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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廉价婚姻,弃如敝履
刺啦!
劣质相纸被粗暴地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叫。顾泽阴沉着脸,将手中那张色彩失真的大头照狠狠揉成一团,看也不看,抛物线般精准地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照片上,三年前在越南那个简陋得像个草棚的婚礼现场,他穿着租来的肥大西装,旁边依偎着一个穿着传统奥黛、笑容温顺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姑娘——阮氏云,他的越南新娘。
昏了头!真是他妈昏了头!顾泽烦躁地捋了挠头发,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劣质皮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浑浊得呛人。他盯着垃圾桶里那团刺眼的彩色废纸,仿佛盯着自己人生中一个巨大而愚蠢的污点。
时间倒回三年前。一次被公司派往胡志明市、结果却黄得一塌糊涂的商务考察。项目泡汤,被上司在电话里骂得狗血淋头,心情跌到谷底的顾泽,在灯红酒绿的范五老街,被几个同样失意的同事灌了一肚子劣质啤酒。酒精和失败者的怨气在胸腔里发酵、膨胀。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在街角小餐馆帮忙、被当地小混混纠缠的阿云。她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神清澈又无助,皮肤是东南亚特有的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有种奇异的光泽。鬼使神差,也许是酒精上头,也许是被同事一句带个越南妞回去多有面儿的怂恿,也许是心底那点可怜的、急需证明什么的雄性虚荣作祟,他冲了上去。
过程简单得像一场闹剧。几杯酒,几句磕磕绊绊用翻译软件拼凑的承诺(跟我去中国,过好日子),甚至没花多少钱。阿云,这个来自越南乡下的姑娘,带着对遥远国度的模糊憧憬和对眼前这个英雄般中国男人的感激,懵懂地点头了。简陋的登记,更简陋的婚宴,她就成了他的妻子,跟着他踏上了飞往中国的航班。
起初的新鲜感,如同劣质香水的味道,很快就在琐碎的生活里挥发殆尽。
阿云是勤快的。她努力地想把那个租来的、只有几十平米的小房子变成家。她学着做中国菜,却总也掌握不好火候和调味,厨房常常一片狼藉。她笨拙地、如饥似渴地学习中文,随身带着皱巴巴的小本子,上面记满了歪歪扭扭的拼音和图画。顾泽下班回家,总能看到她伏在小小的饭桌上,对着手机里的学习软件,一遍遍艰难地跟读。
我…回…来…了。她努力挤出字正腔圆的发音,脸上带着讨好的、小心翼翼的笑。
顾泽却只觉得烦。工作上的不顺心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回到家,还要面对这鸡同鸭讲的窘迫和厨房飘出的、他永远无法习惯的奇怪味道。
嗯。他敷衍地应一声,眉头习惯性地拧紧,径直走向沙发,打开电视,音量调得很大,隔绝掉她那磕磕巴巴的练习声。阿云眼底的光,会随着他那一声冷淡的嗯而黯淡下去,但她很快又会鼓起勇气,端上她认为最拿手的菜——一碗精心熬煮、飘着浓郁鱼露香气的越南汤。
泽…尝尝…家乡…她把碗轻轻推到他面前,眼神里满是期待。
顾泽只看了一眼那碗颜色浑浊、气味独特的汤,胃里就一阵翻腾。长期积压的烦躁瞬间找到了出口。拿走拿走!他猛地挥手,差点打翻汤碗,汤汁溅到了桌上,一股子臭鱼烂虾的味儿!跟你说多少次了,在中国就吃中国菜!学不会就别做!
阿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默默地收回碗,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那碗被她视若珍宝、寄托着思乡情切的汤,最终被倒进了下水道。她蹲在厨房的水槽边,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压抑的啜泣。
更让顾泽无法忍受的,是阿云那些从越南带来的宝贝——几个不起眼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各种颜色怪异的粉末和酱料。那是她家乡特有的香料,是她母亲塞进行李箱的念想。她总会在做菜时,小心地放上一点点,仿佛那点熟悉的味道,能让她在这异国他乡喘口气。
这天,顾泽又被上司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憋着一肚子邪火回到家。一进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香茅草、鱼露和不知名香料的浓郁气味再次扑面而来。他看到阿云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瓶子放回厨房那个她专门开辟出来的小角落,仿佛在供奉什么圣物。
砰!顾泽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进厨房,一把抓起那几个碍眼的瓶子,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暗红的酱料、褐色的粉末、青绿色的碎末……混合着玻璃碴,在冰冷的地砖上溅开一片狼藉,浓烈而怪异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国内什么山珍海味没有!用得着这些破烂玩意儿!顾泽指着地上的狼藉,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云惨白的脸上,看着就他妈碍眼!又脏又臭!跟你一样!
