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的长安,仿佛被一块浸透了水的巨大灰布兜头罩住,雨下了整整三日,未曾有片刻停歇。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朱雀门巍峨的檐角上,雨水顺着琉璃瓦汇成浑浊的溪流,在御道两侧的青石板上砸出无数个小小的、绝望的水涡。空气里弥漫着湿透的泥土、朽木和某种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这雨,浇熄了朱雀大街上往日的喧腾,却浇不灭人心深处滋长的流言蜚语。它们如同水汽,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
听说了没裴相家的掌上明珠,昨夜…没了!
大婚夜啊!刚拜完天地,送进洞房还没一个时辰,人就…
啧啧,红事转眼成了白事,裴相府那红绸都还没摘呢,又挂上白灯笼了,看着都瘆人。
说是急症,御医都请去了三拨,全摇着头出来。可哪有那么邪乎的急症
嘘…小声点,莫不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裴家那新姑爷,克妻的名声…
别瞎说!不过…要论邪门,还得是那位…听说裴府连夜派人去请了。
那位嘶——你是说…‘鬼手’沈骸
除了她还有谁!专跟死人打交道的晦气行当,听说她验尸的时候,死人都会开口说话!邪性得很!
嘘——快走快走!别沾了晦气!
低语声在湿漉漉的街角巷尾迅速消散,留下更深的寒意。一辆通体漆黑、毫无装饰的马车碾过积水,悄无声息地停在裴相府那扇沉重无比的朱漆兽头大门前。车门推开,一只穿着朴素灰布鞋的脚稳稳踏在湿滑的石阶上,积水漫过鞋底边缘,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
车上下来的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葛布袍子,宽大得几乎罩住了整个身形,只在腰间松松系了根同色的布带。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雨水顺着她低垂的帽檐边缘淌下,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划过冰凉的水线。她微微抬了抬头,露出一双眼睛——那不是寻常女子的杏眼或凤眸,而是深潭般的墨色,古井无波,像是沉埋了千年的寒冰,将周遭所有的喧哗、悲恸,乃至这倾盆的雨幕,都隔绝在外。
门房管事早已得了吩咐,强忍着对这晦气之人的本能排斥,匆匆撑开一把油布伞,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沈…沈仵作,您可算来了!灵堂…在后院西厢暖阁,相爷…相爷他…
管事的话堵在喉咙里,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一种病急乱投医的绝望。
沈骸没应声,只是微微颔首。她步履无声,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穿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惨白的庭院。廊下悬挂的素白灯笼在湿冷的风中摇晃,投下幢幢鬼影。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檀香、纸钱焚烧的焦糊味,还有一丝被极力掩盖、却依旧顽固渗出的、属于新漆木器的刺鼻气味——那是新棺椁的味道。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从紧闭的房门后传来,又被无情的雨声吞没。
灵堂设在后院一处原本用作暖阁的轩敞厅堂内。此刻,巨大的空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悲伤填满。正中央,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停放在临时搭起的灵床上,棺盖尚未合拢。棺木四周,是堆积如山的素白纸花、挽联和燃烧着的粗大素烛。烛火跳跃,光影在四周垂挂的白幡上扭曲晃动,映照着灵前几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当朝宰相裴度,一身素服,独自坐在棺木左侧的一张太师椅上。不过一夜之间,这位权倾朝野、向来以沉稳威严著称的老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他腰背佝偂着,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凌乱地散在额前,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口棺木,里面空洞得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枯瘦如柴,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一个身着孝服、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跪在棺前,正是新科探花、昨夜的新郎官——陆文昭。他形容憔悴,双目红肿,似乎悲痛欲绝,伏在地上哀哀哭泣,肩膀不住地耸动,口中反复念着亡妻的小字婉娘…婉娘…。然而,他低垂的眼睑深处,那偶尔飞快掠过的、极力压制的情绪,却并非纯粹的悲伤,更像是一种紧绷到极致的焦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鸷。
沈骸的身影出现在灵堂门口,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坚冰。她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来自停尸房的阴寒气息瞬间压过了浓重的檀香。压抑的哭泣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惊恐的、审视的、悲痛的、麻木的,瞬间聚焦在她身上,仿佛她本身就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裴度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向沈骸,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咕哝,像是破旧风箱的残喘。陆文昭的哭泣也猛地一顿,他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转向门口,当目光触及沈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时,他瞳孔深处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极快的惊惧和强烈的厌恶。
沈仵作…
裴度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残存的生命力,小女…就拜托你了。
那语气,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孤注一掷。
沈骸依旧沉默。她径直走向那口金丝楠木棺椁,步履沉稳,对周围那些交织着恐惧、嫌恶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视若无睹。棺木旁侍立着两个相府的小厮,脸色惨白如纸,端着净手铜盆和毛巾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并未立刻去看盆中的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先扫过棺木本身。昂贵的金丝楠木纹理细密,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崭新得刺眼,边缘处细微的木刺都还未曾磨平。棺盖并未钉死,虚虚地盖着,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仿佛一张无声等待吞噬的巨口。空气中那股新漆与木料混合的气味,混杂着一种更淡的、冰冷的、属于金属的独特腥气,隐隐钻进鼻腔。
沈骸的目光在棺盖边缘那道缝隙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那两个小厮身上。她伸出同样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探入铜盆。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浓烈的皂角气味。她仔细地、缓慢地搓洗着每一根手指,直至指缝,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手腕滑落,消失在宽大的灰布袖口中。
灵堂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外面永无休止的雨声。陆文昭跪在棺前,身体似乎僵住了,连那做作的抽泣也停了下来。他低垂着头,脖颈的线条绷得死紧,只有眼角的余光,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沈骸那双正在净手的手上。裴度枯坐椅上,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紧紧追随着沈骸每一个动作,仿佛那是他沉沦黑暗中的唯一坐标。
净手完毕。沈骸拿起一旁雪白的细麻布巾,同样缓慢地、一点点擦干手上的每一滴水渍。她将布巾放回小厮颤抖的托盘,然后,终于将目光投向了那口棺椁。
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稳稳地搭在了沉重的楠木棺盖上。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她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在宽大的葛布袍下微微贲张,猛地发力!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骤然撕裂了灵堂的死寂!沉重的棺盖被推开一道足以容纳手臂探入的缝隙!一股阴冷的、混合着奇异甜香和腐败前兆的气息猛地从缝隙中汹涌而出!
