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在民国当矿难调查员 > 第一章

1
归乡惊变
一九二五年秋,山西。
阴冷的秋风卷起漫天黄尘,打着旋儿,扑打着太原府火车站那积满煤灰的顶棚。尖锐的汽笛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一列老旧的火车喘着粗气,裹挟着浓重的煤烟与水汽,疲惫不堪地滑进站台。
林启明提着那只沉重的旧皮箱,踏上了故乡的土地。箱子里,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和几本硬壳精装的英文书,还有几样沉甸甸的东西:一把冷硬的地质锤,一本簇新却已翻得起毛的《煤矿安全条例》,以及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形制古怪的铁皮罐子——井下呼吸器。他深吸一口气,扑面而来的,是尘土、劣质煤烟、牲口粪便,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渗入骨髓的灰败气息。这气味他既熟悉又陌生,像一张无形而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五年了,上海滩的霓虹与南洋公学的书卷气,此刻被这粗粝的北方风沙吹得无影无踪。
少爷!启明少爷!这边!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林启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奋力地挤开人群,踉跄着奔来。是管家福伯。五年不见,福伯脸上的沟壑深得像刀刻斧凿,原本花白的头发已是雪白一片,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却迸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亮光。
福伯!林启明紧走几步迎上去,心头却猛地一沉。福伯的样子太过反常,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福伯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林启明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少爷……您可算……可算回来了!老爷他……老爷他……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哽咽堵住,福伯布满血丝的眼中,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爹怎么了!林启明的声音陡然拔高,皮箱哐当一声掉落在站台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本《煤矿安全条例》的硬壳边角磕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福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住。他死死抓住林启明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支撑他不倒下的力量,老泪纵横的脸深深埋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胸腔深处挤出那令人窒息的几个字:
……没了……老爷……前天夜里……人……没了……
嗡——
林启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铁流瞬间灌顶而下,沿着脊椎直冲四肢百骸,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站台上鼎沸的人声、蒸汽机车的嘶鸣、小贩的叫卖……所有的声音刹那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眼前只剩下福伯那张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写满巨大悲痛的脸。
没了
那个临行前还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地叮嘱他学点真本事回来,把咱家的矿管得更好的父亲那个虽然严厉却总在信里絮叨着矿上一切都好,勿念的父亲那个支撑着整个林家,支撑着黑石峪几百口矿工生计的父亲
就这么……没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他弯腰,几乎是机械地、僵硬地捡起地上的皮箱,手指触碰到那本硬邦邦的《煤矿安全条例》,冰冷的触感刺得指尖生疼。箱子里那半张撕碎的父子合影,边缘锐利如刀。
怎么没的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
福伯抬起泪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巨大力量碾压后的绝望:说是……说是急病……心口疼……没熬过去……他猛地摇头,凑近林启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死的战栗,可……可前脚刚送走老爷,后脚……后脚那帮天杀的兵痞就冲进了矿上!领头的叫……叫吴阎罗!说是奉了……奉了阎大帅的钧令!说老爷……老爷的矿……早就抵……抵给帅府了!把咱们的人……全……全撵出来了!
福伯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林启明的心窝,又搅动了几下。急病抵矿阎大帅吴阎罗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阴谋的味道。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愤怒与刺骨悲凉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脑中所有关于学成归国,振兴家业的蓝图。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箱的提手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质锤冰冷的棱角隔着箱壁硌着他的腿。
回家。林启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2
灵堂悲歌
那栋熟悉的青砖灰瓦大院,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灵堂。沉重的白幡在门楣上垂挂着,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门楣上悬挂的纸灯笼,惨白的光映照着门板上巨大的奠字,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烛和纸钱焚烧后混浊呛人的气味。
踏入灵堂,一口漆黑的楠木棺材停在正中。棺材前,摇曳的烛火映照着父亲林厚德的遗像。照片上的父亲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仿佛还在审视着偌大的家业。而此刻,他却只能冰冷地躺在那方狭小的黑暗之中。林启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爹……儿子……回来了……他嘶哑地低语,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五年离乡背井的苦读,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心中描绘过无数次父子联手、革新矿业的画面……所有的期望,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刻被这口冰冷的棺材碾得粉碎。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窒息。灵堂里压抑的啜泣声,像细密的针,扎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守灵的长夜在香烛的明灭和纸灰的飘散中煎熬而过。天色将明未明,东方透出一点鱼肚白,又被厚重的灰霾所吞噬。林启明眼中布满血丝,他换上了一身素白的孝服,对还在默默垂泪的福伯说:去黑石峪。
福伯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惧:少爷!不能去啊!那……那吴阎罗的人把着矿,凶得很!他们放出话来,林家的人,敢踏进矿场一步,就……就打断腿!
