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迟来的深情狗都不吃 > 第一章

李氏死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她躺在炕上,盖着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被,身子瘦得像根柴火,出气多,进气少。炕边小桌上,放着半碗凉透了的稀粥,是早上婆子送来的,她一口没动。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珩进来了。他穿着一身新做的锦缎袍子,腰上系着玉带,身后跟着个娇滴滴的女子,正是他新纳的柳姨娘。
柳姨娘扶着赵珩的胳膊,眼眶红红的,怯生生地说:爷,您看姐姐这样……要不,再请个大夫来瞧瞧
赵珩没看炕上的李氏,目光落在柳姨娘身上时,软了些:已经请过好几个了,没用。她自己不爱惜身子,怨谁
李氏听到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看向赵珩。她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轻响。她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
赵珩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嫌她脏:你又想做什么别装这副样子给谁看。当初若不是你心肠歹毒,推了柳儿一把,她怎么会差点没了孩子我没休了你,已经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了。
李氏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里面全是泪。她想告诉他,那天是柳姨娘自己摔的,是为了栽赃她。她也想告诉他,柳姨娘根本就没怀上。
可这些话,她前阵子还能说话的时候就说过,赵珩根本不信。他只信柳姨娘梨花带雨的哭诉,只信下人添油加醋的回话。
想当年,赵珩还只是个穷书生,住在她家隔壁。她爹是个小商贩,家里不算富裕,但总接济他。她偷偷把自己攒的银钗给他当盘缠,给他缝补浆洗,听他说将来中了功名,一定八抬大轿娶她。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说:婉儿(李氏的小名),等我出人头地,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一辈子对我好。
后来他真的考中了,做了官,也娶了她。可好日子没过两年,他就纳了柳姨娘。
柳姨娘年轻漂亮,嘴又甜,不像她,性子直,不会哄人。赵珩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对她也越来越冷淡。
柳姨娘总不小心弄坏她的东西,总在赵珩面前说她的坏话。每次她辩解,赵珩都骂她:你是正房,就不能大度点跟个妾计较什么
直到那天,柳姨娘在花园里摔了一跤,赵珩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推倒在地。
你这个毒妇!他指着她的鼻子骂,从今天起,你就在这后院待着,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那之后,她就被扔在了这偏僻的小院,吃的是残羹冷饭,穿的是旧衣破袄。天冷了,连床厚被子都没有。她病倒了,赵珩也没来看过一次。
现在,她快死了,他来了,却还是这样的话。
李氏的手垂了下去,眼睛慢慢闭上了,最后一口气,轻轻散了。
赵珩看着她不动了,心里莫名空了一下,但很快被柳姨娘拉了拉袖子:爷,姐姐去了,也是解脱。咱们回去吧,这里晦气。
他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
晚上,赵珩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李氏刚嫁过来的时候,给他浆洗的衣服总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想起他熬夜读书,她总会端来一碗热汤;想起他第一次领俸禄,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却说要省着花,给将来的孩子攒着。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个小院。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他摸索着走到炕边,摸到那床冰冷的旧棉被,心里猛地一揪。
他在桌角摸到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他当年送她的一支铜簪,还有几张他写的字,都用布小心包着。最底下,是他当年穷得叮当响时,她偷偷塞给他的那个银钗,钗头有点歪了,是他那时不小心碰的。
这时候,门外传来两个婆子的说话声。
……也真可怜,柳姨娘那肚子根本没动静,偏说是李奶奶推的,爷就信了……
……可不是嘛,前儿我还听见柳姨娘跟她丫鬟说,李奶奶那碗药,是她让人加了东西的……
赵珩手里的木盒子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他猛地冲到炕边,一把掀开那床旧棉被,伸手去探李氏的鼻息,冰冷的,一点气都没有了。
婉儿……婉儿!他抓住她冰冷的手,使劲摇,你醒醒!是我错了!我错了啊!