就在这气息弥漫开的一刹那!
棺内,一身刺目大红嫁衣、头戴华丽凤冠的裴婉娘,原本安静闭目的脸,骤然扭曲!
那双紧闭的眼皮,毫无征兆地、猛地掀开!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珠直勾勾地瞪向上方!与此同时,一只苍白得如同玉雕、指甲上还染着鲜红豆蔻的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感,闪电般从嫁衣宽大的袖口里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沈骸刚刚擦拭干净、正扶在棺沿的手腕!
冰冷!僵硬!如同铁箍骤然锁死!
嗬——
死寂被彻底打破!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
诈尸啊——!
不知是哪个丫鬟先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瞬间引爆了灵堂内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几个胆子小的仆妇双眼翻白,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软倒在地,人事不省。原本侍立的小厮哐当一声丢掉了手里的铜盆,水花四溅,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撞翻了旁边的纸马纸人,哗啦啦倒了一片。
婉娘!
裴度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又因巨大的眩晕踉跄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椅背,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难以置信地盯着棺内那只抓住沈骸的手。
鬼!鬼啊!
陆文昭更是反应激烈,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烙铁烫到般向后猛蹿,手脚并用,狼狈地撞在身后的供桌上。瓜果供品、香炉蜡烛稀里哗啦滚落一地,烛火险些点燃垂落的白幡。他脸色煞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看向棺木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
一片极度的混乱与恐慌之中,只有沈骸,身形如渊渟岳峙,纹丝不动。手腕上传来的冰冷僵硬触感如此真实,但她深潭般的眼眸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甚至没有试图挣脱那只死人的手。她的目光,锐利如解剖刀,穿透了棺中弥漫的阴冷气息,精准地落在裴婉娘那张骤然睁眼、凝固着极致惊恐的脸上。
那惊恐绝非伪装。是活人在面对某种巨大威胁时,瞬间被冻结的本能反应。
沈骸的视线飞快下移,掠过新娘微微张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扫过颈部。大红交领嫁衣的领口下,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青紫色,并向下蔓延。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只死死抓住自己手腕的、涂着豆蔻的右手上——指甲缝里,残留着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粉末痕迹。
就在满堂尖叫哭嚎声浪达到顶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瞬间,沈骸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破开沸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嚣:
酒里有毒。
四个字,字字如钉,凿进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耳中。
灵堂内骤然一静。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哭喊、尖叫、混乱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惊恐的喘息和烛火不安的跳动声。无数双眼睛,惊恐的、茫然的、震骇的,齐刷刷聚焦在沈骸身上,以及她那只被死人紧紧攥住的手腕。
陆文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他身体筛糠般的抖动猛地加剧,几乎要从地上弹起来,眼神疯狂闪烁,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响。
裴度死死抓住椅背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浑浊的泪水凝固在皱纹深刻的脸上,他死死盯着沈骸,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急迫:毒什么毒是谁!婉娘…婉娘她…她说了什么!
他看向棺中女儿那睁眼的脸,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悲痛与最后一丝荒诞希冀的光芒。
沈骸没有看裴度。她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倒伏的供桌,越过满地狼藉的纸钱瓜果,稳稳地、带着千钧之力,钉在了那个瘫软在地、抖如风中落叶的新郎官——陆文昭身上。
她那只未被抓住的手缓缓抬起,食指伸出,笔直地指向陆文昭惨无人色的脸。
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力量,响彻在死寂的灵堂:
合卺酒,是你亲手所调。
鸩毒——就藏在金杯的夹层之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陆文昭的心口上。
轰!
陆文昭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极致的恐惧和骤然被戳穿的惊骇下,彻底崩断!他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瘫软下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声响。他拼命想摇头,想否认,想嘶喊,但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涌出,瞬间浸透了孝服的前襟,留下深色的印记。那眼神,充满了被厉鬼索命般的绝望和疯狂,死死盯着沈骸,又惊恐万分地瞥向棺木中那只抓住沈骸的、属于他亡妻的手。
不…不是我…不是我…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却虚弱得毫无说服力。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手脚并用,却只是徒劳地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蹭动,孝服沾满了香灰和打翻的供品残渣,狼狈不堪。
陆文昭——!