最后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阿云的心口。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片狼藉——那是她仅存的、关于家乡的念想,是她在这个冰冷城市里唯一能抓住的温暖气息。如今,它们和她的尊严一起,被摔得粉碎。
过了很久,久到顾泽的怒气发泄完,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烦躁。他看到阿云缓缓地蹲了下去。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她只是伸出纤细的、因为做家务而有些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片一片地,去捡拾那些沾满了污秽的玻璃碎片,还有那些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的香料粉末。眼泪,大颗大颗,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迅速被那些粉末吸收,消失不见。
顾泽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像被蚊子叮了一口,痒了一下,很快又被更强烈的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覆盖。他烦躁地踢开脚边一块碎玻璃,转身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狼藉。
几天后,一个异常平静的早晨。阿云递给他一份文件。纸张很薄,却仿佛有千钧重。
签…字。她的中文依旧生涩,但异常清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平静,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那是离婚协议书。
顾泽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甚至没有仔细看协议内容,更没有问一句你以后怎么办,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起笔,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生怕慢了一秒,这个累赘包袱就会反悔。
行,你赶紧收拾东西,早走早清净。他的语气轻快得像甩掉了一身湿透的泥巴。
阿云没有看他,默默地回到那个小小的房间。她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半旧的行李箱。她把自己少得可怜的衣物,还有那本写满拼音和图画的小本子,仔细地放了进去。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墙角一个小布袋上——里面是她昨天花了很长时间,从厨房那堆狼藉里,一点点挑拣出来、再也无法使用的香料残渣。她沉默地拿起那个小布袋,轻轻放进了箱子最底层。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没有一句告别的话。她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曾被她视为家的牢笼。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顾泽如释重负的吐气声,也隔绝了她在这个国度短暂而苦涩的梦。
看着骤然空荡下来的房间,顾泽心头那点微弱的烦躁似乎又冒了一下头,但很快就被巨大的、近乎狂欢的自由感彻底淹没。他用力伸了个懒腰,觉得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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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时光荏苒,平庸依旧
三年时光,像一杯反复冲泡的廉价茶叶,颜色越来越淡,味道越来越寡,最终只剩下一堆无味的残渣。
顾泽的生活,就是这杯茶的完美写照。他依旧在那家不上不下的公司,挂着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拿着那份饿不死也撑不着的薪水。曾经幻想过的升职加薪、出人头地,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琐碎和麻木磨平了棱角,只剩下眼下一圈疲惫的青黑和肚腩上悄然堆积的赘肉。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周五下午。办公室弥漫着周末前特有的懒散和焦躁。顾泽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份改了八百遍也通不过的方案草稿,眼皮沉重得直打架。他熟练地切换了浏览器标签,点开一个短视频平台。屏幕上,各种光怪陆离、毫无营养的内容流水般滑过:夸张的吃播,低俗的段子,扭动的网红……他机械地滑动着手指,眼神空洞,时间在无意义的消耗中一点点溜走。
下班后,他习惯性地拐进公司附近那家油腻腻的小饭馆。王胖子——他大学同学,如今同样混得不如意的小主管——已经占好了位置,桌上摆着几瓶廉价啤酒和一碟盐水花生。
老顾,这儿!王胖子朝他招手,脸上泛着常年熬夜应酬的油光。
顾泽走过去坐下,拿起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咕咚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刺激。
啧,这操蛋日子!王胖子剥着花生壳,嘴里含糊地抱怨,新来的那个小崽子,仗着是关系户,屁本事没有,整天指手画脚!妈的,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不干喝西北风去顾泽嗤笑一声,丢了两粒花生米进嘴,现在这行情,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他语气里是认命般的麻木。
两人你来我往,话题无非是抱怨上司傻逼,吐槽同事奇葩,感叹钱难赚屎难吃,间或夹杂着一些带着酸味的、对行业里某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的议论。啤酒瓶空了两个,桌上的气氛在酒精和同病相怜的牢骚中,发酵出一种病态的融洽。
酒意上头,王胖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眯着小眼睛,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探究看向顾泽:哎,说起来,老顾,你当年……那个越南小媳妇儿呢就那个,叫什么…阿云的后来咋样了
阿云。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顾泽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但很快就被厚厚的厌烦和轻蔑覆盖。他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熟悉的、居高临下的鄙夷。
她顾泽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仿佛提到什么脏东西,语气充满了不屑,早八百年前就滚回她那穷山沟了!还能咋样估计就在哪个路边摊,顶着大太阳卖她的越南米粉吧!啧,那种地方出来的人,也就配干这个。他端起酒杯,又狠狠灌了一口,仿佛要用酒精冲刷掉那点微不足道的联想。
王胖子嘿嘿笑了两声,带着点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猥琐:也是,那种小地方的女人,除了那张脸,还能有啥带出去都嫌丢份儿。还是咱们国内姑娘好,起码能唠明白嗑儿!
