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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雨锁愁城
雨,不是落下来的,是从灰蒙蒙的天穹里渗出来的。1980年永江城的梅雨季,把天地都泡得发胀、发霉。空气沉甸甸地悬着,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烂木头味,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陈年棉絮捂馊了的酸腐气。这气味钻进鼻腔,直抵脑仁,让人昏沉欲睡,却又烦躁不安。
林秀云又一次从那个黏腻的噩梦里挣脱出来,后背一片冰凉的湿濡,粗布汗衫死死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梦里,浓烟滚滚,灼热的火舌舔舐着一切,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李卫东的手,那双修长、指节分明、曾无数次笨拙地替她擦去脸上机油的手,从一片扭曲的橙红中伸出来,焦黑、变形。他死死攥着一样东西,指缝间渗出粘稠的、暗红的血,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同样焦黑、龟裂的土地上,发出嗞的轻响,腾起微不可见的白烟。她总能看清——那是一根羽毛。金棕色,边缘镶嵌着奇异的、近乎妖冶的绯红,像凝固的血珠,又像某种不祥的图腾,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呜——呜——
窗外,纺织厂三班倒的汽笛声撕裂了黎明的寂静,像一头巨兽沉闷的嘶吼。女工宿舍里立刻活泛起来,铁架床吱嘎作响,搪瓷脸盆磕碰着地面发出脆响,压低嗓门的抱怨、哈欠声、拖鞋趿拉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合奏。
秀云,又梦到卫东了
对床的王姐探过头,头发蓬乱,眼袋浮肿,脸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林秀云没吭声,只是把汗湿的掌心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上用力擦了擦,布料粗糙的质感磨得皮肤生疼。她弯腰去够床底的布鞋,目光却像被什么牵引着,扫过床底深处一个蒙尘的硬纸壳鞋盒一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俯下身,伸长手臂,费力地将那个鞋盒拖了出来。
盒盖掀开,一股淡淡的皮革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散逸出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半旧的翻毛皮鞋。棕黄色的皮面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光泽,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磨损的痕迹,尤其是右脚鞋头外侧,一大片皮面几乎磨透,塌陷下去,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露出底下更深色的皮革纤维,形成一个刺眼的、丑陋的凹坑。这双鞋,是她去年冬天,用省吃俭用攒下的布票跟人换了块上好的皮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熬了好几个通宵,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李卫东拿到时,像个孩子似的抱着鞋在屋里走了好几圈,咧着嘴笑,露出白牙:秀云,真暖和!穿着它,走路都带风!感觉自己像个工人阶级的战士!
他宝贝得很,下雨天都舍不得穿,怕弄脏了。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从心底顶上来,哽在喉咙深处,又酸又涩,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合上鞋盒盖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要隔绝掉所有翻涌的记忆和痛苦。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粗暴的决绝,用力将它塞回了床底最黑暗的角落。
厂区高音喇叭里,雄壮的《咱们工人有力量》进行曲响彻云霄,试图掩盖织布车间里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经衰弱的轰鸣。林秀云站在细纱车间门口,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缕粗纱,棉絮在潮湿的空气里飞舞,粘在头发上、睫毛上。她的目光却穿透弥漫的白色棉絮和灰蒙蒙的雨幕,死死盯在远处家属区那排低矮的红砖平房上。那里,曾经是李卫东的家。
如今,那扇熟悉的木门只剩下焦黑的框架,窗户玻璃尽碎,空洞洞地敞着,像几个被烈火舔舐后留下的、丑陋而绝望的窟窿,镶嵌在湿漉漉、灰暗的背景里。那场火,烧在年根上,大年初五。本该是走亲访友、笑语喧阗的日子。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滚滚浓烟,惊醒了半个家属区的梦。人们提着水桶、脸盆,呼喊着,奔跑着,泼出的水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大片白气,却如同杯水车薪。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木质门窗、糊墙的旧报纸、一切可燃之物,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等火终于被扑灭,屋里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焦黑,刺鼻的烟味混合着烧焦的蛋白质气味弥漫不散。李卫东的母亲张玉兰被邻居从浓烟里拖了出来,后脑勺重重磕在门槛的石棱上,流了一地的血,人虽然活下来,却彻底瘫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茫然。而李卫东,一个大活人,就那么人间蒸发了。仿佛被那场大火彻底吞噬,连灰烬都没留下。
保卫科的人像模像样地围着废墟转了几圈,拿着小本本指指点点。林秀云跌跌撞撞赶到时,正看见保卫科那个叫小张的年轻干事,捏着一根羽毛对着昏沉的天光看,脸上带着点新奇:啧,啥玩意儿烧成这样了还有这么好看的鸟毛
林秀云的心口猛地一揪,几乎停止了跳动——金棕色镶着绯红边儿!和她噩梦里李卫东攥着的那根,一模一样!她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抢过来。小张却像是嫌脏似的,随手把羽毛揣进了自己的蓝布工装口袋,嘟囔着:回头问问老马,这算不算个线索。
后来,她鼓起勇气追问过几次,小张总是含糊其辞,眼神躲闪:一根鸟毛罢了,能顶啥用八成是风刮来的。人跑了就是跑了,厂里多少事呢,哪能老盯着这个
那敷衍的态度,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心上。
林秀云!林秀云!
车间主任老马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火气炸响在耳边,把她惊得浑身一颤,手里的粗纱差点掉地上。发什么呆呢!三号机断头了!眼瞎啦等着棉条堆成山啊赶紧的!
老马叉着腰站在不远处,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唾沫星子在潮湿的空气里飞溅。
她慌忙应了一声哎!来了!,心脏还在怦怦狂跳,转身就往机台跑。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进了喧嚣的车间大门,带进一股屋外的寒气和水汽,像一枚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打破了车间的节奏。是住在女工单身宿舍楼一楼的刘婶!她脸色煞白得像糊墙的纸,嘴唇哆嗦着,上气不接下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直冲到老马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马…马主任!不好了!出、出人命了!
刘婶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哭腔,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格外刺耳,陈、陈丽华……死在屋里了!脖子……脖子都青紫了!瞪着眼……吓死人了!
哐当!
