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卢岁禾,生于乱世,父母早亡,十五岁流落上海滩,靠一手算盘进了恒益典当行。
五年间,我从算盘先生做到三掌柜,掌着恒益在上海的七家号口。算不上顾家人,却管着顾家的账。
这几日,恒益账上压着一笔药银,入不敷出。顾二爷病情加重,他让我去趟万福楼,说账总会平的,无需担心。
我不禁好奇为何让我去,以往这些都是大管家出面。但看着二爷苍白的脸色,到了嘴边的问题生生又咽进了肚子里。
万福楼的厅堂,灯火通明,香水味和雪茄混着浮躁的交谈声。各路商贾军政都在,连纸扇都晃得像在下注。
我穿着灰布褂,领口扣得严,手里只拿一份藏品清单,与这富丽堂皇的大酒楼格格不入。
有人低声道:恒益的卢三掌柜是个女的
听说是顾砚知亲提的,说账要明,性子要硬。
恒益怕是没落了,才让女人撑场面。
几年来这样的声音并不少,我只想在这乱世苟活,无关紧要的事自然也不必理会。
第一件拍品是唐代画作佛像,四寸高,乌铜包浆,三千大洋起拍。
我正准备举牌,身后有人加价:三千五。
声音不大,却稳。满堂顿静。
我转身看向发出声音的男人,那是我第一次见林华安,一个兵痞罢了。
他穿灰呢军装,帽檐压得低,眉眼藏在阴影里。
走近几步,他才摘下军帽,自报家门:林华安。
徽州林家我问。
恒益的账出得利索,人却看不出心思。
我心中不喜,但也没有展现出来,他又接着说:我不巧,今儿来,就是冲人来的。
林华安站在我桌前,一言未发,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枚旧铜印章,摁在我面前的茶盏边。
这枚印,你认得。
那是一方旧押号印,恒益三年前曾被盗走的几件文物之一。
我眉眼未动,心跳却微沉。
林看着我,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天气:
佛像是假货,押号是真的。
我不信佛,也不信账本,但我信这玩意儿在谁手里,就代表谁知道旧货怎么走的。
他将印章轻轻拨给我,退后半步。
你若想知道这玩意儿怎么流出去的,明天来这个地方找我他将写了地址的单子压在印信之下。
记住,来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顾砚知叫你。
说完,他转身离去,走得干脆利落,连背影都不拖泥带水。
我坐着没动,看着那枚旧押号印在桌上,像盯着一只刚落下来的筹码。
没人知道,恒益的命门,不在账本上,而在那些早该归还的旧物里。
深夜的灯光洒在厚重账本上,落下一片斑驳。
我把那方旧押号印洗净,放在案头,看了整整一夜。
它太熟了。
那是恒益德昌押号三号店的私印,三年前某夜账房被盗,印章连同一尊观音、两件铜镜,一并失踪。那件事我也记得清,顾砚知亲自下令私了,从未立案。
之后我再没见过那枚印。
现在,它从林华安手里送回来。
不是交给我,而是丢在我眼前。
他知道我会在意,也知道我会去查。
第二天清晨,我没告诉任何人,换了男装,带了一只账册和一把匕首,去了林华安给的地址。
三义里,一处挂着林记中药铺的二层小楼,门口没有号招,门板旧得裂开漆。
掌柜看了我一眼,朝里喊了句:二爷,有客。
不久,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走了出来,衣装利落,神色清淡。
他把我带上二楼,一间布帘半掩的房内,有股淡淡药香。
我刚踏进去,就听见窗边有人开口:
卢三掌柜,果然守时。
是林华安。
他身上的军装没换,桌上却是摊开的案卷,一卷印着江南古物调查备忘的备案。目光扫过我带来的账本:你翻这些,是想知道,谁动了你家的印
我没回话,只盯着他手边那张调查备忘。
德昌三号店失印那晚,账房小厮说,有一辆黄包车深夜来过,抬走了东西。你查到是他
不是。林抬眼看我,淡淡一笑,是顾砚知。
我怔了一下。
林的指尖敲了敲桌面:那批失物,是顾砚知主动交出去的,换的,是一次药材通道的清账。
押号是他留在手里防人的筹码,却被我找到了。
所以我来找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若想用账查人,那是顾家的规矩;可若你想保恒益,得明白,这世上能保住旧物的,不是账,是人。
你。
他说完这句,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折好的物目档案递给我。
这批旧物三日后将由‘华昌号’过海,送往福州再转出境口。你若不想看它们落入私人手里,就别缺席。
