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史书上那些冰冷的文字,离我很远。
直到那天,江南的烟雨,黏住了我的脚步,也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一场看似寻常的婚宴,一个年仅十三岁的新娘,一桩突如其来的血案,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一个时代最幽深、最黑暗的秘密。
从那一刻起我才晓得,有些真相,比刀子还要锋利,足以将一个人的三观捅得稀烂。
而我,不幸成了那个唯一的见证者。
1
惊变
崇德三年,江南。
一场没完没了的梅雨,总算是歇了脚。
空气里头,那股子潮湿的霉味儿还没散干净,混着泥土的腥气和不知名野花的甜香,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
天,跟洗过一样,透亮。
我,周恒,一个走南闯北的行商,赶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车轮子压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
马车慢悠悠地晃进了这座名叫乌塘的小镇。
这镇子,据说祖上阔过,出过大官,只是如今像个落魄的大家闺秀,处处透着一股子陈旧的体面。
我本以为,这又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商旅,买些丝绸,贩些茶叶,赚几两银子,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可老天爷,偏偏就爱跟人开玩笑。
听说了没吴家那位大少爷今儿个娶亲,那排场,啧啧!
那算啥我听说那新娘子,今年才十三!
十三我的老天爷!这不还是个黄毛丫头嘛!
路边两个洗衣裳的老妇人,一边捶打着衣物,一边压低了嗓门嘀嘀咕咕。
那话音儿,跟长了腿似的,溜进我的耳朵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马鞭都顿住了。
吴家
哪个吴家
我的脑子里,腾地一下冒出个影子来。
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笑起来眉眼弯弯,俊朗得不像话的年轻人。
吴云舒。
三年前,我在杭州的西湖诗会上结识的知己好友。
要是他娶亲,我这个做大哥的,没道理不去讨杯喜酒喝。
我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朝着镇子最热闹的地方赶去。
镇上最大的酒楼,满江红,今儿个像是被人用红漆给泼了一遍。
从门口的石狮子到三楼的飞檐,到处都挂着红灯笼,扎着红绸子。
一张巨大的囍字剪纸,贴在正门上头,被风一吹,摇摇晃晃,喜庆得有些扎眼。
门口两溜儿穿着崭新衣裳的家丁,一个个把腰杆子挺得笔直,跟门神似的。
这位爷,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一个机灵的小厮哈着腰拦住我,实在对不住,今儿个我们酒楼被吴家给包圆了,不待客。
我翻身下马,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烫金的名帖,递了过去。
在下姓周,是你们吴家大少爷的旧友,路过此地,特来道贺。
那小厮接过名帖,只瞅了一眼,眼睛立马就亮了。
哎哟喂!原来是周老爷!小的眼拙!我们家少爷可常念叨您呢!快请进,快请进!我这就去给您通报去!
他那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情得让我有点不适应。
我跟着他,穿过一楼闹哄哄的人群,上了二楼的一间雅室。
雅室里头,熏着上好的檀香,桌上摆着四样精致的茶点。
没多大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周大哥!
我赶紧站起来。
云舒贤弟!
吴云舒几步抢上前来,紧紧攥住我的手,眼眶子都有些发红。
周大哥!你咋来了我……我都三年没见着你了!
我仔仔细细地把他给瞅了一遍。
人还是那个人,依旧是风度翩翩,俊朗不凡。
可那眉宇之间,像是藏着一团化不开的浓雾,愁得能拧出水来。
你小子,今天大喜的日子,咋还这副哭丧脸我笑着捶了他一拳,我这个做大哥的,能不来给你道贺
吴云舒的脸,瞬间僵了一下。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
大哥你眼神就是毒。确实……确实有点事儿,堵在心里头。
他顿了顿,拉着我的手往外走。
今儿个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大哥,你先入席。等宴席散了,我再……我再跟您好好唠唠。
酒席设在一楼大堂,摆了足足有三十桌。
宾客们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我被安排在了主桌的边上,这是贵客的待遇。
我瞅着吴云舒,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爹,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吴家的当家老爷子吴员外,拉着到处敬酒。
他脸上的笑,是早就画好的面具,僵硬,客套。
可他的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瞟,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怕什么人。
吉时已到!新娘子到——!