林秀云手里的粗纱管应声落地,在水泥地面上滚出去老远,发出空洞的回响。陈丽华厂财务室那个总是一丝不苟、梳着油亮发髻、说话细声细气、走路腰板挺得笔直、仿佛时刻在丈量着尊严的出纳那个虽然有些刻板,但每次发工资都会仔仔细细核对、从不出错的女人
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铁锈味的不祥预感,像永江底下那看不见却汹涌的暗流,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那根金红镶边的相思鸟羽毛的影像,在她脑海里疯狂闪烁、放大,带着不祥的血色光芒。
第二章:血羽疑踪
保卫科的人像驱赶苍蝇一样,粗暴地挥着手臂,把闻讯而来、越聚越多的工人挡在警戒线外。一道刺眼的黄色塑料带子,湿漉漉地绷在女工单身宿舍楼前的水泥地上,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溅起细小的泥点。林秀云挤在人群最前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钝痛。她踮着脚,身体微微前倾,透过攒动的人头和宿舍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门缝,竭力向里张望。
只一眼,胃里就猛地翻搅起来,一股酸水直冲喉咙。
陈丽华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仰面倒在床边的地上,像一只被粗暴扯断了线的木偶。脖子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深深陷入皮肉,边缘肿胀泛着青黑,像一条丑陋狰狞的毒蛇死死缠绕,扼断了所有的生机。她的眼睛还半睁着,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和霉斑的天花板,瞳孔已经散大,凝固着最后一丝无法言说的惊恐。往日精心梳理、纹丝不乱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花白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毛边的碎花衬衣,领口被撕扯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变形的白色汗衫,汗衫领口也歪斜着。更让林秀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呼吸都为之停滞的,是陈丽华微微张开的、僵硬的右手。
几根纤细的、金棕色镶着绯红边儿的羽毛,就那么粘在她沾了泥灰和几丝暗红血渍的手指上!和她噩梦里李卫东攥着的那根,和火灾现场窗台上发现的那根,一模一样!相思鸟的羽毛!这种只在南方深山或走私渠道才可能出现的艳丽之物,此刻在死亡现场,散发着妖异的光芒,像几滴刺目的、不祥的血珠,狠狠灼烧着林秀云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让开!都让开!警察来了!保护现场!
一个低沉威严、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人群被分开一条通道,穿着笔挺的七八式蓝警服、国字脸、浓眉紧锁成一个深刻川字的刑警队长赵志刚,带着几个面色凝重、同样穿着警服的民警,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魁梧的身躯自带一股压迫感,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迅疾而精准地扫过混乱的现场,掠过尸体,掠过翻倒的木椅,掠过散落在地上的廉价塑料梳子、半盒友谊雪花膏和一只摔裂的搪瓷杯,最后,牢牢锁定在那本掉落在陈丽华脚边的硬壳笔记本上——深蓝色的塑料封皮,印着模糊褪色的牡丹花图案。他戴上雪白的棉布手套,动作沉稳地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其捡起,翻开。
林秀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粗壮的手指快速而有力地翻动着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他翻动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眉头锁得更紧,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肌肉微微绷紧。他指着其中一页,侧头对旁边拿着记录本的年轻民警低声说了句什么。民警立刻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林秀云伸长脖子,在周遭压抑的议论和雨声中,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竭力捕捉着模糊的字眼:赵庆生……赌债……纠缠……多次骚扰……负心汉……威胁……
赵庆生那个在厂区附近臭名昭著的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闲,眼神黏腻腻地往女工身上瞟,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是家常便饭。是他
赵志刚合上日记本,递给旁边的民警,又蹲下身,庞大的身躯几乎完全挡住了林秀云的视线。他拿起陈丽华那只粘着羽毛的右手,动作专业而冷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觉。他用一把闪亮的不锈钢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羽毛完整地取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然后装进一个透明的、边缘用胶带仔细封好的小塑料袋。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目光锐利如鹰隼,凝在陈丽华微微蜷曲的左手指甲缝深处。林秀云的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只见他调整镊子的角度,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从指甲缝深处,夹出一点极其微小的、灰黑色的颗粒,那颗粒粘在镊子尖上,几乎难以察觉。他将其同样装进另一个更小的证物袋,对着门口透进来的、昏沉的天光仔细端详着,浓眉紧锁。
初步判断,
赵志刚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沉稳和权威,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也像锤子一样砸在林秀云心上,情杀可能性极大。死者日记内容明确,详细记录了与无业人员赵庆生存在感情纠葛和债务纠纷。死者指甲缝中提取到微量可疑残留物,初步观察疑似火药颗粒,需送市局技术科进一步检验。综合现场情况,赵庆生有重大作案嫌疑!立刻布控,全力抓捕赵庆生!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人群瞬间哗然,议论声像炸开的锅。原来是赵庆生那个天杀的!平时就不是好东西!赌钱赌红了眼,啥事干不出来!陈会计真是倒了血霉了!
同情、愤怒、恐惧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林秀云却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钉在原地,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情杀赵庆生那几根一模一样的、诡异的相思鸟羽毛呢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那灰黑色的、疑似火药的颗粒呢还有……李卫东家窗台上,也发现过同样的羽毛!还有那场蹊跷得不能再蹊跷的大火!这绝不可能是巧合!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想冲进去,想对着那个看起来威严可靠的赵队长大喊:羽毛!相思鸟羽毛!卫东家也有!它们一定有关联!陈丽华的死,绝不是简单的情杀!那双鞋!那双磨损的翻毛皮鞋!
哎!你!退后!别挤!
一个年轻的民警皱着眉头,伸出胳膊拦住了下意识往前挪动的林秀云,语气带着不耐烦,无关人员退后!别破坏现场痕迹!
警察同志!那羽毛……
林秀云急切地指着赵志刚手里那个装着羽毛的塑料袋,声音因为激动、恐惧和强烈的质疑而发颤,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那种羽毛!四个月前,李卫东家失火后,在他家窗台上也发现过一根一模一样的!李卫东就是那时候失踪的!这肯定有关系!你们不能光看日记啊!