李氏安安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眼睛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看他一眼,再也不会听他说话了。
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像是在哭。赵珩抱着李氏冰冷的身子,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眼泪混着鼻涕流了一脸,可不管他怎么喊,怎么哭,炕上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这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哭声,和满屋子散不去的、冰冷的悔意。
赵珩抱着李氏的尸身,直到后半夜雨停了,天泛出一点青白,才被下人硬拉开。
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坐在冰冷的炕边,看着李氏被换上寿衣。那身寿衣还是她刚嫁过来时,想着将来给公婆备着,顺手也给自己做了一套,针脚细密,料子却是普通的棉麻布。他这才想起,这些年她掌家,从未给自己添过一件像样的衣裳,库房里那些绫罗绸缎,倒多半是他赏给柳姨娘的。
下葬那天,赵珩没让柳姨娘露面。他穿着一身素衣,亲自扶着棺木,一步步往城外的坟地挪。路不好走,泥泞沾了满靴,他却浑然不觉。
送葬的人不多,几个老仆红着眼,低声念叨着主母命苦。他听着,心口像被钝刀子割,一下下,疼得喘不过气。
回到府里,柳姨娘怯生生地迎上来,想扶他,被他一把挥开。
滚。他声音嘶哑,眼神冷得像冰。
柳姨娘吓了一跳,扑通跪在地上:爷,臣妾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赵珩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说你做错了什么
他没再理她,径直走进了那间偏僻的小院。屋里的东西原封未动,炕边的半碗稀粥还在,已经结了层硬壳。他走过去,拿起那只粗瓷碗,指尖碰着冰凉的碗沿,忽然想起那年他落榜,在家闷了三天,她就是用这只碗,盛了热粥,一口口喂他,说:没关系,明年再考,我养你。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时的粥是热的,她的手也是暖的。
他在院里坐了整整一夜。天亮时,管家来报,说柳姨娘的贴身丫鬟招了,柳姨娘不仅假孕栽赃,还在李氏的药里加了慢性毒药,就为了霸占主母的位置。
赵珩没说话,只是让管家把柳姨娘拖下去,关进柴房,没他的命令,不准给一粒米,一口水。
他开始频繁地往小院跑,有时坐在炕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一下午的话。说他今日在衙门办了什么事,说街上新开了家铺子卖她爱吃的糖糕,说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可屋里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声,再没有那个会笑着应他回来啦的人。
冬天来得快,第一场雪落下时,赵珩去了李氏的坟前。他带来了一件新做的棉袄,料子是最好的云锦,他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扎破了好几次手指。
他把棉袄盖在坟头,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上面刻着赵氏婉儿之墓。
婉儿,冷不冷我给你送棉袄来了。他声音发颤,以前总让你受冻,以后不会了……
雪越下越大,落满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却像没知觉。直到身子冻得发僵,才被下人硬劝回去。
自那以后,赵珩再没碰过任何女子。柳姨娘在柴房里活活饿死了,他也没去看过一眼。
他遣散了府里大半的下人,把库房里的东西变卖了许多,只留下那间小院,日日打扫,保持着李氏在世时的样子。
有人劝他,说他还年轻,该再娶一房,生个一儿半女。
他只是摇头,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那是当年他和李氏一起种下的。
晚了。他轻声说,眼里是化不开的浓重哀伤,这辈子,欠她的,还不清了。
每年李氏的忌日,他都会亲自去坟前,带上她爱吃的糖糕,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风吹过坟头的青草,像是谁在低低叹息。而那个站在坟前的白发老人,脸上早已爬满了皱纹,唯有那双眼睛里的悔恨,随着岁月流转,越来越深,越来越沉,成了他余生再也无法摆脱的枷锁…..
秋老虎肆虐的午后,柴房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柳姨娘趴在滚烫的泥地上,喉咙干得冒烟,溃烂的唇瓣裂开道道血口。
赵珩提着一壶水进来时,她正用断了的发簪在地上划着什么,密密麻麻的,细看竟是恨字。
喝口吧。他把水壶递过去,声音比这天气还闷。
柳姨娘抬眼,浑浊的眼珠子定了半晌,忽然抬手打翻了水壶。水洒在地上,腾起一阵热气,也溅湿了他的袍角。
爷这是做什么她笑起来,牵动脸上的冻疮,疼得倒抽气,却笑得更狠,可怜我还是想让我感念您的恩德,再给您当个垫脚石,好让您夜里想起李氏时,能睡得安稳些
赵珩的手攥紧了,指节泛白。我知道你恨我。
恨柳姨娘猛地撑起身子,破烂的衣衫滑下去,露出背上纵横的鞭痕——那是上个月她偷跑出去被抓回来后,他亲手打的。赵珩,你也配让我恨
她一步步挪过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死死盯着他,眼睛里烧着两簇火:我恨我自己瞎了眼!当年在桃花巷见你第一眼,竟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的!我以为你对我是真心,原来不过是把我当把刀,一把砍向李氏的刀!