打断腿林启明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眼中是彻骨的寒,我爹的命都填进去了,还怕断条腿备车。
没有用林家那辆招摇的福特小汽车。一辆破旧的骡车,载着林启明和忧心忡忡的福伯,在颠簸崎岖的土路上吱呀前行。离黑石峪越近,空气就越发污浊。风卷起的已不是尘土,而是细密黏腻的煤尘,无孔不入地钻进鼻孔、喉咙,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和硫磺混合的腥气。路旁稀稀拉拉的枯草和树木,叶子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灰,死气沉沉。
骡车在离矿场入口还有半里地的一个小土坡上停下。林启明跳下车,目光投向那片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恍如隔世的地方。
巨大的、黑黢黢的矿坑像大地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丑陋地张开着。几座简陋的、被煤烟熏得漆黑的井架歪歪斜斜地矗立在坑口,绞车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锈迹斑斑的铁斗上上下下,每一次升降都像在榨取着大地最后的脓血。几条废弃的矿渣堆成连绵的黑色山丘,寸草不生,冒着若有若无的、带着硫磺味的白烟。
矿场入口处,几个穿着肮脏灰色军服、斜挎着老套筒步枪的兵痞歪斜地站着,嘴里叼着劣质烟卷,眼神凶狠而麻木地扫视着四周。他们身后,竖着一块新刷的木牌,上面写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晋源煤矿——阎督军产业。
林启明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晋源……父亲当年为矿场起名厚德,取的是厚德载物之意。如今,这名字连同整个矿场,都被粗暴地抹去,换上了军阀的烙印。
他的目光扫过矿场边缘。几排低矮破烂的窝棚紧贴着矿渣堆,像大地长出的脓疮。一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妇孺蜷缩在窝棚门口,眼神空洞,脸上覆盖着厚厚的煤灰,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她们在肮脏的泥地上翻拣着从矿渣堆里扒拉出来的、指甲盖大小的劣质煤块。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刺破了沉闷的空气:
娘!娘!我怕!我不去!我不下去!
林启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号衣的监工,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看上去顶多十来岁的瘦小男孩,往坑口方向走。孩子惊恐地哭喊着,双脚在煤渣地上徒劳地蹬踹着,小手死死扒住旁边一块凸起的煤矸石,指甲缝里瞬间渗出血丝。他那同样瘦弱得像根枯柴的母亲扑倒在地,死死抱住监工的腿,哭嚎着哀求:工头老爷!行行好!行行好!放过我娃吧!他爹才死在下面……他太小了啊!求求您了!
滚开!监工一脸横肉,抬脚狠狠踹在女人的心窝上。女人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痛苦地抽搐着。监工趁机一把将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骂骂咧咧地走向那冒着黑气的坑口:哭丧呢!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吴爷的话就是阎王爷的令!少个崽子下去,耽误了出煤,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那小小的身影在监工粗壮的手臂下徒劳地挣扎着,哭喊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巨大的、如同地狱入口的坑口所吞噬。周围的矿工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的脸被煤灰覆盖,看不清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偶尔闪过一丝死水般的悲凉。
林启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胸腔剧烈起伏,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响声。那本《煤矿安全条例》里白纸黑字写着的严禁使用童工、井下作业安全保障,此刻在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废纸!他父亲苦心经营多年,虽也严厉,但矿上规矩尚存,至少绝无此等灭绝人伦之事!