赵志刚闻声猛地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瞬间聚焦在她苍白急切、被雨水和汗水打湿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剥开她的皮肉,审视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个念头。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带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李卫东失踪案,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透着一种职业性的、冰凉的疏离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经过初步调查,定性为意外火灾引发的事故。其母张玉兰重伤致残,本人疑似外出未归,下落不明。该案与眼前这起性质恶劣的凶杀案,目前没有发现直接关联证据。你反映的羽毛情况,我们会记录在案,进行核实。现在,
他的语气加重,带着命令的口吻,请你立刻离开现场,配合厂里工作,不要干扰公安机关办案!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申辩的机会,果断地转过身,指着门口一处泥泞不堪、被无数脚印踩踏过的水泥地面,对技术民警命令道:这里!脚印!提取清晰足迹!尤其是右脚!
林秀云被那年轻民警半劝半推地带离了警戒线边缘,像被丢弃的垃圾。她不甘心地、僵硬地扭过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只见赵志刚正蹲在那片泥泞的地上,从助手手里接过一支强光手电筒,光束斜斜地打在地面,调整着角度。昏黄的光束下,一个模糊但相对完整的脚印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边缘被泥水洇开,脚掌部分清晰,前脚掌尤其是大拇指球的位置下压很深,形成明显的凹陷。她看不清最细微的纹路,但那个整体的形状,那个右脚鞋头部位明显的、异常的、向内倾斜的磨损塌陷痕迹……像一道撕裂了混沌夜空的惨白闪电,猛地劈进她的脑海!和她藏在床底下那双翻毛皮鞋右脚鞋头那独特的塌陷和倾斜角度,何其相似!那磨损的形态、位置,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传遍全身。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坠入了永江冰冷刺骨的河底。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情杀日记赵庆生不,不对!有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散发着血腥味的旋涡,正被这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的推断,用日记这个铁证巧妙地掩盖着!那双磨损的翻毛皮鞋的主人,才是连接两起事件的关键!而这个关键,似乎正被一只无形而强大的手,用赵庆生这个名字,粗暴地引向了歧途!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第三章:暗夜魅影
永江的地下舞厅,像一颗长在腐烂躯干上的毒瘤,藏在城南一条废弃防空洞的深处。入口伪装成一个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门,推开厚重的、油腻腻的布帘,震耳欲聋的邓丽君《何日君再来》的靡靡之音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将人淹没。歌声混杂着劣质烟草的辛辣、廉价香水刺鼻的甜腻、汗水的酸馊以及防空洞特有的阴冷潮湿的土腥味,在昏暗摇曳的彩色旋转灯球下疯狂地发酵、蒸腾。空气闷热、浑浊、粘稠,仿佛能拧出油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污浊感。光怪陆离的光斑在扭动的人体上跳跃,模糊了面孔,只剩下欲望的轮廓。
林秀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穿着向王姐借来的、紧绷绷勒得她肋骨生疼、领口低得让她浑身不自在的红色乔其纱衬衫,和一条裤腿肥得像水桶的喇叭裤,脸上涂了厚厚的、如同刷墙腻子一样的白粉,嘴唇抹着廉价口红,像刚吃过死孩子般鲜红欲滴。汗水不断从鬓角、额头渗出,冲刷着劣质的粉底,留下道道滑稽的沟壑。她努力模仿着身边那些画着浓重眼影、腰肢如水蛇般疯狂摆动的女郎们夸张的舞步,笨拙地扭动着身体,眼神却像最警惕、最焦灼的探照灯,在弥漫的呛人烟雾和晃动的、令人眩晕的光影中,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目标——赵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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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刚的独子。厂里供销科的能人,一个活在流言中心的角色。传言他路子很野,手腕通天,能搞到外面紧俏的电子表、三洋录音机、日本产的精工表,甚至尼龙丝袜。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幸福250摩托车,排气筒轰鸣着招摇过市,是永江街头一道刺眼的风景。更关键的是,有人私下嚼舌头,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地说,年初那批厂里莫名其妙报废、本该回炉重炼的白金坩埚,最后经手人就是他赵建军。白金坩埚……林秀云的心猛地一抽,想起陈丽华指甲缝里那点灰黑色的颗粒,保卫科那个懂点门道的老马曾皱着眉头嘀咕过一句:这玩意儿……看着有点像黑火药捻子烧剩下的渣滓……
军工厂用的特种坩埚……走私……军火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子,让她不寒而栗,胃里一阵翻腾。
突然,舞池边缘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时髦海魂衫(蓝白条纹异常扎眼)、梳着油亮大背头的高个青年,叼着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烟雾缭绕中,搂着一个穿着紧身玫红色连衣裙、身材妖娆、妆容艳俗的女人,正旁若无人地穿过拥挤扭动的人潮,朝着舞厅最深处、光线最暗的角落走去。那里,有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面挂着一块歪歪斜斜、字迹模糊的木牌子:仓库重地,闲人免进。正是赵建军!他神态倨傲,嘴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略带嘲弄的笑意,仿佛周围这些疯狂的扭动只是供他取乐的背景板。林秀云的目光瞬间锁定,像猎鹰发现了猎物,死死盯在他的脚上——那双擦得锃亮、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反射着油润光泽的棕色翻毛皮鞋!
她的心跳骤然失控,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疯狂奔腾、冲撞,剧烈得几乎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音乐,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机会稍纵即逝!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看准旁边一个正忘我旋转、动作夸张的男人,假装被他的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
哎哟!
她发出一声刻意拔高的惊呼,身体顺势夸张地向赵建军的方向踉跄着歪倒过去。就在两人身体几乎擦撞的瞬间,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和烟草气息,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眼睛上,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他的右脚皮鞋鞋头外侧!