裴度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那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怒火和撕心裂肺的痛楚,震得灵堂内的白幡都簌簌抖动。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踉跄着就要扑向陆文昭,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烈焰!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我裴家待你如亲子,将掌上明珠下嫁于你!你竟…你竟敢下此毒手!老夫…老夫要将你碎尸万段!
几个还算镇定的家仆慌忙扑上去,死死抱住几乎失控的老相爷:相爷息怒!相爷保重身体啊!
混乱再次升级,咒骂声、拉扯声、劝解声、陆文昭绝望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
一片喧嚣混乱的中心,沈骸依旧保持着那个被亡者抓住手腕的姿势,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礁石。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暴怒的裴度或崩溃的陆文昭。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再次扫过棺中裴婉娘的脸。
那骤然睁开的、空洞的死人眼深处,除了被沈骸点破毒酒时瞬间凝固的惊恐,此刻,在那极致的僵硬之下,似乎还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一丝被看穿一切的茫然甚至…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生的挣扎
沈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丝挣扎。她的指尖,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着腕上传来的力道。冰冷,僵硬,但并非全然是尸体的死沉。那紧扣的五指,在极度的惊惧和某种强烈的意念驱使下,传递出一种微弱的、试图传达什么的紧绷感。
裴度在家仆的搀扶下勉强站稳,胸膛剧烈起伏,老泪纵横。他猛地甩开搀扶的手,不再看地上烂泥般的陆文昭,所有的绝望、愤怒、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统统化为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量,猛地转向沈骸。
这位权倾天下的宰相,竟踉跄着向前扑出两步,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朝着沈骸——或者说,朝着那口停放着爱女棺椁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仵作!沈先生!
裴度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的味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挤出,求您!老朽求您!救救婉娘!只要能救活我的女儿…无论什么代价…老朽倾家荡产,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求您施展通灵妙法!哪怕…哪怕只是让她…让她再与老朽说上一句话也好啊!
他额头触地,花白的头发散乱在冰冷的金砖上,身体因极致的悲痛和祈求而剧烈颤抖。
灵堂内瞬间又静了几分。所有目光,带着震惊、怜悯、一丝荒诞的希冀,再次聚焦在沈骸身上。
沈骸终于动了。她缓缓地、用一种极其稳定而小心的姿态,将那只被亡者紧握的手腕,一点点从冰冷的桎梏中抽离出来。动作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没有立刻回应裴度泣血的哀求。反而,她微微俯身,向着棺椁内那张凝固着惊恐与复杂神色的脸靠近。宽大的灰布帽檐投下的阴影,将她的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
她的唇,凑近了裴婉娘那毫无血色的、微微张开的耳廓。
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一切虚妄的力量,清晰地送入棺中亡者的耳中:
假死药…好玩吗
六个字,如同六道惊雷,在裴婉娘封闭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
那双原本空洞瞪视着上方、只有惊恐凝固其中的死人眼,瞳孔骤然收缩!一种远比先前听到毒酒时更为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骇然和难以置信,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那层强行维持的僵硬!那双眼睛里的死气被狠狠撕裂,露出了属于活人的、剧烈波动的惊涛骇浪!她的眼皮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细微到极致的变化,只有近在咫尺的沈骸看得分明。
沈骸直起身,重新笼罩在帽檐的阴影下。她转向跪在地上、额头触地、浑身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裴度,声音恢复了那种穿透灵堂的清冷,却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相请起。
令千金…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棺中那张因极度惊骇而微微扭曲的脸,声音清晰地在死寂的灵堂中回荡,魂灵受惊,离体未远。此乃罕见的‘借尸还魂’之兆。
借…借尸还魂
裴度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土和绝望的灰败,此刻却被这匪夷所思的四个字点燃了一丝狂乱的火苗。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沈骸,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然则,
沈骸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朔风,魂魄虽未散尽,却为剧毒与邪怨所侵,阴气深重,徘徊于生死之界,难以彻底归位。寻常汤药针石,已无济于事。
她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移向瘫软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陆文昭身上。
唯有至阳至烈之物,方可驱散盘踞其身的阴煞邪怨,引渡魂灵重归躯壳。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仪式感,清晰地吐出惊心动魄的判词:
需饮下…仇人三滴心头热血。
轰!
灵堂内再次炸开了锅!
心头血!
这…这岂不是要杀人取心
我的天爷啊!这…这也太…
仆役们惊恐的抽气声、低语声瞬间响起,看向陆文昭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献祭的牲口。几个胆小的丫鬟更是直接捂住了眼睛,瑟瑟发抖。
陆文昭的反应最为激烈!他如同被滚油泼到,整个人猛地一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嚎叫:不——!!
他手脚并用,疯狂地向后蹭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沈骸的目光已经穿透他的皮肉,剜向他的心脏。脸上是彻底的、歇斯底里的恐惧,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嘶声力竭地哭喊:她是妖女!是妖孽!她在胡说!父亲!父亲救我!她是要害我!她要害我啊!婉娘不是我杀的!不是!是她!是这个妖女在装神弄鬼!棺木里那一定是妖法!妖法!