随着司仪的一声高亢的唱喏,外头的锣鼓家伙哐哐哐地敲得更响了。
八个壮汉抬着一顶花里胡哨的大红花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酒楼门口。
一个脸上涂得跟猴屁股似的喜娘,掀开轿帘,搀扶着一个浑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那新娘子,身子骨小得可怜。
我寻思着,那脑袋上顶着的金丝凤冠,少说也得有七八斤重,压得她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像风里头的一根小蜡烛,随时都可能灭了。
红盖头严严实实地遮着她的脸。
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可我瞅见她那露在袖子外头的手腕,细得跟根麻杆似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看就知道,年纪小得很。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喜娘那尖细的嗓门,在大堂里头回荡。
我注意到,吴云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像是被人灌了一碗黄连水。
而那个小新娘,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哆嗦。
尤其是在夫妻对拜的时候,她脚底下猛地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幸亏旁边的喜娘眼疾手快,一把给搀住了。
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
这场婚礼,处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2
密谈
宴席一直闹腾到月上中天。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了。
吴云舒特意把我留了下来,说有掏心窝子的话要跟我说。
夜深了。
酒楼里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红灯笼,在夜风里头摇曳,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后院的凉亭里。
吴云舒亲自给我温了一壶老黄酒,然后把所有的下人都给打发走了。
周大哥。
他给我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声音低得像是在梦里头。
我……我有一事相求。
咱俩这交情,还用得着‘求’字我端起酒杯,却没有喝,有啥事,你直说。
我……我想让你帮我照看一个人。
吴云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痛苦。
一个……对我来说,比我自个儿性命还重要的人。
他端起酒杯,仰头就灌了下去,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她叫柳如烟,是城南柳屠户家的小姐。我跟她……我跟她早就有婚约了。
我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差点没拿稳。
啥玩意儿那你今天这场婚礼是……
是我爹逼我的!吴云舒苦笑一声,那笑声里,全是绝望,他嫌柳家门第低,说一个杀猪的女儿,配不上我们吴家的门楣!
他说……他说林家虽然也败落了,但祖上是出过进士的,是书香门第。更要紧的是……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更要紧的是,林家的那个闺女,年纪小,好拿捏,好管教,能……能早点为我们吴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林家闺女……就是今天那个新娘子我追问道。
吴云舒痛苦地点了点头。
她叫林绾儿,今年……才十三岁。
比我,足足小了十二岁。
周大哥,你不知道,我瞅着她那样子,心里头只有一种当哥哥的感觉,哪儿……哪儿来得了半点夫妻的情分
那柳小姐她……
她晓得了这门亲事,当场就晕过去了。我怕……我怕她想不开,做出啥傻事来。
吴云舒猛地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周大哥,我晓得你过几天就要去南京城。柳家最近生意上出了点事,也打算搬到南京去投靠亲戚。我求求你,在路上,多帮我……多帮我照看她们一家子。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头一阵叹息。
自古痴情总被无情误。
你放心。我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事,我应下了。
临走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那个……那个小新娘子,她……她自个儿乐意这门亲事不
吴云舒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
她见都没见过我,直到今天拜堂,揭了盖头,才算是瞅见了我的模样。
至于她乐不乐意……
他惨然一笑。
恐怕,压根儿就没人在乎过。
咱们这个世道,女人的命,从来就不是自个儿说了算的。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口上。
我闷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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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酒楼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朝着新房所在的二楼瞅了一眼。
窗户上,剪纸的红囍字底下,映着一豆昏黄的灯火。
灯火摇曳,窗影憧憧。
我仿佛能看见,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小小身影,正孤零零地坐在床边。
她在想什么
是害怕是迷茫还是……绝望
我不敢再想下去。
3
探寻
第二天,我没走。
一方面,是为了等柳家的人动身。
另一方面,吴家这场诡异的婚礼,像一根刺,扎在了我的心上。
为啥
为啥在咱们这个时代,一个男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娶一个比自己小一轮,甚至还未成年的黄毛丫头当媳妇
除了吴云舒说的好管教和传宗接代,这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些啥更深层次的玩意儿
我决定去找个人问问。
镇上有个张老先生,据说是前朝的举人,学问大得很,镇上的人都敬他。
我备了些茶叶和点心,上门拜访。
张老先生住的地方很清净,一个小院子,种满了花花草草。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捧着一本书,慢悠悠地品着茶。
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儿,瞅着就跟神仙似的。
老先生,晚辈周恒,冒昧打扰了。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来者是客,坐吧。张老先生笑呵呵地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瞧你气度不凡,不像是本地人,有啥事儿,但说无妨。
我把昨天在吴家婚宴上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然后直接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老先生,晚辈实在想不通,为何当今世风,男子多好娶十三四岁的少女为妻这……这简直有悖人伦啊!