恰在此时,旋转灯球的一束强光扫过!一道清晰的、斜向的、深且光滑的磨损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赫然暴露在光线下!就在右脚鞋头外侧,靠近小拇指的位置!磨损处的皮面完全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深坑,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底下更深色的皮革纤维!和她床底下李卫东那双鞋的磨损位置、角度、程度,几乎一模一样!连那种因为长期单点受力、反复摩擦挤压造成的独特塌陷感都如出一辙!绝不是自然磨损!更像是……某种车辆(比如卡车)离合器的踏板长期摩擦或者……某种需要右脚特殊用力踩踏的机器
绝不是巧合!林秀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强行稳住身体,扶住旁边一个汗津津、散发着狐臭的肩膀,装作不好意思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站稳……
眼角余光却像最忠诚的猎犬,紧紧跟随着赵建军的身影。只见他和女伴走到那扇铁门前,赵建军停下脚步,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舞池的喧嚣和迷离的光线成了最好的掩护。他这才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黄铜色的、造型有些特别的钥匙,熟练地插进锁孔,手腕一转。咔哒一声轻响,在嘈杂的音乐中微不可闻,厚重的铁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两人迅速闪身进去。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沉闷地关上,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光影和浑浊的空气,仿佛吞没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里面是什么肯定不是仓库!一个疯狂而笃定的念头攫住了她。证据!里面一定有证据!关于李卫东的消失,关于陈丽华的惨死,关于那些诡异的相思鸟羽毛,关于那双指向罪恶的翻毛皮鞋!她必须知道!她像一条滑溜的鱼,挤出扭动的人潮,后背紧贴着防空洞壁粗糙冰冷、渗出细小水珠的水泥墙面,那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屏住呼吸,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挪向那扇厚重的铁门。旁边有个堆着高高空啤酒木箱的角落,散发着浓烈的发酵麦芽酸味和腐败的木头气息,正好能藏身。她刚缩进那片散发着霉味的阴影里,冰冷潮湿的感觉瞬间包裹了她。就听见铁门内,隔着厚重的门板,隐约传出赵建军的声音,有些发闷,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毒蛇般的狠厉。
……操!姓李那小子纯属活该!他妈的不识抬举!让他开那破‘跃进’跑趟短途,安安稳稳把‘山货’(走私品)送到地方就完了,他倒好,半路起歪心思,想顺走几根‘鸟毛’(相思鸟)去讨好他那个相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找死也不挑时候!坏老子好事!
他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他爹李国富也是个怂包软蛋!一把火还他妈烧不死个瘫子,留个活口就是祸害!还得老子亲自去‘补锅’(灭口)……那老东西现在像条丧家犬一样躲泰国,屁都不敢放一个,算他识相!
林秀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膜,穿透她的心脏!姓李鸟毛火瘫子他爹泰国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血淋淋地指向李卫东!指向李卫东家那场意外大火!指向瘫痪在床、口不能言的张玉兰阿姨!指向那个火灾后神秘消失的父亲李国富!是谋杀!是灭口!李卫东根本不是失踪!是被他们像处理垃圾一样杀害了!愤怒和巨大的悲痛瞬间淹没了她,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另一个更阴沉、更油滑、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声音响起,像毒蛇在草丛中吐信,带着一种谄媚的阴冷:建军哥,消消气啦,为这种小角色气坏身体不值当啦。现在关键是那个账房婆娘(陈丽华)太贪心,不知足啦!洗钱(通过陈丽华经手的公款做账)的账目留了尾巴,抹不平啦!她还敢威胁说要去告发……这种女人就是定时炸弹啦!处理干净就好啦,一了百了。
那声音顿了顿,压得更低,透着急切,当务之急是那批‘铜豌豆’(黑话:军火)月底必须出港,一天都拖不得啦!老规矩,走‘考察船’(伪装成官方考察团的走私船)……码头那边颂猜都打点好了……赵队长那边……风声紧不紧
账房婆娘洗钱威胁处理干净林秀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磕碰起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是陈丽华!她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狗屁情债被赵庆生杀的!她是被灭口!因为她知道了太多,因为她威胁到了这个走私军火的庞大网络!赵建军!还有他背后那个穿着警服、道貌岸然的父亲赵志刚!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滔天愤怒和巨大真相冲击的眩晕感让她几乎瘫软下去,她死死抓住旁边冰冷的啤酒箱木条,指甲几乎要折断。
她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痉挛的手指,从紧紧捂在胸口、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廉价人造革手提包里,摸出那个她省吃俭用几个月、托王姐那个在港务局工作的弟弟才辗转弄到的、砖头大小的三洋单卡录音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刺破黑暗的利刃。她颤抖着按下侧面的录音键,红色的指示灯在啤酒箱的阴影里微弱地、执着地亮起,像一只窥视着罪恶的眼睛。她把录音机冰凉的外壳,紧紧地、死死地贴在冰冷、布满铁锈和冷凝水的门板上,那刺骨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脏。
门内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时大时小,夹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黑话、地名和含糊的人名。赵队长、消息、压下去、保险金、罗云山北坡、野兔石、钥匙扣……这些词像带着倒刺的钩子,钻进她的耳朵,狠狠地刻进她的脑子,每一个都带着血腥味。汗水浸透了那件廉价的乔其纱衬衫,黏腻冰冷地贴在后背上,像一条冰冷的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在这污浊的空气、巨大的秘密和无边的恐惧里。她只能拼命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突然!砰!
铁门内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重物倒地,接着是几声模糊的、带着怒气的咒骂和拉扯声。妈的!眼睛长裤裆里了不长眼的东西!
是赵建军暴躁的怒吼。
林秀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骤然停跳!被发现了录音机被发现了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收回录音机,像抱着稀世珍宝一样死死搂在怀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紧紧贴在散发着馊味的啤酒箱后面,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冰冷黏腻。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门内的骚动似乎平息了,脚步声朝着门口走来。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咔哒!
她再也不敢停留,抱着那台沉重的、承载着所有希望和真相的录音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跌跌撞撞地冲出藏身的阴影,逆着疯狂扭动、散发着热浪和欲望气息的人群,朝着防空洞深处那唯一透出微光、象征着逃生的出口方向拼命挤去!震耳的音乐、呛人的烟雾、晃动扭曲的人影、推搡的身体,都成了模糊扭曲、光怪陆离的背景。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录下来了!录下证据了!卫东!陈姐!你们的仇又报了!真相要见光了!