顾泽没再接话,只是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不愉快的空气。他抓起手机,无意识地划拉着屏幕。一条关于越南经济快速增长、吸引外资的新闻推送,在他指尖一闪而过,连标题都没看清,就被他像垃圾信息一样,迅速地、不耐烦地划掉了。越南一个遥远、落后、只存在于他失败记忆和廉价米粉印象里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他放下手机,又开了一瓶啤酒。窗外霓虹初上,映着他眼中沉沉的暮气。这杯名为顾泽的茶,早已凉透,只剩下杯底那点苦涩的残渣,日复一日地浸泡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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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头条惊雷,前妻成凰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积满灰尘的百叶窗,在办公室陈旧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带。空气里飘浮着复印机墨粉和外卖盒混合的沉闷气味。顾泽瘫在吱呀作响的办公椅上,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手指机械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浏览着一些无聊的娱乐八卦。
一条自动推送的财经新闻标题,像只不起眼的苍蝇,撞入了他的视线:【独家】越南新锐女企业家阮氏云:领航中越跨境贸易新蓝海,打造区域合作新标杆!
阮氏云越南
一个模糊的、尘封在记忆角落的名字和那个被轻蔑提及的国度联系在一起,让顾泽滑动的手指顿了一下,纯粹是出于一种对越南和企业家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的新奇感。他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嘲弄,点开了那条新闻。
一张占据了半个手机屏幕的高清新闻配图,猝不及防地、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地撞进了他的瞳孔!
照片背景是某个高端国际商务论坛的现场,水晶灯璀璨,衣香鬓影。照片的绝对焦点,是一位身着剪裁极为利落、质感高级的米白色西装套裙的亚裔女性。她站在发言席前,微微侧身,正与身旁一位头发花白、气度不凡、明显是重量级人物的外国老者握手交谈。
她身姿挺拔,仪态从容,蜜色的肌肤在专业的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精心打理过的黑色长发优雅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最让顾泽灵魂出窍的,是她脸上的神情——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掌控全局的自信与沉稳,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充满力量的微笑。她正开口说着什么,眼神明亮锐利,直视着对方,气场强大却不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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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说的话,通过新闻图片下方的一行小字说明,清晰地标注着:阮氏云女士(左)以流利中文与欧洲某商业巨头探讨合作前景……
中文!流利的中文!
顾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万吨巨锤猛地砸下!咚!咚!咚!剧烈的、失序的狂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百骸一片冰冷麻木。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急剧收缩,放大,再收缩。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轻薄的手机。他猛地将图片放到最大,贪婪又恐惧地捕捉着照片上每一个细节:那熟悉的眉眼轮廓,那曾经怯生生如今却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睛,那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
是她!
真的是她!
那个被他弃如敝履、认为只配在路边卖米粉的越南前妻——阮氏云!
不可能……这不可能!顾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将他彻底淹没。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手指痉挛地在搜索栏里疯狂输入:
阮氏云
越南
阮氏云
企业家
阮氏云
中越贸易
云越集团
更多的信息像汹涌的海啸,瞬间将他那点可怜的侥幸心理拍得粉碎!
越南云越集团创始人阮氏云:从语言优势到商业版图的华丽蜕变!
专访阮氏云:立足越南,深耕中国,做两国特色资源的‘超级连接者’!
云越集团获年度最具创新力跨境企业奖,业务覆盖特色农产品深加工、跨境供应链、品牌运营…
估值近亿美元!阮氏云——越南商界最耀眼的女性力量!