我接过那纸,手指却微微发紧。
林华安走到我面前,语气不再疏离:
我查你许久。恒益账目没有问题,你也清清白白。
我来不是设局,是问你——愿不愿意站到这场局的对面。
我垂眸:你怎么知道我愿意
他低头,看我一眼:因为你是卢岁禾。
我一瞬间没能回话。
他接着说:不是卢三掌柜,不是顾家的人。是那个十五岁带着算盘进恒益、为了一口饭拼命敲账的小姑娘。
她会来。
回到恒益第一件事,便是翻旧账。
我直接去了三号铺子的账房,翻出那几本三年前的旧账。
夜灯昏黄,墨迹斑驳,我的手指一页一页翻着,指节发凉。
德昌号、德昌号……我低声念着,终于停在冬月那一页。
一笔不起眼的小额物品调拨,数量标注模糊,记录人未署名,备注只有一行字:
特事,夜送,印存。
我手指轻敲那一行,眼神沉下去。
印存二字,在恒益账里是最特殊的标记,只有顾二爷自己开出的货单,才会盖这两个字。
我起身去旁柜中找出那年恒益对外物流的副本单据,也没有写清批货的去向。
我坐在旧账前,背后一盏昏黄的油灯,把我的影子拉得极长。顾砚知从不肯对我说的事,却留在了这摞账本里。
他拿恒益的文物,换药。
是为了自己吗那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次日清晨,我将那页账誊了出来,收进袖中。
我去后宅时,顾砚知正披着外衫,坐在窗边咳得厉害,唇色泛青。
我站了许久,他才注意到我。
你昨夜不在。他说。
我没应,只把那一页誊账放在他手边。
你既不愿说,我便自己看。
他没看那纸,只望着我,语气依旧温和:你不该碰这些。
我眼里发酸,开口时声音却很淡:可你总叫我三掌柜。
你信我算账,却不让我看你账下藏的事。
顾砚知咳了一声,终于低头看那一页字。
片刻后,他将纸叠起,压在手下。
我没打算瞒你,只是不想你背得太重。
你不是替恒益活命的——你是替自己活命的。
他看着我,眼里似有水光,又似空无一物。
岁禾,我知道你聪明。你知道账里藏得了东西,,可你不知人心更难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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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说话。
他却忽然转开了话题:林华安来过
我心口一滞。
他笑了笑,声音极轻:他走得太快,我来不及拦。
但他要的东西,我拦不住,你也拦不住。
我看着他,良久才问出一句:所以你把我推过去,是不是
顾砚知没回答,只将手中的那页账,轻轻折起,收进了袖中。
恒益的账,从不会不清白,你也是。
我活不了多久了,你,我护不住了。
我站起身,转身离去。
没带走那页账,也没回头。
门外风很大,我一出门便泪流满面,却咬着牙,没发一声。
答案并不难猜,我原以为他只是为了摆脱顾家本家对他的掌控。
这么多年,顾家为了让他替自己卖命,用昂贵的进口药拿捏他,可是药送的越来越勤,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差。
那药从未进过他手,林华安的军队——缺的是药,不是炮弹。
顾砚知便用自己的病,替他扛下整个掩护。
而那几尊流出去的佛像,不过是账目上的伪装。
我以为他不信我,才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真话。
直到翻出这页账,我才明白——
他不是不信,是不敢说。
怕我知道,怕我问到底。
那晚之后,我再没去顾砚知的院子。
顾二爷什么都懂,也什么都拦着。他拦着我看账,也拦着我看透他。
可他忘了,我是做账的。
不翻账,我活不下去。
没几日,恒益对街新开了一家乐善堂。
说是药行,来往却都是军装打扮的人,进门报暗号,出门带皮箱。
我没多问,直到那日掌灯时分,林华安来了。
他没通名,穿一身便服,灰呢大衣,敞着领口,衣摆落了尘也没拍。
我在柜台后低头算账,只听他开口:三掌柜这里,还能记客账吗
我没抬头:恒益不做账外账。
他像笑了一下:那就付现。
他将一枚唐朝画作,轻轻放在我掌心。
上次没请你喝茶,这回补上。
我那边新进了批春风牌红茶,军饷还没发,不好意思请你坐馆子。
我看着那枚银铸钱币,压得手心发烫。
林先生,我开口,你想做什么
他像是认真想了几秒。
做你恒益的常客。
有些东西,要周转,要落地,要有人担着——
我看你撑得住。
我没应,起身要走,他却开口叫住我。
