻所吸引。大师会指点一二,或许还会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光是想到那个场景,林墨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奔涌,冻僵的手脚似乎也暖和起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煤烟和湿木头味道的空气,紧了紧怀里的画轴,加快了脚步。
沈府坐落在城西最清幽的玉河坊。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门楣高耸,门前蹲踞着一对威风凛凛的青石狮子,狮口衔着的石球仿佛也带着睥睨众生的寒气。门廊下悬着两盏硕大的、糊着素绢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灯罩上斗大的沈字清晰可见。门前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洁冰冷的青石板,更衬出这府邸的森严与高不可攀。
林墨在那对石狮子前站定,仰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漆大门,心头那团滚烫的火苗,竟被这无声的威严与寒意,激得微微瑟缩了一下。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发紧的喉咙,鼓足勇气,抬步踏上那光洁冰冷的石阶。
笃、笃、笃。
指关节叩击在冰冷的、厚重的黑漆木门上,发出沉闷而微弱的声响,瞬间就被呼啸的北风卷走了。林墨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他加大了力气,又叩了三下,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些。
笃!笃!笃!
这次,门内终于有了动静。一阵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涩响,厚重的大门被拉开了一条窄缝。一股混合着昂贵熏香和暖炉炭火的热气,混杂着淡淡墨香,从那缝隙里扑面涌出,暖烘烘地扑在林墨冻得发僵的脸上。
门缝里,露出一张皱巴巴、毫无表情的老脸,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个衣着寒酸、满面风霜的年轻人。那是沈府的门房老王。
何事老王的声音像被冻硬了的石头,干涩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林墨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连忙躬身,声音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和恭敬:烦请老伯通禀沈大师,晚生林墨,自青州远道而来,携拙作一幅,恳请沈大师拨冗指点一二!万望老伯行个方便!他说着,下意识地将怀里紧抱着的画轴又往上托了托,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老王的目光落在那用厚油布包裹、边缘磨损的卷轴上,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样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抱着几张涂鸦,就妄想一步登天,得到大师的青睐真是痴人说梦。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冰冷腔调:
大师今日会客,无暇见客。改日再来吧。
说着,作势就要关门。
老伯!林墨急了,下意识地伸手抵住门板,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但他顾不得了,晚生已在门外守候多时!只求大师能看一眼!一眼就好!劳烦老伯通传一声!晚生感激不尽!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他单薄的棉袍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老王被他的动作惹得有些不耐烦,眉头紧紧皱起,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用力抽了抽被林墨抵住的门板,语气更加生硬冰冷: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大师何等身份岂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捧张破画来就能见的快走快走!莫要在此聒噪,惹大师清静!他眼中的鄙夷几乎不加掩饰,那阿猫阿狗、破画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墨的耳膜。
林墨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抵着门板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剧烈地翻涌、冲撞。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谈笑声,夹杂着杯盏轻碰的脆响,显然正厅的会客气氛正酣。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笑意:……千峰兄此幅《烟江叠嶂》,笔意苍茫,气象浑厚,真乃神来之笔!小弟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另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带着矜持的愉悦:呵呵,云山贤弟过誉了。不过是闲来遣兴之作,聊以自娱罢了。来,再饮一杯!
那声音,林墨曾在一次偶然的公开讲学中远远听过一次,正是沈千峰!
一门之隔,门外是刺骨的寒风、冰冷的雪粒子、门房毫不留情的斥责和深入骨髓的屈辱;门内是暖意融融、丝竹隐约、宾主尽欢的谈笑风生。那道窄窄的门缝,此刻在林墨眼中,如同隔绝了天堑鸿沟,划分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他卑微如尘的现实,一个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幻。
听见没大师正与贵客品茗论画,哪有闲工夫看你那东西还不快滚!
老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最后的警告和驱赶,同时加大了关门的力道。
林墨抵着门板的手,终于无力地滑落。那点被风雪和屈辱几乎浇灭的心火,在门内传来的谈笑声和老门房冰冷的呵斥声中,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怀里的画轴,那承载了他一整年心血和全部希望的《寒江钓雪图》,此刻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僵立在风雪中,脸色由通红转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微微颤抖着。他看着那扇只为他开了一条缝、又即将对他彻底关闭的黑漆大门,看着门缝里老王那张冷漠而刻薄的老脸。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锐气,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骤然冲破了他所有的羞愤与怯懦!