第四章:无声的证词
雨,下得更疯了。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像天河决了口,瓢泼般倾泻而下,砸在永江浑浊翻滚、水位暴涨的水面上,激起无数浑浊的巨大水泡,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啦巨响,仿佛要将整个小城彻底淹没。林秀云像一只被猎枪击中、羽毛凌乱、濒死的鸟,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泥泞的厂区小路上,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着她单薄的身体。终于,她一头撞开了自己那间狭窄、潮湿、弥漫着浓重霉味和灰尘气息的宿舍门。
反手插上那根并不牢靠、摇摇晃晃的木门闩,背靠着冰冷刺骨、仿佛能吸走所有热量的薄木板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生疼,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的恐惧、绝望和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都呼出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剧烈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要炸开。怀里那个砖头般的录音机,此刻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肉,灼烧着她的灵魂;又像一块冰冷的、唯一的浮木,承载着她全部摇摇欲坠的希望和整个世界仅存的正义。
她颤抖着手,冰凉的指尖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地摸索到录音机侧面的倒带键。用力按下!机器内部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卷带声,磁带在机械的带动下平稳地回转。这单调的声音此刻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是通往光明的序曲。她死死盯着那转动的磁带轮,仿佛在凝视着最后的审判。终于,咔哒一声轻响,倒带结束。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用尽毕生的力气去开启一个决定命运、通往光明的神圣宝盒,带着近乎朝圣般的庄重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伸出同样颤抖的食指,用力按下了那个标志着希望的播放键。
刺耳的、尖锐的、持续不断的电流噪音,毫无预兆地、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猛地扎进她的耳膜!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压抑的空间!
滋——滋啦啦——滋————
没有对话!没有赵建军阴狠毒辣的声音!没有闽南口音阴险的密谋!没有那些揭示着滔天罪恶的字眼!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彻底摧毁的、单调而绝望的空白噪音!这噪音像一个冰冷的、巨大的、充满恶意的嘲讽!无情地碾碎了她所有的期盼!
林秀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比墙上剥落、露出灰泥的石灰还要惨白瘆人。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幻觉。她猛地又按了一次倒带键,磁带再次发出沙沙的、此刻听起来无比讽刺的回转声。然后,她几乎是带着祈求,再次用力按下了播放键,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凸起。
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单调刺耳的滋滋声!一遍,又一遍。像冰冷的嘲笑,像绝望的丧钟。她再也控制不住,用力拍打着录音机冰冷坚硬的外壳,发出砰砰的闷响,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放出来!你给我放出来啊!你说话啊!
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混合着雨水和汗水,滚烫地流下脸颊。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中翻腾、碰撞、撕裂:防空洞里闷热得令人窒息、劣质香水混合着汗臭令人作呕、旋转的彩色光斑让人眩晕欲呕……还有铁门内那声突如其来的撞击和赵建军暴躁的怒吼!妈的!眼睛长裤裆里了不长眼的东西!……是那个时候!一定是那个时候!就在那个撞击发生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足以瞬间摧毁磁记录的电磁脉冲爆发了!有人用了便携式消磁器!就在那扇罪恶的铁门里面!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们像猫戏老鼠一样,看着她愚蠢地抱着希望冲进来,再轻易地将这希望连同证据一起碾得粉碎!一股冰冷的、足以冻僵灵魂、湮灭一切光亮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比窗外汹涌咆哮的永江水还要刺骨,还要令人窒息,还要沉重千万倍。唯一的证据,没了。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抱着这台只会发出死亡噪音的废铁,像个天大的、可悲的笑话。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冒险,所有的孤注一掷,都成了徒劳。巨大的无力感和被玩弄于股掌的屈辱感,让她浑身冰冷,双腿一软,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冰冷的湿意瞬间浸透裤子。她紧紧抱着那台冰冷的机器,蜷缩成一团,无声地颤抖着,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疯狂地敲打着薄薄的玻璃窗,像是无数只冰冷的、巨大的拳头在疯狂地捶打,要破窗而入,将她彻底撕碎。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里,那个纠缠了她四个月的噩梦画面,却异常清晰地、带着血淋淋的细节和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再次浮现:浓烟烈火,扭曲坍塌的房梁发出刺耳的断裂声,李卫东从火焰深处伸出焦黑变形、露出白骨的手,死死攥着那根金红羽毛,指缝间渗着暗红的、粘稠的血,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喉咙里发出无声的、撕裂般的、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控诉的嘶吼……而这一次,梦境的背景似乎被这巨大的刺激和绝望强行撕开了一层厚重的迷雾,不再是混沌一片的火海,而是……一片长满低矮带刺灌木和嶙峋怪石的山坡!冷硬,荒凉,透着死寂。坡上靠近一块形状奇特的巨石的地方,似乎有个模糊的、用几块风化石头堆砌的标记那形状……像一只蹲伏着、蓄势待发的野兔巨石下方,泥土的颜色似乎格外深……仿佛被什么翻动过
罗云山!野兔坡!林秀云猛地抬起头,失神的、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不顾一切的光芒。那个地方,就在罗云山的北麓!小时候她和李卫东去采过蘑菇!她记得那块像兔子的石头!他一定在那里!他最后留下的线索,他无声的控诉,指向那里!那是他最后的声音!是她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从绝望的废墟中涌出。她像疯了一样,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来,扑到床铺底下,不顾一切地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硬纸壳鞋盒,粗暴地掀开盖子,拿出那双属于李卫东的、布满灰尘和干涸泥点的翻毛皮鞋,看也没看就胡乱套在自己穿着湿透袜子的脚上——鞋太大,空荡荡的,冰冷坚硬,像一副沉重的镣铐。她又冲到墙角,抓起那把劈柴用的、木柄被汗渍和机油浸得发黑发亮的短柄旧镐头,沉甸甸的、冰凉的份量传到手臂,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的力量。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个捡来的、原本装过廉价水果糖的玻璃瓶里。瓶底,静静躺着那根从李卫东家火灾现场窗台上捡回来的、在幽暗中依然闪烁着不祥金红光泽的相思鸟羽毛,像一滴凝固的鲜血。
她一把抓过玻璃瓶,连同里面那根羽毛,紧紧地、死死地塞进怀里,贴着怦怦狂跳、仿佛要破膛而出的心脏。冰冷的玻璃瓶壁和那根羽毛坚硬的羽轴,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然后,她猛地拉开门闩,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外面那一片被狂风暴雨彻底统治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混沌之中。
第五章:锈蚀之门