少爷!少爷!冷静!千万冷静啊!福伯死死拉住林启明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生怕他冲动之下冲过去。老管家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抖。
林启明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污浊不堪的空气,那混杂着煤尘和硫磺的味道呛得他肺叶生疼。再睁开眼时,那里面燃烧的怒火并未熄灭,却多了一层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他死死盯着那吞噬了童工的黑黢黢的坑口,像是要将那地狱般的景象刻进灵魂深处。
走。他嘶哑地吐出这个字,声音像是砂轮磨过铁块,不再看那矿场一眼,转身走向骡车。
3
矿场血泪
骡车在死寂中吱呀前行,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林启明坐在颠簸的车板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福伯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回到林府那死气沉沉的灵堂,林启明没有停留。他径直走向父亲生前的书房。书房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和烟草味,书桌上镇纸压着几封未写完的信笺,笔架上挂着父亲常用的那支狼毫。一切都还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
林启明打开自己带回来的旧皮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硬壳的《煤矿安全条例》,又拿出那个用油布包裹的井下呼吸器。最后,他翻出了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那是他在南洋公学期间,根据父亲早年寄给他的、关于黑石峪矿区的一些原始地质资料,结合自己所学的知识,绘制出的初步矿区地质构造图和等高线草图。图纸上线条清晰,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和数字。他展开图纸,铺在父亲宽大的书桌上,又从书桌抽屉深处翻出父亲留下的、更为详尽的矿脉走向图和历年开采记录簿。
昏黄的油灯下,林启明伏案而坐。他用带来的三角尺、量角器、铅笔,对照着两份图纸和记录,开始一丝不苟地重新测绘、修正、标注。他标注的重点,不是富矿带,而是那些地质结构复杂、岩层应力集中、在过度开采下极易发生塌方的危险区域。他用红色铅笔,在那些区域重重地画上警示的圈。书桌一角,那本翻开的《煤矿安全条例》上,关于顶板压力监测、巷道支护规范、工作面推进安全距离的条款,被他用指甲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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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吃点东西吧……福伯端着碗清粥,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看着灯光下少爷那因缺乏睡眠而深陷的眼窝和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心疼地劝道。
林启明头也没抬,铅笔在图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声音疲惫却坚定:福伯,矿上那几个老师傅,还能联系上吗特别是……懂点看石头、知道老坑道的。
福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少爷的意图,脸上露出一丝希望,连忙点头:能!能!老把式张头、赵石头他们几个,被撵出来后,就在城里打零工,心里都憋着火呢!我这就去!
接下来的日子,林启明像一个幽灵。白天,他穿着最普通的粗布短褂,脸上抹着煤灰,在福伯的掩护下,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黑石峪矿区外围的沟壑、山梁上。他避开巡逻的兵痞,利用地形掩护,用地质罗盘仔细测量着方位和角度,用皮尺丈量着距离,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数据,对着远处矿坑的轮廓和渣堆的形状,不断修正他图纸上的等高线。夜晚,他则回到书房,在油灯下将白天的数据整理、描绘到正式的图纸上。那本《煤矿安全条例》就摊开在手边,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丈量着现实与准则之间触目惊心的深渊。
有时,他会和福伯秘密接来的老矿工张头、赵石头在书房里低声交谈到深夜。张头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点着图纸上某个区域,声音低沉而肯定:少爷,这块!老东家在时,就说过下面有‘空堂’(采空区),压得厉害,不让再往深里采了,还特意留了很厚的‘煤柱’顶着呢!赵石头则指着另一个标注红圈的地方,忧心忡忡:这块是新开的掌子面老天爷!这都挖到哪儿了旁边就是旧巷道的积水区!吴阎罗那帮杀才,这是要钱不要命啊!
每一次交谈,每一次实地勘测,都让林启明的心沉下去一分。新矿主吴阎罗的疯狂开采,早已突破了所有安全底线,他标注的那些红色危险区域,几乎都已被新开的巷道野蛮地侵入!矿场,已然成了一个坐在火药桶上的活地狱,随时可能被引爆。
时间在焦虑和无声的筹备中滑向深秋。寒风开始变得凛冽,卷着煤灰,抽打在脸上生疼。
这天下午,林启明正在书房里对着几乎完成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矿区等高线及地质风险图做最后的复核。图纸上,代表危险区域的红色标记,如同一个个刺眼的血斑。突然,一阵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轰鸣,隐隐传来,脚下的地面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颤!