网页上,一张张照片轮番轰炸:阿云在现代化工厂视察的干练身影;阿云站在印有巨大云越LOGO的品牌发布会舞台上,自信演讲;阿云接受主流财经媒体专访时,面对镜头侃侃而谈,中文流畅得如同母语,逻辑清晰,见解独到;她佩戴着精致得体的珠宝,与政商名流并肩而立,笑容得体,气场全开……
顾泽瘫在椅子上,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堆满杂物的办公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浑然不觉,双眼失焦地望着前方斑驳的墙壁,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那些被他亲手摔碎、斥为破烂玩意儿的香料……
那些被他无情嘲讽的、带着口音的笨拙中文……
那个被他轻易抛弃、认为毫无价值的累赘包袱……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疯狂地回旋切割,将他过去的傲慢、轻蔑和愚蠢,血淋淋地剖开,摊在眼前!新闻照片里阿云那自信从容、光芒万丈的脸,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纤毫毕现的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平庸、颓唐和渺小!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悔恨如同硫酸,瞬间腐蚀了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浑身剧痛,几欲窒息!
阿云……阮氏云……他失神地喃喃,声音干涩嘶哑。下一秒,一股近乎疯狂的念头像野火般燎原而起,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慌乱而颤抖得几乎点不准屏幕。
查航班!最近的!去越南!去胡志明市!立刻!马上!
他必须找到她!现在!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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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奔赴越南,咫尺天涯
顾泽像一颗被强行点燃后射出的炮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撞进了前往越南的旅程。他几乎掏空了本就不丰厚的积蓄,买了最快一班飞往胡志明市的机票。向上司请假时,他语无伦次,只含糊地编了个家里有急事的拙劣借口,对方不耐烦地挥挥手,连具体缘由都懒得问。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狭小的经济舱座位,浑浊的空气。顾泽却毫无睡意。他脑子里像在放一场混乱而激烈的电影:一会儿是阿云当年蹲在地上默默收拾香料碎片的单薄背影,一会儿又切换成新闻照片里那个光芒四射、掌控一切的女王。重逢的场景在他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他该如何忏悔,如何诉说这三年的悔恨与思念(尽管此刻他才惊觉那思念的浅薄),阿云或许会震惊,会流泪,最终会被他的诚意打动……他甚至幻想,如果能重新得到她,借助她如今的身份和资源……
飞机降落在胡志明市新山一国际机场。湿热粘稠的空气像一块湿毛巾,猛地糊在顾泽脸上,让他一阵窒息。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面孔,喧嚣的市声,都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的恐慌。他顾不上调整时差,拖着简单的行李,像没头苍蝇一样冲出机场,跳上一辆出租车。
去云越集团总部!他用生硬的英语夹杂着半生不熟的越南语单词,急切地对司机比划。司机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
车子在混乱而充满活力的车流中穿梭,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充满东南亚风情的街景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顾泽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他不断整理着自己那身在国内勉强算体面、在这里却显得格外廉价和过时的西装,试图找回一点可怜的自信。
车子在一栋造型极具现代感、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摩天大楼前停下。云越集团巨大的、设计感十足的LOGO醒目地悬挂在楼顶。
到了!顾泽深吸一口气,付了车钱,努力挺直腰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走向那光可鉴人的旋转门。
然而,仅仅在门口,他就被穿着笔挺制服、神情冷峻的保安拦了下来。
先生,请问您找谁有预约吗保安用流利的英语询问,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审视,扫过他明显不合时宜的穿着和风尘仆仆的狼狈。
我找阮氏云!阮总!我是…我是她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从中国来的!顾泽急切地解释,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你告诉她,顾泽!顾泽来找她了!
保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他拿起对讲机,低声用越南语快速说了几句。片刻后,他放下对讲机,对着顾泽,依旧是那副礼貌却拒人千里的姿态:抱歉,先生。阮总办公室回复,没有您的预约记录。阮总今天的行程非常满,不便见客。请您离开。
不可能!你告诉她顾泽!顾泽!她一定知道!顾泽急了,试图往里闯,让我进去!我自己跟她说!
保安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拦在他身前,眼神变得锐利而强硬:先生,请不要让我们为难。如果您没有预约,不能进入。请立刻离开!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顾泽被那股力量推搡着,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摔倒。他站在人来人往、光鲜亮丽的大楼门口,看着那扇冰冷的旋转门将那个璀璨的世界与他隔绝,看着保安戒备而冷漠的眼神,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身份落差感像冰水一样当头浇下!他这才真切地、痛彻心扉地意识到——那个曾经依附于他、被他呼来喝去的阿云,如今已站在了他需要仰望的山巅。而他,连靠近她领地的资格都没有!