就在老王即将把门完全合拢的前一刹那,林墨猛地抬起头。他不再卑微地弓着腰,而是挺直了那在风雪中显得过于单薄、此刻却绷得如同劲竹般的脊背。他不再看那门房,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直刺向门内那谈笑风生的所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即将关闭的门缝,也对着门内那个高高在上的世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地嘶吼而出,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怆与孤傲:
先生立于山巅俯视,我辈自然渺小如尘!可先生也该知道——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又裹着滚烫的血:
从山下仰望山巅,您亦不过微末一点!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门廊下。老王关门的动作彻底僵住,脸上那刻薄冰冷的表情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与惊骇。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卑微如草芥的穷小子,怎么敢……怎么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门内,那原本流畅的谈笑声,也仿佛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从门缝里弥漫出来,压过了风雪声。
林墨吼完,再不看那门房惊骇欲绝的脸,更不关心门内那骤然死寂的厅堂是何反应。他猛地转过身,将怀里那卷用油布仔细包裹、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的画轴往肩上一甩,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冰冷的雪粒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他挺直腰杆,迈开大步,几乎是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冲下了沈府门前那冰冷的石阶,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玉河坊外漫天呼啸的风雪之中。
2
破梦之痛
那扇在他身后终于砰一声彻底关死的黑漆大门,像一记沉闷的丧钟,重重地砸在他心上。也像一个冰冷的句点,宣告着他年少时一场盛大幻梦的彻底终结。
风雪像是要吞没整个云京城。林墨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冰凉的雪水灌进破旧的棉鞋,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脸上火辣辣的,分不清是风雪刮的,还是那屈辱灼烧的。肩上的画轴随着奔跑颠簸着,每一次磕碰都像砸在他心口。沈千峰门缝里老王那张鄙夷的脸,门内骤然死寂的谈笑声,还有自己那声嘶力竭的吼叫,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震得他脑仁嗡嗡作响。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像拉破的风箱,再也榨不出一丝力气。他猛地刹住脚步,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白汽在眼前一团团炸开又消散。抬眼一看,竟跑回了城南那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悦来客栈。昏黄的油灯在柜台后摇晃,投下掌柜那张同样昏昏欲睡的胖脸。
他一步步挪进那间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炭火气的下房。门板单薄,挡不住隔壁传来的咳嗽和婴孩夜啼。他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肩上的画轴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暗和寒冷包裹着他。沈千峰那未曾谋面却已将他尊严碾碎的高傲身影,与门房老王那张刻薄的脸重叠在一起,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窒息。那句微末一点的回响,此刻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自己算什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用涂鸦叩开大师门庭的乡下小子一个连门房都可以肆意羞辱的阿猫阿狗沈千峰是山巅,是云端的神祇,而他,不过是山脚下一粒卑微的、连被俯视都嫌碍眼的尘埃。他那点所谓的才华和执着,在真正的权威面前,简直可笑得不值一提!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滚烫的,带着咸腥的铁锈味。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牙齿深深陷进皮肉,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那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绝望。呜咽声被强行堵在喉咙里,在胸腔里闷闷地翻滚、冲撞,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那卷承载了他全部热望的画轴,此刻就躺在脚边冰冷的泥地上,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隔壁婴孩的啼哭也渐渐止息,只剩下单调的风声刮过窗棂的呜咽。
林墨的眼泪流干了。脸上的皮肤被泪水腌得生疼。他松开被咬得渗出血丝的拳头,借着窗外微弱雪光,目光缓缓落在地面上那卷油布包裹的画轴。那曾是他视若珍宝、以为能叩开命运之门的钥匙。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油布,然后猛地一抓!他几乎是扑过去,粗暴地撕扯开包裹的油布,动作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疯狂。油布被撕裂,露出里面光滑的熟宣画轴。他抓住画轴两端,用力一抖!
哗啦一声轻响。
《寒江钓雪图》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了。画面上,孤崖耸峙,寒江凝滞如铁,一叶扁舟,一个蓑衣钓叟,背影萧索,天地间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寂寥与寒意。他曾为此画耗尽心血,每一个墨点,每一根线条,都倾注了他对孤独与坚韧的全部理解。他曾以为,画中那份孤绝,能打动沈千峰那样的高人。
可此刻,在经历了那场彻骨的羞辱后,再看这幅画,一切都变了味道。那孤高的崖,那寒寂的江,那渺小的钓叟……不再是心境的写照,而成了对他自身处境最残酷、最辛辣的讽刺!他林墨,不就是这画中那个可笑又可悲的钓叟吗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他那点所谓的孤高和坚持,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多么自以为是!
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假的……都是假的……他盯着画中那看似孤傲实则卑微的钓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什么意境,什么笔力,什么追求!在沈千峰那座高山面前,在云京这冰冷的名利场面前,统统都是自欺欺人的狗屁!他画这幅画时,潜意识里不也带着对大师认可的渴望吗不也期待着能被山顶的人看见吗那份孤绝,骨子里还是软弱的!
愤怒和绝望如同沸腾的岩浆,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双眼赤红!他不再看那幅画一眼,双手抓住画轴的绢本两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
嗤啦——!
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坚韧的熟宣竟被他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豁口!画中的孤崖从中断裂,寒江被粗暴地割裂,那钓叟的身影更是被一分为二!
这声音刺激了他。他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更加疯狂地撕扯着!双手左右开弓,抓住裂开的绢本,不管不顾地撕拉、拽扯!
嗤啦!嗤啦!嗤啦!
破碎的绢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败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冰冷的地面,落在他沾满泥雪和泪水的破棉鞋上。画中那苦心经营的寒江孤寂之境,转瞬之间,化为满地狼藉的碎片。墨迹淋漓的残片,如同被肢解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幻梦的彻底破碎。
直到最后一片稍大的残片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林墨才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颓然地跌坐回冰冷的地面。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他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和绢片,看着那些墨色淋漓的残骸,眼中的赤红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和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却再没有一滴眼泪流出。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从臂弯深处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在充斥着劣质炭火气和纸张霉味的狭小空间里,如同垂死小兽的哀鸣,微弱而绝望。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窗外,云京城死寂一片,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深沉的寒夜里,空洞地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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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笃!