紧接着,远远地,从黑石峪方向,传来一片撕心裂肺、混杂着绝望哭嚎的喧哗!那声音被风卷着,隐隐约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烈。
林启明手中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图纸上。他猛地站起身,冲到窗边,推开窗户。
只见黑石峪方向的上空,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着的巨大黑色烟尘柱冲天而起,如同一条来自地狱的恶龙,迅速吞噬着本就灰暗的天空。那正是他图纸上标注的最大、最红的那个危险区域所在的方向!
出事了!福伯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矿……矿上……塌了!大塌方!就在……就在您画了红圈那个新开的……新开的‘东三巷’!
林启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窗外那冲天的黑尘,仿佛能穿透这遥远的距离,看到那如同地狱重现的景象:扭曲变形的坑木,塌落的巨石,瞬间被吞噬的生命,还有那绝望的哭喊……他标注的红圈,成了血淋淋的预言!
快!备车!去矿上!林启明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幅浸透了他心血和预言的图纸,胡乱卷起塞进怀里,又一把抄起那个油布包裹的井下呼吸器。
少爷!不能去啊!福伯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老泪纵横,那边……那边肯定乱成一锅粥了!兵痞们肯定封矿!您去……太危险了!
放开!林启明用力挣脱,眼神凌厉如刀,那下面埋着的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他眼前闪过那个被拖下矿洞的瘦小男孩惊恐的脸。
4
法庭对决
当林启明和福伯赶到黑石峪矿场时,这里已经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巨大的塌方将东三巷的主坑口完全掩埋,形成一座由煤块、巨石和扭曲断裂的坑木堆成的恐怖小山。浓密的、带着血腥味的煤尘还在不断从缝隙中涌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绝望的呼救声、女人和孩子们发疯般的捶打和哀鸣,混杂着兵痞们粗暴的呵斥驱赶声,响成一片,冲击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矿工家属们如同崩溃的蚁群,哭喊着扑向那死亡之山,徒劳地用双手刨挖着冰冷的石块和煤块,指甲翻裂,鲜血淋漓。而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兵痞,在监工的带领下,组成一道冰冷的人墙,用枪托和皮鞭疯狂地抽打着任何试图靠近救援的人。
滚开!都他妈给老子滚开!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监工头目,挥舞着带血的皮鞭,声嘶力竭地咆哮,塌死鬼!救个屁!谁敢再往前一步,老子崩了他!封井!快!把口子给老子堵死!别让晦气冒出来!
几个兵痞拖着沉重的沙袋和木板,就要往那还在冒着尘烟的塌方口上堆!
住手!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林启明拨开混乱的人群,冲到人墙前。他一身素白孝服在满目乌黑中格外刺眼,脸上因愤怒而涨红,双目喷火,死死盯着那刀疤监工。下面还有人活着!你们这是谋杀!
哟呵刀疤监工愣了一下,看清林启明身上的孝服,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家那个洋学生少爷怎么着披麻戴孝地跑这儿来嚎丧了滚回你的灵堂去!这儿是阎大帅的矿,轮不到你这丧家犬指手画脚!他手中的皮鞭带着风声,劈头盖脸就朝林启明抽来!
林启明早有防备,猛地侧身躲过,鞭梢擦着他的孝服划过。他厉声喝道:我以林家继承人的身份,命令你们立刻组织救援!矿下还有三十多条人命!
继承人林家刀疤监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兵痞也跟着哄笑,林家早他娘死绝了!这矿姓阎!姓吴!你算个什么东西还命令老子他猛地收起笑容,眼神阴毒,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给我打!把这不知死活的丧门星轰出去!
几个如狼似虎的兵痞立刻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凶狠地围了上来。
谁敢动我家少爷!福伯嘶吼着,像一头护崽的老狼,张开双臂挡在林启明身前。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队更加精悍、装备着驳壳枪的骑兵旋风般冲进矿场,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笔挺的军官呢子大衣,马靴锃亮,一张国字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混乱的现场。正是阎大帅麾下心腹,如今晋源煤矿的实际掌控者——吴阎罗,吴镇山!
吵什么吵!怎么回事!吴镇山勒住马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喧嚣。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混乱的人群,最终落在了被兵痞围在中间、一身刺眼孝服的林启明身上。
刀疤监工立刻像哈巴狗一样凑上去,点头哈腰:吴爷!您来得正好!就是这姓林的小子!披麻戴孝地跑来捣乱,还说什么要组织救援,干扰咱们封井!小的正要把他轰走呢!