挫败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街边,像个迷路的孩子。昂贵的酒店他住不起,只能在附近找了个廉价的小旅馆安顿下来。他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地在网上搜索着关于阮氏云的一切公开行程信息。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行业网站角落,他看到了一条消息:明天下午,在胡志明市国际会议中心,将举行一场东南亚-中国数字经济合作高峰论坛,阮氏云作为重要嘉宾将出席并发言。
希望的火苗再次点燃,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顾泽咬咬牙,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卡,凑出了一笔对他而言堪称巨款的现金。他通过各种渠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地求人,最终用远高于票面价格的天价,从一个黄牛手里买到了一张论坛的工作人员临时通行证。
第二天下午,顾泽攥着那张皱巴巴的通行证,混在衣冠楚楚、谈吐不凡的人群中,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国际会议中心主会场。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而璀璨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和雪茄的混合气息。他像一滴误入油锅的水,浑身不自在,努力缩在角落,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在会场前排扫视。
终于!
在靠近主舞台的核心区域,那个身影出现了。
一身剪裁完美、质感高级的藏青色西装套裙,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利落。她正微微侧身,与邻座一位头发花白、气度威严的老者低声交谈。侧脸的线条精致而自信,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聚光灯仿佛天然地追随着她,将她周身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光环里。比新闻照片里更加耀眼,更加真实,也更加……遥不可及。
顾泽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三年积压的悔恨、不甘、震惊和一种扭曲的占有欲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场合,忘记了所有计划好的忏悔词,像一个看到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猛地拨开身前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光芒四射的中心挤去!
阿云!阿云!他激动地大喊,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嘶哑变形,在相对安静的会场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是我!顾泽!我终于找到你了!阿云!
会场瞬间一静。周围那些精英人士、政府官员、媒体记者,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个突然闯入、行为失态、衣着格格不入的男人身上,带着惊讶、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顾泽终于冲到了最前面,距离阿云只有几步之遥。他喘着粗气,脸上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涨得通红,眼神热切得近乎疯狂,紧紧盯着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阿云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顾泽身上。那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喜悦,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只有一种看陌生闯入者的漠然,以及被打扰后清晰可见的、毫不掩饰的不悦。那目光扫过他廉价西装的褶皱,扫过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扫过他额角的汗珠……像是在评估一件无关紧要、却又碍眼的东西。
然后,她的视线轻飘飘地、毫无留恋地掠过了他,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她微微侧头,对着身边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神情干练的女助理,用清晰、标准、不带任何口音、足以让全场前排听清的中文,平静地吩咐道:这位先生似乎认错人了。会场安保是怎么回事麻烦请这位先生离开,不要影响会议秩序。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
是,阮总。女助理立刻点头,眼神锐利地看向旁边的安保人员。
两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制服的安保人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住了顾泽的胳膊。
先生,请跟我们离开!冰冷的命令,不容抗拒的力量。
不!阿云!是我啊!顾泽!你听我说…顾泽挣扎着,徒劳地大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他像一条被拖出水面的鱼,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身影。
阿云已经转回了头,重新面向那位老者,脸上瞬间恢复了之前那种从容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骚乱,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顾泽被毫不留情地拖离了核心区域,在无数道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狼狈地被请出了金碧辉煌的主会场。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无情地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个流光溢彩、属于阮氏云的世界。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空旷冷清的走廊里,耳边还回荡着阿云那冰冷疏离的吩咐声。会场内隐约传来下一个嘉宾发言的声音,还有阿云可能再次响起的、自信流利的中文……那些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咫尺天涯。
这四个字,带着血淋淋的痛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刻进了顾泽的骨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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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卑微乞怜,徒劳无功
被当众驱逐的耻辱像滚烫的烙印,灼烧着顾泽的每一寸神经。然而,这非但没有浇灭他心中那团病态的火焰,反而像是泼上了一桶油,烧得更加扭曲、更加炽烈!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走投无路的困兽,阿云那冷漠的眼神、疏离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催生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她一定是在生气!她越是这样冷漠,越是证明她心里还有他!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再卑微一点,用她曾经最在意的东西打动她,她一定会心软的!