你说她贤良淑德,可你忘了是谁在你寒窗苦读时,偷偷把炭火塞给你是谁在你被同僚排挤时,变着法儿给你解气你现在捧着她的牌位哭,可当初是谁在她病得快死时,搂着我赏花饮酒
她忽然凑近,声音压低,像淬了毒的针:你以为你现在折磨我,就是对她的补偿你是在骗你自己!你是怕夜里梦见她那双眼睛,怕她问你——赵珩,你当年说的‘一生一世’,喂了狗吗
赵珩的脸猛地白了,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柴堆上。那声一生一世像道惊雷,劈得他心口剧痛——那是他当年对李氏说的,后来竟原封不动地,又对柳姨娘说过一遍。
你不敢答是不是柳姨娘笑得眼泪直流,你连承认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骗子都不敢!你把我关在这里,看着我烂掉、臭掉,不过是想告诉自己:你看,你惩罚了恶人,你不是故意害死她的。
可你骗不了老天爷!她忽然拔高声音,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李氏死的那天,你在我房里喝了三杯酒!你说她性子闷,不如我活泼!你说等她病好了,就废了她的主母之位!这些话,你现在敢当着她的坟说吗
赵珩捂住胸口,喉头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喘不上气。他想起那天,柳姨娘在他耳边软语呢喃,说李氏定是装病博同情,他竟真的信了……
你现在后悔了柳姨娘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忽然不笑了,眼神里只剩一片荒芜的冷,晚了!赵珩,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你会夜夜梦见她躺在冷炕上的样子,梦见她手里那半块硬糕点!你会看着我这张烂脸,想起是你亲手把我捧上去,又亲手把我摔下来!你会守着那间空院子,守着一个死人的影子,活成个笑话!
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黑血。她用袖子擦了擦,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我是毒妇,我害了她,我该遭报应。可你呢你是刽子手,是披着人皮的狼!你杀了那个真心待你的人,还想靠折磨我来赎罪
你的罪,赎不清了。她轻轻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他心上,你会带着这罪孽,活一天,疼一天,直到死了,都得在黄泉路上跪着等她,等她肯瞧你一眼……可我猜,她不会的。
赵珩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插进滚烫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全是血。他想反驳,想嘶吼,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柳姨娘的话像无数根针,扎破了他用愧疚和悔恨织成的壳,露出里面最肮脏、最不堪的真相——他不是一时糊涂,他是真的凉薄,真的狠心。
他想起李氏临死前看他的眼神,那样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原来那时她就知道了,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像受伤的野兽,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渗出血来。
柳姨娘闭着眼,听见赵珩的头撞在地上,一声比一声重,像要把这柴房的泥地撞出个窟窿来。她忽然觉得好笑,眼角却滑下两行泪,混着脸上的污垢,冲出两道浅痕。
别磕了。她哑着嗓子开口,磕死了,倒便宜你了。
赵珩的动作猛地顿住,背脊剧烈地起伏着,像头濒死的困兽。他抬起头,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印子。那双曾盛满意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猩红的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是……是我错了……他声音破碎,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呸!柳姨娘淬了一口,别把我和她相提并论。她是被你亲手害死的,我是自找的。她顿了顿,忽然低低地笑,当年我要是安分守己,守着自己那点念想过日子,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可我偏不,我嫉妒她,嫉妒她能得你早年的真心,嫉妒她占着那主母的位置……我以为只要她不在了,你就会回头看我,原来……
原来,他心里从来没有过她。她不过是他厌倦了李氏后,用来消遣的玩意儿;是他想证明自己有权有势时,随手赏出去的恩宠;更是他后来要赎罪时,摆在祭坛上的祭品。
赵珩看着她枯槁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想起初见时,她穿着水红裙,站在桃花树下笑,眼里的光比春日暖阳还要亮。那时他想,若能得此女子相伴,也算人生一大幸事。
可他做了什么
他利用她的爱慕,纵容她的嫉妒,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渊,也看着自己一步步把刀插进了李氏的心口。
水……柳姨娘忽然咳起来,咳得蜷成一团,手紧紧抓着胸口,给我水……
赵珩这才回过神,慌忙爬过去,想把地上那壶没泼完的水递过去,却发现壶底早已空了。他转身就往外跑,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等着!我去给你拿水!马上就来!