四更天了。
天光未明,客栈的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涩响,在死寂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林墨背着一个瘪瘪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青布包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他身上依旧是那件半旧的靛蓝棉袍,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脸色是一种大病初愈般的惨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紧紧抿着,不见一丝血色。唯一不同的是,那双昨夜还盛满屈辱、愤怒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却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厚厚的坚冰之下,只余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间囚禁了他屈辱一夜的陋室,也没有丝毫留恋地望向沈府所在的城西方向。昨夜那场撕心裂肺的风暴,仿佛将他所有的软弱、所有的幻想、连同那幅被撕碎的《寒江钓雪图》一起,彻底埋葬在了那个冰冷的角落。他径直走向城南那破败、混乱、充斥着各种廉价气味和喧嚣人声的骡马市。
市集已经苏醒,人声鼎沸,马嘶驴鸣,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臊臭、草料的干涩以及廉价吃食的油腻味道。林墨挤在粗布短打、满面风霜的贩夫走卒中间,毫不起眼。他走到一个蹲在路边、守着几头瘦骨嶙峋骡子的贩子面前。
去南边,最近的车,最便宜的。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没有任何起伏。
贩子抬眼打量了他一下,见他一身寒酸,撇了撇嘴,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二十文,挤大车,去桐江镇,走不走路上颠簸,可没热乎饭吃!
走。林墨没有任何犹豫,从怀里摸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同样打了补丁的钱袋,倒出仅有的二十几枚铜钱,数出二十枚,递了过去。铜钱冰凉,还带着他微弱的体温。
贩子收了钱,随手一指旁边一辆堆满麻包、散发着浓烈豆腥气的破旧大车:喏,去那儿挤着吧!等人满了就走!
林墨默默走过去。大车上已经挤了七八个人,有挑着箩筐的小贩,有背着孩子的妇人,一个个都满面尘土,眼神疲惫麻木。他找了个最角落、最颠簸的位置,将那个小小的包袱垫在身下,蜷缩起身体,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仿佛要把自己彻底隔绝在这个喧嚣而陌生的世界之外。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冻土路,发出咯噔咯噔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厢剧烈地摇晃颠簸着,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人的骨头架子颠散。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挡地灌进车厢,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麻包里漏出的豆粉。同车的人大声抱怨着天气,谈论着琐碎的家长里短,或是为一点小事粗声争执。
林墨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有在那剧烈的颠簸中,他抱紧膝盖的手臂会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车窗外,云京城高耸的城墙、巍峨的楼阁,在灰蒙蒙的晨雾中逐渐远去,最终缩成地平线上模糊的一团阴影,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梦魇,被车轮无情地抛在身后。
他紧闭着眼。沈千峰府门前那两尊冰冷的石狮子,那扇骤然紧闭的黑漆大门,门房老王那张鄙夷刻薄的老脸,还有门缝里那一瞬间死寂的厅堂……这些画面如同烙印,在他紧闭的眼睑内反复灼烧。尤其是老王那句如同毒刺般的阿猫阿狗和破画,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倒钩,狠狠扎进他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然而,在这屈辱的剧痛之下,昨夜那场疯狂的撕扯之后,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坚硬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寒铁,正在他心底深处悄然凝聚。那是一种被彻底否定、被践踏到泥泞里后,所迸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决绝。
沈千峰……
这三个字在他冰冷的齿缝间无声地碾过,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他猛地抬起头,睁开眼。车窗外是飞速掠过的、荒凉的冬日田野,枯树在寒风中瑟缩。他的目光穿透这片萧瑟,投向未知的南方,投向那渺茫而充满荆棘的前路。
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底,冰层之下,骤然燃起两点幽暗、却无比执拗的火光。那火光,不是希望,而是赌咒,是宣战!
你且看好了……看我这‘微末一点’,如何……登顶!
3
刻痕重生
桐江镇蜷缩在烟雨迷蒙的江南水网深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两岸低矮的白墙黑瓦。空气里永远飘荡着一股水汽、鱼腥和苔藓混合的潮湿气味。林墨栖身的地方,是镇子西头一间紧挨着染坊的破败小屋。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深褐色的老砖。一扇小窗对着染坊的后院,终日弥漫着靛蓝、赭石染料的刺鼻气味,还有晾晒布匹的伙计们粗哑的吆喝声。
屋里陈设简陋得近乎寒碜。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一张缺了角的瘸腿方桌,一个用破陶罐改成的笔洗,便是全部家当。墙角堆着厚厚一叠粗糙廉价的竹纸和毛边纸,还有几锭最劣等的松烟墨。唯一值钱的,是桌上一方边缘坑洼、布满划痕的旧端砚,那是他从青州老家带来的唯一念想。
林墨坐在瘸腿方桌前,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桌上铺着一张泛黄的毛边纸。他手握着一支同样劣质的秃头毛笔,笔尖蘸饱了浓黑的松烟墨。墨汁散发着刺鼻的烟灰味。他死死盯着空白的纸面,眼神锐利得如同要将其刺穿。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笔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已经半个时辰了,那饱蘸浓墨的笔尖,竟未能落下一点墨迹!