罗云山完全笼罩在铅灰色的、厚重得如同实质的雨幕里。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从天空倾倒下来,连成白茫茫的一片水墙,能见度不足十米。通往北麓的山路早已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变成了一条条泥泞不堪、流淌着浑浊黄褐色泥浆的溪流,滑不留足。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条鞭子,带着千钧之力抽打在林秀云的脸上、身上,瞬间将她从头到脚浇透,湿透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沉重冰冷,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狂风在山林间呼啸,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卷着雨水抽打着她裸露的皮肤,生疼。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那双过大的翻毛皮鞋灌满了冰冷刺骨、如同冰针扎刺的泥浆,沉重得像一副生锈的、拖着铁球的脚镣。泥水灌进鞋里,湿透的袜子紧贴着皮肤,双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只是凭着本能机械地向前挪动。雨水顺着她的头发、额角、鼻尖不断往下淌,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模糊了视线,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水雾和晃动的、暗绿色的树影。她只能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直觉,在风雨中艰难地辨认着方向,手脚并用地朝着北麓的野兔坡方向拼命攀爬。湿滑的岩石,盘根错节的树根,带刺的灌木丛,不断成为她的阻碍。荆棘划破了她的裤腿和手臂,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伤口,雨水浸入,带来钻心的刺痛,但她毫无感觉。脸上、手上被锋利的枝叶划破,渗出血丝,又被雨水迅速冲淡。她摔倒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挣扎着爬起来,泥浆糊满了全身,像个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怪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肺部火辣辣地疼。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手掌被锋利的碎石割破,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岩石上,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当她终于挣扎着,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那片记忆中熟悉的、怪石嶙峋、在狂风暴雨中更显狰狞、如同巨兽脊背的山坡时,天色已经昏暗得如同提前降临的、浓墨般的深夜。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流,在裸露的、如同伤口般鲜红的黏土上肆意冲刷,带走松软的泥土,留下道道沟壑。狂风在山坡上毫无遮拦地肆虐,卷起她的头发和衣角,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尖啸。
她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和咸涩的汗水流进嘴里。她抬起沉重的手臂,用沾满泥浆和血污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努力睁大被雨水刺痛、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沉阴郁、几乎无法视物的雨幕中急切地搜寻。野兔坡……野兔坡的标志……那块像兔子的石头!目光在雨雾中艰难地移动,终于,在前方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历经风雨侵蚀、形态酷似一只蹲伏野兔的灰黑色岩石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压迫性地矗立着,透着一股亘古的荒凉和死亡的气息。而梦境的指引,就在它的正下方!那块巨石投下的阴影里,泥土的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更松软!
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她。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没过了她的膝盖,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她跪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浆里,抡起那柄沉重的短镐,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的力量,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朝着野兔石正下方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明显凹陷、显得格外松软的红土地,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挖了下去!
噗!
镐头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带起一蓬泥浆。泥土出乎意料的松软,带着草根腐烂的甜腥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埋地下的阴冷感。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带来阵阵刺痛和模糊,她胡乱用沾满泥浆的袖子擦一把,继续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手臂早已酸痛得失去知觉,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肩背撕裂般的疼痛。指甲在扒拉泥土时彻底劈裂了,指尖渗出殷红的血,混在冰冷的泥水里,瞬间洇开,消失不见。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个执念在支撑着她早已透支的身体:挖!把他挖出来!把真相挖出来!把那个被黑暗掩埋的、属于卫东的最后一点存在挖出来!
铛——!
一声沉闷的、带着清晰金属质感的撞击声!短镐的镐尖结结实实地磕到了泥土下的硬物!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林秀云的耳畔炸响!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狂风、暴雨、呜咽的山林,所有喧嚣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也凝固在了血管里。她丢开沉重的镐头,不顾一切地用那双早已伤痕累累、沾满泥血和冰冷泥浆的手,疯狂地、几乎是撕扯着扒开湿冷黏腻的泥土。冰冷的泥浆钻进指甲缝的伤口里,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但她感觉不到,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泥土下的那个东西上。很快,一个沾满泥污、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物件显露出来。
她颤抖着,用几乎冻僵、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泥浆。雨水冲刷下,物件露出了真容——是一个铜质的钥匙扣。铜环已经失去了光泽,布满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锈迹。钥匙扣的主体上,两个清晰的、带着手工刻痕的字母在雨水的洗刷下显露出来:L
W。李卫东!这是李卫东随身带着的钥匙扣!上面原本挂着他家和他自己宿舍的钥匙!此刻,那两把钥匙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带着深深划痕的铜质扣环,像被强行扯断了所有牵绊。铜环上布满的暗红锈迹,像凝固的、干涸的血,无声地诉说着暴力和掩埋。
她颤抖着,死死攥住那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钥匙扣,仿佛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想要攥住李卫东最后一点残存的、正在急速消散的温度。指腹用力摩挲着粗糙的LW刻痕,那冰冷的、带着锈蚀颗粒感的触感,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冰凉的铜锈混着滚烫的、无法抑制的泪水,一同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泞中,瞬间消失不见。找到了……他真的在这里……被埋在这里……像处理一件废弃的物品一样……被赵建军他们……灭口了……真相,就在这片冰冷的泥土下,却被更深、更厚的黑暗和权力牢牢掩埋着。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大雨滂沱,如天河倒泻,山林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发出绝望的、如同万千冤魂的呜咽。野兔坡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吞噬一切的坟茔,矗立在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泥水里,攥着一枚生锈的、再也打不开任何门的钥匙扣,面对这无边无际的、仿佛要持续到世界尽头的雨幕和黑暗。陈丽华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背负着与赵庆生情杀的污名沉入水底。唯一的、用命换来的证据被轻易抹去,如同从未存在。凶手逍遥法外,甚至可能已经踏上了那条精心铺设、光明正大的逃亡之路,带着他擦得锃亮、沾满鲜血的皮鞋和不可告人的滔天秘密,走向新的罪恶。而她,一个渺小的、无依无靠的纺织女工,在这巨大的、无声的、由谎言和权力编织的黑暗天幕面前,还能做什么她所有的挣扎、追寻、不顾一切的冒险和孤勇,最终只换来一枚锈死的钥匙。它打不开真相的门,更打不开这沉重如铁、冰冷如夜、将无数像她和卫东这样的小人物碾碎、吞噬的时代之门。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足以摧毁灵魂的无力和绝望,像永江汹涌的、浑浊的、裹挟着一切奔向黑暗的潮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彻底将她淹没、吞噬、瓦解。她瘫坐在泥水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抱着那枚锈蚀的钥匙扣,像抱着一个被时代遗弃的、冰冷的墓碑,无声地恸哭。哭声被淹没在狂暴的风雨声中。
第六章:锁痕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沸水冷却,让鲜血干涸,让惊悚的谈资变成模糊的背景音。永江纺织厂女工宿舍区那场曾轰动一时、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惊悚谈资的凶杀案,最终以嫌疑人赵庆生负案在逃,公安机关正全力追捕,案件仍在进一步侦办中的名义,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厂里新到了一批抢手的的确良花布,食堂宣布下个月每人多供应半斤猪肉,新的家长里短迅速填满了生活的缝隙。厂门口那面斑驳的红砖公告栏上,一张崭新的、套红印刷、散发着浓烈油墨香气的表彰通知,覆盖了之前所有泛黄的旧纸张,显得格外醒目:
喜报!热烈祝贺我厂优秀青年干部、供销科骨干赵建军同志,积极响应国家改革开放号召,勇立时代潮头,光荣入选我市首批青年技术人才海外交流考察团,将于本月十五日启程,赴友好邻邦泰国曼谷进行为期一年的先进技术学习与考察!望其珍惜机遇,刻苦钻研,学有所成,为国争光!特此表彰!