张老先生放下手里的书,长长地叹了口气,那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又深邃。
年轻人啊,你这个问题,问到根子上了。
他给我续上一杯热茶,茶香袅袅。
要弄明白这件事,你得先晓得,咱们这个时代,压在每个人头上的三座大山。
哪三座大山
第一座山,叫‘生死’。
张老先生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
你瞅瞅,这年头,天灾人祸,苛捐杂税,再加上遍地的病疫,一个普通人,能活到五十岁,都算是烧了高香了。人命,比纸还薄啊。
女人的肚子,就成了家族延续下去唯一的指望。一个女人,一辈子能生养的时间就那么些年,再加上生下来的娃娃,十个里头能活下来五个就不错了。所以,早点成亲,就意味着能多生几个,尤其是能多生几个带把的,好给祖宗续上香火。
这就是第一个原因我若有所思。
对喽。他点点头,在很多人眼里,女人从十二三岁,身子骨开始长成,能生养了,那她就是一个‘大人’了,就该嫁人生娃,尽她‘该尽的本分’了。至于这么早生娃对她自个儿的身子有多大害处,谁在乎呢
老先生站起身,从屋里头的书架上,搬出来一本又厚又黄的大册子。
这是我们张家的族谱,记了快三百年的婚丧嫁娶。你自个儿瞅瞅。
我接过来,翻开一看,心里头直冒凉气。
那上头密密麻麻地记着,张家的媳妇们,嫁过来的年纪,几乎全都是在十三到十六岁之间。
甚至,有几个,才十二岁!
而她们的丈夫,年纪普遍都比她们大上十来岁。
这第二座山,张老先生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叫‘利益’。
咱们这个世道,成亲,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睏觉那么简单。那是两个家族,在结盟,在做买卖。
娶一个年纪小的媳妇,有啥好处好处大了去了。
她就像一张白纸,你这个当丈夫的,你这个做婆家的,想在上面画啥,就能画啥。她还没有自个儿的性子,没有自个儿的想法,你说东,她不敢往西。你说狗,她不敢撵鸡。这叫啥这叫‘好拿捏’,‘好管教’!