他语无伦次,指向沈骸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裴度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老宰相脸上交织着极致的痛苦、对女儿的疯狂渴望,以及听到取心头血时本能的惊骇与犹豫。他看看棺木中女儿那睁眼的脸庞,又看看状若疯魔的陆文昭,再看看如同寒冰塑像般伫立的沈骸。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仿佛在无声地等待他的抉择。
最终,对女儿那最后一丝渺茫生机的疯狂渴望,如同燎原的野火,彻底烧毁了所有的理智、犹豫和属于宰相的威严。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陆文昭,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丝毫翁婿之情,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
来人!
裴度嘶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拿下这弑妻的畜生!取…取血!
父亲——!岳父——!!
陆文昭魂飞魄散,发出凄厉到极致的惨叫。他拼命挣扎,如同被丢上砧板的活鱼。几个粗壮的家仆得了死令,再无顾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他们眼中也带着对这邪术的恐惧,但更不敢违逆状若疯魔的老相爷。粗粝的大手死死按住陆文昭的肩膀、手臂,将他整个人死死摁在冰冷的地面上。陆文昭的哭嚎变成了绝望的呜咽,身体徒劳地扭动挣扎,孝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手里捧着一个刚从厨房取来的、雪白细瓷的敞口小碟,还有一把平日里用来切割祭肉、寒光闪闪的尖细匕首。他颤抖着走到被死死按住的陆文昭身边,看着地上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手抖得几乎拿不稳碟子。
不…不要…饶命…饶命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陆文昭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痉挛。
管事狠狠一咬牙,闭了闭眼,猛地俯身!冰凉的刀刃闪电般贴上陆文昭左胸心脏位置的孝服!
嗤啦——!
锋利的刀刃轻易割开了几层布料!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陆文昭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被家仆死死摁回地面!
管事的手抖得厉害,刀刃在陆文昭心口上方悬停,迟迟不敢落下取血。他求助般地看向裴度。老宰相面如金纸,身体摇摇欲坠,却死死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取…血!
管事又看向沈骸。沈骸只是静静地站在棺椁旁,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那冰冷的、毫无波动的目光,如同最终的审判,落在陆文昭的心口。
管事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狠厉。他握紧匕首,刀尖对准陆文昭心口上方、肋骨间隙的位置,猛地用力一刺!动作快如闪电!
噗!
一声轻微的、皮肉被刺破的闷响。
呃啊——!
陆文昭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如同被掐断脖子的惨叫,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
鲜红、温热、带着生命气息的液体,瞬间从细小的伤口中涌出!
管事飞快地将雪白的瓷碟凑到伤口下方。殷红的血珠,如同断了线的红珊瑚珠,一滴、两滴、三滴…接连滚落,在洁白的瓷碟底上,溅开三朵刺目惊心的血花!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檀香与纸灰弥漫的灵堂中弥漫开来,混合着死亡与新生的诡异气息。
管事的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碟子,他强忍着巨大的生理不适,飞快地将沾了血的匕首丢开,双手捧着那盛着三滴心头血的瓷碟,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踉跄着送到沈骸面前。碟中那三滴血,在烛光下反射着妖异的红光。
沈骸伸出那只刚刚被亡者抓握过的手。她的手指依旧苍白,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她接过那小小的瓷碟,指尖感受着碟壁上传来的、属于活人鲜血的微弱温热。
灵堂内死寂一片。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她身上,钉在她手中那个盛着三滴心头血的白瓷小碟上。恐惧、惊骇、茫然、还有一丝荒诞的、被强压下去的期待,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发酵。
沈骸端着碟子,缓缓转身,重新面向那口敞开的金丝楠木棺椁。她俯下身,帽檐下的阴影笼罩着棺中那张凝固着极致惊恐与复杂神色的脸。裴婉娘睁着的眼睛,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倒映着沈骸模糊的身影和那碟刺目的血红。
沈骸的左手极其稳定地探出,拇指和食指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捏住了裴婉娘冰冷的下颌两侧。那力道恰到好处,迫使她微微张开了毫无血色的双唇。
然后,在无数道几乎要凝滞的呼吸注视下,沈骸右手稳稳地倾斜了手中的白瓷碟。
第一滴心头血,如同熔化的红宝石,在烛光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轨迹,精准地滴落在裴婉娘惨白的下唇上。
那粘稠、温热的触感,如同烙铁般灼穿了冰冷的麻木!
唔!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闷哼,从裴婉娘喉咙深处溢出!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活人的痛苦和惊悸!她原本只是睁着的、空洞的眼睛里,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种纯粹的、撕心裂肺的恐惧如同火山岩浆般瞬间喷发出来!那不再是伪装,而是活生生被推入地狱边缘的绝望!
第二滴血紧随而至,滴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缝间。
啊——!
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尖叫!裴婉娘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活人才有的、猩红的血丝!极致的痛苦和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惊骇彻底扭曲了她的五官!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破腔而出!
沈骸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第三滴心头血,带着陆文昭最后的气息,滴落。
就在那滴血触碰到她舌尖的刹那——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穿耳膜、撕裂灵魂的尖叫,如同被囚禁万年的怨魂终于挣脱枷锁,猛地从裴婉娘大张的口中爆发出来!
与此同时,那具躺在棺椁里、穿着大红嫁衣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狠狠拽起,猛地从棺中弹坐了起来!
凤冠上的珠翠因这剧烈的动作疯狂摇晃撞击,发出凌乱的碎响。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急剧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嗬嗬声。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里面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死死地、带着一种倾尽三江五海也无法洗刷的刻骨恨意,钉在了瘫软在地、胸前一片狼藉、因失血和恐惧而意识模糊的陆文昭身上!