脑子里一片混沌。沈千峰那些闻名天下的画作——《烟江叠嶂》的雄浑,《春山访友》的雅逸,《秋林高士》的超然……一幅幅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如同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笔尖,压在他的心头。他试图回忆自己曾经画过的山水、人物,那些曾经让他颇为自得的笔触和构图,此刻在沈千峰这座大山面前,竟显得如此幼稚、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仿佛无论他如何落笔,都只是在拙劣地模仿那个被他称为微末一点却实则是他无法逾越的高峰!那扇紧闭的沈府大门,门房老王鄙夷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带着冰冷的嘲讽,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勇气击得粉碎。
啪嗒!
一滴浓墨终于承受不住笔尖的颤抖,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迅速晕开一团丑陋的墨污,像一只狰狞的眼睛,冷冷地嘲笑着他的无能。
林墨的手猛地一抖,毛笔脱手掉在桌上,滚了几滚,在粗糙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他像是被那墨污烫到了一般,猛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盯着纸上那团刺眼的墨污,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攫住了他。离开云京时那点登顶的狠劲,在这日复一日的困顿和无法突破的瓶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算什么一个连笔都拿不稳的废物!一个连沈千峰门房都瞧不上的阿猫阿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呕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带着市井特有的粗鲁和不耐烦。
林画师!林画师在吗开门!开门呐!
林墨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迅速用一张废纸盖住那团墨污,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镇上福满楼的账房先生,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头,手里捏着一张红纸,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林画师,忙着呢下月初八,我们东家老太太七十大寿,掌柜的吩咐了,要画一幅‘麻姑献寿’的喜庆画儿,挂在正堂!要画得热闹,画得喜庆,福禄寿三星一个不能少,仙桃仙鹤都得齐全!喏,这是定金!
说着,将一小串用红绳穿着的铜钱和那张写着要求的红纸塞到林墨手里。
林墨捏着那几十枚冰冷的铜钱和那张刺目的红纸,指尖微微发凉。画麻姑献寿画那些千篇一律、毫无生气的福禄寿三星这与他心中所向往的山水意境、孤绝气象,简直是云泥之别!这简直是……对他画笔的亵渎!
一股强烈的抵触和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想拒绝,想把这铜钱和红纸扔回账房脸上。可就在这时,隔壁染坊伙计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清晰地传来:三号缸的靛蓝布!快搬出去晾!别磨蹭!等着吃饭呢!
还有巷口卖炊饼的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饥饿的感觉如此真实地攫住了他的胃。桌上那半块冷硬的杂粮饼,是明天唯一的食物。
账房见他脸色变幻不定,眼神闪烁,催促道:怎么林画师,有难处这可是掌柜的特意照顾你生意!别人想画还没这机会呢!画好了,寿宴那天挂出来,大家都瞧见,说不定还能给你扬扬名呢!
扬名……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林墨一下。在沈千峰那样的名面前,这点名算得了什么可眼下……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几十枚沾着油腻的铜钱,又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现实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挣扎和不甘,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了。他微微垂下头,声音低哑:……知道了。初七来取。
账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走了。
门板合上,狭小的屋子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慢慢走回桌边,拿起那串铜钱,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颤抖。他沉默地将铜钱放在桌角,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然后,他缓缓展开那张写着麻姑献寿、福禄寿三星、仙桃仙鹤的红纸,目光落在上面,如同看着一张出卖灵魂的契约。
许久,他拿起那支掉在桌上的秃笔,重新蘸饱了浓黑的松烟墨。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他铺开一张新的毛边纸,笔尖悬在纸上,深吸一口气。
落笔。
线条是僵硬的,色彩是艳俗的(他不得不去买了最便宜的石青、朱砂)。麻姑的脸被画得像个涂了过多胭脂的胖妇人,福禄寿三星如同三个呆板的木偶,仙鹤的脖子别扭地歪着……他像一个毫无感情的匠人,机械地、一笔一划地涂抹着。劣质颜料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小小的斗室里。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淡,劣质的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晕下,纸上那一片虚假的、热闹非凡的喜庆,与角落里蜷缩着的、沉默画师那冰冷麻木的侧影,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哗啦!
一盆冰冷刺骨的脏水,毫无预兆地从福满楼二楼临街的窗户泼下,精准地浇了路过的林墨一头一身!
刺鼻的油腻、食物残渣的馊臭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将他包裹。他猝不及防,被泼得一个趔趄,怀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几张刚画好的、给棺材铺老板画的粗糙门神像,还有几支用秃了的毛笔。
哈哈哈!瞧那落汤鸡样儿!楼上传来几个伙计放肆的哄笑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什么狗屁画师!画的寿星公像个吊死鬼!害得掌柜的在宾客面前丢尽了脸面!东家说了,剩下的钱一个子儿也别想要!滚远点,别脏了我们福满楼的地界!
林墨僵立在原地,冰冷腥臭的脏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往下淌,浸透了他单薄的旧棉袄。冻得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地上散落的门神画像被污水浸透,墨色迅速晕染开来,神荼郁垒狰狞的面目变得模糊而可笑。
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麻木。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自尊上。
福满楼寿宴那天的场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的那幅《麻姑献寿》被高高挂在大堂正中。当宾客们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是谁先指着画嗤笑出声:哟,快看!这麻姑怎么画得跟福满楼后厨的胖张婶似的
啧啧,这仙鹤的脖子,怕不是被门夹过
还有这寿星公的脑门,画的也太绿了吧哈哈!