我想起那个在红盖头底下哆嗦的小小身影,心里头堵得更难受了。
还有这第三座山,张老先生的目光,望向院子外头灰蒙蒙的天,也许,是最实在,也最残酷的一座山——‘穷’。
咱们是农耕社会,地里头刨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劳力。娶个年轻媳妇进门,不光是为了让她生娃,更是为了给家里添个不要钱的长工。
她年纪轻,身子骨好,能洗衣做饭,能伺候公婆,还能下地干活,从早忙到晚,连轴转。你想想,这笔账,划算不划算
而且,我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她嫁过来的时候年纪小,公婆还硬朗,等公婆老了,走不动了,她也才三十来岁,正好是能端茶倒水,养老送终的年纪。这在没有养老保障的古代,对男方家庭来说,简直就是最稳妥的投资。
孺子可教也。张老先生赞许地看了我一眼,穷人家的闺女,就是家里的赔钱货,早点嫁出去,家里就能省下一张吃饭的嘴。对婆家来说呢,是添了个能生娃又能干活的物件。这背后,都是一笔笔血淋淋的经济账啊。
我和张老先生,一直聊到太阳落山。
临走的时候,他把我送到门口,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了一句:
年轻人,这三个原因,听着好像都挺有道理。可实际上,都是把女人当成了牲口,当成了物件,从来没把她们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但愿啊,这世道,能有变好的一天。
回到客栈,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张老先生的话,像一把锥子,在我脑子里头来回地钻。
窗外头,月亮惨白惨白的,照得地上跟撒了一层霜似的。
不知为啥,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啥不好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
4
血色
第三天一大早。
我刚收拾好行李,准备去趟柳家,跟他们商量一下上路的事。
客栈的小二,连滚带爬地冲上了楼,脸都吓白了。
周……周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吴家吴家出啥事了
吴家……吴家那个新娘子……昨儿个夜里,上吊……上吊死了!
小二的话,像一道晴天霹雳,劈得我耳朵嗡的一声。
我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上问了,撒腿就往外跑,直奔吴家大宅。
吴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子看热闹的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瞅,议论纷纷。
宅子里头,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挤进人群,报上名号,才被一个失魂落魄的家丁给领了进去。
内院里,已经匆匆忙忙地设起了一个简陋的灵堂。
一口刷着白漆的薄皮棺材,摆在正当中。
吴员外跪在棺材前头,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吴云舒,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口棺材,跟个泥塑的菩萨似的。
他瞅见我进来,眼珠子才稍微动了一下。
那眼神里,全是痛苦,悔恨,还有……深深的自责。
周大哥……我……我害了她……
我走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声问:到底……到底咋回事
吴云舒的声音,又干又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昨儿夜里……我喝多了……做梦的时候,嘴里头……嘴里头喊了如烟的名字……
她……她听见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瞅见她……她用那条大红的喜绸,吊在房梁上头了。
人……早就凉透了。
她……她还留下了一封信……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旁边的一张八仙桌上,放着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封上,是三个娟秀的小字:夫君亲启。
吴云舒哆哆嗦嗦地把信递给了我。
我展开信纸。
上头的字迹,还带着一股子孩童的稚嫩,但一笔一划,却写得格外工整。
夫君:
初入君门,原是妾之福分,本欲侍奉君侧,克尽妇道。
然昨夜闻君梦中所唤,方知君心早有所属。
妾自知蒲柳之姿,配不上君之才貌,更不忍见君为难,成为君与心上人之间的绊脚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本无怨。
然既不能得君心,妾愿以一死,成全君与意中之人,双宿双飞。
惟愿君此后,觅得良缘,一生顺遂,不必再为俗事所扰。
勿念。
林氏绾儿
绝笔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却抖得厉害。
这哪里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她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绝望得,让人心碎。
她那么小的一个人……吴云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她……她比我们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这时候,一个老妈子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头捧着一个小小的樟木盒子。
少爷,这是……这是在少奶奶的嫁妆箱子底儿翻出来的。老妈子哭得眼睛都肿了。
吴云舒接过那个木盒子,颤抖着手,打开了它。
里头,是一本小小的日记本,和一枚成色不怎么好的玉佩。
他翻开日记本。
第一页,写着:
五月初三,阴。
爹爹今天跟我说,把我许给了镇上的吴家公子。我晓得吴家,是镇上最有钱的人家。听说吴公子长得好看,书也读得好。只是……听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比我大了整整一轮。我心里头,有点怕。可我不敢跟爹爹说。
吴云舒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继续往下翻。
五月十五,晴。
今天,我无意中听到爹和娘在屋里头说话。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家,欠了吴家好多好多的钱。这门亲事,是吴家提出来的,只要我嫁过去,那些债,就一笔勾销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我就是个用来抵债的物件儿。娘后来发现我躲在帘子后头偷听,悄悄过来安慰我,说吴家有钱,我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不受苦。可我心里头清楚,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一页,又一页。
上头记着的,是一个十三岁少女,在嫁人前,那些无人知晓的,卑微而又痛苦的心事。
最后一篇日记,写的就是出嫁的头一天晚上。
六月初五,夜。