曾经的香料!那个被他亲手摔碎的、她的珍宝!顾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接下来的两天,他像疯了一样,跑遍了胡志明市大大小小的市场。他拿着手机里翻拍的那张旧照片(还是当年他为了嘲讽她拍的),用蹩脚的英语和夸张的肢体动作,向每一个摊主比划询问。汗水浸透了他廉价的衬衫,脚底磨出了水泡,他忍受着异样的目光和不耐烦的驱赶,在混乱嘈杂、气味混杂的市场里穿行,寻找着那几样早已模糊了具体样子的破烂玩意儿。
终于,在一个偏僻小巷深处、一个老妇人守着的、堆满各种瓶瓶罐罐的小摊上,他找到了!那瓶深褐色的鱼露,那包淡黄色的粉末,那罐青绿色的碎末……虽然包装简陋,但样子依稀相似。他如获至宝,几乎是用抢的买了下来,价格被老妇人翻了好几倍也毫不在意。他用能找到的最好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包好,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打听到了阿云下榻的酒店——胡志明市最顶级的半岛酒店。他买不起里面的任何一杯咖啡,只能像个幽灵一样,在酒店金碧辉煌、冷气十足的大堂外徘徊,忍受着保安警惕的注视。他选择在傍晚时分,阿云最可能回酒店的时间,捧着那包精心包裹的心意,守在了酒店正门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心脏因为紧张和期待而狂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宾利慕尚平稳地滑到酒店门口时,顾泽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恭敬地上前拉开车门。
先下来的是那位干练的女助理。紧接着,一只穿着精致裸色高跟鞋的脚优雅地踏在地毯上。阮氏云,再次出现在顾泽眼前。她似乎刚结束一个轻松的餐叙,脸上带着一丝放松的倦意,但无损她周身强大的气场。她随意地将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自然而优雅。
就是现在!
顾泽像离弦之箭,猛地从角落里冲出,捧着那个扎眼的简陋包裹,直直冲到阿云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阿云!阿云!你看!他急切地打开包装,露出里面那几个在酒店璀璨灯光下显得格外廉价粗糙的瓶子,我把它们找回来了!你最喜欢的家乡香料!你看!一模一样的!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当年我不该摔了它们!我不该那样对你!我混蛋!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发誓,我一定好好对你!加倍补偿你!
他的眼神充满了热切的期盼,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汗水顺着他狼狈的鬓角滑落,他顾不上擦,只是死死地盯着阿云的脸,渴望从中看到一丝动容,一丝回忆,哪怕是一丝愤怒也好!
阿云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顾泽脸上,也落在了他手中那几瓶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廉价香料上。那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像是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拙劣表演。
她精致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起的,却是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感动,没有怀念,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
她没有去接那个包裹。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那几瓶香料一眼,仿佛它们是什么肮脏的垃圾。
她微微抬眸,视线重新落回顾泽那张写满卑微和期盼的脸上,用清晰、流利、足以让旁边竖起耳朵的侍者和助理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中文,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珠砸落玉盘:
顾先生,谢谢你的‘好意’。
她刻意加重了好意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疏离而专业,如同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业事实,我现在的厨房,以及云越集团旗下所有的供应链,只使用我们‘云越’品牌精选的高等级有机香料。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顾泽手中那几瓶粗陋的瓶子,带着一种挑剔的、属于成功商人的精准评估,至于这些……
她停顿了一下,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冰冷而致命:
它们的品质和卫生标准,恐怕连我们品牌最低的门槛都达不到。抱歉,让你费心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顾泽瞬间惨白如纸、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脸,对着身旁的助理微微颔首。助理立刻会意,侧身挡住顾泽可能的视线和动作。阿云则踩着优雅从容的步伐,在酒店侍者恭敬的躬身中,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扇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旋转门。
夜风带着湿热的气息吹过。顾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手中那几瓶被他视若珍宝、寄托了全部希望的香料,在半岛酒店璀璨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廉价,那么可笑,那么……一文不值!阿云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心脏最深处。
品质不达标卫生标准不够
她是在说香料。
更是在说——他顾泽这个人!
巨大的羞辱感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攥着那几瓶廉价的玻璃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们捏碎!然而,看着那扇早已没有阿云身影的、冰冷华贵的旋转门,一个更疯狂、更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他,要最后一搏!用最卑微的姿态,唤醒她心底最后一丝柔软!他赌她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下跪忏悔的男人太过绝情!
两天后,一个重要的慈善拍卖晚宴在胡志明市最豪华的酒店宴会厅举行。顾泽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混进了衣香鬓影的宾客之中,尽管他那身行头在珠光宝气的人群里显得异常扎眼。
他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在人群中搜寻着。当阿云身着一袭简约而高贵的黑色礼服裙,在助理和几位商界人士的陪同下,准备离场走向门口时,天空像是感应到了顾泽绝望的呼唤,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了瓢泼大雨!雨幕隔绝了视线,也掩盖了顾泽最后一丝羞耻心。
时机到了!
顾泽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进了宴会厅外那倾盆大雨之中!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酒店门口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廉价西装紧紧贴在身上,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疯狂流淌。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那枚当年结婚时买的、极其廉价的素圈戒指。他一直留着,此刻成了他最后的武器。他颤抖着手,高高举起那枚在雨水中显得更加黯淡无光的小小金属圈,对着几步之遥、站在酒店宽大廊檐下被保镖用黑伞护住的阿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凄厉而绝望:
阿云——!!!
