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一点一点地,破土成长 > 第一章

训练营的教室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响着别的孩子兴奋的发言。我蜷在角落那把硬邦邦的椅子上,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刺眼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却照不进我所进的世界。王老师的声音透过嗡嗡声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这个问题,谁愿意上台来分享无数只手争先恐后地举起来,带着迫不及待的劲儿。我的手,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死死坠在腿上,动弹不得。心跳在死寂的胸腔里擂鼓,每一次都撞得肋骨生疼。只有我知道,这无法言说的重压是什么——家里那两个字,爸妈烙铁一样烫在我心上的咒语:笨蛋。它们钻进耳朵,早已在血肉里生了根。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一道救命的符。我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在摊开的草稿纸上划拉。笔尖颤抖,墨水洇开,却固执地描摹出那两个丑陋的字:笨蛋。每一划,都像在剥开一道结痂的伤口,新鲜的痛楚涌出来。眼前模糊一片,只有这两个字在视野里扭曲、膨胀。周围孩子们奔跑嬉闹的声音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噪音。
小宇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惊得我猛地一颤,慌乱中想用胳膊盖住那罪恶的涂鸦,却已经迟了。王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的目光扫过纸页,又落回我脸上,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责备,只有一种沉沉的、让人鼻子发酸的安静。下午的分享,老师想邀请你第一个上台,好吗他蹲下身,视线与我平齐,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冻住了,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我拼命摇头,幅度大得自己都头晕,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不行,绝对不行!灯光,那么多双眼睛,还有爸妈失望的脸……光是想象,就足以让我窒息。
别怕,老师陪你一起,好吗王老师的声音像一道温暖的绳索,试图拉住不断下坠的我。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点温热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过来。我僵着身体,被他半扶半引地带向教室前方那个灯光汇聚的、仿佛悬崖边缘的讲台。每一步,脚下都像踩着虚空。世界的声音急速退潮,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敲打着耳膜。
终于站定在台中央,刺目的光柱劈头盖脸砸下来,台下所有的脸孔都模糊成了晃动的光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挤出一点干涩嘶哑的气流,像坏掉的风箱。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水雾弥漫,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在脸上冲出冰冷的痕迹。完了,我又搞砸了。笨拙地站在这里,连句话都说不出,爸妈说的真对……笨蛋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心尖上,灼痛难当。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一丝腥甜,只想把自己缩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就在这时,王老师温暖的手掌稳稳落在我微微颤抖的肩头。他没有催促,没有责备,只是转向台下,声音清晰而温和:同学们,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到台上来,看着小宇的眼睛,大声告诉他,你发现的他身上一个闪光的优点!就从第一排开始吧!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然后,第一个小男孩走了上来,他站得笔直,目光亮晶晶地看着我:小宇,你刚才帮我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笔!谢谢你!声音清脆得像林间鸟鸣。我愣住了,眼泪挂在腮边都忘了擦。
接着是第二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小宇,你画画好认真,线条特别稳!
第三个,个子高高的男生:你坐在角落,背一直挺得直直的,像棵小松树!
第四个,第五个……一个接一个的身影走上来,一张张真诚的脸庞在我模糊的泪眼前放大。那些话语,简单,直接,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你刚才笑了一下,酒窝特别好看!
你帮值日生搬了凳子!
你的书包整理得最整齐!