通知下方,是一张赵建军的标准照。白得晃眼的的确良衬衫,笔挺的深色西装外套,系着暗红色条纹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脸上带着得体而自信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充满了对异国前程的无限憧憬和对为国争光这一使命的坚定。阳光照在崭新的红纸上,红得刺眼,红得像凝固的血,红得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讽刺。照片里的人笑容灿烂,意气风发,前途无量。谁能想到,那双擦得锃亮、即将踏上异国土地的崭新皮鞋鞋头之下,曾经覆盖过一道致命的、指向罪恶深渊的磨损谁又能想到,这光明正大的、令人艳羡的海外交流,会是一条精心铺设、用鲜血和谎言铺就、通向逍遥法外的黄金之路
林秀云站在公告栏前,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肩膀处打了补丁的蓝色工装。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精心修饰的笑容,看着那为国争光的鲜红大字。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想要涌出,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早已结痂的掌心,留下几个新鲜的、弯月形的血痕,带来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没有再看第二眼,猛地转身,挤开旁边几个对着通知指指点点、面露羡慕的工友,快步离开。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怀里,隔着薄薄的工装布料,紧紧贴着她身体的,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瓶壁硌着她的肋骨。
几天后,一个阴沉沉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屋顶。她向车间告了病假,再次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罗云山的小路。脚步沉重而缓慢,像背负着无形的枷锁。
野兔坡。没有下雨,但初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和草木衰败的萧索气息,呜咽着掠过坡上枯黄倒伏的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如同低泣的、永无止境的声响。那块巨大的野兔石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尊无言的墓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笼罩着下方那片小小的土地。
她在巨石背风的一侧,沉默地蹲下身,用带来的一把小铁铲,开始挖掘。铲子切入泥土,发出单调的声响。很快,一个浅浅的土坑出现在眼前。坑里,她放进了那双属于李卫东的、右脚鞋头带着那道独特磨损痕迹的翻毛皮鞋。鞋子沾满了干涸的、如同泪痕的泥浆,散发着泥土、皮革和岁月混合的陈旧气息。然后,她打开那个贴身藏了很久、带着她体温的小玻璃瓶,瓶壁冰凉。她取出那枚布满暗红铜锈、刻着LW的钥匙扣,还有那根依旧鲜艳如血、仿佛永远不会褪色、闪烁着妖异光泽的金红相思鸟羽毛。她将它们轻轻地、无比庄重地,并排放在那双旧鞋子上——鞋子、钥匙、羽毛,这是卫东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被扭曲和掩埋的痕迹。
一抔抔带着草根清香的、冰冷的泥土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鞋子,掩埋了钥匙扣,掩埋了羽毛。没有墓碑,没有名字,没有悼词。只有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土包,在野兔石巨大而沉默的阴影里,微微隆起,如同大地上一道微不足道的、即将愈合的伤口。
林秀云缓缓跪在小小的土包前,伸出伤痕早已结痂、依旧粗糙的手,指尖轻轻拂过新翻的、潮湿冰凉的泥土。粗糙的颗粒感传来,带着大地深处亘古的微凉和死寂。
卫东,
她的声音很轻,很哑,像被砂纸磨过,被呜咽的山风轻易吹散在空旷寂寥的山坡上,更像一声来自遥远过去、充满了无尽疲惫和苍凉的叹息,钥匙……
她顿了顿,喉头哽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后面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被时代车轮碾过的绝望,生锈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只有风声呜咽。门……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打不开了……
她静静地跪着,仿佛一尊石像。山风拂动她额前散乱的、夹杂着几丝过早出现的白发的发丝。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土上,瞬间消失。许久,她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身体因为长久的跪姿和内心的沉重而微微摇晃。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即将被荒草湮没的坟茔和沉默如铁的、如同守墓巨兽的野兔石,转过身,一步一步,踏着枯黄的、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草叶,走下山坡。风卷起她洗得发白的工装衣角,那个单薄而孤独的背影,在苍茫的、死寂的山色里,渐渐缩小,最终消失不见。山坡上,只剩下呜咽的风声,荒芜的草木,和那小小的、被时代彻底遗忘的土堆。野兔石巨大的阴影,像一道永远无法开启的门,沉沉地压在那里。
第七章:彼岸无光
曼谷,唐人街深处。霓虹闪烁,人声鼎沸,各种香料、热带水果和食物腐败混合的浓烈气味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发酵。一家招牌歪斜、霓虹灯管坏了一半、闪烁着金象影院字样的狭小影院,像一块被遗忘的霉斑,嵌在喧嚣的缝隙里。推开厚重的、沾满油腻手印的玻璃门,一股劣质雪茄、汗臭、过期爆米花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银幕上正在放映一部胶片划痕严重、画面模糊、配音滑稽走调的泰语功夫片,打斗场面粗陋夸张,发出嘿哈的怪叫。片尾冗长的演职员名单在闪烁的雪花点和持续不断的滋滋电流噪音中缓慢滚动,如同一条垂死的蛇。
光线昏暗的过道里,地面粘着不知名的污渍。一个穿着脏污褪色花衬衫、头发油腻板结成一绺绺、身材臃肿佝偻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辆锈迹斑斑、轮子发出刺耳吱呀声的铁皮小推车,费力地挪动着。推车里散乱地堆着用旧报纸简单包着的花生和瓜子,散发着一股受潮的哈喇味。他沙哑地、用生硬走调的泰语反复吆喝着:卡奥…卡奥里姆(花生…瓜子)…卡奥里姆…
声音有气无力,淹没在影片的噪音中。当银幕上闪烁的光短暂地照亮他大半边侧脸时,可以看到一道深褐色、扭曲狰狞如蜈蚣般的旧疤,从左侧眉骨斜斜地拉到嘴角,让整张脸显得异常可怖。推车经过前排一个穿着笔挺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后颈干净利落的年轻背影时,男人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见到了最凶残的捕食者。他立刻像受惊的老鼠般猛地低下头,用油腻的头发极力遮住脸上的伤疤,脚步变得慌乱踉跄,锈蚀的小推车发出更刺耳、更急促的摩擦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推着车,几乎是逃也似的,迅速消失在过道的另一头,生怕被那个悠闲的背影注意到一丝一毫。
字幕滚动到最后一行,带着重影和跳动的雪花:
特别鸣谢:海外顾问
Mr.