卢岁禾,他终于唤我的名字,你别光看账了,有时候账本上的数,救不了人。
可你这个人,能。
我愣住片刻。
他已经转身,出了门。
那晚,恒益门前落了细雪,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指尖还捏着那枚唐朝画作。
我心想:这人是来做生意的。
可他怎么——
比谁都像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把我绑上他的船。
半个月后,我再次见到林华安,是在乐善堂后头的小仓房。
门从里头打开,风一吹,药香和潮味一并钻进鼻腔。
你果然来了,他半倚着门框,语气轻慢,我猜你会来,恒益最近账目收支频繁的异常
我没搭腔,只把手里那本账册甩到他脚边。
顾砚知私自调拨药品的账,写在这本上。乐善堂是你的人,我不信你不知道。
他弯腰捡起,随手翻了翻。
知道,又怎么样
我盯着他:你们联手把文物换了药,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顾自己,还是你林家的军队
他听到林家军三个字,眼神瞬间冷了几分。
过了片刻,他低头,拍拍身后的麻布包:你要不要看看,值不值得换
我没动。
他干脆解开包袱,把药瓶一一码在木桌上:红霉素、磺胺、链霉素……还有民国药监都不肯批的洋药。
你觉得这种东西,能流进来,是谁给的通道
他抬眼看我。
不是我。是顾砚知。
我不语。
他笑了一声,把瓶子一一装回布包。
岁禾,你聪明,也狠得下心。但你不是没心肝。
我知道你恨我们瞒着你,但他真没法告诉你。
我冷笑:因为我只是个账房先生
他一怔,轻声道:因为他怕你管不住心。
他也怕你救他,救得太干净,反而没人收你烂摊子。
我蓦地转过身,声音发冷:你现在就是来收这摊子的
他不恼。
你要这么想也行。
反正——你救不了顾砚知了。
这句话像刺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我不敢相信罢了。
夜里下了点雨,薄雾贴着江面飘。我到了四号码头,鞋底刚落地,就被一只手从暗处拽进仓库。
怎么是你来的是林华安的声音。
我甩开他:不是你让我来的
他点了根火柴,映着他脸上的神色,竟像是有些担心。
看来姓顾是真钟意你啊。
我没接话,视线往他身后一瞥。
仓库中央,一排排木箱整齐摆着,上头盖着油布,边角印着粮政专供四个字。
林掀开一角,从其中一个箱子里抽出几瓶密封玻璃管。
这是这一批最后一筐。他说,过了今晚,就上江运走。
我盯着那一排药剂,眼里有些发热:这不是恒益的药。
也不是顾家的药。
林华安嗯了一声:是你替他换的那批文物。
我心头一沉。
你早就知道
恒益账目有多少水份,我不知道你当我第一次来,是为了跟你闲话喝茶
他顿了顿,眼神比夜色还沉。
顾砚知走不了多远了。
他早就算计好了,我不可能不要这批药,也不得不接下护着你这个事儿。
我转身,避开了他投过来的眼神。
耳边的雨声下大了些,滴滴答答落在木箱上,有节奏地敲着我绷紧的神经。
你知道吗,我声音轻,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说药是给他自己换的,说文物不过是恒益旧藏,说只要账上不亏,我便不必多问。
林没应,站在我身后,像是给我腾出一段时间,也给自己冷却了情绪。
我闭上眼,脑中浮现顾砚知低头看账的模样。他总是冷,眼底淡,却从不苛责我哪怕一句。他也只说一句我信你。
——原来,他是真的信。
可他终究没告诉我,这些账,是用命换的。
我声音发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华安终于开口:告诉你有什么用
他知道你会替他改账、藏货、断尾收场……可他原本不想让你知道他快死了。
更不想你知道,自己到底要死得有多狼狈。
我背对着他,手指紧紧攥着袖口。
林走上前一步,声音轻下来:
他是赌上命,把你往外推的。
我知道你恨我们。可他从头到尾,最怕的不是你知道,是你动了心,回不了头。
我喉头一哽,呼吸都有些不稳。
林叹了口气,把手里那份药品清单放进我掌中。
恒益和你,我都接下。
不是交易。
是答应。
我没抬头,只默默收下那张单子,指尖已经发颤。
第二日清晨,顾砚知病倒在偏院,病来如山倒,他早有预见。
我跟林安华去时,嘴里只念一个名字——
岁禾……
我跪在床前,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我在。
他却没再应。
走的时候,院子里落了一夜的雪。