你认真听讲的样子,让我也想好好听!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心上那层厚厚的、名为笨蛋的冰壳上。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碎裂声。温暖的话语汇成一股股滚烫的洪流,冲击着冰封的心岸。视线彻底模糊了,喉咙里堵着巨大的硬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难以抑制的哽咽。当第二十个同学——那个总爱在课间讲笑话的胖胖男孩,大声说出我觉得小宇很安静,让人感觉很安心时,那积蓄已久的、滚烫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在意识模糊前的一刻,只记得自己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猛地扑向旁边那令人安心的温暖身影,紧紧抱住,仿佛要把积压了一辈子的委屈、惶恐和那不被看见的渴望,全都哭喊出来。嚎啕声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不管不顾,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的沉重都倾倒一空。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照进教室。王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关于昨天那个问题,还有同学想补充吗话音未落,一种奇异而陌生的冲动像电流般窜过我的四肢百骸。它推着我,几乎是半强迫地,举起了那只曾重若千斤的右手。
手臂伸得笔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惊异的笃定。
王老师眼中瞬间漾开惊喜的笑意,他用力点头:好!小宇!那两个字被他念得格外清晰有力。
在全场目光的聚焦下,我一步一步走向讲台。脚下的地板依旧坚硬,但不再是令人恐惧的深渊。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不再是绝望的鼓点,而像一面擂响的战鼓。站定,深吸一口气,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我抬起头,目光迎向台下,第一次没有躲闪。
我……我昨天听了大家的分享……声音起初有些发颤,细小得像蚊蚋,我觉得……勇敢不是不怕,是……是害怕也敢试一试。话语磕磕绊绊地流淌出来,笨拙却清晰。台下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没有人笑。我看到前排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冲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缓慢而坚定地,注满了冰冷的胸膛。
训练营的最后一天下午,爸妈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妈妈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焦躁的探寻。爸爸则微微皱着眉。王老师笑着把我带到他们面前,他温暖的手搭在我肩上,像给我注入了一点站直的勇气。
小宇,王老师低头看我,目光温和却带着询问的力量,这四天过去了,能不能告诉爸爸妈妈,也告诉老师,在这里的感觉,和你平时在家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爸妈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带着惯常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个深埋心底、日夜灼烧着我的答案,早已在喉咙里翻腾了无数遍。此刻,在老师鼓励的目光和肩头那沉甸甸的暖意支撑下,它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薄弱的藩篱。
这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安静,像天堂一样。
话音落下,我看到妈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血色飞快地从她脸颊褪去。爸爸愕然地张了张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种猝不及防的狼狈。整个教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王老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先去整理书包。我转身走向座位,身后留下死一般的寂静。眼角的余光瞥见王老师微微俯身,靠近爸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断断续续飘进耳中:……孩子说……故意做错题……就为了笨给你们看……因为……总被叫‘笨蛋’……
那几个字,像冰冷的针,刺得我脊背一僵。那个墙角处,我咬着牙、红着眼圈、带着近乎恨意的倔强吐露的秘密——妈妈总骂我笨蛋,我这样做就是为了笨给她看!——此刻,经由老师之口,化作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刺向它们的源头。我低头飞快地拉上书包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回去的车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我紧靠着冰凉的车窗,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车子在家门口停下,引擎熄灭后的寂静更加沉重。爸爸解开安全带,没有立刻下车,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低沉、沙哑得几乎不像他的声音,艰难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小宇……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痛楚和挣扎,爸爸……妈妈……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愕然抬头,撞进他微微发红的眼眶里。旁边的妈妈飞快地别过脸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手指紧紧攥着膝上的皮包带子,指节泛白。她没有说话,但那紧绷的侧脸线条,泄露了某种正在崩塌的堤防。车内的空气仿佛被那句迟来的对不起撕开了一道口子,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陌生的、小心翼翼的震动。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家里的空气似乎不一样了。妈妈喊我吃饭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刺耳的催促和隐隐的不耐烦,有时甚至……似乎放轻了一些。那张曾让我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的、写满红叉的数学卷子又一次出现在餐桌上。我习惯性地低下头,等待那熟悉的斥责如冰雹般砸下。
预想中的风暴却迟迟未至。
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妈妈的手指落在卷面上,轻轻点了点一道错题。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尝试的、甚至有点别扭的温和:……这道题,上次月考不是做对了么思路其实是一样的,是不是考试的时候太急了下次我们……慢一点,再仔细读读题