她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棺木边缘,指甲几乎要折断,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了那声石破天惊、充满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嘶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中捞出来,狠狠砸在死寂的灵堂:
是他!他杀了我两次——!!!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瘫软在地的陆文昭心口。他胸前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浸透了孝服,在地面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暗红。极度的恐惧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裴婉娘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猩红眼睛,成了他意识里唯一清晰、也唯一恐怖的存在。他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风般的怪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吐不出来,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彻底成了一滩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烂泥。
裴度踉跄着冲到棺椁旁,老泪纵横,枯瘦颤抖的手伸向坐起的女儿,却又不敢触碰,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琉璃,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婉娘…我的儿…真的是…真的是他
巨大的悲痛和震怒之下,是对这匪夷所思指控的惊疑不定。杀一次已是滔天罪孽,何来两次
裴婉娘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裴度,泪水瞬间决堤,混合着唇边沾染的、属于陆文昭的暗红色血渍,在她惨白的脸上蜿蜒出两道惊心动魄的痕迹。她用力地点着头,因为剧烈的情绪和喉咙的干涩,声音嘶哑扭曲,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清晰:
是他!父亲!就是他!昨夜…昨夜那杯合卺酒!我喝了…喝了就觉天旋地转…心口像被刀绞…喘不上气!我看着他…看着他笑…那笑容…好冷…好毒!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激动而摇晃,手指死死抠着棺木边缘,指节泛白,我以为…我以为我死了…可我…可我好像又醒了…好黑…好冷…我听到他在哭…哭得好假!听到他说我死于急症!听到他要钉死棺材!我拼命想喊…想动…可身体像石头!像冰!动不了!叫不出!只能听…只能等…等着被活活憋死在这棺材里!父亲!他杀我一次不够…还要让我在棺材里…在棺材里再死一次!再绝望一次啊——!!
这泣血的控诉,字字句句,如同最残酷的刑罚,将杀两次的真相血淋淋地剖开。灵堂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泣和惊呼。活埋!这比单纯的毒杀更加令人发指!几个仆役看向陆文昭的眼神,已经彻底变成了看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裴度身形剧晃,眼前阵阵发黑,一口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地上的陆文昭,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却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海面:
陆、文、昭。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凿出来的冰坨子,砸在地上,寒气四溢。
你,还有何话说
陆文昭被这平静到极致的杀意彻底冻僵了。他嘴唇哆嗦着,眼神疯狂闪烁,在极致的恐惧和求生本能驱使下,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指向沈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妖法!都是妖法!是她!是这个妖女!她用了邪术!让死人开口诬陷我!裴婉娘早就死了!死透了!是她…是她用了妖法让尸体动弹!让尸体说话!那血…那血也是邪术!裴相!您不能信啊!她才是妖孽!快拿下她!烧死她!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试图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那个始终笼罩在阴影中的灰袍身影。
裴度浑浊的老眼转向沈骸,眼神复杂。女儿的复活和控诉太过离奇,陆文昭的指控虽然疯狂,却也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丝疑虑的涟漪。灵堂内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沈骸身上,带着惊疑、恐惧、审视。
沈骸依旧静立在棺椁旁,如同风暴中遗世独立的礁石。宽大的灰布袍子纹丝不动,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陆文昭歇斯底里的指控,在她周围掀起无形的波澜,却未能撼动她分毫。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轻轻摘下了那顶一直遮蔽她大半面容的灰布帽。
一张苍白、清瘦、线条异常冷硬的脸暴露在烛火摇曳的光线下。肌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色,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的墨色,如同寒潭古井,沉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那里面没有妖邪,没有诡谲,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一种源自绝对自信的平静。
她没有看陆文昭,也没有看裴度。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了棺中裴婉娘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落在那身刺目的大红嫁衣上,最终,落在了裴婉娘紧抠棺木、指甲缝里残留着细微深褐色粉末的右手上。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灵堂内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邪术妖法
她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讥诮弧度,陆探花,你读圣贤书,中天子门生,却笃信这等怪力乱神
她向前一步,逼近棺椁边缘,目光如同解剖刀,扫过裴婉娘惨白却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颊:
令夫人颈项青紫,延至胸口,非寻常窒息之相。口鼻无棉絮丝帛堵塞痕迹,指甲缝中却残留朱砂、曼陀罗花粉与微量雄黄粉末混合之物。
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三物,按古方‘龟息散’配比研磨,正是江湖流传、用以制造假死之态的秘药!服下后气息微弱,脉象几无,体表冰冷僵硬,状若死人,短则数个时辰,长则一日夜,药效方过。然此药有一致命缺陷——若周遭环境密闭,空气断绝,服药者假死之躯无法自主呼吸,便会在无知无觉中,由假死…变作真亡!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刺向瘫软的陆文昭:你知她用了此药!你算准了药效发作的时间!你亲手调制的合卺酒中下毒,诱她毒发‘身亡’!你更在众人慌乱之际,力主速速入殓,钉死棺盖!若非裴相悲痛难抑,执意棺盖暂缓闭合,又若非这场连绵阴雨,延缓了棺内空气耗尽的速度…
沈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审判意味:此刻,裴小姐便已是一具被活活闷死在楠木棺材里、假死成真的冰冷尸体!你毒杀在前,活埋在后!人证——
她目光扫过棺中裴婉娘,物证——
她指向裴婉娘指甲缝的细微痕迹,俱在!陆文昭,你还有何狡辩!