这一声嘶喊,瞬间吸引了所有在场宾客、侍者、保安以及闻讯赶来的媒体的目光!无数道视线,或惊讶,或鄙夷,或好奇,或纯粹看戏,齐刷刷地聚焦在雨中那个跪着的、如同落汤鸡般的男人身上。闪光灯开始此起彼伏地闪烁,记录下这戏剧性的一幕。
我错了——!!!顾泽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死死盯着伞下那个模糊而高贵的身影,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前是我混蛋!是我眼瞎!是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嫁给我吧!这次我一定用我的命来对你好!阿云——!求你了——!!!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卑微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枚戒指被他高高举着,在雨水的冲刷下,像一件可怜又可笑的祭品。
整个酒店门口,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哗哗的雨声和顾泽绝望的哭喊在回荡。
所有目光的中心,阿云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立刻说话。在巨大的黑伞遮蔽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沉静的气场却如同磐石,在喧嚣的雨夜中岿然不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她微微抬手,示意身边的助理和保镖稍退半步。她向前走了一小步,堪堪站在了廊檐的边缘,冰冷的雨水溅湿了她昂贵的高跟鞋尖。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滂沱大雨中、狼狈不堪、如同一条丧家之犬的顾泽。目光平静,无波无澜,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连一丝怜悯都没有。只有彻底的疏离,和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了一切的厌倦。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咔嚓作响的闪光灯中,在哗哗的雨声伴奏下,阿云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并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穿透喧嚣雨幕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了顾泽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顾先生。
她用了最疏离的称呼。
请你站起来,保留最后的体面。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扇在顾泽卑微祈求的脸上。
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他高举的、那枚在雨水中颤抖的廉价戒指上,红唇轻启,吐出了最后的、斩断一切过往的判决:
这枚戒指,和你此刻过期的愧疚一样……
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落下:
三年前,就该和你这个人一起,被彻底扔进垃圾桶了。
轰——!
顾泽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巨大的嗡鸣!阿云后面的话,他仿佛听不清了,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看到周围人震惊、鄙夷、甚至带着一丝快意的眼神。
……我的世界,早已没有你的位置。
阿云说完最后一句,眼神再无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处理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她不再看雨中那个瞬间被抽走所有生气、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男人,干脆利落地转身。
保镖立刻撑稳黑伞,隔绝了风雨和所有窥探的目光。助理迅速为她拉开车门。黑色的宾利慕尚,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车灯划破厚重的雨幕,没有丝毫停留,绝尘而去。只留下两道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车辙印。
暴雨如注,无情地冲刷着酒店门口光洁的地面,也冲刷着顾泽。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跪地举戒的姿势,一动不动。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落,那枚承载着他最后幻想的廉价戒指,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脱,掉落在冰冷湿滑的地面水洼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溅起一小朵浑浊的水花,很快就被更多的雨水淹没,消失不见。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惨白的脸疯狂流下,混合着滚烫的、迟来的、却已毫无意义的泪水。周围人群的议论声、嗤笑声、快门声,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火葬场。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焚尽一切尊严与希望的追妻火葬场。
那冲天的烈焰,烧得他只剩下一具名为悔恨的焦黑躯壳,在这异国冰冷的雨夜里,彻底坍塌。
6
第六章
尘埃落定,前路殊途
胡志明市的雨,下了一整夜,洗刷着城市的浮华与狼狈,也冲刷掉了顾泽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和力气。
他是怎么浑浑噩噩回到那个廉价旅馆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浑身湿透,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旅馆老板看着他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样子,嫌弃地皱了皱眉,没再多问。
回国的航班上,顾泽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蜷缩在狭小的经济舱座位里。邻座乘客好奇或嫌恶的目光,空乘程式化的询问,他都毫无反应。脑海里只有阿云最后那冰冷穿透雨幕的声音,一遍遍回响:
被彻底扔进垃圾桶了……
我的世界,早已没有你的位置……
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碾得粉碎。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曾经举着戒指的手指,那里只剩下被雨水泡得发白、皱巴巴的皮肤。戒指,连同他那点可悲的愧疚,真的被扔掉了,被他亲手,也被命运,彻底抛弃在了越南冰冷的雨夜里。
回到国内,现实给予他的打击接踵而至,冰冷而残酷。
他那份本就岌岌可危的工作,因为他连续多日毫无音讯的旷工和编造的拙劣借口,终于被忍无可忍的上司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靶子。一封措辞冰冷的解雇邮件,在他回国后的第二天,就躺在了他的邮箱里。没有补偿,没有挽留,只有一句好自为之。
失业的打击如同雪上加霜。他翻着手机通讯录,想找几个朋友诉苦,或者哪怕只是借点钱周转。电话打给王胖子,那头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远和掩饰不住的八卦腔调:哟,老顾回来啦越南……追那个前妻大佬,追得咋样了听说……闹得挺轰动啊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和探究,隔着电话线都清晰可闻。
顾泽猛地挂断了电话,脸色灰败。他明白了。他在越南那场当众下跪、被无情拒绝的闹剧,恐怕早已通过某些渠道,传回了国内他这个小小的圈子。他成了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终自取其辱的天大笑话!