我猛地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失望和冰冷的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几乎不敢辨认的、生涩的探寻和一点点笨拙的鼓励。像阴霾的天空,第一次试探着裂开一道缝隙,漏下了一线微光。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我慌忙低下头,盯着试卷上那刺眼的红叉,喉咙堵得发紧,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也许天堂太远,地狱的阴影尚未完全消散。但我知道,那束曾被掐灭的光,正艰难地,穿透厚重冰冷的言语之壁,一丝丝地漏进来。
妈妈喊我吃饭的声音确实不同了,不再像过去那样裹着冰渣子扎人,偶尔竟透出几丝生涩的柔和。可那两个字——笨蛋——早已在我心底最幽暗处盘根错节,悄然生长的藤蔓无声勒紧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隐秘的疼痛。
那天晚饭后,一张新的数学卷子摊开在餐桌上,鲜红的叉号刺目依旧。我习惯性地垂下头,肩膀内缩,等待那场熟悉的、夹杂着笨字的风暴兜头浇下。然而预想中的冰雹迟迟未落。只有一声极轻的叹息,羽毛般拂过紧绷的空气。妈妈的手指落在一道错题旁,指尖微微颤抖,声音是尝试拼凑起来的温和:这道……上次月考不是做对了么思路差不多的,是不是考试急了点下次……我们慢点,把题读仔细些,行吗
我猛地抬头,撞进她的目光里。那里没有了往日的霜雪与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几乎不敢辨认的、笨拙的探寻和一丝微弱的光。像厚重云层第一次被撕开一道缝隙,漏下些许陌生的微芒。一股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涌上眼眶,我慌忙埋下头,盯着卷面上那狰狞的红叉,喉咙梗塞,只能拼命地、重重地点头。
日子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中滑行。妈妈开始笨拙地尝试,试图从言语的废墟里扒拉出一点温情。她端来削好的水果,脸上堆砌着近乎讨好的笑:吃点苹果听说……补脑。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新糊的纸,声音里的不自然像一根尖细的刺,瞬间戳破了我心底刚刚鼓起的一点微弱的暖泡。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几乎要缩回椅子里——过去无数个被补脑的笨蛋斥责淹没的午后,连同那种深入骨髓的羞耻,瞬间将我拖回冰窖。我默默接过盘子,指尖冰凉。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最终黯淡地移开,那点生硬的笑也迅速枯萎下去,空气里只剩下无声的失落。
爸爸的改变则更沉默。他不再轻易皱眉,却常常在饭桌旁陷入长久的静默,眼神穿过我和妈妈,望向某个虚空。偶尔,他会在我写作业时,无声地坐到沙发另一头,翻着不知名的书页,那翻页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有一次,我正被一道几何题困住,铅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出焦躁的痕迹。忽然,一杯温水轻轻放在我手边。我愕然抬头,只看见爸爸沉默离去的背影,宽厚却透着一丝难言的笨拙与疏离。
真正的考验很快降临。期中考试结束,薄薄的试卷带着冰冷的判决飘落眼前——鲜红的79分。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这一个月来辛苦构筑的、薄如蝉翼的平静。心脏骤然缩紧,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黑色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头顶。完了。这两个字在脑中疯狂叫嚣。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终究还是那个笨蛋!我死死攥着卷子,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这样就能把那耻辱的分数捏碎。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喉咙里堵着冰冷的石块,绝望地等待着熟悉的暴风雨降临。
妈妈拿过试卷的动作比以往缓慢了许多。她目光在分数上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心颤。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下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声音,等待着那句或许会迟到但终将抵达的审判。
这个‘79’……妈妈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却像在努力寻找什么支撑点,比上次单元测,提高了……11分。她顿了顿,手指指向一道应用题,这道大题,上次空着,这次……写了步骤,思路是对的,只是计算错了最后一步。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没有预料中的冰冷失望,没有习惯性的笨蛋标签。她的目光落在卷面上,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试图从一片狼藉的红叉里,挖掘出一点微弱的星火。那努力寻找亮点的样子,陌生得让人心头发酸。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我迅速低下头,眼泪却已失控地砸在摊开的作业本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泪水滚烫,冲刷着心口那块名为笨蛋的、冰冻的烙印,那冰壳似乎发出了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那晚的深夜,我被一种莫名的焦渴唤醒。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走向厨房,路过父母虚掩的房门时,一丝压抑的啜泣声让我瞬间钉在原地。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我屏息靠近。妈妈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手里紧紧攥着的,竟是我在训练营那几天,王老师悄悄拍下的几张照片——照片上,我站在讲台中央,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奇异地亮着,正磕磕绊绊地说着什么;还有一张,是那个下午,我被二十个同学围在中间,虽然脸上泪痕交错,嘴角却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真实的弧度。爸爸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沉重地搭在她肩上,沉默地望着那些凝固的瞬间,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痛楚和茫然。昏黄的灯光将他们沉默而痛苦的剪影投在墙壁上,像一幅沉重的浮雕。原来那些被我视为天堂的证明,此刻正化作滚烫的针,刺穿着给予我地狱的人。我默默退回黑暗里,胸腔里那颗心沉甸甸地坠着,那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
学校里,我尝试着把训练营带回的那点微光,种在现实的土壤里。王老师温暖的手掌和同学们真诚的鼓励声,时常在耳边回响,成为支撑我的一点勇气。当英语老师提出一个稍难的问题,课堂陷入短暂的安静时,一种久违的冲动,混合着残留的恐惧,猛地攫住了我。训练营里举起手臂的感觉依稀还在。心跳在死寂的胸腔里擂鼓,手臂却像有自己的意志,缓慢地、带着千斤重负,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抬起。手臂伸得笔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Good!