逻辑严密,证据确凿!每一步算计,每一个恶毒的细节,都被这双冰冷的眼睛和这冷静到极致的声音无情地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比任何鬼怪传说都更令人胆寒!
灵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连哭泣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抽丝剥茧、冷酷无情的真相彻底震慑。陆文昭最后的疯狂指控,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瞬间粉碎。他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和喉咙里嗬嗬的声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
裴度身体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血!血点溅落在素白的孝服前襟,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相爷!
管家和家仆惊呼着扑上去搀扶。
裴度却猛地挥开搀扶的手,他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陆文昭,那目光已经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团污秽不堪、必须彻底清除的垃圾。极致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终于冲垮了这位老宰相最后一丝理智和属于朝廷重臣的体面。
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嘶吼着,声音因咳血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呕出来的,拖下去!给我拖下去——!!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狠狠指向灵堂之外那沉沉的、被雨幕笼罩的黑暗。
打断他的腿!剜了他的眼!拔了他的舌头!扔到城外乱葬岗喂野狗!!
裴度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哀鸣,充满了疯狂的、毁灭一切的戾气,我要他…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又咳出一口血,身体软倒下去,被家仆死死抱住。
父亲!父亲息怒!保重身体啊!
裴婉娘挣扎着想要从棺中爬出,却被沈骸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肩膀。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奇异地抚平了她身体剧烈的颤抖。
沈骸的目光越过混乱搀扶裴度的众人,落在管家惨白的脸上,声音依旧清冷,却清晰地穿透嘈杂:取参汤,吊住相爷元气。另,备净室一间,温水、干净布巾、金疮药,速去。
管家如梦初醒,看着沈骸那双深潭般沉静的眼睛,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他慌忙指挥着人手,七手八脚地将悲痛欲绝、几近昏厥的裴度小心搀扶下去,又吩咐人赶紧去准备沈骸吩咐的东西。
灵堂内瞬间空荡了许多,只剩下几个胆战心惊收拾狼藉的仆役,瘫在地上如同死狗的陆文昭被两个粗壮家仆粗暴地拖了出去,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以及棺椁旁相互依存的沈骸与裴婉娘。
裴婉娘浑身脱力,软软地靠在冰冷的棺壁上,凤冠早已歪斜,珠翠凌乱。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方才极致的情绪爆发,让她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灵堂摇曳的白幡,泪水无声地流淌。那身华丽的大红嫁衣,此刻裹在她身上,只显得无比讽刺和沉重。
沈骸收回按在她肩头的手,转身走向那个之前盛放过陆文昭心头血、此刻被遗弃在地上的白瓷小碟。她俯身捡起,碟底残留的几缕暗红血迹已经半凝固。她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仔细地、一点点擦拭干净碟子边缘和底部沾染的血污,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清洁仪式。
然后,她走到那个端来净手水的铜盆旁。盆中的水早已冰凉浑浊。她将擦拭干净的白瓷小碟轻轻浸入水中,手指在水中缓缓搅动,涤去最后一丝血腥。洗好的碟子被她放在一旁的托盘上,光洁如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做完这一切,沈骸才重新走向棺椁。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那双手依旧苍白,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掌心向上,静静地递向裴婉娘。
裴婉娘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沈骸伸出的手上。那手上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她颤抖着,将自己冰冷、沾着泪水和血渍、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褐色药粉的手,放入了沈骸的掌心。
沈骸的手稳稳握住,微微用力。一股不算强大、却异常坚定的力道传来,支撑着裴婉娘几乎散架的身体。她借着这股力,咬着牙,忍着全身的酸痛和虚软,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象征死亡的棺椁中,跨了出来。
双脚重新踏上坚实却冰冷的地面,裴婉娘身体晃了晃,沈骸的手适时地在她肘部托了一下,稳住了她的身形。大红嫁衣的裙摆扫过楠木棺椁的边缘,像一只终于挣脱蛛网束缚的残破蝴蝶。
沈…沈先生…
裴婉娘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悲怆,她看着沈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为一声低微的呜咽和滚滚而下的热泪。
沈骸没有回应她的称呼,只是松开了托扶的手,平静地指了指旁边一个机灵的丫鬟:扶小姐去净室梳洗更衣,处理指甲残留。动作轻柔,勿再惊扰。
丫鬟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裴婉娘。
沈骸的目光却已从裴婉娘身上移开,如同精准的探照灯,扫向一片狼藉的灵堂角落——那里,翻倒的供桌下,一只用来盛放干果的、描金绘彩的漆盘边缘,静静躺着一小片指甲盖大小、被踩扁的深褐色残渣。那是之前混乱中,从裴婉娘指甲缝里震落出来的假死药粉末。
她没有立刻去捡,而是转向那个之前负责取血、此刻仍心有余悸的管事,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昨夜合卺之礼所用金杯,现在何处
管事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带着惶恐:回…回先生的话,昨夜小姐…出事之后,一片混乱。那对金杯…当时就放在洞房的桌上…后来…后来小的们忙着请御医、布置灵堂…就…就再没留意了…方才派人去洞房查看…已经…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