哄笑声如同瘟疫般在大堂里蔓延开来。东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掌柜的更是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当着他的面,一把将那幅画扯了下来,狠狠揉成一团,扔在了他脚下,怒吼着让他滚出去。
那一刻的羞辱,比沈千峰门前的冷遇更加具体,更加赤裸,更加……令人窒息。他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承受着所有人的嘲笑和唾弃。
滚啊!聋了楼上的哄笑声夹杂着更恶毒的咒骂。
林墨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怒和绝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楼上那扇敞开的、还在滴着污水的窗户,里面几个伙计嬉笑的嘴脸清晰可见。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佝偻成一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到最后,喉咙一甜,哇地一声,一口暗红的鲜血喷溅在脚下冰冷的、肮脏的石板路上,混在那些污水中,显得格外刺目!
嗬……嗬……他大口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冰冷的污水和刺骨的寒意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意正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身体深处像被塞进了一块巨大的冰坨。
楼上的哄笑声似乎被这口血惊得停顿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带着惊诧和幸灾乐祸的喧哗。
林墨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他艰难地弯下腰,用冻得通红、还在颤抖的手,将地上那几张被污水浸透、墨迹模糊的门神画像,还有那几支沾满污泥的秃笔,胡乱地拢在一起。动作僵硬而麻木。然后,他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在周围人群或怜悯、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注视下,踉跄着离开了福满楼那条喧嚣的街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间散发着染料臭气的破屋的。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板床上,就再也没能爬起来。高烧如同野火般瞬间席卷了他。浑身滚烫,骨头缝里却像有无数冰针在刺,冷得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模糊时,眼前全是晃动的、讥讽的脸——沈千峰门房老王的,福满楼掌柜的,寿宴上哄笑的宾客……还有老王那句阿猫阿狗,如同魔音灌耳,反复回响。清醒时,便是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刀割般的剧痛。
他没钱请郎中,更没钱抓药。只能靠一点冰冷的井水和角落里剩下的半块发硬的杂粮饼硬撑。隔壁染坊的伙计似乎知道了他病倒,吆喝声小了些,但染料的刺鼻气味依旧无孔不入。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实而冰冷地笼罩下来,扼住了他的咽喉。在意识陷入彻底黑暗之前,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烧得滚烫的脑海:难道……自己真的就像老王说的那样,只是一只无人在意的阿猫阿狗难道那声微末一点的嘶吼,最终只落得一个无声无息、腐烂在破屋里的结局
不……不!
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挣扎,在他心底深处微弱地嘶鸣起来。
林墨在冰冷和灼热的交替折磨中,不知昏沉了多久。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水底,时而被混乱的噩梦碎片托起,时而又沉入无边的黑暗。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门板被轻轻叩响。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同于福满楼账房那种市侩的拍打。他挣扎着想回应,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身体沉重得如同被巨石压住。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阵冷风灌入,带着外面冬日清冽的空气和淡淡的……皂角清香一个身影逆着门口微弱的天光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林画师一个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不确定。
林墨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深灰色旧棉袍的佝偻轮廓。来人似乎被屋内的景象惊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然后,林墨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床边,一股淡淡的、带着烟火气的药味混合着皂角清香飘了过来。
唉……烧得这么厉害。那声音叹息着,带着真切的忧虑。接着,林墨感觉到一只微凉、布满老茧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那触感带着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意
等着,我去弄点水来。脚步声又离开了。
不多时,那人又回来了。林墨感觉到自己被一只同样瘦削却有力的手臂小心地扶起上半身,一个粗糙的陶碗边缘抵到了他干裂出血的唇边。一股温热、带着苦涩草药味的液体缓缓流入他口中。他本能地吞咽着,那苦涩的暖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如同久旱的甘霖,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
一碗药汁喂完,那人又用一块微凉的湿布,仔细地擦拭着他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
睡吧,发身汗就好了……温和的声音像是带着某种安神的力量。
林墨的意识再次沉入了混沌,但这一次,那冰冷的绝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药味和皂角清香的暖意驱散了些许。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屋内点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光线昏暗而温暖。高烧退去了一些,虽然浑身依旧酸痛无力,骨头缝里还隐隐发冷,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减轻了许多。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桌边坐着一个身影。正是白天那个穿着深灰色旧棉袍的老人。他背对着床,佝偻着腰,就着那点微弱的灯光,手里拿着刻刀,正专注地在一块小小的、深色的木头上雕刻着什么。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人似乎察觉到动静,停下手中的刻刀,慢慢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下,林墨看清了他的脸。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眼神却异常温和澄澈,像两汪历经岁月沉淀的深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深浅不一的刻痕,却异常稳定有力。