顾家主宅的管事来人了,说要收回恒益全部账本与印信。
我只看了林华安一眼。
他说:顾砚知他生前已将恒益上海七号转交许岁禾,有契约书为证,更有警备司令部公证
我愣住了,他竟然做了这么多事。
我以为他只顾着那些账、那点药、恒益的铺子。
原来他把退路早留给了我。
我低头,喉间发涩,几乎说不出话。
那位顾家管事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份契约书。他试图再争:那顾二爷既无亲属,恒益归属应交予顾家主支……
林安华冷声道,国有国法,你要告,可以告。
对方嘴一哑,最终没说出第二句,只灰溜溜地带人离开。
我攥紧了手中那份契约书,指节泛白。
那字是他的笔迹。
每一笔都写得沉稳、克制,像他这个人。
连托付,也写得这样清清楚楚,一笔不乱。
可我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
林没说话,只走到我身边。
他最后几天,药断了。他低声道,是顾家主宅的人卡了供。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顾家竟然如此凉薄。
顾砚知走后的第三天,天光照常升起。
码头上的茶棚还在支着,四号仓的伙计依旧清点货物,恒益的门楣被人擦得干干净净,连牌匾都换了新漆。
——日子,照常。
仿佛那场骤然其来的离世,并未带走什么。我的心里却空了一块,总能想起他的影子。
我一页页翻账,算盘打得霹雳哗啦响,,第二天中午,前厅来报:
林司令家的太太到了。
我一怔,起身迎出去。
厅里坐着位穿着半旧青绸旗袍的中年夫人,妆容极淡,眉眼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
她一眼扫过我,并未起身,只轻轻抿了口茶,说:
你就是卢岁禾
我躬身:是。恒益的掌柜
她点头,却接下来说:既然知道分寸,就更要懂得——你只是个掌柜,可不是顾家的小姐。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却一时间说不出话。
她不急,继续道:我儿年轻气盛,做事冲动,你若自知来处,不该贪心。更不该忘了你姓什么。
我抬头看她。
她并不避讳,只冷声道:我不会让你进林家的门。你也不必妄想。
说完,她放下茶盏,起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走远。
我以为我已在这上海滩活得足够体面,撑起恒益、坐稳三掌柜、送走顾砚知……
可她一句话,便把我推回十五岁逃难进城、头发乱糟糟、站在恒益门口乞求收留的模样。
我咬着牙回了后院,一头扎进账房。
门还没关,林华安就来了。
我娘来过了。他说。
我翻着账,不抬头:嗯。
她说什么
我顿了顿:她说,不让我进林家的门。
林安华没说话。
过了会儿,我听见他走近几步,嗓音低了些:
你别放心上。
我轻笑了一声:我不会放心上的,她也没说错,我的确不配。
林安华一把按住账本:我娘什么性子,我清楚。岁禾,等我……
林司令。
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出奇:
我知道,你只是替我家二爷看顾我一二,我不会不识抬举的
他怔了怔。
我却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抽回账本,冷声说:
我忙着呢,没事儿您回吧。
那天,他走得很慢,像是想回头,却欲言又止又像是怕自己一回头,就收不住心。
第二天一早,我去码头出货,有一批药要跟着恒益的货船北上,马虎不得。
江边码头雾气未散,官兵站在车边点数,一声不响。
我正要上前核对,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岁禾……
林华安站在台阶下,军装笔挺,帽檐压得极低,像是怕我看见他眼里藏了太多话。
我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朝我走近两步,把一封信塞进我手里。
顾砚知死前,拜托我最后一件事。
他说,这些年你一个人扛着,他不忍你再扛。
他说如果我真的——
他顿住了,像是突然收了口,偏头笑了下:
算了,不说了。
你看信吧。
说完,他便退后一步,举起右手,敬了个军礼。
那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感情。
就像他来时一样。