沈骸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对藏着致命夹层的金杯,是毒杀最直接的物证,也是钉死陆文昭谋杀罪行的关键一环。竟在混乱中不翼而飞
她深潭般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锐芒。看来这看似尘埃落定的诈死案背后,搅浑的水,远未澄澈。拿走金杯的人,是陆文昭绝望中的同伙还是这相府深宅里,另藏着不为人知的鬼蜮心思
外面,永徽四年的长安冷雨,依旧无休无止地敲打着屋檐,如同无数窥探秘密的眼睛。
金杯不翼而飞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沈骸深潭般的眸底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更深沉的平静。她没再追问,只是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管事那张因惶恐而汗涔涔的脸,又掠过地上那片被踩扁的深褐色药渣,最终落回裴婉娘身上。
带路。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是对那个搀扶着裴婉娘的丫鬟说的。
净室早已备好,一盆温热的清水氤氲着白气,干净的布巾、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金疮药膏整齐地摆放在一旁。裴婉娘如同提线木偶,任由丫鬟和随后赶来的贴身嬷嬷为她褪下那身象征死亡与背叛的沉重嫁衣。当大红嫁衣委顿于地,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时,她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剥去了最后一层脆弱的壳,暴露在冰冷刺骨的现实之中。
沈骸并未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冷静地审视着裴婉娘的身体。颈项及胸口那片青紫的淤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边缘并不扩散,颜色深暗,带着一种奇异的窒息感。沈骸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裴婉娘的右手上——指甲断裂了几处,指缝深处,顽固地嵌着那细微的深褐色粉末。
取银针,清水。
沈骸对候在一旁的嬷嬷吩咐道,声音不容置疑。
嬷嬷虽不明所以,但慑于沈骸那无形却强大的气场,立刻照办。沈骸接过银针,用布巾仔细擦拭针尖。她没有触碰裴婉娘的身体,只是用针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刮取裴婉娘指甲缝里的粉末。动作精准而稳定,没有一丝多余。刮下的粉末被她轻轻抖落在盛着清水的白瓷碗中。
清水接触到粉末的瞬间,极其细微的变化发生了。几缕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黄色烟雾,如同水中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粉末上逸散开来,迅速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碗底的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浑浊的乳白色!
啊!
捧着碗的嬷嬷低低惊呼一声,手一抖,险些将碗打翻。
沈骸的眼神骤然一凝。这反应…远比寻常的龟息散剧烈!她迅速将碗拿开,放到远离裴婉娘呼吸之处,沉声道:开窗通风!所有人退后三步!
丫鬟嬷嬷吓得慌忙照做,净室的空气瞬间流通起来。裴婉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暂时忘了悲痛,茫然地看着那碗变色的水。
沈骸取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浸入那碗浑浊的乳白色液体中,片刻后取出。洁白的帕子上,赫然留下了一片淡黄色的污渍。她将帕子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一股极其刺鼻的、类似腐烂大蒜混合着硫磺的恶臭,瞬间冲入鼻腔!这气味…绝非单纯的朱砂、曼陀罗花粉和雄黄!
不是龟息散。
沈骸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如同淬了霜的刀锋,是‘阎王帖’。
阎…阎王帖
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名字本身就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江湖禁药。
沈骸将那方染黄的手帕丢入一旁的火盆,火焰舔舐布料,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股更加刺鼻的浓烟。以曼陀罗花麻痹神经,雄黄催发毒性,再混入剧毒的‘断肠草’粉末和特制的‘鬼面硫磺’。
她指着火盆中燃烧的浓烟,遇水化毒烟,遇火生恶瘴。此药药性猛烈,发作极快,能瞬间令人窒息假死,但药力消退后,脏腑经络会留下不可逆转的损伤,形同废人,最多苟延残喘一两年。是真正的‘假死即入鬼门关’!
净室内一片死寂。连裴婉娘都忘记了哭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片青紫,又看看自己颤抖的手,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她如坠冰窟。原来…原来陆文昭要的,不仅是她的命,更是她死后还要背负急症暴毙的污名,连带着裴家百年清誉一同拖入泥沼!好毒的心肠!好狠的算计!
先生…
裴婉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后怕,我…我…
药性已随你呕出大半,残留损伤需精心调养,未必无望。
沈骸打断她,声音依旧冷静,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抚平惊涛的力量。她转向脸色惨白的嬷嬷,取蜂蜜水,少量多次喂服。温水擦身,动作要轻,避开胸腹淤痕。金疮药只用于指甲破损处。
她顿了顿,补充道,小姐指甲缝中残留的毒粉,需用烈酒反复清洗净手者双手,再用皂角水冲洗三遍。
嬷嬷如奉纶音,连连点头,再不敢有丝毫怠慢,小心翼翼地开始伺候。
沈骸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净室。外面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空气中弥漫着湿冷、血腥、檀香和纸灰焚烧后混合的复杂气味。管家正守在门外,看到沈骸出来,连忙躬身,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敬畏:先生,相爷服了参汤,刚缓过一口气,挣扎着要见您…还有小姐…
沈骸微微颔颔首,目光却越过管家,落在庭院中那片被雨水冲刷、却依旧残留着淡淡暗红痕迹的地面上——那是陆文昭被拖走时留下的血痕。人呢
她问。
管家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和快意,压低声音:按相爷的吩咐,打断了两条腿,剜了一只招子(眼睛),拔了半截舌头,还剩一口气,扔上板车,正往城外乱葬岗送呢!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几个得力的家将跟着,保准他活不过今夜,尸骨无存!