醒了老人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声音依旧温和,感觉可好些了你烧了三天,可吓人了。他放下手中的刻刀和那块尚未完成的木料,走到床边,又试了试林墨额头的温度,点点头,嗯,热退了不少。来,再喝点米汤,垫垫肚子。
说着,他走到墙角一个简陋的小泥炉旁,炉子上煨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罐。他小心翼翼地舀了小半碗温热的、稀薄的米汤,端到床边,再次扶起林墨,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喝下。
温热的米汤滑入空瘪的肠胃,带来久违的暖意。林墨默默喝着,目光落在老人那双布满刻痕的手上,又看向桌面上那堆刻刀和散落的木屑。
您……您是林墨的声音嘶哑干涩。
老人笑了笑,将空碗放到一边:街尾刻章子的老吴头。叫我老吴就行。他指了指墙角那个小泥炉和陶罐,看你病得厉害,又一个人……就自作主张,熬了点草药和米汤。手艺糙,别嫌弃。
刻章子林墨的目光再次投向桌面。
嗯,老吴头点点头,走回桌边,拿起那块他刚才在刻的深色木头。林墨这才看清,那是一块质地细腻的紫檀木料,虽然不大,却透着温润的光泽。老吴头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木料表面,就靠这点手艺,混口饭吃。
林墨的目光落在老吴头布满刻痕的手上,又看向桌上那些锋利的刻刀。那双手,那专注的姿态,那刀锋下渐渐显现的细微痕迹……一种奇异的触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多日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澜。
刻刀……和笔一样,林墨喃喃道,声音依旧虚弱,都是……要留下痕迹的。
老吴头闻言,抬起头,温和的目光落在林墨苍白而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似乎看穿了林墨眼底深处那尚未熄灭的、却已被层层冰封的火种。老人没有多问,只是拿起刻刀,又低下头,对着那块紫檀木料,手腕沉稳地运刀。刻刀划过硬木,发出稳定而清晰的沙沙声。他一边刻,一边用一种平淡的、仿佛在讲述别人故事的语调,缓缓说道:
年轻那会儿,也心比天高,觉得自个儿的手艺,那是要刻进石头里,流芳百世的。给城里最大的绸缎庄刻招牌,掌柜的嫌我刻的‘瑞’字少了点富贵气,硬是让磨了重刻。磨掉的时候,心尖子都跟着疼……后来啊,想明白了。
他顿了顿,刀锋在一个转折处稳稳地切下,留下一道干净利落的线条。
甭管是刻在招牌上,还是刻在给娃娃玩的桃木小剑上,刀下去,痕迹就留下了。留下痕迹,就是它的命。石头也好,烂木头也罢,刀走过去了,它就不再是原来的它了。人这辈子也一样,甭管在哪儿,甭管旁人怎么看,自个儿心里那把刀,得把劲儿使足了,把该刻的……刻进去。
沙沙的刻木声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如同一种奇特的韵律。昏黄的灯光下,老吴头佝偻着背,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方寸之地。刀锋过处,木屑簌簌落下,那深色的紫檀木上,一个古朴遒劲的山字,正一点一点地显露出雏形。那山字,并不巍峨雄壮,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雨侵蚀后的沉稳与坚韧。
林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默默地看着。老吴头的话,如同温热的泉水,无声地浸润着他冻僵的心田。那沙沙的刻木声,仿佛不是刻在木头上,而是刻在他混沌一片的脑海深处。沈千峰那高不可攀的身影、福满楼刺耳的哄笑声、老王鄙夷的嘴脸……这些曾经将他压垮的巨峰和冰锥,在老吴头平淡的话语和那稳定刻刀面前,似乎开始松动、剥落。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高烧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手。曾经握笔时那份自以为是的孤傲和此刻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刻进去……把该刻的刻进去……无论石头还是烂木头……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力量,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开始在他疲惫不堪的身体里重新汇聚。他挣扎着,想要坐得更直一些。
4
孤鹰搏雪
桐江镇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但终究还是过去了。早春料峭的寒意里,已悄然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的暖意。林墨的病,在老吴头那几碗苦涩却温暖的草药汤和米汤的滋养下,如同冰雪般渐渐消融。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盘踞在肺腑间的寒意已被驱散,压在心头那座名为沈千峰的巨峰,似乎也因老吴头那番关于刻痕的话语,而不再显得那么高不可攀、令人窒息。
病愈后的林墨,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把自己关在那间充满染料臭气的破屋里对着空白纸张发呆。天刚蒙蒙亮,他便背着一个小巧的、用旧布缝制的画夹,里面装着几张最粗糙的毛边纸和一小块劣质墨锭,还有一支同样秃了头的毛笔,悄无声息地走出小屋,消失在桐江镇弥漫着晨雾的街巷和水网深处。
他不再去想什么意境,什么笔法,什么沈千峰。他只是去看,去感受。
他坐在镇子外废弃的旧石桥墩上,一看就是一整天。看那被岁月侵蚀得坑坑洼洼、布满苔痕的青石板桥面,看桥下浑浊的、打着旋涡的流水如何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同样布满青苔的桥墩,看几株从石缝里顽强钻出的、不知名的小草如何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在春日暖阳下舒展着卑微的绿意。他用秃笔蘸着清水在石板上勾画那些石头的纹理,感受它们的坚硬与沧桑。
他钻进镇子后面那片荒芜的野林子。林子不大,多是些歪歪扭扭、不成材的杂树。林墨却如获至宝。他抚摸那些树皮上粗糙的裂口,像一道道无声的呐喊;他观察那些被虫蛀空的树干,内里腐朽空洞,外表却依旧挣扎着抽出几根细弱的新枝;他躺在厚厚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落叶层上,仰望着那些虬结扭曲的枝桠如何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他在画夹上涂抹,线条笨拙而滞涩,却努力捕捉着那份野性的、挣扎的生命力。
他蹲在桐江最繁忙的渡口边,看着赤着脚、肩头被沉重货物压出深紫色淤痕的苦力,如何在跳板上来回奔忙,汗水和着泥水从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滚落;他看着船老大如何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用粗哑的喉咙吆喝着指挥装船卸货,布满风霜的脸上刻满精明与疲惫;他看着那些挤在狭小乌篷船里、满面愁苦的逃荒者,空洞的眼神里只剩下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他画下那些佝偻的脊背,画下那些被生活重压扭曲的面孔,画下那些浑浊眼底深处的麻木与坚韧。笔下的线条依旧生硬,人物的比例也常常失调,但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汗味和苦难的真实感,却开始透过粗糙的纸面,隐隐地透出来。
他不再追求像谁,甚至不再追求美。他只求一个真字。真地去看,真地去感受,真地把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用手中那支秃笔,笨拙地、固执地刻在纸上。
画夹里的废稿堆积如山。那些涂抹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不像样。扭曲的线条,怪异的构图,浓淡失控的墨块……在桐江镇那些见过些世面的人眼里,这简直比初学涂鸦的孩童还不如。有时他坐在河边写生,会有路过的闲汉停下来,对着他摊在地上的画稿指指点点,毫不掩饰地哄笑:
哎哟喂!这画的是啥水鬼爬树吗
啧啧,林画师,你这画……怕是连棺材铺老刘都瞧不上眼喽!