Yu!
英语老师Ms.
Lee惊喜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请说说你的想法!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像无数盏灼热的聚光灯。我站起身,双腿微微发软,喉头发紧,舌尖仿佛被冻结。训练营里王老师那沉稳的手掌似乎隔着遥远的时空再次落在我肩上。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像一股清泉。
I
think…
I
think
the
main
character…
声音起初细若蚊蚋,颤抖着,每一个单词都像在荆棘丛中艰难跋涉。但我没有停下,没有退缩,任凭那笨拙的句子磕磕绊绊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台下安静极了,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我看到同桌微微睁大的眼睛,后排的同学也放下了笔。没有嘲笑,只有安静的等待。当最后一个单词艰难落下,Ms.
Lee带头鼓起掌来:Excellent
point,
Yu!
Clear
and
thoughtful!
掌声并不算热烈,却像温暖的雨点落在我紧绷的心弦上。一种奇异的暖流,缓慢而坚定地,开始注满冰冷的胸膛——原来,没有王老师的手,我也可以独自站在这悬崖边缘,并且,没有坠落。
放学铃声像是自由的号角。我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往日轻快了些。刚走出校门不远,一阵刺耳的哄笑和推搡声从不远处的小巷口传来。几个高年级男生围成一个圈,中间是隔壁班那个总是怯生生、走路习惯贴着墙根的小个子陈默。他瘦小的身体被推搡得像个破布娃娃,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书包可怜地躺在污水里。
哑巴啦说话啊!不是挺能装的吗一个刺猬头男生用力推了陈默一把,他踉跄着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哼。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训练营里那些围上来的、亮晶晶的眼睛,那些真诚的话语——小宇,你帮值日生搬了凳子!小宇,你认真听讲的样子,让我也想好好听!——如同电影画面般在我脑中飞速闪过。那些曾被他人赋予的微光,此刻在我体内剧烈地燃烧起来,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洪流。那句在讲台上说出的话,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力量,在我心中轰然炸响:**勇敢不是不怕,是害怕也敢试一试!**
住手!
声音冲口而出,比我想象的更大、更清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力量,像一块石头猛地砸碎了巷子里的喧嚣。那几个男生同时转过头,脸上写满错愕,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平时在角落沉默的影子,竟敢站出来。
我一步步走过去,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双腿抖得厉害,可脚步却没有停下。我走到陈默面前,挡在他和那几个男生之间,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巷口的光线斜照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肮脏的墙面上。
你们……凭什么欺负人
我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我弯腰,在几个男生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捡起地上沾满污水的眼镜和书包,塞回陈默颤抖的手里。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也抽走了我面对他们的最后一点勇气。我甚至不敢再直视那几个高年级男生带着戾气的眼睛,拉起陈默冰凉的手腕,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逃离,后背暴露在身后,每一寸皮肤都绷紧着,等待着可能落下的拳头或咒骂。
预想中的追打没有发生。身后只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和踢开石子的声音,那伙人竟然散开了。走出巷口很远,沐浴在车水马龙喧闹的阳光下,我才敢停下,大口喘着气,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校服已被冷汗浸透。陈默抬起苍白的脸,镜片后的眼睛红红的,小声嗫嚅着:谢…谢谢你,小宇。
他叫我小宇,不是那个带着标签的谁。那一刻,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脸上,暖洋洋的。原来成为一道微光,照亮他人深渊边缘的方寸之地,自己竟也能被这光芒暖透。
日子在沉默的磨合与微小的勇气实践中悄然流逝。家里的气氛依旧带着伤愈初期的敏感与笨拙,但那层坚冰,确乎在缓慢地消融。一个寻常的周末下午,妈妈在整理书柜。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吃力地搬开一摞旧书,一个不起眼的硬皮素描本啪嗒一声滑落在地。深蓝色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微微卷起。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是我的秘密领地,一个从不示人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没有漂亮的风景,没有可爱的卡通,只有无数个被绝望啃噬的深夜,我用铅笔疯狂涂抹下的东西——扭曲的、纠缠的黑色线条,像永远无法挣脱的蛛网;角落里反复出现的两个丑陋大字:笨蛋;还有一张小小的、被泪水晕染过的自画像,画中的我蜷缩在巨大的、面目模糊的阴影下,眼神空洞。
这是什么妈妈带着一丝疑惑,弯腰捡起了本子。她的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下意识地就要翻开。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凉。那本子里锁着的,是我最不堪、最脆弱的灵魂碎片,是我所有羞耻和痛苦的源头具象!巨大的恐慌如同巨浪将我淹没,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别动!还给我!