没有挽留。
没有多说一句话。
等我拆开那封信时,才发现纸页已经被手心的湿气沾湿了边角。
顾砚知的字迹依旧工整,却不再沉稳。
他在信里写:
岁禾,你要记得自己有多本事。
你救过恒益,也救过我。
若林华安肯护你一程,你便让他护。
若不愿,也无妨——恒益是你的,往后路你自己走。
我不在了,没人能替你作主。
你该作自己的主。
我读着那封信,终于止不住地哭了出来。
—
那天夜里,我烧了那封信。
把顾砚知的秘密、我的不甘、那些未尽的情绪,全都烧成灰烬。
林华安,再也没回来过。
直到半年后,北线传来消息。
林司令带队突袭,救出整列医疗队与物资,却因弹尽粮绝、受困冰原,弹片入骨,失血而亡。
遗体寻回时,他胸口还压着一封信,写着我的名字。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最终还是压在了心底。
我卖掉了恒益所有家产,连同那方卢三掌柜的金扣,一并捐给前线。
我不再是卢三掌柜。
我只是——一个等不到归人的女人。
番外
林安华
我第一次见卢岁禾,是在恒益的账房。
她穿得素净,坐在靠北边的窗下算账,一旁炉火烧得旺,红光打在她脸上,眼神却冷。
我没开口。
她也没看我。
我那时知道她姓卢,恒益七号的掌柜,顾砚知一手带出来的账房先生。
我来,是为了药线。
顾家那头的主子不肯给批文,我就得另想法子。顾砚知的人,给他好处未必肯动,伤她的人顾家也不会放过——她最合适,挡得住,也用得起。
后来在拍卖会,我故意叫价,她回头看我一眼,眼神不客气。
我知道,她记住我了。
她和顾砚知之间的事,我不便问。
但我看得出,她在替他奔波,也在替他难过。
她不懂医,也不会打仗,却硬是撑起恒益的账和药道。我只是偶尔插手,替她压下两三笔账,她就默不作声地将我请进恒益后院,送上一杯热茶。
她太寡淡,也太懂事。
那天顾砚知死后,她站在中堂发呆,外头下着雪,她只披一件旧呢大衣,抬头看我那一眼,比风还冷。
我想了很多安慰的话,终究一句也没说出口。
她的冷不是为了让我心疼,而是怕她自己先撑不住。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药换文物的事她察觉了。
她没拆穿,也没问。
就像她从不问我来恒益是为什么。
她知道我骗她。
她只是没力气再去细数谁亏欠谁。
后来我娘上门,骂她攀高枝,她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我娘说她寡冷,她只是低头倒茶。
她不是不委屈。
她只是早已习惯,把所有东西咽下去。
我起初觉得她是张好牌,后来才发现,她是一副独活的命。
天塌下来,她也不会说一句求救。
我想,若不是命不好,她该是个有人宠的姑娘。
——
我要走的那天,没告诉她。
只让人把药线留下。
她没来送我,或者是没知道。
可我不怪她。
我若回得来,自然去找她。
若回不来,她也不该再耗在一个死人身上。
我只怕,她一生都没遇到一个,真能把她放心里的人。
哪怕是我,也只做到一半。
番外二
风禾尽起
国富民安
风禾尽起,国富民安,是我爹对这世道的最后一丝期待,便有了我的名字,岁禾。
我这一生,算得最清楚的是账。
恒益七号的大账本,我能从头记到尾,不差一个银字。
我以为林华安也是这笔账里的一个变量,来得快,去得快。
直到那年冬天,我在中堂点灯,他在雪夜立在门口,问我:
卢三掌柜,恒益还差几千大洋的账面银
我一怔。
他掸了掸肩上的雪,笑了笑:我问账的事,别紧张。
我从没告诉他,顾砚知是我带着心去救的。
他也从没告诉我,他是在带我出局。
那之后他频繁出现,送药、送账本、送一批批清单。
起初我防着他。
他不在意。
后来我习惯了他出现。
他却不再说来由。
我没问。
我习惯账房有个男人站着抽烟、听我说恒益的数目、顾家的明暗账。
我想,他不是敌人。
可也从未想过,他会替我扛起半个恒益。
顾砚知死了的那日,林华安站在我身后没说话。
我签字的时候,手发抖,签不下去。
他接过笔,没说话,替我补了后半截。
他说:顾家以后不管恒益。
你只管看账,剩下的我来。
我那时太累,没回应。
他走那天没告我。
林母来找我,说早知道儿子回不来,就不拦着我俩。
可他不了解林安华,他知道自己不一定能回来,所以那句话始终没说出口。
我把恒益七号卖了,把能换钱的都换了,捐给前线。
我说:林司令生前说,打赢这场仗才不算白死。
我们之间的账,本就是糊涂账,大概这账我这辈子也算不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