他跑得太急,在门槛上绊了一跤,重重摔在泥地里,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踉跄着往厨房的方向冲。
柳姨娘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她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流失,眼前开始发黑,耳边的蝉鸣也渐渐远了。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上元节,赵珩牵着她的手,走在热闹的灯市里,他说:阿柳,往后年年今日,我都陪你来看灯。
那时的风是暖的,灯是亮的,他的眼神,也是真的。
真好啊。
她慢慢闭上眼,最后一丝气息散在闷热的空气里,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珩提着水壶疯跑回来时,柴房里静得可怕。他冲进去,看见柳姨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阿柳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没有回应。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再也没有一丝热气。
阿柳!他猛地把她抱起来,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你醒醒!水来了!你看,我给你带水来了!
他把水壶凑到她嘴边,可水全都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打湿了她破烂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着她冰冷的身子,一遍遍地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她的脸上,是我错了……你醒过来,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你醒过来啊……
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用那双带着怨毒和嘲讽的眼睛看他,再也不会嘶哑着嗓子,把他的虚伪和凉薄扒得一干二净了。
柴房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珩抱着柳姨娘,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终于明白,柳姨娘说的是对的。
他的罪,赎不清了…..
柳姨娘的尸身被抬出去时,赵珩就站在柴房门口,看着那床破旧的草席裹着她瘦得只剩骨架的身子,像拖一件垃圾似的拖向乱葬岗。
他没让好好安葬。柳姨娘临死前那句我是自找的,像根刺扎在他心上,他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这或许是她想要的结局——不必入赵家的坟,不必再与他这等人扯上半点干系。
可夜里静下来,那间柴房总像有声音。有时是她嘶哑的骂声,有时是她破风箱似的笑声,更多时候,是他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震得他耳膜疼。
他开始频繁地梦魇。梦里总在那个大雪天,李氏躺在冰冷的炕上,手背上的燎泡狰狞可怖,他伸手想去碰,却被柳姨娘死死拽住,她笑得疯癫,说:爷,你看她多丑,哪有妾身好看他挣扎着回头,却看见柳姨娘的脸慢慢变成了李氏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惊醒时,冷汗总是浸透了衣袍。他便起身,独自去那间收拾得簇新的小院。李氏的东西都还在,铜镜里蒙着薄尘,妆奁里的珠钗依旧光亮,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对着镜子描眉的人了。
他坐在炕沿上,摸着那床被他换成新棉絮的被子,忽然想起柳姨娘骂他的话——你守着这空院子,活成个笑话。
可不是个笑话么
他遣散了府里最后几个下人,偌大的宅院只剩他一人。白日里,他就坐在李氏的小院里,看日头从东边升到西边;夜里,就躺在李氏睡过的炕上,闻着那早已散尽的、属于她的皂角香。
有一年冬天,下了场和李氏死那天一样大的雪。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去了城外的坟地。李氏的坟前干干净净,是他雇人常来打理的,墓碑上的赵氏婉儿之墓被风雪磨得有些模糊。
他蹲下身,伸手拂去碑上的雪,指尖冻得通红。婉儿,他轻声说,声音在风雪里散得很快,我来看你了。
没有回应。
他又想起柳姨娘,那个被他扔进乱葬岗的女子。他不知道她的坟在哪儿,或许早已被野狗刨了去,或许被大雪埋得连痕迹都没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连恨的对象都没了。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
他在李氏的坟前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时,雪停了,太阳露出一点微弱的光。他站起身,腿早已冻得麻木,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回城的路上,经过一片荒坡,他看见几只野狗在撕扯什么。他忽然停住脚,像被钉在原地。
他想起柳姨娘最后闭上眼时,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或许,她是解脱了。
只有他,还被困在这爱恨交织的泥沼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着这看不到头的余生。
又过了几年,有人说,赵家那位大人疯了。大白天的,总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对着空气说话,有时笑,有时哭,像个十足的疯子。
也有人说,他没疯,只是太想死人了。
赵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疯没疯。他只知道,每个黄昏,他都会坐在门槛上,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他会轻声说:婉儿,我给你留了热粥,快回来吃吧。
风吹过空荡荡的院子,卷起几片落叶,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他等啊等,从青丝等到白发,从壮年等到暮年,终究没能等来那个笑着说我回来了的女子。
直到他躺倒在病榻上,弥留之际,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年的桃花,李氏站在树下,穿着一身浅绿的衣裙,笑靥如花。他伸出手,想说婉儿,我错了,却只发出一阵模糊的气音。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好像听见有人在骂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嘲讽——
赵珩,你这一辈子,活得真窝囊。
是柳姨娘的声音。
他笑了,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枕头上,很快就凉透了。
是啊,真窝囊。
窝囊到,连句对不起,都没能说给该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