曾经还能一起喝廉价啤酒、发发牢骚的朋友们,纷纷默契地疏远了他。偶尔在街头巷尾遇到,对方也是眼神闪烁,匆匆打个招呼便快步离开,仿佛他身上沾着什么不洁的东西。
顾泽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他租住在一个比之前更加狭小、阴暗、终年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城中村出租屋里。白天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夜晚就对着那台屏幕闪烁、布满灰尘的旧电脑发呆。房间里堆满了方便面盒和空啤酒罐,散发着颓败的气息。
又是一个深夜。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冷漠的霓虹。顾泽麻木地刷新着网页,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突然,一条自动推送的国际财经新闻标题跳了出来:云越集团与欧洲巨头签署战略合作协议,阮氏云女士开启全球化布局新篇章!
配图是签约仪式现场。阿云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神采飞扬。她正从容不迫地在巨大的合同文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嘴角带着自信而从容的微笑。她的对面,是那位曾在商务论坛上与她交谈的欧洲商业巨擘,此刻正带着欣赏和尊重的目光注视着她。闪光灯汇聚在她身上,她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光芒万丈。
照片下方的小字标注着签约金额——一个让顾泽头晕目眩、连数清位数都需要时间的庞大数字。
顾泽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盯着她眼中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和自信。巨大的失落感、无边的悔恨和深入骨髓的自卑,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捂住胸口,佝偻下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他为自己当年的短视、傲慢和愚蠢,付出了最惨痛也最讽刺的代价——他亲手丢弃了一颗蒙尘的珍珠,而当这颗珍珠洗净尘埃,绽放出惊世光华时,他却连仰望的资格都已失去,只能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被那光芒映照得更加卑微软弱,一无是处。
7
越南,胡志明市,云越集团总部。
顶层,视野极佳的CEO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般的夜景,霓虹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室内灯光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云越品牌特供香料的清雅气息。
阮氏云刚刚结束一个重要的国际视频会议。她放松地靠在高背椅上,端起手边一杯温度刚好的黑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眉宇间有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锐利,如同淬炼过的星辰。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她的声音平稳有力。
那位干练的女助理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还有一张制作精美的邀请函。
阮总,这是和新加坡那边合作项目的最终确认文件,需要您签字。助理将文件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另外,这是李氏集团少东,李哲先生托人送来的私人邀请函,明晚在游艇上有个小型酒会,希望您能赏光。助理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李哲对阮总的追求,在圈内并非秘密。
阿云的目光扫过那份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精致邀请函,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看着一份普通的商业文件。她拿起签字笔,流畅地在项目文件上签下自己锋芒内敛的名字。
文件放这里,我稍后细看。她将签好的文件递给助理,然后,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张邀请函,语气平淡而果决,替我婉拒李先生的邀请。就说,我明晚有重要的集团战略会议,不便出席。以后类似的私人邀约,除非涉及重大合作意向,否则不必再报给我。
是,阮总。助理心领神会,收起文件和邀请函,没有丝毫意外。
助理离开后,办公室恢复了宁静。阿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在她脚下流淌,如同一条璀璨的星河。她俯瞰着这片由她亲手参与打造、并日益壮大的商业版图,眼神平静而深远。
那些卑微的跪求,那些廉价的忏悔,那些试图用过去捆绑她的闹剧……早已如同窗外偶尔飘过的浮云,在她强大而广阔的世界里,留不下一丝痕迹。
她曾经以为,跨过国境线嫁给顾泽,是人生的归宿。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错误的起点,一个让她看清现实、淬炼筋骨的熔炉。挣脱了名为依赖和轻视的沉重枷锁,折断的羽翼才能在涅槃的火焰中重生,变得更强韧,才能承载着她,飞向真正属于自己的、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
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她的光芒,无人能再遮蔽。
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不息。
窗内,独立的女王,目光如炬,照亮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