吴镇山的目光在林启明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隐晦的算计和了然闪过。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救援哼,如此大的塌方,神仙难救!井下的人,早已是死人了!封井,是为了防止塌方扩大,殃及整个矿场!是为了大局!是为了保住更多人的饭碗!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射向林启明,陡然提高声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倒是你!林启明!你前脚刚回太原,后脚我阎大帅的矿就出了如此惊天大祸!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本官早已查明,你怀恨在心,蓄意破坏!定是你这留洋回来的妖人,用了什么邪法,故意制造了这场矿难,意图报复帅府,动摇地方!来人啊!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判:
给我把这个丧心病狂、制造矿难的凶手——林启明!拿下!
全场死寂!连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嚎都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颠倒黑白的指控惊呆了!矿工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启明,又看看那高高在上的吴阎罗,眼神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林启明只觉得一股荒谬绝伦的冰冷笑意直冲脑门,瞬间压过了愤怒。他站在那里,一身素白,在无数道震惊、怀疑、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如同狂涛怒海中一块冰冷的礁石。
吴镇山!林启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我制造矿难证据呢
吴镇山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证据本官的话,就是证据!拿下!
几个如狼似虎的卫兵立刻扑了上来,死死扭住林启明的胳膊。福伯哭喊着想冲上来,被一个兵痞粗暴地踹倒在地。
林启明没有挣扎,任由冰冷的枪口顶住后背。他看着吴镇山那张道貌岸然、杀气腾腾的脸,又缓缓扫过那些被兵痞压制着、脸上写满绝望和麻木的矿工家属,最后目光落在那座吞噬了三十多条生命的死亡之山上。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决绝。
好!好一个颠倒黑白!林启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凛冽,吴镇山!你要证据我给你证据!我要告你!告你这吃人的矿场!告你草菅人命!我要上省城!我要上法庭!当着所有人的面,看看这矿难,到底是谁造的孽!你敢不敢接!
他这石破天惊的呐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不仅吴镇山和他手下的兵痞愣住了,连那些麻木绝望的矿工和家属们也猛地抬起了头,死寂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
吴镇山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胆魄,敢在刀枪环伺之下公然挑战他,还要上法庭!他盯着林启明那双燃烧着火焰、毫不退缩的眼睛,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当庭对质他本意是直接捏死这个林家最后的余孽,永绝后患。但此刻众目睽睽,尤其那些矿工眼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异样光芒,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若当场杀人,反倒坐实了心虚。他吴阎罗在山西横行多年,靠的不仅是狠辣,更有阎大帅的势力和体面。一个失了势的留洋学生,在法庭上又能翻起什么浪正好借官府的刀,名正言顺地剐了他!还能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泥腿子!
哼!吴镇山重重地冷哼一声,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掌控一切的倨傲,告我就凭你好!本官倒要看看,你这妖人能在公堂之上,变出什么花样来!本官奉陪到底!他大手一挥,对卫兵喝道:把他押回城!看管起来!三日后,太原地方法院,本官要当着三晋父老的面,撕碎这妖人的画皮!
5
灰烬重生
冰冷的看守所单间,铁窗外是太原城铅灰色的天空。林启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卷被他体温捂得微热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昏黄的光线下,那些精确的等高线,复杂的地质构造符号,还有那一个个用红笔重重圈出的危险区域,清晰无比。图纸的边缘,沾染着几处暗红色的斑点——那是他勘测时被煤矸石划破手掌留下的血迹。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几处血迹,又缓缓抚摸着图纸上东三巷那个被红圈死死锁定的位置。冰冷的图纸下,是三十条被活埋的生命。
爹……儿子没本事……他闭上眼,喉头哽咽。父亲的灵柩还停在冰冷的厅堂,自己却身陷囹圄。留洋所学,满腹经纶,到头来竟连父亲的基业和性命都护不住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林少爷!林少爷!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铁窗下方传来。
林启明猛地睁开眼,几步冲到窗边。只见看守所外墙根下,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阴影里,脸上满是煤灰和泪痕,正是那个在矿场入口被监工拖下矿洞的男孩!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东西。
二虎你怎么来了林启明压低声音,又惊又急。
少爷……二虎抽噎着,踮起脚尖,费力地将怀里的破布包从狭窄的铁窗缝隙塞了进来,我……我爹……他……他也在下面……我娘……我娘快哭死了……他们都说……是少爷您害的……可……可我不信!他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眼睛里有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信任,那天……那天您想救我……我看得见!这东西……是张头爷爷他们……偷偷从塌方口子边上捡的……张爷爷说……说这玩意儿金贵……上面还有洋文……肯定……肯定是少爷您的……有用!