Songchai
(颂猜先生)
影院后门,连接着一条堆满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污水横流的幽暗防火通道。刺鼻的腐臭和消毒水味在这里混合。西装革履的赵建军,背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和涂鸦的消防栓箱,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万宝路香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神情淡漠。烟雾缭绕中,他正用流利的、带着点本地腔调的泰语,低声对着一个站在通道更深处阴影里、身材矮壮敦实、脖颈上纹着一条狰狞昂首、吐着信子的眼镜蛇刺青的男人说话,语气轻松随意,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把心放肚子里啦,‘铜豌豆’(军火)的渠道稳得很,像湄南河的水流,顺畅得很。颂猜那老东西在码头混了半辈子,上上下下的关节,门儿清,比他脸上的皱纹还清楚…价钱好说,老规矩,三成定金,货到付清,童叟无欺…
他惬意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赵队长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他老人家现在啊,就想抱着他那点‘破案如神’的锦旗和‘教子有方’的表彰,安安稳稳熬到退休,喝喝茶,养养花。天高皇帝远,太平洋的风浪大得很,他老人家那把老骨头,管不了那么宽啦…
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断绝。
他把吸了一半的香烟,随意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轻蔑,摁灭在旁边消防箱冰冷的铁皮上,发出轻微的滋声,留下一个焦黑的圆形印记,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然后,从怀里精致的鳄鱼皮钱包里,捻出厚厚一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绿色美钞,动作随意得像在打发叫花子,塞进毒蛇纹身男人粗糙、布满老茧的手里。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被槟榔汁染得黑红的牙齿和一口黄牙,接过钱,熟练地用拇指快速捻过钞票边缘,感受着厚度,然后满意地揣进肥大的迷彩裤兜里,鼓鼓囊囊。两人伸出手,像完成一桩再普通不过、司空见惯的生意伙伴握手,用力晃了晃,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表情。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没有一句废话,甚至连空气都未曾多震动一下。矮壮男人转身,像一头训练有素、融入黑暗的猎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防火通道更深的、如同巨兽咽喉的黑暗里,脚步声被通道的寂静吞噬。
赵建军整了整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口和袖口,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掌控一切的、略带疏离的得体微笑,仿佛刚刚只是进行了一场无关紧要的商务洽谈。他推开通往外面喧嚣、混乱、霓虹疯狂闪烁的唐人街的后门。瞬间,刺眼灼热的阳光、潮湿粘腻如同湿毛巾般的热浪、震耳欲聋的车流喇叭声和鼎沸人声、各种香料咖喱和垃圾腐败混合的浓烈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扑了进来,将他挺拔自信的身影彻底吞没。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通道内的阴冷、腐臭和刚刚结束的、沾满鲜血的肮脏交易。他迈着从容的步伐,汇入了外面五光十色的人流,像一个成功的商人,走向他的远大前程。
终章:雨痕
罗云山,野兔坡。又是一年梅雨季将至,天空阴沉得如同吸饱了水的、沉重的灰色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倾泻下无尽的泪水。山风呜咽着,一阵紧似一阵,掠过坡上枯黄倒伏、毫无生气的灌木丛,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万千低泣汇成的、永无止境的沙沙声。那声音,是荒野的悲歌,是无人倾听的控诉。
那个小小的、无名的土包,经过几个月风霜雨雪的侵蚀,野草的枯荣,早已变得低矮平缓,几乎与周围裸露的、贫瘠的红土地和稀疏的、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荒草融为一体,毫不起眼,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几株最顽强的、叫不出名字的、茎秆纤细的野草,从上面稀疏地探出头来,在越来越疾劲、越来越冷的山风中,无助地、徒劳地摇曳着,随时可能折断。
一根金棕色、边缘镶着奇异绯红的相思鸟羽毛,不知被哪一阵更加强劲、更加无情的山风,从某个阴暗的角落卷来,又或者是从那深埋的玻璃瓶裂缝中,挣脱了泥土和时间最后的束缚。它轻轻地飘落,打着旋,最终静静地躺在那几乎难以辨认的、微微隆起的土包之上。那抹绯红,在灰暗的天地间,依旧刺眼。
冰凉的雨滴,开始稀疏地落下。先是零星的几点,带着试探的意味,砸在羽毛精致的、如同细密梳齿般的羽枝上,溅起微不可察的细小水花。接着,雨点变得密集,冰冷而沉重地敲打着轻盈的羽毛,迅速浸润了那抹刺眼的、仿佛凝聚着无尽怨念和不甘的绯红边缘。
雨水顺着光滑的羽枝流淌,汇聚。慢慢地,那鲜艳的绯红边缘,开始洇开一丝极淡、极淡的红色水痕。像一滴稀释了的血泪,在灰暗的天地间无声地渗开、扩散、变淡。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也永远无人知晓的伤口,在这荒凉、孤寂的山坡上,在呜咽的风声中,在冰冷的雨水里,无声地、孤独地渗着血,最终被雨水冲刷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雨,渐渐大了,将整个野兔坡笼罩在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水幕之中。土包、荒草、那根洇着红痕最终消失的羽毛,连同那巨大的、沉默的野兔石,一同被淹没。只有风声和雨声,统治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那把锈蚀的钥匙,那扇沉重的门,那被锁住的真相,都沉入了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