明天,我就要嫁人了。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林家的女儿,而是吴家的媳妇了。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我只盼着,那位吴公子,能像爹娘说的那样,是个好人。哪怕……哪怕他不喜欢我,只要他别打我,别骂我,让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读到最后一句,吴云舒再也绷不住了。
他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眼眶,也湿了。
我为这个早熟、懂事,却又命运多舛的小小灵魂,感到一阵阵的揪心。
就在这时,灵堂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家丁。
吴天德!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那男人指着吴员外的鼻子,破口大骂。
看那架势,是林绾儿的爹,林员外来了。
灵堂里,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林家的人骂吴家是黑心烂肺的畜生,逼死了自己的闺女。
吴家的人哭喊着冤枉,说这是意外。
一片混乱之中,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站在角落里的身影。
一个穿着一身素白衣裙的年轻女子。
她面容姣好,只是脸色苍白,眼神里头,充满了震惊、悲伤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当她的目光,和吴云舒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
两个人的身子,都猛地一震。
我心里头,瞬间就明白了。
她,就是柳如烟。
她怎么来了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满脑子的问号,可还没等我理出个头绪,事情,就朝着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5
真相
肃静!都给本官肃静!
一声清亮而又威严的断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这锅沸油上。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带着几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本官乃本县县令刘明!听闻此地闹出人命,特来查办!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刘县令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口白皮棺材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死者年仅十三,此事非同小可!按我大明律法,必须彻查到底!
吴员外赶紧连滚带爬地凑上去。
刘……刘大人,这是……这是我们两家的家务事,我们……我们已经商量着私了了……
家务事刘县令冷笑一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你们说私了就能私了的来人!将死者的遗书和遗物,呈上来!
一个衙役走过去,从吴云舒手里,接过了那封遗书和那本日记。
刘县令仔仔细细地,一字一句地看完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
混账!他猛地一拍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桩婚事,名为嫁娶,实为买卖!你吴家,利用债务之便,胁迫林家嫁女,此乃其罪一也!
死者年仅十三,尚未及笄,身心稚嫩,你吴家强行纳之为妻,逼其承欢,此乃其罪二也!
新婚之夜,新郎官醉酒梦呓他人之名,致使新娘万念俱灰,悬梁自尽,此乃其罪三也!
吴天德!吴云舒!你们父子二人,罪责难逃!
刘县令这一番话,说得是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傻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不温不火的县令老爷,竟然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子,发这么大的火。
大人!大人冤枉啊!吴员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我朝律法,女子十三便可出嫁,我们……我们没有违法啊!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刘县令厉声喝道,律法允许,不等于人伦认可!更何况,本官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他转过头,对身后的一个衙役说:
立刻传仵作前来,开棺验尸!
什么!
开棺验尸!
吴家和林家的人,都惊呆了。
在咱们这个时代,死者为大,开棺验尸,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
大人,万万不可啊!小女已经命苦,不能再让她死后还不得安宁了!林员外也跪了下来,老泪纵横。
正因为要让她死得安宁,才必须查明真相,还她一个公道!刘县令的态度,异常坚决,本官意已决,谁敢阻拦,以妨碍公务论处!
仵作很快就来了。
灵堂里的人,除了衙役,全都被赶了出去。
我们在院子里头,焦急地等待着。
我瞅见吴云舒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柳如烟站在不远处,用手帕紧紧地捂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
时间,过得特别慢。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
灵堂的门,开了。
刘县令和仵作,脸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刘大人,怎么样我忍不住迎了上去。
刘县令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吴云舒,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氏绾儿,确实是自缢身亡。
听到这话,吴家的人,明显松了口气。
但是……刘县令话锋一转。
我们在死者的身上,发现了……一些非常可疑的痕迹。
什么痕迹吴云舒追问道。
死者的手腕和脚踝处,有非常明显的捆绑勒痕。而且……而且在她的大腿内侧,有多处淤青和撕裂伤。
仵作补充道:从伤痕来看,不像是自愿的,倒像是……倒像是被人用强所致……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云舒的眼睛,猛地瞪圆了,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嘶吼道: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虽然不爱她,可我……我绝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就睡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这些伤,作何解释刘县令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他。
就在这时。
那个之前捧出日记本的老妈子,王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一边磕头,一边哭喊:
是……是老爷……是老爷干的啊!