争夺只发生在一瞬间。妈妈显然被我的激烈反应吓住了,手一松。我死死地将本子抢回怀里,紧紧抱住,像护住最后一处堡垒。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喘息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妈妈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她看着我,眼神从最初的错愕,慢慢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震动。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目光长久地、复杂地落在我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本子上,仿佛透过那层硬壳,看到了里面那些无声的尖叫和流淌的黑暗。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像是被那本子里无形的重量压垮了。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收回了手,转过身,继续去整理那些书。只是她的动作变得无比僵硬,背影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楚。房间里只剩下书页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我擂鼓般无法平息的心跳。
那天晚饭后,家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我早早躲回了自己房间。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叩响。我迟疑地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爸爸。他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厚实的速写本,封面是深邃宁静的星空图案。
给。
他将本子递过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熟练的温和,以后……画点别的。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追问,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理解,以及一丝笨拙的、想要弥补什么的渴望。
我默默接过本子,纸张厚实光滑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爸爸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下午……你妈妈……她不是故意的。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补充道,她……很难过。
说完,他抬手,似乎想像王老师那样拍拍我的肩,手臂抬到一半,却又带着一种近乡情怯般的犹豫,最终只是不太自然地落在了门框上,轻轻拍了拍,转身离开了。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怀里是崭新的星空本子,旁边躺着那本深蓝色的、沉重的旧日记。我慢慢翻开旧本子,指尖拂过那些曾经浸透泪水的、疯狂的线条和那些扭曲的笨蛋。铅笔的痕迹深深浅浅,是无数个暗夜的烙印。然后,我拿起一支削好的铅笔,在新本子第一页洁白的纸上,悬停了很久很久。最终,笔尖落下,不再是无序的宣泄。我画了一束光,从厚重的、布满裂痕的乌云缝隙中,笔直地投射下来。光柱里,有微小的、努力向上伸展的幼芽。画得很慢,很认真。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准时照访。餐桌上,一碗我最爱的溏心蛋面散发着袅袅热气。我拿起筷子,轻轻戳破那颤巍巍、饱满圆润的蛋黄。金灿灿的、温热的蛋液缓缓流淌出来,像熔化的阳光,浸润了洁白的面条。
妈妈坐在对面,目光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审视或焦躁地追着我,而是有些失神地看着那流淌的蛋液。她的嘴角微微向下抿着,眼下的阴影比往日更深重。爸爸沉默地喝着粥,偶尔抬眼看看我们,眼神复杂。
我夹起一筷子裹着金黄蛋液的面条,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温润鲜香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是久违的、纯粹的食物的抚慰。我慢慢地咀嚼着,咽下。然后,我抬起头,迎上妈妈有些恍惚的视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餐桌上微妙的沉寂:
妈,昨天的溏心蛋……煮得正好。
话语出口,带着一点生涩,却平稳地落在了空气里。
妈妈拿着筷子的手明显顿住了。她愕然地看向我,眼神从失焦到震动,嘴唇微微张开,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随即,那黯淡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迅速弥漫上来,又被她飞快地垂下眼帘强压下去。她没说话,只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握着勺柄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爸爸喝粥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目光在我们之间悄然流转,最后落回自己的碗里,几不可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晨光慷慨地铺满了半张餐桌,照亮了碗里那片流淌的金黄,也照亮了妈妈低垂的睫毛上,那一点将落未落的细小水光。天堂或许依旧遥不可及,地狱的寒意也未曾彻底消散,但我清晰地知道,那束曾被粗暴掐灭的光,已不再是仅仅从缝隙中漏进来。它正以一种微小却执拗的方式,在我心底,在这片曾被言语的寒冰覆盖的土地上,一点一点地,破土生长。它汲取着每一次磕磕绊绊的尝试,每一次恐惧中伸出的手,每一次笨拙却真实的改变所汇聚的养分。它还很幼小,带着伤痕累累的印记,但它活着,向上伸展着稚嫩的枝叶,固执地、不容置疑地宣告着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