林启明的心猛地一颤,急忙解开那脏污的破布。里面赫然是一块被砸得扭曲变形的铁皮,边缘残留着烧灼的痕迹和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正是他那个井下呼吸器的一部分残骸!那独特的阀门结构和他刻下的英文缩写L.Q.M.,清晰可辨!这残骸冰冷、扭曲,带着死亡的气息,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启明心中所有的阴霾和自我怀疑!
他紧紧握住这冰冷的铁片残骸,仿佛握住了沉沦在地狱边缘的最后一丝希望和证据!他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图纸,残骸……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点燃了那几乎被绝望浇熄的火焰。
二虎!林启明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将那残骸紧紧贴在胸口,隔着冰冷的铁窗,看着男孩那双在煤灰覆盖下依旧清澈的眼睛,告诉张头爷爷,告诉所有不信我的人,三日后法庭上,我林启明,定要还他们一个公道!让他们……等我!
三天后。太原地方法院。
与其说是法庭,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即将沸腾的漩涡中心。高高的穹顶下,旁听席被挤得水泄不通。前面几排是太原府有头有脸的士绅、商会代表,他们衣冠楚楚,脸上带着或好奇、或冷漠、或事不关己的神情。后面则是黑压压一片从黑石峪赶来的矿工和家属。他们穿着破烂的棉袄,脸上残留着洗不净的煤灰,眼神里交织着悲愤、麻木,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期盼。张头、赵石头等几个老矿工站在最前面,紧握着拳头。二虎挤在母亲身边,小脸绷得紧紧的。
法庭内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一种无形的焦灼。法警们如临大敌,紧张地维持着秩序。
法官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面容刻板的老者,穿着褪色的法袍,神情木然地敲了敲法槌:肃静!晋源煤矿特大矿难案,现在开庭!带被告林启明!
沉重的脚镣声由远及近。在两名法警的押解下,林启明走进了法庭。他依旧穿着那身刺眼的素白孝服,面容清癯,眼窝深陷,但背脊却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如深潭。他的出现,立刻在旁听席上引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语。
吴镇山早已端坐在原告席上,一身笔挺的将校呢军装,胸前挂着不知名的勋章,神情倨傲,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他身后站着几名腰挎驳壳枪、眼神凶悍的卫兵,无声地彰显着他的权势。
被告林启明!法官干咳一声,照本宣科地念着起诉书,控方指控你,心怀怨恨,蓄意破坏晋源煤矿东三巷,制造特大矿难,致三十余名矿工死亡,严重危害地方安宁,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不认!林启明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法庭内的所有杂音,矿难非我所为!相反,我要控告原告吴镇山!控告他及其爪牙,为攫取暴利,罔顾矿工性命,疯狂滥采,突破所有安全极限,最终导致这场惨绝人寰的矿难!他们,才是真正的凶手!他们,才是该被审判的罪人!
哗——!
法庭内瞬间炸开了锅!旁听席一片哗然!矿工家属们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身孝服、脚戴镣铐却敢于当庭反控吴阎罗的年轻人!吴镇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胆!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污蔑长官!法官大人!此等刁民,当庭咆哮,藐视法庭!应立刻严惩!
法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控弄得有些失措,连连敲击法槌:肃静!肃静!被告林启明!你指控吴镇山大人,可有证据若无凭据,便是恶意诽谤,罪加一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启明身上。吴镇山脸上露出了残忍的讥讽,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何收场。
林启明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旁听席上那一双双饱含血泪和期盼的眼睛,最终定格在法官脸上。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了那卷用生命测绘的图纸。
证据林启明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吴镇山,当然有!而且,是铁证!