我看呐,趁早改行去染坊扛布吧!好歹饿不死!
林墨听到了。最初,那些刺耳的嘲笑会让他握笔的手猛地一僵,指节捏得发白,脸颊也微微发烫。他几乎要像在福满楼前那样,被屈辱和愤怒击垮。但很快,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聒噪。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而是直直地看向那些哄笑的人,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仿佛在观察另一种形态的真。然后,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专注地在那张被嘲笑的画稿上涂抹起来,笔锋甚至更加粗犷、更加无所顾忌。
一次,两次……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完全屏蔽掉那些声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景物,手中的笔,和心口那股想要把所见的真刻印下来的冲动。那点因嘲笑而起的波澜,迅速沉入心底,化为驱动笔尖的、冰冷的燃料。
老吴头偶尔会踱步过来,也不打扰,只是背着手,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一会儿。看着那些在旁人眼中不堪入目的涂抹,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嘲笑,浑浊的眼睛里反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如同老石匠看到一块蕴藏着独特纹理的粗砺原石。
嗯……老吴头会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便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开,继续去刻他那永远也刻不完的印章和小玩意儿。
林墨也不问。他知道老吴头懂。懂那份笨拙背后的挣扎,懂那些扭曲线条里试图破土而出的力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桐江镇的柳树抽了新芽,又落了黄叶。林墨的画夹越来越厚,里面的涂抹也越来越怪。他的名声在镇上愈发响亮,不过不再是画师,而是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调侃的疯画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腊月刚到,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风雪便席卷了整个江南。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昼夜不息。桐江镇被厚厚的积雪掩埋,玉带河彻底封冻,渡口空无一人。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银白,万物死寂。
林墨蜷缩在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屋里,如同冬眠的困兽。墙角那个小泥炉勉强散发着微弱的热力,上面煨着一小罐稀薄的米粥,是老吴头昨天顶着风雪硬塞给他的。刺骨的寒气无孔不入,冻得他手脚麻木。画夹放在瘸腿的方桌上,里面的纸早已画完,新的却没钱买。他只能裹紧唯一一件破旧的棉袍,望着窗外被风雪模糊的世界发呆。
风雪不知疲倦地咆哮着,撞击着单薄的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林墨的意识在寒冷和饥饿中渐渐模糊。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云京城外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站在沈府那两尊冰冷的石狮子前,卑微地叩响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门开了,露出的不是门房老王,而是沈千峰本人!大师穿着华贵的貂裘,目光如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微末一点也配谈登顶
接着画面一闪,又是福满楼前那兜头泼下的脏水和刺耳的哄笑……
不!不是这样!
林墨猛地从冰冷的板床上坐起,心脏狂跳,冷汗涔涔。窗外风雪依旧,屋内炉火将熄。一股强烈的、不甘被这酷寒和绝望吞噬的冲动,如同濒死的火星,在他冻僵的胸膛里猛地爆开!
他的目光,如同困兽般在狭小的屋子里疯狂扫视。最终,死死钉在了屋内那面唯一还算平整的墙壁上!那墙面早已被染坊的潮气和经年的烟火熏得泛黄发黑,布满了斑驳的霉点和剥落的墙皮。
就是它了!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翻身下床,动作因为寒冷和虚弱而踉跄了一下。他冲到桌边,一把抓起桌上那方早已干涸的旧端砚!砚池里积着一层薄薄的、冻住的墨渣。他抄起墙角水缸里结着冰碴的破瓢,舀了小半瓢冰水,狠狠浇在砚池里!冰水刺骨,他咬紧牙关,抓起那半锭仅存的、最劣等的松烟墨,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冰水和墨渣中疯狂地研磨起来!
沙……沙沙……沙!
磨墨的声音在死寂的风雪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节奏。墨汁在冰冷的砚池里艰难地化开,浓黑黏稠,散发着刺鼻的烟灰味。
不够!还不够!