沈骸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她抬步,径直走向裴度暂时歇息的暖阁。
暖阁内弥漫着浓重的人参气味和淡淡的血腥气。裴度半倚在软榻上,脸色灰败如金纸,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看到沈骸进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光亮,枯瘦的手挣扎着抬起,指向沈骸,又急切地望向门口,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小姐无性命之忧,正在净室梳洗。
沈骸平静地开口,给了裴度最需要的定心丸。
裴度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溢出几缕血丝,眼中却流下浑浊的老泪,是悲恸,是庆幸,更是难以言喻的疲惫。他艰难地喘息着,死死抓住榻边一个心腹老仆的手,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眼:…金…杯…找…给我…找回来…
老仆含泪点头:相爷放心,老奴亲自带人,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对金杯翻出来!
沈骸站在一旁,如同沉默的礁石。裴度此刻的执念,与其说是寻找物证,不如说是想亲手抓住那差点彻底摧毁他毕生心血和爱女性命的毒计的最后一丝痕迹,是支撑他这盏即将油尽灯枯的老烛的最后一点火光。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摩擦的铿锵声。一个浑身湿透、身着禁军铠甲的校尉在管家引领下,脸色凝重地快步闯入暖阁,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相爷!宫…宫里急召!圣上…圣上震怒!着您即刻入宫!
裴度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挺直了一瞬:何事…如此…急迫
那校尉抬起头,脸上带着惊惶和后怕,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在暖阁内炸响:陆文昭…陆探花…押送他的板车…在出金光门不到三里地的官道上…被…被劫了!
什么!
管家失声惊呼,差点瘫软在地。打断腿剜了眼拔了舌头的陆文昭,竟然在裴府家将押送下被劫了!
校尉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劫道者…蒙面…身手极其狠辣!出手就要人命!咱们的人…死了七个!重伤三个!对方…对方只抢走了陆文昭!丢下一句话…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复述,‘相府之辱,百倍奉还!’
噗——!
裴度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暗红的血雾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被褥!他枯瘦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眼睛死死瞪大,里面充满了滔天的恨意、无尽的惊骇和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指向虚空,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
崔…崔…!
后面的话被涌上的鲜血彻底堵死。裴度圆睁着那双燃烧着不甘与惊怒的眼睛,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榻边。
相爷——!!
暖阁内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管家和老仆扑了上去,徒劳地摇晃着裴度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
沈骸站在原地,宽大的灰布袍子纹丝不动。暖阁内的悲恸哭嚎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裴度临终前那指向虚空的、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和他口中未能喊全的那个姓氏——崔。
博陵崔氏。与河东裴氏并称当世五姓七望的顶级门阀。亦是…陆文昭生母的娘家!那个早逝的、出身崔氏旁支的女人。
原来如此。
金杯的消失。
阎王帖的来源。
精准的劫杀和那句相府之辱,百倍奉还!
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探花郎谋害妻子的案子。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直指河东裴氏根基的毒计!陆文昭,不过是崔家推到前台的刀,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毒杀裴氏嫡女,嫁祸(或利用)裴氏之手虐杀陆文昭,再以雷霆手段劫走这枚废棋,留下指向崔家的血债,彻底点燃裴崔两大门阀不死不休的战火!崔家要的,是裴度身败名裂,是裴家后继无人,是彻底撕碎这横亘在朝堂之上的庞然大物!
沈骸的目光缓缓扫过暖阁内混乱悲恸的景象,扫过裴度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最终,落在了窗外依旧阴沉的雨幕上。永徽四年的长安冷雨,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将所有的阴谋、血腥和门阀倾轧的硝烟,都无声地浸泡在这片巨大的、湿漉漉的灰暗里。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弥漫着死亡与新仇的暖阁,如同她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宽大的灰布袍子融入回廊的阴影,脚步无声,走向相府那扇依旧洞开、却已被风雨和血色浸透的朱漆大门。
管家在混乱中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孤峭而模糊的灰色背影。他张了张嘴,那句先生留步终究没能喊出口。灵堂里诈尸的诡谲,净室中断毒的冰冷,暖阁中洞穿全局的沉默…这位鬼手仵作身上笼罩的迷雾,比这长安的阴雨天更加深重。
沈骸走出相府大门。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帽檐和肩头。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青石板的单调声响,汇成一片死寂的哀鸣。她停下脚步,微微抬头。帽檐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望向皇宫的方向,又望向博陵崔氏在长安府邸所在的方位。目光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有冰冷的星火在无声燃烧。
门阀的巨兽在阴影中亮出了獠牙,长安的天,要变了。而这场以人命为祭、搅动朝堂风云的血雨,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上的血腥气和檀香味。灰布袍子在风雨中微微拂动,勾勒出瘦削却挺直的脊梁。她迈开步子,身影如同融入雨幕的一道灰色闪电,朝着长安城更深的、被无数秘密和罪恶浸泡的街巷走去。那里,还有无数的死人,在等待着向这位鬼手仵作开口诉说他们的冤屈。
雨,依旧在下。冲刷着血迹,却冲不散这帝都深埋的污浊。而那双能令死人开口的眼睛,已穿透雨幕,望向了下一场风暴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