他不再看吴镇山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转向法官,声音清晰而有力:法官大人,诸位!请看此图!他双手用力一抖,那幅巨大的、绘制精细的矿区等高线及地质风险图,如同展开了一幅地狱的画卷,完全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图纸上,山脉走向、沟壑分布、矿脉位置、巷道布局……所有细节都用极其精准的线条和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更触目惊心的是,图上用刺目的朱砂红笔,圈出了好几处区域,旁边清晰地标注着岩层应力集中、下方存在大型采空区、毗邻积水旧巷、顶板破碎等字样!其中,最大、最红的一个圈,赫然就标在东三巷的位置!旁边还用蝇头小楷写着预测:过度采掘,顶板支撑不足,极易发生大规模垮塌!
林启明指着那图纸,声音带着一种地质学者特有的冷静和穿透力,在寂静的法庭中回荡:
此图,乃学生依据家父遗留矿脉资料,结合现代地质学原理,历时半月,亲赴矿区实地勘测、验算、绘制而成!上面标注的每一处地质风险,都经过反复验证!而塌方发生的‘东三巷’区域,正是图中明确标注的最高危区域!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刺眼的红圈上,目光如电,射向脸色开始发白的吴镇山:
吴镇山!你接手矿场不足一月!你为了在阎大帅面前邀功请赏,为了榨取最大利润,无视一切安全规程!你指使手下,疯狂推进!你标注的‘东三巷’,在你们接手前,其核心区域下方早已存在巨大采空区!家父当年明令禁止继续深采,并留有足够的安全煤柱支撑!而你们呢
林启明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控诉力量:
你们为了抢进度,抢产量!悍然下令,凿穿了那最后的安全煤柱!将掌子面直接推进到了采空区的正上方!你们是在挖煤吗不!你们是在挖坟!是在三十多个活人头顶上,亲手掘开了地狱的大门!这场矿难,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它是你们疯狂掠夺、草菅人命的必然结果!是你们用矿工的尸骨铺就的升官发财路!图纸在此!等高线在此!地质构造在此!你——敢不敢对质!
他字字如刀,句句似箭,直指要害!那份精确到令人发指的图纸,那无可辩驳的地质分析,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剥开了吴镇山伪装的意外谎言,将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轰——!
整个法庭彻底沸腾了!旁听席上的矿工和家属们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是真的!他说的是真的!
吴阎罗!还我男人命来!
黑心的畜生!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法庭的屋顶!那些前排的士绅们也坐不住了,交头接耳,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法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份无可挑剔的图纸,又看看群情激愤的旁听席,手中的法槌都忘了敲。
吴镇山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跳,他没想到林启明竟能拿出如此专业、如此致命的证据!那份图纸的精准和权威性,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猛地站起身,色厉内荏地咆哮:一派胡言!妖图惑众!什么狗屁图纸!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脱罪,临时伪造的!法官大人!此图不足为凭!他在扰乱法庭!快把他轰下去!
伪造林启明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无尽悲怆的冷笑。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跳梁小丑般的吴镇山,而是面向旁听席上那些泪流满面、悲愤欲绝的矿工家属。他缓缓地、无比沉重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件东西——那块扭曲变形、沾满煤灰和暗褐色血迹的呼吸器残骸!
他将那冰冷的、象征着死亡和挣扎的残骸高高举起,让它暴露在法庭冰冷的光线下!
吴镇山!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林启明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如同濒临断裂的弓弦,这是井下呼吸器!是我从国外带回,本欲用于改善矿工井下安全之物!矿难发生时,它就在井下!就在我林家被你们夺走的矿洞里!就在那些被你们活埋的矿工身边!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法官惊愕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这残骸上的血,是矿工的血!是你们为了封井灭口,连救援机会都彻底扼杀的铁证!你说图纸是假的好!那这下面埋着的三十个冤魂呢!他们被活埋时肺里最后吸进去的煤尘!他们被巨石砸碎骨头时发出的惨叫!他们留在这呼吸器残片上的血!这些——会不会说话!这些——能不能证明你们丧尽天良!
他猛地将手中的残骸重重拍在被告席的木栏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地狱的丧钟:
吴镇山!这矿难不是天灾!是人祸!是你!是你们这群趴在矿工尸骨上吸血的恶魔!亲手制造的屠杀!这图纸,这残骸,这三十条人命,都在这里!在看着你!等着你——血债血偿!