王妈!吴云舒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这个在吴家干了一辈子的老仆人,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老奴没有胡说!王妈哭得撕心裂肺,新婚那天晚上,老爷怕少爷您……您不肯圆房,就……就在您的酒里头,下了迷药!
等您睡死过去之后,老爷就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把少奶奶的手脚都给绑了起来……
然后……然后老爷他……他就自个儿进了新房,说是……说是要替您,替您为吴家传宗接代,不能让您任性……
少奶奶她……她哭了一整夜……嗓子都哭哑了……
第二天早上,趁着您还没醒,她就……她就找了根红绸子,把自己给吊死了……
王妈的这番话,像是一道道天雷,劈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所有人都被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给震得魂飞魄散。
吴云舒,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崩溃。
他猛地转过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死死地盯着他那个已经吓瘫在地的爹,吴员外。
你……你这个畜生!
他嘶吼一声,冲过去,一拳就把吴员外打翻在地。
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啊!
他骑在吴员外身上,一拳一拳地,狠狠地往下砸。
衙役们赶紧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才把他给拉开。
来人!刘县令的脸,已经气得铁青,将这个禽兽不如的老东西,给本官拿下!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6
尾声
吴家的案子,轰动了整个江南。
吴员外最终以强逼致死和**的罪名,被判了斩立决。
吴家的家产,大半被查抄充公,剩下的一小部分,吴云舒做主,全都赔给了林家。
林绾儿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但那天,乌塘镇上,有很多很多的人,自发地去为她送行。
尤其是那些和她一样,十三四岁就嫁为人妇的年轻女子。
她们在她的坟前,默默地流着泪,献上一朵朵白色的野花。
她们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葬礼结束之后,吴云舒找到了我。
他告诉我,他要走了,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了此残生。
我这张脸,已经没法再见人了。他苦笑着说,我没脸去见如烟,更没脸去见地下的绾儿。
我这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里。
我问他:那柳小姐呢你不管她了
她的父亲,在我家出事之后,就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吴云舒的笑,比哭还难看,可笑吧我现在,反倒不敢娶她了。
绾儿的死,像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横在我们中间。我一看到她,就会想起绾儿,想起我爹那个畜生,想起我自己这个窝囊废。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人间惨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离开乌塘镇的那天,下起了蒙蒙的细雨。
马车路过镇外的乱葬岗。
我隔着车窗,远远地望去。
只见在林绾儿那座孤零零的小小坟包前,跪着一个素白的身影。
是柳如烟。
她没有打伞,任由那冰冷的雨水,淋湿她的头发和衣衫。
她将一束新采的栀子花,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多年以后。
我成了一个专门记录各地风物人情的说书人。
我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
但我再也没有见过,比林绾儿更让人心痛的女子。
我把她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取名叫《红盖头下的泪》。
我希望,每一个读到这个故事的人,都能记住。
记住那个在十三岁的年华,就匆匆凋零的生命。
记住那个用自己的死,向这个荒唐的世道,做出最悲壮抗议的少女。
记住那三大原因——生存的压力,家族的利益,经济的算计——是如何像三座无形的大山,压垮了无数像她一样的,本该拥有灿烂人生的女孩。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我们总说,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
可是,当我们为如今的幸福生活而庆幸时,我们是否还记得,那些曾经被时代牺牲掉的,无辜的灵魂
她们的血与泪,是否真的已经风干,了无痕迹
还是说,她们的悲剧,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依然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悄然上演
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也许,答案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你觉得呢