林墨丢下墨锭,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堆染坊废弃的、准备当柴烧掉的边角料。他扑过去,在一堆破布烂麻中翻找。找到了!几块被靛蓝、赭石和一种刺目的藤黄染料浸透的、硬邦邦的破布头!他如获至宝,抓起那几块染布,又冲回桌边,抓起破瓢,将里面剩下的冰水一股脑浇在染布上!靛蓝、赭石、藤黄……混杂着冰水,在破瓢里晕染开浑浊而肮脏的色浆。
他端起那方盛着浓黑墨汁的破砚台,又端起那瓢浑浊肮脏的色浆。踉跄着走到那面斑驳的墙壁前。
没有笔!
他毫不在意!猛地将右手狠狠插进那浓黑黏稠、冰冷刺骨的墨汁里!整只手瞬间被墨汁浸透,指缝里都灌满了浓黑!一股刺骨的寒意和墨的腥气直冲脑门,他却浑然不觉!
胸中那团压抑了太久、冰封了太久、又经历了病痛与困顿反复淬炼的火焰,此刻终于彻底爆发!如同被压抑的火山找到了宣泄口,如同被冰封的江河冲开了堤坝!
他扬起那只漆黑如鬼爪般的手,带着一股决绝的、毁天灭地般的气势,狠狠地向那面斑驳肮脏的墙壁拍去!
啪!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撞击!漆黑的掌印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带着淋漓的墨汁,深深印在了昏黄的墙面上!
不够!还不够!
他再次将手插进墨池,沾满浓墨,然后疯狂地在墙面上拍打、涂抹、拖拽!动作毫无章法,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力量!墨汁飞溅,溅到他的脸上、破棉袄上,他也全然不顾!
接着,他抓起那块浸透了靛蓝染料的破布头,在破瓢的色浆里狠狠一蘸,如同握着最原始的画笔,用力地摔向墙壁!
噗!
一片浑浊而深沉的蓝色,在浓黑的墨迹旁炸开!
再抓起赭石的布头,蘸上泥浆般的色浆,狠狠地抹!
再是藤黄!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又像一个在暴风雪中绝望舞蹈的祭师。用墨!用色!用手!用布!用尽一切可以涂抹的工具!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灵魂深处积压的所有愤怒、屈辱、不甘、挣扎、对寒冷的抗争、对生命的渴求!
他在那面肮脏的墙壁上,疯狂地涂抹着!
涂抹出扭曲挣扎、在暴风雪中几乎要被连根拔起的老树!
涂抹出被厚重积雪压塌、却依旧倔强挺着一角残垣的破屋!
涂抹出在漫天风雪中,一只几乎被狂风暴雪吞噬、却仍奋力展开残破羽翼、昂首向天、发出无声嘶鸣的——孤鹰!
没有精致的线条,没有和谐的构图,没有文人画的高雅意境。只有最原始、最粗粝、最狂暴的宣泄!浓黑、靛蓝、浑浊的赭石、刺目的藤黄……各种肮脏而冲突的色彩,在斑驳的墙面上相互挤压、碰撞、渗透!形成一片混乱、扭曲、充满毁灭性张力却又蕴含着一种惊心动魄生命力的图景!那只用浓墨和靛蓝涂抹出的孤鹰,眼神锐利如刀,残破的翅膀如同撕裂的风帆,在狂风暴雪的背景中,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搏击着!嘶鸣着!
林墨喘息着,如同拉破的风箱,浑身被墨汁和色浆染得污秽不堪,汗水混着墨汁从额角滚落。他退后一步,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墙上那片被他刻下的、混乱而炽热的痕迹。
就在这时——
砰!砰!砰!
5
破壁惊魂
急促而用力的拍门声骤然响起,盖过了风雪的咆哮!
开门!里面的人开门!快!
一个陌生的、带着急切和威严的声音在门外大喊。
林墨猛地一惊,从那种近乎癫狂的状态中惊醒。他看着满墙狼藉、如同鬼画符般的涂鸦,再看看自己一身污秽,心头一沉。是染坊的人还是房东来追究他毁坏墙壁
他深吸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抹了一把脸上的墨渍,上前拉开了门闩。
门板被外面的人猛地推开!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狂涌而入!门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厚厚貂裘、头戴皮帽的中年男人,面皮白净,保养得宜,此刻脸上却带着惊魂未定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裹得严实、像是随从的壮汉。三人身上都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那貂裘男子根本没看林墨,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越过林墨的肩膀,死死地钉在了屋内那面被疯狂涂抹的墙壁上!钉在了那片混乱、扭曲、却散发着惊人生命力的涂鸦上!尤其是那只在风雪中搏击的孤鹰!
他脸上的惊魂未定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震撼、极度痴迷的神情!他像是着了魔,一把推开挡在门口、一身污秽的林墨,踉跄着冲进狭小的屋子,径直扑到那面墙壁前!
老天爷……这……这是……
貂裘男子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喜,他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似乎想触摸墙上那未干的墨迹和色块,却又怕惊扰了什么,手指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只孤鹰锐利如刀的眼神,盯着那残破却充满力量的羽翼,口中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好!好一个搏风击雪!好一股子破天的戾气!好!太好了!这神韵……这气魄……沈千峰笔下那些个养尊处优的鹰鹫,跟这比起来,简直是土鸡瓦狗!
他猛地转过身,炽热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呆立在门口、一身狼藉的林墨,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这……这是你画的!
风雪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吹得墙上未干的墨色似乎都在微微颤动。那只孤鹰,在斑驳的墙面上,仿佛真的要振翅破壁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