轰——!
林启明最后的控诉,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旁听席上所有的矿工和家属,积压的悲愤、绝望、仇恨,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血债血偿!
杀了吴阎罗!
还我亲人命来!
怒吼声、哭喊声、咒骂声汇聚成一股滔天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法庭内那点可怜的秩序!张头、赵石头等老矿工双目赤红,第一个带头冲破了法警的阻拦!紧接着,如同决堤的洪水,数百名悲愤到极点的矿工和家属,挥舞着拳头,哭喊着,如同愤怒的潮水般涌向审判区!目标直指那脸色惨白、被卫兵惊慌地护在中间的吴镇山!
反了!反了!拦住他们!吴镇山惊恐地尖叫,方才的倨傲荡然无存。他的卫兵们拼命地推搡、鸣枪示警,但愤怒的人群如同汹涌的怒涛,瞬间就将那单薄的防线冲得七零八落!无数双沾满煤灰、布满老茧的手伸向吴镇山,要将他撕碎!法庭内桌椅翻倒,文件飞舞,一片混乱!
法官吓得面无人色,抱着头缩在法台后面。法警们早已被人潮冲散,自顾不暇。
林启明站在被告席上,脚下的镣铐叮当作响。他看着眼前这混乱而悲壮的景象,看着矿工们眼中燃烧的、原始的复仇火焰,看着吴镇山那狼狈不堪、惊惧扭曲的嘴脸。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激荡——有悲悯,有快意,有释然,更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清醒。他赢了这场对质,用图纸和残骸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但这胜利,是以三十条鲜活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沾满了血和煤灰。
混乱中,一个卫兵被推搡着撞到了被告席,林启明脚上的镣铐被撞开。他重获自由,却没有冲向人群,也没有冲向吴镇山。他默默地弯下腰,从脚边散落的杂物中,捡起了一个东西——那是福伯在混乱前,趁人不备塞到他脚下的一个油纸包。
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林家黑石峪煤矿那泛黄的、象征所有权的地契文书。薄薄的几张纸,承载着林家两代人的心血、荣耀,也浸透了难以洗刷的血腥。
林启明看着那地契,眼神复杂。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厮打的人群,望向法庭那扇被挤得摇摇欲坠的大门。门外,是太原城灰暗的天空,更远处,是黑石峪方向那仿佛永不消散的煤烟。
他忽然动了。他推开挡在身前混乱的人影,几步走到法庭中央。那里,一个法警慌乱中打翻了火盆,几块烧红的木炭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余温。
在无数道惊愕、不解、甚至愤怒的目光注视下——有矿工的,也有吴镇山残余卫兵的——林启明蹲下身,平静地将那几张象征财富和权力的地契文书,一角,轻轻按在了那暗红的炭火上。
嗤——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微弱的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张,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墨迹、印章,还有那沉甸甸的所有权三个字。
少爷!福伯在人群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在干什么!张头等人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那跳动的火焰。
火光映照着林启明清癯而平静的脸庞。他举着那燃烧的地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法庭内的喧嚣,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悲凉和彻悟:
诸位乡亲父老,看清了吗他目光扫过那些被火光吸引、暂时停下动作的矿工,这矿,从它被挖开的第一天起,吃的就是人血馒头!它开在地狱的门口!无论是姓林,还是姓阎,沾着血的开采,终究只会通向地狱!今日这矿权在我手中化为灰烬,只愿……只愿那地狱门口,少几个填进去的冤魂!
火焰跳跃着,迅速将那承载着无数欲望和血泪的纸张吞噬殆尽,最后一点火星在林启明指尖熄灭,只余下一缕青烟和几点随风飘散的灰烬。
法庭内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矿工们看着林启明空空的手,看着那飘散的灰烬,眼神中的疯狂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茫然的悲怆所取代。
林启明缓缓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卫兵脚下、面无人色的吴镇山,那眼神冰冷,再无波澜。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穿过自动为他分开一条缝隙的、沉默的人群,走向法庭那扇洞开的大门。
门外,是深秋凛冽的风,卷着漫天煤灰,呼啸而过,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